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军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北京 100010]
陕西作家偏好且能够写成大部头的著作,这一方面大概也与陕西人淳厚、耐劳、坚韧的性格分不开,长篇小说是一个耐力活,没有足够的韧性很难在长年累月的写作中坚持下来;另一方面可能跟文学传统相关,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到20 世纪90 年代震动文坛的“陕军东征”的《白鹿原》《废都》,这些成功的典范无一不是皇皇巨著。所以当贾平凹完成这部仅十五万字的小说时,也不由得在后记中要作些解释:“兴许是这个故事并不复杂,兴许是我的年龄大了,不愿她说个不休,该用减法而不是加法。十五万字正好呀,试图着把一切过程都隐去,试图着逃出以往的叙述习惯,它成了我最短的一个长篇,竟也让我体验了另一种经验和丰收的喜悦”。如果说之前陕西作家青睐长篇小说带有强而为之的意味,那么按贾平凹夫子自道,这部《极花》是顺着人物和故事自身的节奏而终止的,这颇有从儒入道的风采。
贾平凹一直钟情农村题材的创作,商州系列、《浮躁》《老生》以及《古炉》都执着于陕西那片黄土地和生活于其间的人们,就连《废都》《高兴》仅有的几部小说,空间虽是城市的,但聚焦的人物却有乡人的影子。贾平凹是黄土地的儿子,即便在城市生活了大半辈子,精神深处流淌着的还是养育他的那方山水的血液,也正是这样的深情,使他的小说在经历实验叙事后,不再止于职业的创作,不止于语言、结构、故事如何开始、如何结束等技术层面探索,不止于对乡村片面的俯视的观察,而回归到传统叙事,显露出更深广的情感寄托、更丰富的生命认知。
《极花》的故事线条很简单:一个女孩被拐卖到穷乡僻壤,经历过恐惧、屈辱、生育,让她内心产生一系列的转变,最终在犹疑和苦痛中接受这片土地,其间有对村人的观察,也有对自己命运的思考。单从故事表层看,小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这个传媒发达的时代,拐卖妇女、儿童的新闻时常见于报端、网络,甚至在大街小巷的电线杆上都能看到寻亲的启事。不过也正因与社会新闻的相似性,故事与生活有了亲密的关系。浏览近年的长篇小说,取材都有这样的特点:从社会新闻中寻求故事的框架。迟子建的《群山之巅》成形于追捕凶犯的案件,王安忆的《匿名》依附于一个被绑架的故事……这似乎是资讯时代,新闻对小说的强势介入,也可以看作纯文学作家在调和通俗与高雅之间原有的对立。
贾平凹在后记中透露,故事是听来的,在西安城南的出租屋内,他的老乡向其诉苦,讲述了他们家庭的悲剧。女儿初中辍学便跟随他们夫妻来到西安,然而仅跟他们生活了一年就失踪了。他百般周折,终于打听到女儿被拐卖到某个山村,后来费尽辛苦才把女儿解救回来,可令他伤心的是女儿在解救回来不久留了字条,又回那个山村了。老乡烦躁地摔打碗碟的声音,夹杂着妻子嘤嘤的泣哭声,现实的悲剧通过贾平凹的感同身受延续到小说之中。后记虽然属于小说的副本,但这段对故事来源的补充更加剧了小说的严肃性和悲剧性,也让我们深深地意识到生活的无常和沉重。
然而如果读者以为《极花》只是讲述一个被拐卖者个人遭遇的故事,那可能只抓住了皮毛,并没有真正领悟到这部小说的价值所在。面对生活,《极花》是敞开的,它没有囿于虚构性的妄想,也没有执恁于一己的偏见,而是与挣扎于这个时代、这片土地的人们相沟通,有着血与肉的悸动。与讲述一个感人的故事相比,小说更在意的是通过胡蝶向读者展现乡村的卑微和高尚之处,展现乡村空间与城市空间对抗中的有与无。只是不同于无情节的叙事者,胡蝶不仅充当叙述者的角色,同时又是丰满的,她有自己丰富的生命体验,也以自己的眼让我们看到圪梁村的一切:土崖的窑洞房、停着乌鸦的白皮松、缺女人的光棍们、剪纸花的麻婶子、长者而智慧的老老爷、各种土豆饭食,等等。胡蝶投向圪梁村的目光复杂而变化,其中实际蕴含着的是如何“观看农村”的问题。
胡蝶对圪梁村充满了愤恨和憎恶。这当然与她作为“被拐卖者”的身份相关,“被拐卖”意味着欺骗和强迫,这对她而言带有强烈屈辱感的经验,所以黑亮家的一切都成为她憎恨的对象。当她被锁在窑洞里的时候,她痛恨这个关押她的地方,恨不得它毁灭,“窑里的老鼠还一直咬箱子……我不会起来撵它的,也不会敲打炕沿板去吓唬,咬吧,咬吧,让老鼠仇恨去,把箱子往破里咬了,也帮我把这黑夜咬破!”然而需要注意到的是这憎恨背后还有另外一层更为久远的价值上的判断,虽然胡蝶来自农村,但向往做一个城市人,对城市文明有认同感,使她一直以来试图摆脱自己身上的农村印迹。她卖掉了娘收捡来的两大车架废品,花了五百元买了一双高跟鞋。因为在她看来,高跟鞋是城里人的象征;高跟鞋脱离了物质的承载,而具有了文化象征的意味,她穿着高跟鞋就成了城里人。正是城市文明的价值标准让胡蝶眼里的圪梁村显示出“丑恶”“黑色”的面目。
对于黑亮夸耀世世代代居住的窑洞坚固耐用、节省砖瓦木料,胡蝶很不以为然,“它竟可以是房子,它没有一根木头做梁做栋,虽有前窗,太阳照进来就簸箕大一片光,也少了后门,空气不流通,窄狭、阴暗、潮闷,永远散发着一种汗臭和霉腐的混合味”“得了吧,啥才住洞窑土穴,是蛇蝎,是土鳖,是妖魔鬼怪,你们如果不是蛇蝎土鳖和妖魔鬼怪变的,那也是一簇埋了还没死的人”。贫困成了盘旋在圪梁村上的魔咒。城市中灯火辉煌,仿佛不会有夜和黑暗。圪梁村却没有电灯,村巷里的路烂成了泥坑,家家点的都是油灯,为了省油,往往吃晚饭点一会就睡觉;食物主食是土豆,各种蒸土豆、煮土豆、烧土豆,除此之外,白馍也成了很稀罕的东西,要到几十里以外的镇上买。
如果说物质的穷困还可以通过挖极花、卖血葱来改善的话,那么文化上的落差,让胡蝶更难接受。
商务英语翻译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商务英语翻译是指在以营利为目的的经营性活动中涉及的翻泽活动,如某个跨国企业参与国际贸易活动时涉及的翻译活动。广义的商务英语翻译既包括跨国商务活动中涉及的翻译活动,如商品、劳务、资本等资源在国家间来往时涉及的翻译活动,也包括和商务活动有关的一切翻译活动,如国际商务法律法规翻译、外交事务翻译等。
村里有很多的讲究,这些讲究在接触过城市文明的胡蝶看来,只觉得“荒唐”和“可笑”:
我差不多已经知道了这个村子里许许多多的讲究:手的中指不能指天,指天要死娘舅;在大路上不能尿尿,尿尿生下来的孩子会没屁眼;夜里出门要不停唾唾沫,鬼什么都不怕,就怕人唾沫;稀稠的饭吃过了都要舔碗,能吃的东西没吃进肚子都是浪费;去拜寿就拿粮食,这叫补粮,吃的粮多就是寿长,拿一斗也可拿一升也可,但要说给你补一石呀给咱活万年……
以进化论的视角来评判农村的物质和文化状况,在20 世纪初胡适等那批回国的文学知识分子那里已经很流行了,从鲁迅的乡村小说《祝福》《阿Q 正传》,我们就能够感受到其间清晰的批判意识,农村及其拥有的文化传统成了知识分子批判的对象,但那时整个中国还处于“乡土”的状态,传统文化和乡村习俗意味着落后、充满问题。批判乡村也就是为中国的现代化开辟道路。但在今天,尤其改革开放三十年后,中国这片土地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吸纳了全国绝大部分的人口和资源,城市化进程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不仅仅物质上有了极大的改变,大众的价值标准也在发生变化,现代化不再局限于知识分子的想象和期盼,而成为周围现实的一部分,人们前所未有地对高楼大厦、时尚品牌和奢华生活充满了渴望,并使之成为人生价值的判定,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小说中胡蝶对城市生活有如此强烈的向往。城市像一个怪兽,将所有资源都吞纳到自己的腹内,包括农村的女人。现在已经到了反思城市文明的节点,也是重新换个角度看待乡村文化的时候了。胡蝶的复杂性就在这里,贾平凹没有回避时代的问题,并通过胡蝶表达了乡村的另一面。
在现实中,近年,农村日渐成为人们关注的话题,不过这种关注有着明确的价值指向,现在的农村和农民在资本力量和文化霸权的视野下,呈现出灰暗、暧昧的色调。尤其是这两年每到过春节的期间,农村就成为热门话题,从《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到上海姑娘逃离江西男朋友农村老家(虽然最后被证实是假新闻,但人们对这个问题的关注与热议已经让其成为当下人们心理最真实的展现),在这些发声者(无论从农村走出来的知识者还是到“农村一游”者)看来,农村没落、衰败,没有生气,每一次展演又加深一次大众对农村的刻板印象。在这些所谓的返乡记中,农村,乃至农民是沉默的客体,他们无法言说自己的丰富世界,只能让掌握话语权者代言单一的形象。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极花》体现出其丰富性。
读完《极花》后并没有特别灰暗和压抑的感觉,虽然故事本身是个悲剧,想想一个年少的女子被拐卖到陌生的地方,孤独、恐惧,但最终并没有让人丧失对生活的希望,灰色的生活中透着光亮。其原因何在?笔者想起张爱玲的一篇题目为《爱》的小说,短短数百字,却是惊心动魄,故事与《极花》很像,也是一个年轻女子被拐卖后,又经三番五次的转卖,经历过数次惊险的风波,沧海桑田,几十年过去了,还常常记起从前自家后门桃花树下遇到的男子。虽然小说留了空白,但读者可以想象,不只是老了以后,在人生那些苦难的途中,这个女子同样会记起那桃花树下的一幕,也恰恰是那一幕产生的情感,才是她对人生没有绝望的关键。“情”的价值和力量,常常超出人们的想象。
《极花》中光亮同样靠“情”照亮,只不过这种“情”的所指范围更广,除了爱情,还有亲情以及乡情。也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情感,让圪梁村与美国电影中的“狗镇”有了本质的区别。前者有人性的光亮,而后者成了罪恶的代名词。这种关注的重点似乎符合了近年来回归正统小说的潮流。现代主义追求新奇、陌生化、变异的路子走到了尽头,作家们重新意识到文学最终还是一种交流的载体,好的小说要能感染读者,能让读者沉浸其中,从而有精神上的体悟。小说由此摆脱了枯燥的技术迷雾抵达人生的真谛。“文学是人学”,这是永不过时的真理,也是文学能够保持生命力的关键所在。
《极花》是一部有灵魂、有血肉的小说,圪梁村不至于被读者当作人间地狱,就在于它时常闪耀着人性中的温暖一面。
在小说的前半部分,胡蝶以一个不认命、不驯服的形象呈现,虽然被拐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窑洞,但却像困兽,为自己的命运挣扎,寻找各种机会逃跑,当逃跑无望时,以破坏发泄心中对这个穷困山村的愤恨。她像穿着厚厚的盔甲或者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然而,她的决绝和愤恨并没有自始至终,在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尤其是儿子黑一出生,胡蝶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突然有了大的转折,心变得柔软了,对这片贫瘠的土地也有了认同感。就像小说中这样写道:“但是,就在夜里,窑里黑隆隆的,黑一却哭起来,他哭得响亮,好像是突然点了灯,生出了一团火焰,使整个窑洞里的桌子椅子、瓦罐陶瓷、炕上的被褥枕头、门窗上窑壁上所有的纸花花都有了灵魂,在黑暗里活着,好过着。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满身心的是一种莫名的愉悦……”是对儿子的感情,让她在圪梁村的上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颗星,也是儿子,让她和这个原先所憎恨的村庄之间的距离缩短了。
她学会了侍弄鸡,学会了做搅团,学会了骑毛驴,开始将黑亮当作她的男人,向黑亮的父亲喊了爸,那屋里的“火焰”犹如上帝之光,使她的生命得以重新绽放。批评家丁帆先生在评论《极花》时,写到他从这部作品中听到了“作者对异化了的人性进行反讽礼赞的阴冷笑声,直至发出真心的地下笑声。这种对恶之花的礼赞,在人性的层面上与司汤达的《红与黑》有着某种暗通之处”。这样的结论似乎颇可斟酌之处,虽然小说写到了男人们买卖妇女的陋习,但贫困的生活以及日常中时时闪现人性的光辉又冲淡了读者心中的恶气。就以主人公胡蝶而言,她后来对圪梁村的认可也并非出于被迫,更多的是源于人与生俱来的血缘亲情。也正是因为亲情,一方面儿子诞生,她与圪梁村的人们建立了一系列的关系,丈夫、公公、本家……另一方面作为女儿,对母亲的思念同样无法割舍,小说的后半部分没有掩饰这分情感,而是通过胡蝶的表白与恍惚呈现内心的苦痛。“那个下午,我一直恍恍惚惚。坐在炕上给兔子换尿布,想:一直在盼着我娘能来寻我,我娘不来,只说我娘不会来了,心都快死了,怎么我娘就来了!这太突然,有些不真实”。娘的辛苦、娘在她失踪后所受的煎熬全在她的想象中呈现,然而小说终究还是没有走向另外一种现实,胡蝶没有见到她娘,孩子抑或父母,两头都是牵在心头的线啊。小说结尾的回肠荡气,唏嘘不已也皆因如此。
其二,小说里也写了爱情,虽然这样的爱情不像城里那样易于感受和可见。在圪梁村的世界里,爱情隐藏在内心深处。它有自己的运行逻辑和表达方式。在这里,女人的位置充满了悖论,一方面,因为固守传统观念,家庭结构中,女人的主要职责和角色是持家、生育后代,而男人是女人的天,也是经济上的依靠,所以黑亮在醉酒回家后,可以理直气壮地甩出一把钱,来证明自己在这个“家”中的位置。女人是男人的所有物,小说中,当立春和腊八两兄弟分家产时,訾米就成了他们财产的一部分;当村庄缺少女人时,可以像物一样,从外地买女人回来。女人作为一个主体的人在这种文化中常常是被遮蔽的。女人的行为规范由这个地方的男人来规范,一旦她们超出规范,就会受到暴力的规范。但也不能就此认为,圪梁村的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爱情,完全是一种权力关系。文化的形塑无法磨灭人天性中存在的爱与善。从上古传说到今天流行的影视剧,爱情乃蕴含其中亘古不变的主题,其原因就在于无论社会发生怎样的巨变、文化发生怎样的变迁,人天性中的情感并不会变。所以我们在《极花》中看到,虽然半语子抱怨麻子婶心思全在剪纸花上,不能生儿育女,懒于家务,但当麻子婶在走山的天灾中受重伤时,半语子痛彻心扉,他在院子里挖了窑,这样,“等她咽了气,她就睡睡,在里边,能离,离,离我近,些”。幸运的是,昏迷几天后,麻子婶醒来了,而且醒来就要剪花,“半语子回去了三次,取了剪子,又去取了红纸和绿纸,麻子婶偏要黄纸,再去取了黄纸”。从原先的抱怨到此刻的不厌其烦,我们能感觉到在俗世的日常中厚重的感情,虽然半语子并没有说过一句含“爱”的话。
其三,乡情在小说中也是很重要的一种情感。中国传统乡村社会中,宗族关系至关重要,它是一种从家庭到家族,从近到远,在血缘基础上形成的结构,几乎维系着整个乡村的正常运转,但《极花》中明显地淡化了这样的关系。取而代之的是乡情,乡情不同于宗族,它依赖地缘关系上结成情意。从这个意义上,圪梁村作为一个封闭空间为乡情的形成提供了客观条件。结婚、满月、过寿以及死亡,这些人的一生重要时刻,也是一个家庭、一个村庄的重要时刻,恰恰在这样的节点,我们看到圪梁村不同于由陌生人和金钱关系构成的城市的景象,在这里,人情是最重要的。小说开头顺子爹自杀的消息一传开,在畔上正往手扶拖拉机上装血葱的黑亮、三朵、腊八、常水一伙人,当下就停止了,先去收敛尸体,摆设灵堂,替顺子尽个孝。灵堂设好,每家每户或男或女总有一人,拿了一把子香烛、一卷麻纸去吊唁。靠乡情结成的共同体中没有私事。丧事只是一个例子,另外老老爷过寿、黑亮娶亲,所有这些场景的描绘中都能看到全体村人的身影。
可以说,正是这些情感的渲染和存在,使得这部小说产生了一种感染力。当下年轻一代的小说家将精力放在故事的想象上,这固然没有什么错,然而笔者以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必然是有着人性关怀和饱满情感的创造者,而且他不会吝于将这种情感倾注于其小说之中。《巴黎圣母院》是这样,《战争与和平》也是如此。这些情感由于多少带有善的意味,总能温暖人心,所以现实世界的穷困和贫瘠在感情的包围下,明亮很多。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谈他对小说的理解时,曾分析到作为小说美学形式的“轻”;在他看来,小说的“轻”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语词的轻盈感;二是对有微妙而不易察觉因素在活动的思想脉络或者心理过程的叙述,或者涉及高度抽象活动的任何一种描写;三是轻逸的、具有象征价值的视觉形象。如果以卡尔维诺的理解为标准,《极花》中并不总是让人感觉到贫穷的压力,作为广大农村缩影的圪梁村在沉重的背后也有“轻”的一面。也许这就是世界公平之处,它时时刻刻在阴暗处有着光亮,不会将人们带入到绝望的境地。
先说语词层面,《极花》的叙述语言极为流畅,而且浅近。先锋派依靠语词的陌生化让读者体会到阅读的重量,《极花》没有在这个层面冒犯读者,甚至可以说,一些口语的运用似乎意味着作者在打破与读者的障碍,使得这个故事以及其中的蕴藉能够迅捷地、没有丝毫保留地传递给读者。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是容易被人忽略的,《极花》的语言是诗意的,这种诗意也会营造出一种轻盈的氛围,就像萧红诸多小说的风格以及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给予读者的阅读感受。我们可以从以下一段文字感受《极花》在语言上的特点。
从石脸畔上能看见一股股炊烟,也能听到鸡鸣狗咬、人声吵骂,但看不见那些人家的窑洞。远处的黄土原起起伏伏,一直铺展到天边,像一片巨大无比的树叶在腐烂了,仅剩下筋筋络络,这就是那些沟、那些岔、那些山下面卯台和壑梁。那里每天都起云,云下的山下一个卯台上,就有人套着毛驴犁地,从卯台的四周往中间犁,犁沟呈深褐色,如用绳索在盘圈儿,圈儿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人和毛驴就缠在中间。当云突然飘动的时候,太阳红着却刮了风,就有幕布一样的阴影从远方极速地铺过来。畔上黑了,白皮松黑了,黑亮爹更黑得面貌不清。
如果单独从这段文字来看,这是黄土原特有的风景,总体的阅读感受是美妙的,就像电影《黄土地》中的用色,一个长镜头凝固,视野中黄土地的美得到诗意的呈现。谁能想到这风景属于贫瘠的山村,谁又能想到这一切出自被拐卖、被关押的女孩的眼睛。世界所有事物都有两面。不过语言的诗化和轻柔削弱了现实沉重的一面,“炊烟”“天边”“远方”“飘动的云”以及“风”都给人以轻盈的感受,而句式上也是轻缓的,描写黄土原,并不简洁(简洁总是给人以力量感,最极端便是口号),使用“那些沟、那些岔、那些山下面卯台和壑梁”这样铺陈、舒缓押韵的语言,让读者能感觉到那一片黄土地慢慢地展开。而且这样的语言并非特例,而是散落在小说的整个叙事之中,所以故事和人物命运虽然令人唏嘘,但因为语言的轻柔,常常抚平生活带来的尖锐。
其次,小说应用了大段的心理描写,尤其在刻画和塑造女主人公胡蝶的时候。我们知道,现代主义小说家常常使用的内心独白、梦境,在这个以通俗故事架构的小说中也并不避讳使用现代叙述方式,只不过贾平凹对这种意识流进行了中国式的改造,使之在某种程度上更接近于古典小说中的情形——魂魄与肉体分离,让叙述和人物面临的困境得以解脱,世界得以持续。小说中有三次集中描写胡蝶的心理活动:第一次是村里男人们喝喜庆酒的晚上,当胡蝶趁乱要逃走时,因为猫的叫声被发现,让一群醉醺醺的男人拖回来了。身体受着前所未有的屈辱,“我的魂,跳出了身子,就站在了方桌上,或站在了窑壁架板上的煤油灯上,看可怜的胡蝶换上了黑家的衣服”。第二次是黑亮强暴她的时候,“我在那时嗡的一下,魂就从头顶出来了,我站在了装极花的镜框上”。然后看着自己的身体反抗,无力到承受外力的侵犯。这样的观看,实际表现的是作为弱者的胡蝶对最后的尊严的捍卫,也是从另一个层面展示胡蝶生命中的倔强。第三次意识与肉体的脱离是胡蝶已经生下孩子,对圪梁村有了牵挂时,听说一个和她娘长得相像的人找她,长久的思念和内心的苦楚突然有了宣泄的机会,那是希望的亮光,但还得防止村人发现,所以边哄孩子边等时机,身心无法如一便容易产生痛苦。意识迷离了,整个叙述由此进入一个梦境;梦境中,胡蝶娘、派出所所长和报社记者来解救她了,经过一场搏斗,她终于还是成功逃离,回到城市的废品出租屋。然而等待她的并不是平静的新的开始,各级电视台、各类报纸记者都来采访,让她一遍遍讲述被拐卖的经过;然而每一次回忆都是伤口的重新揭开,伴随着来自“文明世界”的羞辱,还有对留在圪梁村孩子的思念,最终她实在无法忍受内心的折磨,坐上了回圪梁村的列车。或许贾平凹以为如果这样的结局成为现实,对城市有弃绝的危险。他不愿意落入二元对立的风险。于是将故事的一种发展可能转变为梦境,而现实是继续保持企盼和思念。
胡蝶每一次魂魄与肉体的脱离都意味着现实世界的沉重和挤压,当孤独无助的个体无法解决这种外在的强大的力量时,精神的幻象就成了逃离的所在,也只有这样,精神才不至于同肉体一样受到破损,这是最后的防护堤,支撑肉体继续存在的力量。就如同卡尔维诺所言:“只要人性受到沉重造成的奴役,我想我就应该像柏修斯那样飞入另外一种空间里去。我指的不是逃进梦境或者非理性中去。我指的是我必须改变我的方法,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用一种不同的逻辑,用一种面目一新的认知和检验方式。我所寻求的轻逸的形象,不应该被现在与未来的现实景象消融,不应该像梦一样消失……”
《极花》的轻逸还表现在几个反复出现的意象上,像极花、纸花、星星,它们貌似不同,却都具有轻盈的特点,体现相同的象征。其中极花可以说是最集中的代表,它是一种类似于青海冬虫夏草的东西,当地人称为毛拉,就像蛹会变蛾,在开春的时候,毛拉的身上会长出草,一段时间后,草会开花,这花就称为极花。当地人从冬虫夏草那里发现商机,也将极花作为独有的东西出售给外地人。当小说中,胡蝶在窑洞里看到黑亮母亲遗照上的那棵干花时,极花的意义已经不再停留在物质层面了。如果说血葱代表了圪梁村的男人,那么极花就象征了这个世界的女人们。虽然水土贫瘠,却开出了耀眼的红色,圪梁村的女人们便是这样,物质的贫困没有掩盖她们勤劳持家柔和的性情。极花是轻盈和暖色调的,正衬托出这方土地的厚重,一如这里女人们的柔顺,照映男人们的粗犷和野气。
作为一个真正的作家,贾平凹是真诚的,他将自己的感动忠实地诉诸文字,读者又被其人物和文字所感动,这种传递和表达的方式曾经是经典作家追求的美学高度,但在这个追求极端感官体验的时代已经被很多作家抛弃了,比狠成了时尚,笔者以为这是文学的误区,而非值得颂扬的风格。《极花》的价值就在于此,展现作家的内心精神世界的同时,让读者感动并免于对乡村偏狭的理解。
①②③④⑤⑦⑧⑨⑪⑫⑬ 贾平凹:《极花》,《人民文学》2016年第1期,第94页,第5页,第7页,第12页,第65—66页,第84—85页,第60页,第68页,第7页,第19页,第1—32页。
⑥丁帆:《贾平凹长篇小说〈极花〉:中国城乡“红与黑”的水墨风俗画》,《文艺报》2016年2月3日。
⑩⑭〔意大利〕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14—17页,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