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陶梦 (四川美术学院 401331)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的写作始于1855年,于1860年以德文出版,是欧洲学术界关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第一部综合研究的专著,奠定了近代西方史家对于文艺复兴的正统解释。“布克哈特在书中提出的诸如文艺复兴是西方近代文化的开端等基本观点,长时间内成为西方史家研究文艺复兴的理论出发点”1。
此书开篇引言中,布氏谈到:“事实上,任何一种文化的轮廓,在不同的人的眼里看来都可能是一幅不同的图景”2。显示出布克哈特把历史看作因个人视角变化而呈现多样解释的主观化的历史认识,削弱了历史在传统认知上的本质主义特性。在这样的铺垫下,布氏以六个章节,分别从政治背景、近代精神、近代精神来源问题以及近代精神的具体表现四个方面,为观者有条不紊的描绘了意大利十四至十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面貌。“文化”在这里指代广义上的文化,即涉及到人类活动包括政治、经济、社会交往、文艺活动、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等多方面的状况,也就是说在叙述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文化”时,布氏没有局限于文学艺术戏剧等精神产品之类的对象上,而是通过当时当代社会环境下的生活史料作为“文化”的表征,其中艺术也只是“文化”的一个部分,“文化”成为“历史”的显现。
全书以具体而微的历史史料对文艺复兴时文化现象做具体说明,构架出布氏的文艺复兴观,即:
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最根本的因素,是“近代精神”的觉醒和发展。
2.正是这种“近代精神”的觉醒成为了中世纪与文艺复兴两时期鲜明的中间隔板,也就区分了古代与近代。
3.文艺复兴被看作欧洲文化史上一个具有独特精神并与中世纪截然对立的时代,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文化是对古典文化的再创造。
布克哈特主张以对人类的思想、精神活动以及由此产生的物质文化的分析,来重构特定时期的具体历史面貌,其文化史观把人类历史视为人类文化的新陈代谢,把人类历史看作是“精神显现的辉煌过程”。他认为历史实际上是关注人的行为,人经由思想的驱使,通过具体而微的文化活动体现出各异的精神,历史史料成为不可见层下的人类精神活动脉络的细微化表征,在他看来“文化是人的思想精神及其创造力的主要体现,是开放和易变的社会中最值得理解的东西。因为“历史的过程不是单纯事件或行动的过程,它有一个由思想的过程所构成的内在方面,历史学家所能够寻求的正是这些思想过程”3。从布氏青年以后到柏林大学学习历史学的亲身经历出发,如其师兰克和库格勒等,笔者发现其文化史观的生长脉络可连接到19世纪的德国现代史学的复杂系谱中。
德国现代史学是西方现代新史学的源头,最早具备学科分类的现代意识,而艺术史作为一门学科就是在19世纪下半叶首先在德语国家建立的,真正把艺术史作为大文化时代背景下的一门学科,始自德国艺术史家温克尔曼。温克尔曼把艺术史研究与民族、时代与艺术家的个人风格相联系。库格勒承袭温克尔曼的艺术史观,认为艺术是具有时代性的,除非将艺术置于具体的历史情境之中,任何艺术都不可能被真正理解,他强调艺术与一个时代的政治、经济、思想和文化等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它们都是历史这个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布克哈特在柏林大学受库格勒影响,布氏视美术史为文化史的一部分,而文化史即人类记忆的历史,文化史学家就是研究、恢复、重现人类的记忆,由此展现人类内在的精神世界,布氏将文化史界定为“断定和研究生命形式、创造方式和思想方式”,他还主推了“文化史运动”,19世纪末德国史学家兰普勒希特受布克哈特影响,进一步把“文化史运动”推向高潮,并提出了“新史学”。
另有学者指出1950年以来出现的诸种史学流派按其总特征可以归纳为: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与以兰克为代表的实证主义。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强调通过纷繁复杂而具体的历史现象分析,发现现象背后的普遍“真理”和基本原则,黑格尔认为艺术的发展实则是“绝对精神”的推动,艺术的历史实则是“绝对精神”的表征,“绝对精神”体现在每一特定时期特定地点的文化现象之中,他强调现象依托于抽象的概念,理性推理后旨在得出一个超验的“理念”。黑格尔对整个西方的哲学研究影响深厚,此后德国艺术史研究常从一种总体哲学的视野对艺术问题进行探究,使艺术史研究有深厚的理论支撑,呈现日益哲学化倾向。布氏的文化史观在德语国家的整个环境下,同样呈现有这样的认知惯性,即使布氏申明自己并不想建造体系,只想面对历史事实,他拒绝将文化史归纳到以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为代表的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内,但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他依旧透过现象概括出了文艺复兴时期文化的统一特征和本质精神,把文化史的起伏状态归纳到人性对于欲望的追求这一根本认知上,将文艺复兴的最根本因素归咎于“近代精神”的觉醒,追求文化表征诸细节后的普遍原则,布氏依然在形而上唯心主义的方式框架内展开研究。
以兰克为代表的“实证主义”,提倡客观主义的史学观,崇奉严格的史料考证和历史真实至上的治史原则,主张历史学研究应该有如同自然科学研究一般的技术和方法论,而非仅仅是抽象虚空的概念演绎,以此反驳和颠覆黑格尔式的形而上学历史哲学。“他们发誓效忠于历史本身的事实,宣称历史研究应该建立在对由科学方法所确立的实证过程的基础之上,主张以自然科学的方法,在确定性的经验知识的基础上归纳出事物的发展规律”4。布克哈特在书中的史料选择注重刊印材料、文学作品、艺术作品的速写草图,通过文艺复兴时期“经常的、反复出现的和典型的面向”,勾画、重现、描述出那个时代鲜活的历史文化景观;以具体的人物事例详加说明文艺复兴时期的形象艺术、诗歌音乐、哲学思考等特征,这诸种研究方法都体现了布氏身上继承的兰克实证主义方法论。
影响愈大其要承受的检验就愈严谨苛刻,后世许多学者批评布克哈特在论证过程中过分重视历史的浪漫主义风格,大量引用后世传记、文学著作、诗歌音乐等史料,此种论据选择有些站不住脚,存在过分诠释的可能性。这种做法虽然颇具新意和创造性,却并不符合专业的历史研究者本应遵循的基本规范,如此一来历史的严谨性受到了文学性浪漫性的冲撞甚至抵消,布氏笔下的文化史丢失了历史根本的灵魂,显然这两种风格很难兼容,正如美国史学家伊戈尔斯在《德国的历史观念》中写到“对于历史的解释可能各不相同,并且历史学家有权采取他们自己的视角,然而他们却没有权利捏造或歪曲事实。好的历史学并不是纯纯粹的文学幻想曲”5。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一书启发着读者的惯常认知,其中形成的日常生活史学研究方法仍影响着当今的学者们,如中国思想史学家葛兆光先生以“一般的宗教、思想与信仰世界”为研究对象展开梳理中国的通篇思想史。对于布克哈特的学术价值影响力,借用余英时先生曾评论胡适写到“所谓‘大学者’,除了在专业范围内作出贡献,足以继往开来外,更因其乃学术史上的中心人物,你可以引申发挥,也可以商酌批评,却无法漠视他的存在”6。笔者认为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布克哈特,事实上就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这一主题而言,学术界迄今为止未有能够替代或推动布氏所得研究的综合性论述和历史解读,可见布克哈特开辟的艺术史研究领域引领着20世纪西方艺术史的发展,正是所谓“无法漠视他的存在”。
注释:
1.马抗美,刘斌主编,百部人文名著导读[M].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7.6,第314-315页.
2.雅各布·布克哈特著.《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商务印书馆,2016.
3.傅琼.19世纪西方文化史研究[D].复旦大学,2008.
4.曹晖.世界感、生命感与艺术意志——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语国家的视觉形式美学理论研究[J].文艺争鸣,2011(01):168-173.
5.德国的历史观作者.[美国]格奥尔格·G.伊格尔斯.译林出版社,译者:彭刚顾杭:2006-2.
6.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余英时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