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葛水平小说《裸地》中的“民俗书写”

2019-01-28 07:11王丽芳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太原030006
名作欣赏 2019年29期
关键词:民俗乡土民间

⊙王丽芳[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太原 030006]

民俗通常被理解为民间生活现象和方式,其实它也是一种身份构成,即生活在民俗世界的社会群体,他们以经历过的,或者正在经历的谱写着地方社会的民俗画卷。它滋养着每个地方民众的心灵,形成他们独特而又厚重的历史记忆。然而身处在社会转型、文化裂变时代的人们往往会产生强烈的断裂感、破碎感、无归宿感,浓重的乡土情结则油然而生。新时期以来中国出现了许多民俗书写式的成果,它们有的是民俗学者生产出来的田野民俗志,也有的是作家以民间叙事视角创作的乡土文学,这正是乡愁寻寄的文人们精神返乡的结果。他们在重构故乡地方社会传统的同时,也凝结成珍贵的历史记忆,成为当代人们心灵寄托的精神家园。

山西当代作家葛水平在2011 年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裸地》,荣获了第五届鄂尔多斯文学奖大奖、首届剑门关文学奖大奖。作品以作家的家乡太行山晋东南地区的乡间社会为背景,采用“民俗书写”方式叙述着作家浓郁的民间情怀和自在的民间审美意味,为21 世纪乡土小说的创作提供了新的写作范式。

一、太行山自然生态的民俗书写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是人类心灵历史的描述。民俗文化则是民众心理结构中最深层、最隐蔽,同时也是最稳定的部分。作家作为民众中“俗民”个体的存在,在创作中总是不知不觉地运用特定的民俗经验,来营造与地方民众尊重而平等的话语系统,使得文学创作中充满了民间的意味。

《裸地》以太行山绵延千里的山脉,山岭纵横,潞水环绕,在依山傍水的山间为背景,叙述了暴店、上土沃、下土沃,三大家族在这山岭间形成的巨大气场。此外还有本土各色小众人群的生活演绎和外来力量的汇集,他们据着自己的位置、发出自己的声音,与太行山融为一体,谱写着各自的生命之歌。

小说开篇就是1918 年冬天北方旱灾,开春后闹起了瘟疫,紧接着又遭遇了南方过来的蝗灾。灾荒让人们一无所有,山东人聂广庆为了谋求生存开始逃荒。在路上经历了人由于饥饿从吃动物到后来吃人的残忍,最后来到了太行山上,直到有一天看到阳光下一片烟气的河蛙谷,才停下脚步,在此开荒种地,开始了自己在异乡的卑微生活。暴店镇大户盖运昌为求子嗣繁衍、家族旺盛,请当地阴阳先生李旮渣寻坟地时,河蛙谷的一股气场让他眼晕。作为坟地,此地西有山东有水,而且身后有像笔架的靠山,左边有似龙蜿蜒一样的岩石,右边有像白虎一样的山脊,这是阴阳先生一生中看到的最好的一块坟地。小说中写到河南人耿月民,因遭人陷害入狱,从河南林州监狱逃到此地,在暴店镇的后窑圪台买窑洞安了家,从此开始了自己真正的人生,甚至还有荷兰传教士米丘先生来到暴店后,被河蛙谷的气场吸引,想要在此修建教堂,传播主的福音。

在日常生活中无论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还是大户家族都要依托大自然环境才能生存。“地处太行山深处的晋东南地区,沟壑纵横,交通不便,但是小盆地位于其中,天灾人祸较少,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生存足以自足”。这种强大的自然气场滋养着暴店镇百姓,形成了当地自信而又偏执的民风传统。它在无形之中一方面规范着人们的日常行为,一方面又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心理意识和价值观念的表达。生长于山西沁水县的作家葛水平,太行山的自然气息和乡间生活已经深深扎根于她的内心,给其留下了永难磨灭的记忆。作家基于民间立场的创作,用民俗书写的方式对太行山的自然生态进行了描绘,表达了作者对太行山大气磅礴的厚重、钟灵毓秀的气场的眷恋。

二、暴店镇社会生态的民俗展演

社会生态是指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相互作用所形成的生活状态。其一指人类对所在土地的利用,控制模式和空间状态;其二指人们在相应空间状态中形成的行为模式。在乡村社会中,人们聚集在共同的土地上生活,最直接的是形成一个个家族,又由多个家族组成村落形态,家族是村落的核心,家族之间合作与竞争的关系直接影响着当地社会的生态结构。“土生土长”的乡村家族往往与国家控制乡村的下层组织之间的关系一直含混不清,国家行政权力为维护封建道德及行为规范,有时会利用和支持家族或宗族势力,这便促使家族——民间的自发组织在维护乡土社会秩序中占有独特地位。它虽然不是官方认定的政治机构,却在构建地方关系文化网络中发挥着具体而又重要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在乡民的心目中形成亲近感和威望感。

(一)家族主义与乡土社会结构

小说以太行山暴店为原点,重点描绘暴店盖家与周边村庄上土沃原家、下土沃皮家之间家族势力的相互影响、扭结、渗透形成的社会结构系统,最突出表现为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

这种姻亲关系能够凝聚家族情感,增强他们之间的沟通交流,这样形成的“血缘团体”家族在地方社会生活拥有绝对的行政话语权。《裸地》中从盖丙生谈起,他是盖家老五,从小一直被原家当儿子养着,后来却成为太监的经历,让他对原家有种说不清楚的情感和痛楚。在家业逐渐发达之后,又让儿子盖运昌娶了原家的女儿原桂枝为大老婆,盖运昌又把大女儿盖秋苗嫁给了原桂枝的侄子原德仓。盖家三代人在两个家族之间组成“婚姻连体”,加上盖家雄厚的经济实力,使其在暴店镇占据着民间政治领袖的地位,在处理地方民众的日常事务中充当“官方”的形象,同时又代表民众与地方政府进行沟通,表达百姓对政府的诉求,最终促成了乡土社会“官方”与“民间”复杂交织的生态结构。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对生命繁衍的期盼是人类亘古不变的话题,尤其是在封建礼教下的家族制度中更为突出。为了家族的血脉传承,人们对子嗣的追求近乎疯狂,在这种心理的影响之下便出现了复杂甚至畸形的婚姻形态。小说《裸地》中的盖运昌娶了四位太太,其中有起哄娶的二姨太,也有戏子出生的三姨太,还有因药材生意娶回的四姨太。但最后只有盖家生一个儿子,而且是个长不大的儿子。为了家族得以传承,盖运昌请风水先生李旮渣看坟地时,在河蛙谷看到了女女,尤其是知道女女为聂广庆生了两个儿子后,盖运昌想让女女帮助自己传宗接代,于是用利益诱惑聂广庆,与他签订了典妻文约。无论是多妻还是典妻的婚姻形式,女性的价值要么是生育工具,要么是男性的泄欲工具,在传统的宗法社会中都是极其普遍的现象。因为两性结合最首要的意义是传宗接代,此时的婚姻不是个体行为,而是承载着家族繁衍传承的历史使命,是家族扩大势力与威望的工具。

不仅如此,由于社会的动荡不安和各种自然灾荒的发生,极其恶劣的生存条件,给每个生命个体产生无形的压力,在日常生活中表现为情感的沦陷和极度的心理扭曲。小说中盖运昌的大女儿盖秋苗便是家族之间竞争的牺牲品。在暴店镇与盖运昌争夺地盘失利时,丈夫原德仓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恨全都撒到妻子盖秋苗身上,丝毫不顾及夫妻间的亲情,当着妻子的面与丫鬟肆无忌惮地调情,盖秋苗难以忍受这种屈辱最后吞金而死,死后盖家竟然没有派人来参加葬礼,这充分体现了亲情在家族生存较量中的微乎其微。不仅大家族是这样,而且小人物的生存法则也是如此。李旮渣想要改变自己的生存境遇,在日本人驻守暴店镇时竟然把自己的女儿送给皇军,想象着自己是皇军的岳父,自然会高人一等,最后女儿被日本人蹂躏后抛弃,自己也落了个家破人亡的惨境。这种亲情沦陷式的书写是作家对于当时民众生存状态关注的有效方式,其中融汇了作者强烈的情感价值观和对这一地域复杂人性的观照。

(二)家族文化与地方民间信仰

“民间信仰是深植于中国老百姓生活中的宗教信仰及其宗教的行为表现。它属于‘潜文化’或者‘隐文化’的范畴”。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经历了封建社会的洗礼和改造,形成了庞杂的神祇系统和形式多样的仪式禁忌。它盛行于民间、活跃于民间,构成了地方民众的精神生活与民俗传统。在传统的乡土社会中,民间信仰往往是通过庙会活动来实现人神之间的沟通与互动,进而满足人们的心理需求和精神期盼。

《裸地》中写道:“暴店镇每年九月十三有庙会,也就半月时间。每五年又一次大的迎神赛社,庙会历时一百天。”无论是每年一次小庙会还是五年一次的大的迎神赛社,都是由当地的大家族牵头承办,这样既彰显了家族势力,又得到神灵保佑,转转自己家族的运势。暴店镇的迎神赛社都是在三嵕庙举行,庙里供的是射九日之神“羿”。如今的“羿”由射日英雄变成了保佑求愿的人想什么得什么,法力大到地上所有的愿望都能满足的俗神。盖运昌从八月初一给菩萨上了香,就开始庙会的各种筹备。这次赛会的隆重和排场对于盖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办赛会讲的是消灾转运的事,也要告诉世人,盖家和他的家族在未来的上党地区是不可估量的。不单盖家如此,文中盖秋苗这样对父亲说:“大会期间,我听到公公和我丈夫说也想修庙,过五年办赛也该有上土沃来出资了。”从中可以感受到地方民众对庙会的乡土情结。庙会是民间社会中围绕神灵信仰形成的民间活动,也是家族权力在地方社会日渐渗透的场域。家族通过承办庙会一方面来巩固自身在地方社会中的政治、经济中心,甚至成为特定地域的文化凝聚中心,另一方面又发挥着对民间信仰的传承作用,表达了地方民众明显而又强烈的生存欲望。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是人类生活最基本的组织形式,中国人是异常强调家庭的重要性”。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往往是以多个家庭成员组成家族的形式活跃在地方社会。作家用突出家族文化叙述的方式构建出当时乡土社会的生态结构,深入剖析家族与地方社会文化网络的关系,进而思考民俗文化对于个体和社会产生的影响。

三、二元对立的民俗书写范式

“民俗是具有普遍模式的生活文化。生活文化林林总总,其中只有那些体现着普遍模式的事项才是民俗”。民俗事象纷繁复杂,从作为生存基础的物质生产活动到人与社会之间形成复杂的文化网络关系,大都附有特定的民俗行为及相关的心理活动。因此文学作为作家对于社会生活的审美创造,必然受到民俗文化的浸润,在创造过程中,作家常常把生活中的民俗进行加工再创造,并借助新的媒介形式把它表现出来。这种民俗书写的方式凝聚着作家的智慧、情感、主观审美态度和价值取向,同时形成相对稳定的创作风格。

出生于山西晋东南沁水的作家葛水平,在创作上秉承了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创作风格。她坚守着民间的写作立场,用二元对立的民俗书写记录了晋东南乡间社会的人和事,表现了作家在当下社会中对民间生命本体的体验、观照。

(一)官方权威与民间立场的民俗书写

“官方”与“民间”这两个概念的基础是阶级社会,但因各自本身的文化构成非常复杂,所以在实际生活里呈现出多种生存结构关系。第一种是对立关系,在社会运作过程中,官方常常体现出一种权力意志,体现出与民间的尖锐抗衡。在传统的乡民社会中,其中一些人可以凭借官方权势使另外一些人从属于自己并占有他们的财产。葛水平在《裸地》中塑造的家族形象实际上是官方权威的体现,盖运昌仗着权利优势与逃荒来的山东人聂广庆签订了典妻契约。第二种是共处与融合,在官方与民间利益不冲突的情况下,各自延伸其独立性的一面。小说用大篇幅写了暴店镇的迎神赛会活动,围绕活动形成的民间文化是一个无形的巨大引力场,它悄无声息地浸染着场内的一切,消解了官方与民间的界限,实现官方与民间的互动和融合。第三种是转化,指官方与民间身份在特定历史时空内的相互移位。小说最后写到土改时期,暴店人们的身份没有严格的等级区分,全部回归到裸露的土地上来孕育新的生命和希望。民间社会成为引领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主体,官方主体也在悄然发生着转型,二者呈现出共生共存的和谐发展状态。

(二)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冲突与融汇

本土文化是扎根于本土、世代传承、有地域和民族特色的文化,它既有历史传统的积淀,又有受到外来文化冲击和影响下的变化。作家在创作中立足于自己生活的乡土社会,把人物和故事纳入到当地民风民俗的社会背景中展开叙事,探讨特定历史时期地方发生历史变迁的文化轨迹。

暴店镇每五年的迎神赛会,同时又是药材大会,届时全国药商纷纷来此参加,“个个都是足装而来,满载而归,达到了以有易无,平衡产销的目的”。同时有逃难而来的外乡人在此地落户扎根,最后完全融入当地社会,此外还有荷兰传教士、日本侵略者都在暴店汇集一堂。作家把代表不同文化的人物置于“对立”的矛盾结构中,通过情节叙事充分展示了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相互碰撞、交织状态中的那份执着与坚守,传达出浓郁的乡土文化韵味。

二元对立的民俗书写范式在作品中不仅塑造了丰满的人物形象,在矛盾对立的叙事中展开情节的编织。同时体现了作家坚持民间立场创作的美学观念,真正实现了乡土文学让民众发声,还原民间理性本真状态的诗性审美品格。

四、结语

通过对小说《裸地》中“民俗书写”的梳理,我们可以感受到太行山广博的精神和灵动气韵赋予地方民众顽强坚韧的生命力和质朴粗粝的情感品格。作品中用大量篇幅描写暴店镇盖家的兴衰过程,其中渗透着对封建礼教和家族文化的批判,同时又表现了作家对乡土社会的特有理解、敏感而深厚的乡村生活经验,最后实现对乡土人生的审美性解读。

①傅书华:《写作,以及那无穷的怀念——葛水平文学创作综论》,《文艺争鸣》2015年第8期,第171页。

②金泽:《中国民间信仰》,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页。

③④⑦葛水平:《裸地》,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第63页,第8页。

⑤黄永林:《中国民间文化与新时期小说》,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4页。

⑥高丙中:《中国人的生活世界——民俗学的路径》,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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