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峡 [宁夏师范学院,宁夏 固原 756000]
加拿大当代女作家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
)于1931 年生于加拿大南方的一座小城镇。她的短篇小说创作极为出色,她热衷于在笔下描写自己生活的日常与环境,比如城镇日常、风土人情、家庭生活等。在这些题材里,她擅长以极为凝练的语言铺陈故事情节,在不动声色的叙事效果中营造紧张气氛,掀起内心情绪的波澜壮阔,耐人寻味。正因如此,门罗的作品充满了小说叙事的张力,这种张力使得小说中的形象有着十分宽广的纵深度,以精微深刻的思想激荡人心,令人深省。《浮桥》(Floating Bridge
)是门罗小说集《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Hateship,Friendship,Courtship,Loveship,Marriage
)中收录的第二部短篇小说。以《浮桥》为例来看,小说描写了一些小而巧妙的形象,比如车站、墙壁涂鸦、历史建筑、桥梁和墓地,等等。它们看似是被不经意地提到,然而通过细读却能够发现,实则是作者有意塑造出的一个个意象,其中布满了充实的意义。以“墓地”和“帽子”两个形象为例来分析,发现它们实际上是作者用以建构婚姻空间和心理空间的两个不同意象。它们的内涵与外延既是矛盾的又是统一的,因此而形成的张力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小说的深层意蕴。“墓地”作为一个被描写的形象,在《浮桥》中总会给人以不平常的感觉。作者描写了基妮与丈夫共同生活的这些年里,“尼尔的所有业余时间几乎都用来组织和举办活动。不仅是政治上的活动,还有努力保护历史建筑、桥梁和墓地的活动……”尼尔在保护建筑和墓地方面的兴趣给人留下的印象不仅是一个热衷政治的活动家姿态,更是一个文化空间的保护者。这样一个热心的保护者形象仅仅是他在家庭之外的社会形象的表现。在婚姻里,他对妻子的感情表现出热情的另一个极端,即冷漠。妻子睡前通过丈夫的手感受到对死亡的恐惧,同时也有种兴奋的解脱感。她试探着同丈夫表达自己的想法,但刚开腔就遭到丈夫愤怒的拒绝。在即将要清理出堆满各种文件、书籍和电脑等机器的前屋做病房时,他甚至对妻子建议他留一台电脑的好意也拒绝了。他热衷户外交往,并没多余时间留给夫妻共处,即便是在妻子患绝症以后。
基妮化疗的医院对面是墓地,他们每次来这里都必经此处。在基妮还健康的时候,每逢来这购物或消遣,她都发出“多让人沮丧的风景”“这是不是太不方便了”一类的感叹。此刻她和丈夫及海伦一起走在通往医院的这座山坡上时,让她烦恼并沉默的反而不是墓地。丈夫意识到妻子的不快后,和她们开起了墓地与死人的玩笑来活跃气氛,而这却是个冷笑话。比起墓地令她联想死亡而沮丧,丈夫对初次见面的青春女孩表现出的不加掩饰的热烈和兴奋更令她烦恼。
“墓地”作为一个空间的实体,是生命经历从有到无的这一过程的最终归宿。其外延指的是一个与生命界相隔绝的空间,这个空间是封闭的,无论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力量都无法改变它所安放的对象的状态。女孩正值青春,充满旺盛的生命力,丝毫没有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显然对墓地与死人的话题毫无感觉。而癌症令基妮时刻感受着生命力的衰弱,深感颓丧。对生命力同样敏感的不只是基妮,还有中年男人尼尔,与妻子的沮丧不同,他的敏感是热烈的渴望与追逐。他自身精力充沛,个性热烈,他也向往热烈的生命力。可以说,在对生命力的追求上,夫妻二人的渴望是相同的,生命力因此成为夫妻之间的一种向心力。然而,面对生命现实,一个在一步步走向死亡,一个在不失时机地热烈迎接活力的青春,使夫妻情感间搭起了难以逾越的鸿沟,成为夫妻间的离心力。在医院墓地的环境下,“墓地”和女孩构成了一个生命坐标轴,妻子和丈夫在一个共同的起点上,分别走向死与生的不同方向,距离因而愈来愈远。这样来看,“墓地”在内涵上作为婚姻空间的一种比喻形象就呼之欲出了。基妮与丈夫的婚姻如同墓地:在气氛上,死气沉沉,没有生命力;在夫妻关系上,处在有生命力和无生命力的不同象征层,二人都无力改变这种状态。在作为空间的隐喻这个统一的层面上,“墓地”这个意象在内涵和外延上的矛盾是显而易见的:墓地是物质空间;而婚姻则是精神空间,前者是静态的、有限的,后者则是动态的、无限的。这种叙事的张力赋予形象以意象的深度,将夫妻之间已然消失了生命力的婚姻形象描刻得精准而犀利。
与上文所谈到的“墓地”一样,“帽子”在小说中同样没有被作者花很多笔墨去精心描写,但它的每一次出现,都令读者有一种似乎被人提醒了要刻意去注意它的感受,引得人总会带着现场抛锚般的感觉去关注作者在这一细枝末节上是否留有意图。细察后发现,这个微小形象的确是蕴含着不寻常的深意。
“基妮戴着宽檐草帽。她摘下帽子,开始给自己扇风。”这是“帽子”这一形象的第一次出现,其语境是天气极为闷热,甚至不适合出门,车内需要开空调,但与女孩同坐在车里时,基妮一直没有摘过帽子,而当女孩跑进医院去找上班的妹妹时,基妮走下车,摘下帽子扇风。尼尔因为没能将车停在阴凉处而向基妮道歉,基妮却并未介意这件事。她反倒问丈夫:“我看起来很奇怪吗?”尼尔否定了并说附近也没有人。尼尔对妻子这样的发问早已习惯。寥寥数语,作者勾勒出了癌症患者的独特心理体验。基妮所戴的帽子主要是用来掩饰在别人面前的形象,准确地说是得了重病的患者,仅在没有人的时候,如若的确十分需要,她才会用它来发挥它原本的作用。在来到城郊的马特和琼的家里后,海伦下了车。直到有一个男人从棚子里走出来后,“基妮戴上帽子。这期间她一直拿在手上的”。在废旧卡车旁边的玉米地里,她不得不摘下帽子以免它被风刮跑。显然,比起在闷热暴晒的夏日里用来扇风或遮阳,基妮的帽子在有人和没有人在场这两种情形下的表现折射出的意义并非是外延意义上的。此时外延和内涵在意义上形成对立型张力。
几乎在“帽子”形象出现的每一处,作者都不动声色地穿插了一个特别的事件。在第一处,丈夫回答完基妮,读者已感受到他也习惯了妻子掩饰病情的心理。接着,女主人公很自然地谈起上午为她诊疗的医生,全然抛开了关于拿下帽子奇不奇怪的问题。“我今天看见的男人不是我以前看见过的那个。我想这一个比较重要。可笑的是他的头发和我的一样。也许他这样是为了让病人安心。”她认可这位新见面的医生,实则是出于因头发而产生的心理亲近感,这让她很放松甚至想发笑。医生给她带来的放松感为自己赢得认可,这是出于他以一个同病人的病理表现相似的外在形象特征,更重要的,是出于健康的医生也拥有这样的头发、并且会暴露出来以病弱者形象示人的举动让她的内心压力得以释放的缘故。不得不说,用以保护自己内心不受伤害的伪饰带给她的压抑和不经修饰的坦白带给她的放松之间在此形成矛盾的统一。在第二处,基妮在玉米地里摘下帽子方便,因想到一位白头发老太太而生气。她常和一群人玩“让人更诚实、更开朗的心理游戏”。她指责基妮是“装得规规矩矩的人”。对此,基妮的不快仅仅停留在内心发泄的层面。老太太自诩诚实,其实虚伪刻薄,她们二人的自我掩饰互为对照。可以说,这两段插曲是对“帽子”出其不意的出现所做的精妙解释,因而使之成为一个有意味的意象。
“帽子”最后一次的出现是和琼的儿子里奇在浮桥上看水的时候,基妮才意识到帽子不见了,心想“她一定是把帽子落在玉米地里了,惊慌离开玉米地时掉在那里了”。她对此很恐慌,然而,接下来里奇主动拥吻了她。随即回到陆地后,想到丈夫,“她感觉到的是一种轻松的同情,几乎就像是笑。一阵轻柔的欢快暂时战胜了她的疼痛和空虚”。在帽子意外遗失中,她偶然获得了一种解放的感觉。
“帽子”的外延意义是遮盖物或装饰物的一种,用来抵御日晒或寒冷,或者作为装饰物修饰人的面容。从构造上来看,若将其视为一种空间的存在,它是一种有形空间,给人以视觉或触觉的感官体验。从始至终,“帽子”都不是作为外延层面上的保护物或是装饰物而存在的。基妮在车里戴帽子,在太阳底下反而拿来扇凉,或在有人时戴,没人时摘掉,人前人后的两种表现是她作为一个绝症患者对自己生命体征的回避,流露出她惯常的伪装心理。因此,“帽子”存在的意义始终都在于它的内涵层面,即:一方面,它作为遮盖物,成为主人掩饰不愿被人知晓的事实的道具;另一方面,它作为头顶不合时宜的附加物,成为主人主动为自己套上的紧箍咒。事实上,无论在婚姻中还是生活里,尼尔都不仅仅是她压抑的唯一来源,她自己也是异化自我的重要力量之一。同为遮盖物,“帽子”在内涵与外延上的遮盖物和保护物的矛盾同一性,在互补关系中形成了该意象的张力,可见作者运思精巧。
以张力为实践手段来分析门罗的小说,将会惊人地发现作家竟能赋予一个短篇小说以如此丰富而充满矛盾与统一的意义。从张力的技巧层来看,门罗的小说因充满张力而能够被称之为“好的作品”。而门罗作为具有高超的短篇小说艺术水准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她的作品远不止是“好的作品”。在“美”的价值维度之上,门罗小说自如地展现了人物内心世界的真实与虚伪、自尊与自卑等。在充满紧张与对抗的压抑状态中,主人公时刻在努力不断地体验这种压抑,进而促使自己走向灵魂的对话。这种带有淡淡的宗教色彩的反省算是精神救赎的一种形式,赋予灵魂以一定程度的自由。“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说,每一个人的灵魂世界里都有两种不同的互相对立的深渊。文学的重心就在于展示这两种深渊和两种深渊相互撞击的过程”。通过对小说意象的分析,我们发现,门罗小说中的人物所面临的这两种“深渊”恰好就是张力中的矛盾性。若将灵魂的对话视为一种拯救,那么门罗小说中的人物因为具有这种倾向而将获得一定精神自由与存在感,那么门罗小说可以算得上是叩问日常生活的哲学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小说可于平凡处窥其伟大。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小说中的张力。大江健三郎认为:“文学语言的想象力作用,是在破坏一个旧意象创造一个新意象的过程中活生生地表现出来的。”《浮桥》中这两个意象的典型性就在于它们内部的张力对语言具有破坏性。门罗小说在语言上的极简功力和动人效果也常通过创造富有张力的意象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