伍雄武
(云南师范大学哲学与政法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高奣映 (1647—1707),其名字怪,其经历与所作亦怪,如铸自己的睡态铜像遗世,并自撰铭文于像上,其文曰:“有酒不醉,醉其太和;有饭不饱饱其潜阿。眉上不挂一丝丝烦恼,胸中无半点烦嚣,只是一味黑甜,睡到天荒地老。”“……睡则千日,不靡于王事,不劳困其肌肤,胸中贮有烟霞,一睡乃逾三万六千日。”今从中华民族大一体的思想史视野来看,他不是怪人,而是极有意义的独特人物。在刚完成的 《中国少数民族哲学思想史》一书结语中,我曾满怀希望地建议:在现今 “中国哲学思想史”与 “中国少数民族哲学思想史”的基础上,应写一部真正的 “中华民族哲学思想史”(暂简称 “中华思想史”),它将中华各民族哲学思想融为多元一体。这样一个宏大、复杂、深邃的工程,只能一步步地做起,其中重要的一步就是,对于体现着各民族思想文化交往、交融、汇合的重要人物,作出系统、深入的研究。我认为,高奣映就是这样的重要人物,若从 “中华思想史”的视阈、角度对他进行深入研究,是很有意义的。
一
高奣映生于1647年 (即清顺治四年、南明永历元年),卒于1707年 (即清康熙四十六年),故而为明清之际至清初的人物。明清之际是满族入主中原的年代,是民族矛盾、民族关系尖锐、复杂的年代。高奣映出生于云南姚安,当时为姚安军民府,领有一州 (姚州)一县 (大姚县),即今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姚安县和大姚县。当时的姚安府,已是僰人、罗罗、汉人等交错、共居的地方。是时高奣映的父亲,已袭任姚安府土同知 (今之谓 “土司”),其治下已有多种民族。高奣映就生活在这样一种民族关系交错、复杂的时间、空间环境。就是在这样的时空环境中,形成了高奣映的特点:与多个民族相关联,体现着云南多民族的相互关联与融通。
关于这一特点,从当今高奣映族属问题的争论中,可以得到充分的启示和认识。关于高奣映的族属问题,众说纷纭,争论颇多,计有白族说、彝族说、汉族说等等。在我看来,这种争论的重要学术价值,就在于从一个特别的角度,揭示和展现高奣映与云南多个民族相关联、体现着多民族间的相互关联与融通①周琼撰 《从高奣映的族属争议看云南历史上的民族关系》(原收入云南大学历史系编 《史学论丛》第七期,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74—188页;随后收入高氏族谱编写委员会编 《高氏族谱》,2003年内部印行)曾提出与本文相似的观点;本文对周文多有参考和引用,特此说明并致谢。。如白族说,其根据主要在两个方面:其一,自公元十世纪大理国建国起,三百余年中,高氏家族世代相继为相国,而大理国为白族所建,其王族段氏为白族,其治下核心地区多为白族,即使到明末清初高奣映袭任土司时,其治下的姚安地区也以白族为主;其二,高氏家族始终以儒学为传统,以儒、释结合为文化特点,此即白族的文化特点,据此高奣映应属白族。①参见周琼撰 《从高奣映的族属争议看云南历史上的民族关系》。又参见尤中著 《云南民族史》(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38、298、370页)。持彝族说的主要根据也有两个方面:一是 《高氏族谱》②高氏族谱编写委员会编 《高氏族谱》。说,其远祖高定,属魏晋时期之“南中大姓”。所谓 “南中大姓”即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南中地区夷汉融合的世族、大姓,其为彝族先民,故高氏始祖为彝族先民;二是自明清以来,高氏 (高奣映这一支)为姚安、大姚的彝族土司或领主,故而应为彝族,现今姚安、大姚为楚雄彝族自治州中彝族较集中的地区,两县的彝族都认同和尊崇高奣映,说他是 “我们彝族的土司”。据此,高奣映理应属彝族。汉族说的主要根据在于,在多本高氏族谱中均说,高氏原籍江西吉安府庐陵县,至先祖高定始入南中,并因助诸葛亮平定南中,而授郡守等职,成为 “南中大姓”之一。据此,从家族渊源来看,高氏应为汉族。此说至今仍为许多姚安高氏族人所认同。
在我看来,以上各种根据都是事实,都不虚假,同时,相互间也没有排斥、否定的关系,而是可以相容并存、进而综合在一起的。把这些事实 (根据)综合起来,可以展现出高奣映与众不同的特点和重要的历史地位。至于族属问题,或者说,白族思想史写了高奣映,彝族思想史能否写的问题;或彝族思想史写了,白族史、汉族史能否写的问题。我认为,从中华民族 “多元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本质结构来看,把上述各种 “根据”综合起来,可以得出结论:彝、白、汉三族思想史都可以写、都应当写同一个高奣映。在此勿须用 “非此即彼”的逻辑,而要用“亦此亦彼”的逻辑。当然,族属问题还可讨论,但对于思想史来说,更为重要的是认识高奣映与众不同的特点和重要的历史地位,并据之增进我们对于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认识。
中华民族思想史的根本任务,在于研究和阐明中华民族共有同精神家园建构的历程。而民族精神家园的核心是哲学思想,因此,研究和阐明各民族哲学思想的相互交流、融汇和凝聚就是思想史的重要任务。中华各民族哲学思想的交流、融汇与凝聚,既包括汉文化为主的传统思想与少数民族之间的,也包括少数民族相互之间的。就前一方面来说,汉文化为主的传统思想对少数民族的传播与影响,已有许多的研究,而少数民族对传统思想 (如宋明理学)有何贡献和影响,则至今研究不多,难度也较大。对于认识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建设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短板。对于补齐这个短板,全面认识历史上少数民族与传统思想的关系,高奣映有重要的价值。
从前述高奣映及其家族的介绍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少数民族学者、思想家,与白族、彝族以至纳西族的文化有极深的渊源关系,同时,他对中原主流的传统思想有极深的理解和独特的创造,因此,他体现着少数民族对当时主流思想的作用、贡献与影响,体现着云南少数民族学者在明清思想史中的地位。以下从理学、易学与修身治国之学三个方面,做初步的论说。
二
民国 《姚安县志》称高奣映 “著作八十余种”,学界皆依此说。而郭开云先生多方搜索,得高奣映著作目录共78种,但称仅4种今仍存书,即:《太极明辩》《增订来氏易注》《鸡足山志》《滇鉴》③郭开云撰 《高奣映著述目录》,载高氏族谱编写委员会编 《高氏族谱》。。作为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补贴项目,《高奣映集》卷一④参见曹晓宏、王翼祥校注 《高奣映集》卷一,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在其 《编校说明》中称 “经多方搜集”共得到高奣映著作5部:《太极明辩》《滇鉴》《迪孙》《鸡足山志》《妙香国草》。此文集中校注并刊出了这五部著作。以下,我们就根据 《高奣映集》卷一所载诸文来作粗略的论述。
诸篇中,《太极明辩》是一篇系统、完整、逻辑严密的哲学论著,也是高奣映唯一传世的哲学著作,因此,我们可以据之、也只能据之来认识高奣映的哲学思想。《太极明辩》以严密的逻辑,论述太极、无极、混沌等范畴,实质上就是对宋明理学的 “理”的作深刻的论述。众所周知,理是宋明理学的根本范畴,或者说,是宋儒世界观的核心概念。因此,高奣映虽在西南边疆,但却以 《太极明辩》而参与学界根本性理论问题的讨论,从而对当时主流世界观理论的建构,发表自己的看法。
太极、无极的问题,是理学的根本性问题。在这个问题上,高奣映不同意朱熹的说法。在《太极明辩》中,他通过评析、批判朱熹,而全面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的阐述基本从两方面展开,一是概念的逻辑分析,再是易学的具象 (象数)分析。
朱熹说:“无极只是无形,太极只是有理。无极而太极,犹云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云尔。”(参见 《高奣映集》卷一,第27页)即认为,无极不同于太极,是 “有理”之先的 “无形”。这就是一种宇宙本源论,其以无、无极在有、太极 (有理)之先,是为万物之本源。高奣映不同意这样的观点。他指出,朱熹的 “无极而太极”命题及 “无极”概念,并非来自周敦颐,也不合于孔孟之儒学,倒是 “言无极盖多见于老氏之说”①高奣映撰 《太极明辩》,收入曹晓宏、王翼祥校注 《高奣映集》卷一。以下引 《太极明辩》不再出注。。
在 《太极明辩》中,高奣映是这样论述自己的观点的。他认为,太极是理; “太”即是“大”,“极”乃无所不用其极之 “极”,故太极即是最大、最根本的理。这理不是从无中产生的,而是从来就有的;有理才有天地万物的产生,无理则一切都无从发生。他认为,在天地万物产生前,不是无,而是有,但此 “有”乃万物未判未分的 “混沌”;在混沌之时,并非 “无理”,只是“乾坤之理与道无从适”而已。“由是言之,太极之前只可名 ‘混沌’,不可举以名 ‘无极’也”。可见,从批判朱熹的 “无极而太极”出发,高奣映提出了 “混沌”和 “极”的概念,认为在天地未判、阴阳未分之时,即宇宙形成的起始阶段为混沌 (混沌阶段),混沌中有理,也正因为有理混沌才得以运转,而运转至 “极”,则混沌分化、万物产生。他将自己的观点概括在以下两段话中,他说:
由是言之,太极之前只可名 “混沌”,不可举以名 “无极”也,益明矣!以天地未判,清浊而不上下也;阴阳未分,乾坤之理与道无从适也。未判未分,总一个混沌。混沌久,久而至混沌之极处,亦犹之阳极生阴,阴极生阳,混沌极而主宰之理立矣。理立而建一主宰于混沌之中矣。因混沌极而有将判之几,其所以极者,曰太极。
混沌极而分阴阳,阳极而生阴,阴极而生阳,莫不从其极为生化之根者……如无其极,则混沌全不运转,而不能底于混沌之极处;是无其极而终为混沌,如是则混沌之死气迷漫至今日而不开,有是理哉?
他又将其混沌的理论比喻、推广于具体事物。如人的生育,所谓:男女构精之会,混茫之象成,至混沌极,则十月完胎,婴儿成形,“此混茫中间全不假人力以安排之,自然而然,端有一理气以流通之”。又如人的睡觉,所谓:“混沌是天地息机处,只可叫做天地息机,说如人睡着一般,此里面自含有复归之理,然此时只是一个混沌,不许他说无极。”这样,高奣映就将混沌概念进一步推广,认为一切事物发展都有混沌阶段、混沌的状态,在这种阶段与状态中,并不是无理 (没有理),而是有理,并且正是因为有理,这才使事物能突破混沌而形成,即如婴儿的诞生,人之觉醒。我推测,或许高奣映自铸睡卧睡态的铜像,并作那样的铭文,是想以一具象来表现他的混沌范畴,并象征他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混沌的时代 (虽然混乱但其中有理,是从乱到治的过渡时代)。
以上即是对太极、无极、混沌概念的逻辑分析。高奣映在 《太极明辩》中又据各家所作之太极图,对其观点作具象 (象数)的说明。在此我们暂不一一绘图,而只述其结论。如绘周敦颐《太极本体图》(参见 《高奣映集》卷一,第21页),其起始之图为一白圈,高奣映认为,此图中:“……周子先画白圈,示混沌中间太极之本原,乃先天而天不违之理,然后画 《后天太极图》则有阴阳动静、五行、男女、万物矣。斯盖混沌极而气流行,是后天而奉天时也。”又绘 《天地息机图》(参见 《高奣映集》卷一,第27页),以此图 “发明太极自混沌中,由极而生,而后阴阳判,判而后阴阳相根,遂动静四象乃尽。”此图中,起始之图为一黑圈,“乃象混沌也”,其后一图则在黑圈中画一直立白线,以此象 “混沌终不能久,故久久而势极。势既极,毕竟有一动之机,于阴黯否塞中倏然泄露。故于大黑圈之下画此混沌萌始之图。”等等。这些都是以具象而非概念来表达理 (太极)之演化规律。
高奣映著 《太极明辩》评析朱熹,论证太极、无极、混沌诸范畴,其思想史的意义首先在于,批判宋明理学中空虚不实的倾向,揭示其理论根源。他指出,朱熹 “无极而太极”,就是:
将孔子所重之太极转被于混沌上又弄出一个无极,又与太极争功抗微,如此岂不是开后学以务高远之病?吾道是庸行,里面已包圣人所不能,此迥出寻常勇往直前,恐吾儒不宜恁般说话,亦不宜向回出寻常边作务,惟务得太极足矣。不落有无,不落方体,便是禅学。……倘于混沌中另安一个无极,人人都向空处理会。孔子言太极是说实理,决不肯叫人从空处作旷旷荡荡、浩浩落落之想。
明清实学之兴起,是中国传统思想从古代到近代转变的一个内在源头,而高奣映之上述理论,显然有实学之意义,从而在清初思想史上应有其一定的地位。
再者,高奣映把混沌作为重要的范畴提出来作深刻的阐述,还有一重意义。其说源自 《周易》但 《周易》中没有明确的混沌概念。《周易·系辞》中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由此,太极既是贯穿六十四卦的、形而上的道,又指宇宙发生过程初始的第一个环节 (阶段)。就后一意义来说,太极乃两仪、四象、八卦未分之时,故含有混沌之义,但是,《周易》此处并未明确说,此即混沌,更未对混沌之内涵有所展开。所以,高奣映之混沌概念早源于 《周易》,但基本内容乃属自己的发挥。此外,传统中国哲学史上,各家各派很少把 “混沌”作为基本的哲学范畴,就我所知,仅道家有此说,如 《老子》第一章说:“有物 (郭店帛书本作 ‘有状’——引者注)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殆,周行而不改。可以为天下母。”认为宇宙、万物演化的初始阶段,是 “混成”的,故与 “混沌”相近,但内容却有很大不同。如此,高奣映的混沌范畴在中国哲学史中,是有创新意义的。但是,高奣映 “混沌”概念的思想史意义还不仅此。这与 《老子》相比较就可以看出。学界一般认为,《老子》对宇宙发生过程的阐述,极有可能是继承上古时期原始史诗 (创世史诗)而来的。汉族没有原始史诗流传下来,虽有盘古开天地之说,其说含有开天辟地之前乃是混沌的意思,但极不明确,且无深义。而在少数民族中,则有众多的原始史诗 (创世史诗)较完整地流传和保存下来,这些史诗大多数都明确地叙述,天地万物产生前是 “混沌”状态。如彝族流传至今且较为完整的原始史诗就有很多部,如 《查姆》《梅葛》《阿细的先基》《勒俄特依》《尼苏夺节》《阿赫希尼摩》等等,它们都从天地万物的起源、宇宙的演化讲起,而对于起源和演化,又都认为从 “混沌”开始,所以 “混沌”是少数民族原始史诗 (创世史诗)极重要的观念。这样,我们就可以说,高奣映对混沌范畴的论述,在传统中国哲学史中显得有些突兀,而从少数民族哲学思想史的角度看,则有其深厚的历史渊源和继承关系。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出,作为边疆少数民族思想家,高奣映在 “中华思想史”中有其独特的地位。
最后,混沌概念在当时有其现实意义。高奣映既把混沌诠释为宇宙万物产生过程的起始阶段,同时,也理解为具体事物由从无序到有序、从无规定性到有规定性的起始、转化阶段。他把混沌比喻为人之睡眠阶段、生育之怀孕阶段,意即说,这是从浑噩无知到清醒有知的起始和转化阶段,从胚胎、非人到婴儿、成人的起始与转化阶段,就有这样的意思。正由于这样,他才强调混沌阶段并非绝对的无、无理,在这阶段中 “有”“理”在孕育、酝酿、萌发之中;认为只有这样才可能发生从睡到醒、从胚胎到婴儿的转化,所以他说:“如人睡着了,是混沌,不可叫做无极。混沌是天地息机处,只可叫做天地息机,亦如人睡关一般,此里面自含有归复之理”。其绘 《天地息机图》(参见 《高奣映集》卷一,第27页),以此图象混沌,故为黑圈,接着后一图则在黑圈中绘一直立白线,以此象混沌之中 “毕竟有一动之机,于阴黯否塞中倏然泄露”,这就是理、太极。因有此一线之理、太极作为一动之机,混沌之中才可能至极而剖判阴阳、产生四象、出现万物。这就不由得使人想到高奣映所处的明清之际。这是一个 “天崩地裂”、大变动、大混乱的时代,这样的时代还有 “理”吗?还可能变到有理、有序的时代吗?高奣映以其混沌概念从理论上做出了肯定的回答。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他能 “知行合一”,践履其理论。明末忠孝仁义几近崩溃,农民起义、满族入主中原又令旧秩序 “天崩地裂”,中原儒生多惶惶不知所措,或逃入山野以脱离现实,或对清朝之制度、措施一概抵制、反对,而高奣映站在边疆少数民族的立场,据其理论,能清醒地认识这混沌时代所蕴涵之理,故而明大体,识全局,做出利国利民的行动。据甘孟贤撰 《高雪君先生家传》(收入民国 《姚安县志》)载,当南明之时,其父弃职入山为僧,奣映虽少年即能继任其职,率民保土。当清朝已一统天下、安定全国时,他 “能识天心,权时势,献土归诚”。继后,吴三桂叛乱,妄图割据分裂,高奣映坚决维护国家的统一,投入反分裂斗争,先是据其属地力量分隔金沙江两岸叛军,使其败溃,继而 “又以单骑,会伪怀忠海将军,而解其兵;说伪将刘汉章、杨开运、李发美、赵永宁投诚归顺;缴姚安府、姚州、大姚县、白井提举、经历司府、县两学伪印七枚”,对楚雄地区平叛做出重要贡献,在这混乱的时代仍坚信天理的存在,据理而努力维护国家统一与地区安定。
三
易学与理学相统一,宋明之时或可视易学在理学之中。在 《太极明辩》中,高奣映既论太极(理)又论 《易》。他十分赞赏、佩服明代来知德的易学,在 《太极明辩》中他对 《周易》的论述,既依据来氏的学说,又有自己的创见。来氏易学重象,提出明象轻理之说,认为象在理先,象是 《易》之核心,不明象则无以明理。其历时29年著成的 《周易集注》一书,系统论述了他独特的易学,故被认为是易学中前无古人的著作、绝学。
高奣映认为,来氏所作之太极图 (《来氏太极图》)与周敦颐所作之太极图 (《太极本体图》)之差别仅在于,“周子之图散开画,来氏此图括总画”,两图所表现的理是同一的。而此理与万事万物是何种关系呢?在对朱熹与来知德的观点进行比较后,高奣映认为:
朱子说:“未有天地之先,毕竟先有此理”,此句说得极是。而来氏以为说得不是,有物方有理。盖理先于气化,斯所以运气者,理也,即朱子之义。有一物又有一物之理者,赋形具体而理从之所以生也,即来氏之义。
即认为,朱熹是就天地万物的本源 (宇宙的发生)来说,而来知德是就具体事物的个性、特殊性(一物所以是一物的理)来说,因此两种说法都能成立。由此,在高奣映看来,来氏太极图之图象所表现的理,是 “一物所以是一物的理”,或者说,任何具体事物所以如此的理;任何个别事物特殊的理,都包含于来氏太极图之图象中。故在解说 《来氏太极图》时高奣映引来氏之语:
来氏曰:“世道之治乱,国家之因革,山川之兴废,王伯之诚伪,风俗之厚薄,学术之邪正……财赋之盈虛,户口之增减,年岁之丰凶,举辟之详略,以致一草一木之贱,一饮一食之微,皆不外此图。”
那么,如何据其太极图 (《来氏太极图》)而一一说明具体事物呢?这却不是来氏研究的重点了。来知德在 《周易集注》中,主要以思辨的方式揭示 《易》之内在结构,即提出 “错综说”。而高奣映,由其实学倾向而不止于纯粹的思辨,他力求由太极图而一一说明具体事物,探索普遍规律(理)如何体现于具体事物、决定具体事物。为此,在 《太极明辩》(卷二、卷三)中,他作 “衍图”以推衍太极图 (《来氏太极图》)于具体的事事物物。他说:“不广衍,则理气之周情不得见。周情不见,则所谓一极立而括万原者不明。”其 “衍图”共二十余幅,如:《衍一年气象图》《衍一日气象图》《衍天地形象图》《衍帝王图》《衍以周家论图》《衍秦始皇以明混沌图》《衍以历代人才图》《衍以历代文章图》等等。这些图以 《来氏太极图》(见图1左)为本,既推衍某一方面的具体事象,又由具体事象阐释其中之原理 (太极)。如 《衍天地形象图》(见图1中),以 《来氏太极图》之具象,即阴阳 (黑白)运行的太极图式,说明中国地势的特点、气候的特点以及人才分布的特点。所谓:由太极 (理)运行之图式决定,“天地,惟西北高,东南低,是右边白虎,木过盛矣,……以人才论,圣贤通生在西北一边,以山高耸秀出于天外故也……以中国之炎凉论,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天气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严凝之气其气凉,故多生;温厚之气其气炎,故多生富贵。以中国之性情论,西北人多直实,多刚,多蠢,下得死心,所以圣贤多也;而东南人多尖秀,多柔,多巧,下不得死心,所以圣贤少也。”其他各 《衍图》皆如此,如 《衍以历代文章图》 (见图1右)说明,中国历代文章特点之演变,其演变皆合于《来氏太极图》所绘之具象。
图1 《来氏太极图》(左)、《衍天地形象图》(中)和 《衍以历代文章图》(右)的情况
认为理 (太极)不仅体现为具象,而就是具象;象外无理。这种看法并不怪诞,许多哲学家都有类似的看法。这些哲学家都认为,天地万物的普遍规律实质就是一具象。例如辩证法大师们,或认为万物最普遍的规律是圆圈形,如老子认为,道无法用概念来表达,只能 “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①参见 《老子》第二十五章。即是一个圆圈;儒家常说,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亦是一个圆圈。黑格尔辩证法的核心是否定之否定规律,其理论体系之框架即据之而建构,所谓否定之否定规律,即认为,自然、社会和思维均按 “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正-反-合)之模式发展,表达出来就是一 “螺旋形上升”的图象。故唯物辩证法的大师们都喜欢说,自然、社会和思维发展的过程乃是一 “螺旋形上升”或 “波浪式前进”的图象。来知德氏创其太极图,以此图为万物演化之具象,高奣映继而推衍为事事物物发展必然遵循之图象,有其理论创新的意义。
虽然,从来氏太极图直接推出具体事物的本质、特征,难免有生搬硬套、“削足适履”的危险,但高奣映的推衍中也有一些深刻的认识。如据 《衍帝王图》,他衍生出这样的认识:“所以做大丈夫,看我生在什么时候定有一自立之法程。如生在天地气运衰时,为天地气运所限,禄位名寿决不完全。如孔子之春秋,孟子之战国……”;“汤武本是圣人,如生尧舜之时,或亦有揖逊之事。止因他生在乱世天下,民生俱蹈水火之中,他只得出来救民”。这就肯定历史发展的客观必然性及对英雄人物的制约。或许这也就是高奣映在明清鼎革的混乱时期,为自己定位的根据。
四
宋明理学亦称新儒学,是儒学发展的一个阶段;易学虽与道家相关,但仍属儒学范畴,故高奣映之学总体属儒学。前述其理学、易学主要讲其儒学的世界观、形上学思想,并集中于 《太极明辩》。但是,儒学的主干是关于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说,高氏之学也当如此。现今所见高奣映著作,份量最重的 《迪孙》②高奣映撰 《迪孙》,收入曹晓宏、王翼祥校注 《高奣映集》卷一。,就主要讲 “修、齐、治、平”的方法、原则,虽融会着道、法诸家,但宋明儒家讲理、重德的主旨是非常明确的。故其 《序》就说,此书为教育、启迪子孙而作,而 “夫启迪之义,欲使汝曹顺而蹈善,进之而处仁,迁之则协义已焉。”
《迪孙》以条目形式集成,据该书 《凡例》说,共有278则,言简意赅,涉及儒家 “修、齐、治、平”学说之各个方面,又因体现着高奣映重实学、实事的精神,故每则内容皆从历史事实而出、针对实事而发。其核心内容略举如下。
第一,修身、齐家、治国皆要识大体,大体就是儒家敬德保民、忠孝仁义等政治、伦理原则。如:(一)《知体》举 《左传》《战国策》所载史实说明:“处世必知大体,而后分寸轻重间始有可观”。所谓知大体,就是知 “岁者民之天,民者国之本”,“先岁而后民,先民乃及君”。(二)《母仪》举 《史记》《世说新语》等书所载几位贤良的母亲的事迹,而后评论说:“盖母不难于慈而难于识,不难于识而难于知忠义、明大体。”(三)《孝死》中据史实而指出,“人惟读书明道、知大义,然后于死生之际乃不为事惑。”(四)《德恃》举 《左传》子产的事迹说:“凡百惟修德之足恃”,并不在求神。(五)《何益》中说:“人贵察识乎其所以为大体者,又贵真诚以尽其事物之当然者。”(六)《华宇》举汉初张良、韩信、彭越诸人事迹而提出:“故知用智不如用诚,夫诚者,圣王之心学也。”(七)《畏天》举夏王朝中兴及秦王朝灭亡的史实,即所谓 “一旅可以兴夏,三户亦可以亡秦”,“由兹而思,天道好生,仁者必有其国;天道恶盈,暴者决不令终。”
第二,修身、齐家、治国皆须认知和遵循于理 (客观规律),依据于天时地利等客观条件。如:(一)在 《地利》中指出,要依据 “地利”(地理条件)来决定国家是否应当迁都。殷商之初,据地利而六次迁都,每迁皆使国家兴旺;而东周迁都,悖离地利,一迁则国家衰败。(二)在《能悔》中举史实以说明,为人做事要审时度势、抓住机会,其说:“人,平生邂逅,如四时之运岁,各有一段机缘。明者迎机以即缘,昧者滞机以丧缘,庸人习矣而不察也。”(三)在 《积戾》中,据秦朝与隋朝迅疾而亡的历史经验而说:“近我自省,则治世亦如治身,须敬慎焉,时勤夫宣节导养,勿令积戾为殃,则善矣。”
第三,以儒家为主,同时融合道、法诸家。如:(一)在 《勿亢》中,明确肯定道家的处世方法,说:“老子曰:‘持盈守满’,斯即 《易》之 ‘见群龙无首,吉’也。盈而不持,满之不守,势必有咎,甚则悔而凶矣。……故损者益之几,益者损之着也。于其着,故君子居谦以受益焉,此之谓善处。”(二)在 《运屈》中继续肯定道家的处世方法,说:“大屈乃得大伸。刚之不已,柔者必胜。故强梁者,死之道;柔弱者,生之道。”这样的方法已近于法家的权术。其 《蓄弱》亦与此相似,故说:“机多伏于微,故微不可忽;胜多蓄之衰,故弱之必以振。……故弱之善虑者,恒能胜强,强而慎者,虽强,取败之道也,不足恃也。”
综上可知,高奣映与白族、彝族、纳西族文化有极深的渊源关系,在明清之际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又能对中华传统思想有极深的理解和独特创造,故而在明清思想史中,在中华民族共有思想传统建构的历程中,应有其重要的历史地位,对其思想应作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