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娟 [重庆日报报业集团,重庆 401120]
老舍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世界意义与国际影响的顶尖小说家和杰出戏剧家,是被习近平总书记2014 年10 月15 日《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举例点名的“文艺大师”之一。据媒体披露,习近平在中南海办公室的书柜中排放的现当代文学类书籍,一为《鲁迅全集》,一为《老舍全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当前社会‘文学生活’调查研究”成果之《当前大学生对老舍的接受状况调查报告》显示,在题目“下列哪些现当代作家是您心目中的文学大师”中,“鲁迅以1161 票稳居第一,而老舍以与第2 名10 票之差位居第三,仅次于巴金”。研究者更有“老舍是不中不西、既现代又传统的作家,他站在从传统到现代、既西方化更趋中国化的中间地带……老舍是现代中国伟大的伦理型作家”等独到的见解与鲜明的表达。
《四世同堂》无疑是老舍最为重要和经典的代表作,老舍1948 年在与友人书信中谈及《四世同堂》时称“就我个人而言,我自己非常喜欢这部小说,因为它是我从事写作以来最长的,可能也是最好的一本书”,七十年后还被《解放日报》编者誉为“老舍先生一生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被中国现代文学馆专家评为“中国抗战文学的扛鼎之作”。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在梳理《四世同堂》传播史和研究史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令众多重要报纸、知名刊物、专业书籍及几代学人、编辑、校对都失察、出错、中招的问题,那就是冠晓荷之长女名“高弟”,还是“高第”的问题。此问题虽小,但因其涉及面非常之广,延续的时间也很长,负面效应不容小视,有必要予以指出并进行讨论。
《四世同堂》中冠晓荷之长女到底叫什么名字呢?其实很简单,只需我们回到老舍先生原著,在第一部《惶惑》之第二节末尾,核查她和妹妹招弟一起第一次出场时那句介绍的话,就知道了。翻检晨光出版公司1946 年3 月初版《四世同堂》第一部第24 页,这句话是“两位小姐,高第与招弟,本质都不坏,可是在两位母亲的教导下,既会修饰,又会满脸上跑眉毛”。此后,不管是百花文艺出版社1979 年10 月版第20 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 年12 月版第20—21 页、北京出版社1984 年3 月缩写本第20 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 年10 月合订本第20 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 年11 月作者缩写本第20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年1 月足本第18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年1 月全集本第18 页,还是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年8 月老舍小说全集版第20 页、译林出版社2012 年5 月老舍作品集版第20 页、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 年1 月版第14 页、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 年5 月版第13 页、东方出版中心2017 年9 月赵武平译补的完整版第16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年6 月毕冰宾(黑马)译补的足本第17 页,都是“两位小姐,高第与招弟,本质都不错,可是在两位母亲的教导下,既会修饰,又会满脸上跑眉毛”。参照江西教育出版社2010 年2 月出版的手稿影印本第56 页,可知晨光版之“坏”字系误植,后面修订为“错”字是正确的。但手稿显示,老舍曾经划去了“在两位母亲的教导下,既会修饰,又会满脸上跑眉毛”,改作“在这么个家庭里,就难免染上些坏习气”。应该说老舍的此处修改是有道理的,因为女儿的养成固然和母亲的教导有关,但父亲的影响也不能忽视,特别是冠晓荷这样“特别”的父亲,改为“家庭里”,就准确而全面了。由此可以验证老舍夫人胡絜青在1979 年9 月为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和四川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四世同堂》写下的《前言》关于“我重新翻看了现在仅存的前两部手稿,发现老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第一部前二十四章手稿上做了一点删节修改。因为他生前对全书并没有修改完,这次出版为了全书一致,仍旧按未修改前的原稿印行,只作了几处文字的校正”等内容。这一“仍旧”,就“仍旧”了三十多年,直至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 年8 月的104 章足本,才“根据老舍手稿逐字校订”,将冠晓荷两个女儿出场这句话整理为“两位小姐,高第与招弟,本质都不错,只是在这么个家庭里,就难免染上些坏习气”。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在所有这些重要的版本之中,冠晓荷长女的名字都是“高第”,次女的名字是“招弟”。推测老舍给这对姐妹取名,或许有这样的考虑:第一个孩子出生,无论是儿是女,往往都是喜悦的,而“高第”可以寄托长辈美好的愿望,如取汉民谣“高第良将怯如黾”之“豪门大族”意,或是取汉制度“岁满课试,以高第五人补郎中”之“成绩优异”意;而第二个孩子出生仍是女儿,就难免有些压力了,就需要姐姐召唤招引弟弟,给家族带来男丁,延续香火,故以“招弟”为名,旧时小说、笑话与生活中,都有女儿名“招弟”者。特别是看到手稿中秀美、工整而严格区分的“第”字与“弟”字,就会明白在“高第”与“招弟”之间,无疑有着语言大师老舍先生的深思熟虑和妙手偶得,绝不可混为一谈。
一般地,报纸越是权威,编校队伍就越是专业,影响范围就越是广远,代表性与说服力也就越强。为了说明“高弟,还是高第”问题之值得重视,以下策略性地选择不同时期的几种重要报纸进行举例分析。
(一)《人民日报》
1985 年9 月9 日《人民日报》第7 版“文艺评论”栏发表消息《电视剧〈四世同堂〉学术讨论会在京召开》,署名:丁浪。其中有如下内容:大家提出这部电视连续剧的不足之处:如后面几集从瑞全回来后,改编者意图正面表现党的领导,突出地下斗争的作用,从而对钱默吟、高弟等人物拔高,显得前后风格不统一。
此文虽是谈的电视剧《四世同堂》,且电视剧也少不了对小说的改编,但冠晓荷家大小姐的名字确乎是没有改编的。核查当年电视剧字幕,明明白白显示的也是“高第”。可知,要么是丁浪此文原稿出现了失误,要么是人民日报社的排印出现了差池,而相关校对人员又没能及时发现,导致最为权威的《人民日报》也出现了“高弟”之误。
(二)《文艺报》
2012 年6 月22 日《文艺报》第3 版刊发评论《调色板与史诗魂——田沁鑫近期创作一瞥》,作者:施旭升,就北京大学百年纪念讲堂“田沁鑫戏剧演出季”集中展示的田沁鑫创作发表专家意见。其倒数第三段认为:应该说,往来其间的众生相才是小说也是田沁鑫的舞台所着力表现的重点……阴狠的大赤包、蓝东阳、胖菊子、高亦陀,一步步堕落的招弟、聪明勇敢的桐芳、最终成为革命青年的高弟,等等。舞台上,这些人物鲜活、生动,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笔者偏居西南,没有现场观看田沁鑫执导的话剧《四世同堂》的眼福,不知道剧场的海报、传单、屏幕上出现冠家大小姐之名“高弟”还是“高第”。网络上有完整的演出视频,但镜头不对准文字是无法分辨“高弟”与“高第”的。从关于此剧的“百度百科”“豆瓣同城”“中票在线”等网页之“演员表”看,都是不合老舍原著的“冠高弟”,不知始作俑者是谁,是不是剧组提供的材料就有误?网络空间本来就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出现此类问题可谓见惯不惊。但《文艺报》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大报名报,是“让世界了解中国文艺界的主要窗口之一”,也出现“最终成为革命青年的高弟”这样的瑕疵,是令人遗憾的。即使是施教授原稿就不小心出现笔误,编校人员也应该发现问题,判断是非,并予以校正才是。
(三)《光明日报》
2019 年2 月2 日《光明日报》第12 版“光明书榜”栏发表论文《岁月里的〈四世同堂〉——“东方本”与“人文本”回译比较》,署名:于昊燕。大作第二段引用老舍1948 年写给谢冰心和吴文藻夫妇的信,称:在信中,老舍提及了第三部分的内容提纲:(一)大赤包死在狱中,她的西太后似的气焰至死也没改。(二)冠晓荷被日本人活埋,但本性难移,始终把日本人称为朋友。(三)瑞全回到北平,和高弟结婚。(四)招弟当了日本特务,被瑞全杀死。(五)钱默吟成为地下工作者的领袖,由于金三爷告密,被捕。(六)瑞丰被蓝东阳害死。(七)蓝东阳冻死在雪中。(八)瑞宣活动在地下工作中。
也许是由于报纸刊文的版式,此则引文没有注释。查2013 年新版《老舍全集》,并没有收录这封致冰心夫妇的信件。这则史料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老舍家属的重要文章《破镜重圆——记〈四世同堂〉结尾的丢失和英文缩写本的复译》。此文最早与读者见面,当是1982 年第2 期《十月》,《人大复印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同年第7 期全文转载。后多次作为《四世同堂》的附件一起刊行,如附于1982 年7 月北京出版社《四世同堂》(缩写本)、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 年12 月版《四世同堂》(补篇)及1985 年10 月《四世同堂》合订本末尾,附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 年11 月作者缩写本开头,等等。核查原文就会发现,与于昊燕的引文有两处不同。一是提纲第三点原作“瑞全回到北平,和高第结婚”,二是提纲第八点原作“瑞宣活跃在地下工作中”。当然,也有排印为“瑞全回到北平,和高弟结婚”的,如1986 年5 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版胡絜青、舒乙编的“老舍家属写老舍的第一个文集”《散记老舍》第279 页,就是如此。但这样排印显然是有问题的。莫非于教授碰巧引用的就是有问题的《散记老舍》?但《散记老舍》版第八点原文也是“瑞宣活跃在地下工作中”,是“活跃”而不是“活动”。引者失误、编者失察、校者失校,就留下了《光明日报》的两处小遗憾。
此外,“高第”误作“高弟”的报纸文章还可以列出《长江日报》2011 年4 月13 日发表的《昨夜,与〈四世同堂〉同悲喜》之“瑞宣、高弟和小崔,也站在几辆车上,通过灯光的明灭,交替传达出焦虑、着急、义愤等多种情绪,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天津日报》2016 年1 月27 日刊出《〈四世同堂〉里的老舍》之“就连吃瓦片的金三爷、潦倒文人野球的内心也有善良的东西,而生在冠晓荷家的高弟,心灵中潜藏的美在正义力量的导引下,使她终于走上光明之路”;《四川政协报》2017 年11 月7 日登载《苦难是人性的试金石——读〈四世同堂〉》之“喜欢吟诗弄画的钱老爷子……为高弟指明道路,使她成了一名地下抗战者”“有趣的是,在冠晓荷大赤包夫妇的这个汉奸之家中,居然有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高弟”;等等。此不赘述。
报纸出版周期较短,时效性较强,内容丰富,条目繁多,校对工作压力较大,差错率要求一般比期刊和图书稍微宽松一些。但新闻出版署《〈报纸质量管理标准〉实施细则》(实行)等法律法规也明确要求“每期报纸差错率不得高于万分之三”。编校质量是报纸质量的重要方面,从业人员不可不慎。而校对,又往往是“遗憾的艺术”,尤其是“高第”这样的涉及文学作品中人物名字的问题,虽然各类编辑学教材讲义都高度重视,但仍是防不胜防。“高第”何以容易被误作“高弟”呢?笔者以为:一方面可能和前述“招弟”思维在中国是如此根深蒂固而遍地开花有关;中国民间与文学作品中类似“招弟”的名字还可以举出不少,如顺弟、宜弟、迎弟、引弟等。而莫言的《丰乳肥臀》,可谓到达一个高峰,上官家的七个女儿,分别叫来弟、招弟、领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另一方面则和《四世同堂》中冠家次女“招弟”这个名字对这种文化思维的触发和强化有关;二者合力,就使得读者、编者或引者稍有不察,就会忽略“第”与“弟”的差别,以为既然次女名“招弟”,那么顺理成章,长女名就是“高弟”。而校对者基于同样的原因,也容易自以为是,对“高第”与“高弟”的差异不够敏感,或者看不到二者的差异,就会出现失校,导致印刷品出错。一经发现,宽容者会付诸一笑,视为瑕疵,而较真者会如鲠在喉,判作硬伤,影响出版者和作者的声誉;至于普通读者,尤其是青少年学生,就可能信以为真,甚至以讹传讹,影响《四世同堂》的如实传播和准确接受。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北方文学》2012 年第12 期刊出的林小燕论文《论〈四世同堂〉中的高弟形象》,从标题到正文,都是错误的“高弟”。诸多“高弟”,也遗憾地出现在同一作者2013 年中南民族大学硕士论文之中。
当然,换个角度看,林语堂《读书的艺术》曾引述明代文学家陈继儒名言曰:“真学士不以鲁鱼亥豕为意。”虽然拙文列出的报纸和《文学评论》《外国文学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新文学史料》《民族文学研究》等学界素来尊崇的学术期刊都曾在“高弟”与“高第”问题上出现过“鲁鱼亥豕”的现象,但真学士是不以为意的,或者说不影响把握相关名家论著之精髓的。笔者距离“真学士”距离尚远,而不揣冒昧,草成此文,旨在引起老舍研究界、编辑出版界同仁的重视,引以为戒,不再出现类似的校对问题。不当之处,恳请大雅批评指正。
①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5年10月15日。
②吴斌:《习近平的书架摆了啥?》,《南方都市报》2016年1月1日。
③李萌:《当前大学生对老舍的接受状况调查报告》,《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
④ 王本朝:《老舍的意义》,《光明日报》2016年9月26日。
⑤老舍:《致大卫·劳埃得》,《老舍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37页。
⑥谢昭新:《〈四世同堂〉消失的手稿讲了什么》,《解放日报》2017年11月4日。
⑦傅光明:《中国抗战文学的扛鼎之作——百花文艺出版社新版〈四世同堂〉序》,《文艺报》2018年8月29日。
⑧胡絜青:《前言》,见老舍:《四世同堂》,百花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第3页。
⑨胡絜青、舒乙:《破镜重圆——记〈四世同堂〉结尾的丢失和英文缩写本的复译》,《十月》1982年第2期。
⑩胡絜青、舒乙:《散记老舍》,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79页。
⑪新闻出版总署教育培训中心编:《报纸出版工作法律法规选编》,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