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诗婷[广西大学文学院,南宁 530000]
本文选取了安部公房获得战后文学奖的成名作《红茧》(1950)、获得芥川文学奖的中篇小说《墙——S·卡尔玛氏的犯罪》(1951),以及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砂女》(1962)、《他人的脸》(1964)、《箱男》(1972)这五部小说,对其小说中的意象进行分析研究。《红茧》讲述了一个男人在黄昏时分找不到自己的家,最后消失,生成茧当作自己的家的故事;《墙——S·卡尔玛氏的犯罪》(以下简写为《墙》)中的主人公一夜醒来,发现自己忘记了姓名,从而失去了存在权,成为众人争相批判的对象,在经历了各种奇怪、不合理的现象后,变成了墙壁;《砂女》讲述了一名老师去野外采集稀有昆虫,最后被村民困在沙洞里挖沙,成为都市失踪人口的故事;《箱男》描述了城市中生活在移动纸箱里的新型流浪群体——“箱男”,进入箱子变成“箱男”的主人公抛弃了姓名,失去了社会人的头衔,仿佛是一个可以随意猎杀的对象;《他人的脸》中,在意外事故中失去脸的主人公,遭受到同事的排斥和妻子的嫌弃,请人制作面具,试图找回真实的自我,却最终因无法确定自我身份,再次陷入自我认同的困境中。上述五个故事中能提取的主要意象有五个:茧、墙、沙、箱、脸。
安部公房的作品大多是描写人与现代社会的疏离,作者往往会使用卡夫卡式的变形手法和奇异的设定来表现主人公孤独、绝望的处境,比如困在一个物体里——《红茧》设定在茧内、《墙》设定在墙内、《砂女》设定在沙洞内、《箱男》设定在箱子里,又或者是躲在面具后面(《他人的脸》)。无论是困在茧内变成“茧人”,还是戴上面具,迷失自我,安部公房小说中的意象想要表现的是一种界限,这个界限划分了内、外两个世界。
1.疏离、隔阂、沟壑
安部公房小说中“茧”“墙”“沙”“箱”四个意象有潜在的共通之处。首先,从物质特性来看,它们都具有一定的封闭性。茧很明显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形象;《墙》中主人公变成的墙壁在空间上具有隔断的作用;《砂女》中的沙洞虽然上方是开口的,但困在洞穴内的主人公没有梯子,无法出去,于是这个开放的空间也变得封闭了;而箱子与茧一样是封闭性的容器。这些具有封闭性的意象都有着不同的物理边界,作者用它们的物理边界来表现小说主人公与外部世界之间的隔阂与沟壑。其次,在安部公房的小说中,主人公不仅在物理上与外部隔绝,在心理上也游离在世界之外,小说中意象的物理边界往往会转化为主人公抵御外部的心理边界。《红茧》是安部公房最先使用封闭意象的小说,是他之后书写的一系列封闭意象的原型,之后的“墙”“箱”“沙洞”的意象可以说是对“茧”这个初始意象的变形,表明人在面临强大的压迫时,内心缺乏安全感的被保护意识。《箱男》中的箱男在罩上纸箱的初期有这么一段自白:“现在他才意识到,从前习以为常的那些东西,原来浑身都生着意想不到的刺,这些刺一直给自己造成无形的紧张……或许,对冰箱包装箱那种盲目的先入之见也该丢掉才是。”这段自白揭示了男人平日焦虑的心理状态,在他没有罩上纸箱和外部世界直接接触时,他的内心充斥着不安;而在他受到了纸箱的“隔离”,免于暴露在社会的秩序和权力中时,他的心理防线才得以建立起来。《砂女》的结尾写道:“女人被带走了,可绳梯还原封不动地吊在那里……于是,他慢慢地开始攀登……”被困在沙洞里许久的主人公,在与他同住的女人可能“宫外孕”被送去医院时,得到了逃跑的机会,可他只是爬到洞口边缘看了看,又返回沙洞里。他发明的屯水装置和随时可以离开的心理暗示把他“囚禁”在沙洞里。
安部公房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量逃离、躲避的情节,这其实是主人公通过外在的边界构建内在的心理边界,来隔绝自我和外部世界。“在荣格的心理原型中有一个大地母亲的原型,有时也以大地或岩洞的形象出现。大地中的岩洞代表母亲的子宫,梦见进入岩洞代表的是回到子宫的安宁中。”用荣格的心理原型解释安部笔下的意象,“茧”等一系列封闭意象象征着母亲的子宫,人从外部世界缩回“茧内”“墙内”“箱内”“沙洞内”等封闭空间内,表现了当人面临压迫,切断与外部世界的交流后,回到母亲子宫内的从成熟状态退化为幼体的过程。安部公房借用这些意象书写了都市社会中的人们普遍孤独、与世界有着深深的隔阂与不可逾越的鸿沟的状态。
2.自我认同
《他人的脸》中的“脸”这一意象,似乎是在一系列封闭意象的基础上做了内转的延伸,探讨人在与外部世界隔绝之后,对内部世界即自我的认知问题。《他人的脸》中,在一次意外事故里失去了脸的主人公,与《墙》里失去名字的主人公非常相似,他们都失去了现实社会中作为人的“凭证”,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被切断。不同的是,《墙》的主人公变成了一堵生长的墙,小说以自我封闭结尾;而在《他人的脸》中,主人公失去身份,躲在假面后仅是故事的开始。小说重点讲述的是在与外部世界隔绝之后,主人公对自我的认知问题。失去身份的主人公一直被孤独感和无归属感所困扰,所以他请人制作假面,重新取得与外界的联系,然而这样他就必定重新处在社会秩序的控制下,最直接的就是“脸的规则”——“以脸所代表的人的外在表现作为衡量人之为人的准绳,也指脸的万千种表情所表现的变化不定的自我”。戴上假面后,主人公遵循了“脸的规则”,然后得知自我认同的心路历程在妻子眼中根本不重要,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本质就是虚假的外在抽象关系。当主人公戴上假面,勾引原本厌恶自己的妻子,完成复仇之后,他既高兴,又焦虑。他被假面拯救,同时也发现在以利益为导向的现代都市中,人们都是同样的“他人的脸”。走在都市街头的人仅仅是某种符号般的存在,社会并不关心每个人真正的自我存在,自我的意义消失了。主人公明白了这一点,才发现每个人无论是否处在社会关系中,都是孤独的、没有归属感的漂泊者。
安部公房小说中的种种意象也可以看成是他对于故乡的追寻。安部的成长经历比较复杂,他原籍在北海道,出生在东京,从小在中国沈阳长大。从小生活在殖民地沈阳(当时的伪满洲)的安部公房,在心理上不能把沈阳当作自己的故乡。然而,在沈阳度过小学、中学时代的安部公房又从沈阳汲取精神养分。面对战后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盛行的日本,在沈阳的安部公房又与他的祖国保持着地理上和心理上的距离,他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失乡者”。“失乡者”安部公房对故乡既爱又恨,既想追寻又想逃离,而他的“故乡情结”在小说中具象化地由一些“具有固定价值的事物”表现出来,比如《墙》中的“墙”、《砂女》中的“沙洞”、《红茧》中的“茧”都可理解为“故乡”的概念。于是,描写逃离现实、为寻找自己“心灵故乡”而苦闷彷徨的人就成为安部公房文学的一个主题。
在“失乡者”的潜意识里,对于故乡的记忆和由此产生的迷茫彷徨的情绪始终伴随着他。因而安部公房小说的主人公也总是处在迷惘、彷徨的情绪中,并通过奇怪的遭遇来找回自己的“心灵故乡”——可以逃离现实生活的心灵寄居地。安部公房在《红茧》中描写了黄昏时无家可归的主人公为了寻找栖身的房子在街头徘徊,按照意识中的逻辑最终找到了“家”的故事。而《红茧》中的“家”是主人公消失后化作的茧,是他在纷扰的都市中找到的心灵家园。《砂女》的主人公为了逃离让人心烦的日常生活,来到村庄采集昆虫标本,却被困在沙洞里。主人公不断尝试着爬出沙洞,最终,当他有机会逃出沙洞时,他却没有离开,因为他成功地在满是沙丘的地带设计出了一个从地下采水的蓄水装置。对他来说,再回到日常生活已经失去了意义。蓄水装置的成功让他觉得沙丘带有积极的动机,从沙丘喷出地下水这一描写暗指超越了物质科学范畴的人类的内在精神得以挖掘。主人公虽然身处沙洞中,但他有把握自己随时可以离开,告诉村民“如何在沙子里取水”这一积极动机让他心中得到安宁,他在沙洞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心灵故乡”。
安部公房的小说中有许多地域空间,最主要的还是东京。由于战争的关系,安部青少年时代是在中国沈阳度过的,直到1945年日本战败前夕,他才回到了故乡东京。虽然战后的东京破败不堪,但是在政府和人民的努力下,日本的经济很快复苏。日本借用美国的帮助和朝鲜战争的机会,实现了经济上的腾飞。经过奥运会和世博会后,日本经济有了更加飞速的发展,同时,城市化进程也加快了脚步。日本城市的建设、风貌和人们的生活等方面在安部的小说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安部公房又被视为日本有名的“都市小说家”。日本经济和科技的发展导致城市充斥着景观化的场所,日本社会变成了景观社会。居伊·德波在1967年出版的《景观社会》中揭示了景观社会造成的景观异化、景观意识形态的植入性、资本逻辑的隐蔽性等问题。安部公房这五部作品的出版时间为20世纪50至70年代,和居伊·德波“景观社会”概念的提出差不多是一个时代。首先,让我们来界定一下景观这个概念:“景观译自‘spectacle’,本身意为一种被展现出来的可视的客观景色、景象,这里也意指一种主体性的、有意识的表演和作秀。”《景观社会》一书中没有明确界定景观的概念,德波更多的是揭露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出现的各种景观现象。“贝斯特和福尔茨认为景观是少数人即资本家演出,多数人即沉迷于景观、丧失主体性的公众默默欣赏的某种表演。”景观社会以影像为特征,影像取代了真实世界,同时这些影像又成功地伪装成现实的缩影。景观通过媒介等宣传呈现出的事物,使得整个社会表象化,最终导致影像化的异化社会的到来。在安部公房的作品中,建筑、商品甚至人都成了一种景观。
1.作为景观的建筑
安部公房的大部分作品是以城市为舞台的,在《红茧》中,主人公穿梭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之间的狭窄夹缝里;《箱男》中的箱男游荡在东京街头、上野公园、国铁京成线地下通道、东京文化会馆、运河的桥底下;《墙》的主人公为了寻找丢失的姓名一直在城市中的各个建筑物里游走,如马路那边的肉铺、黄色屋顶的医院、动物园……安部公房惯用都市漫游的叙事策略对东京做全景式的观照。城市的整齐划一、车水马龙欺骗着安部公房笔下的主人公的视觉,这些建筑是美好的,也是陌生的,作为景观的建筑制定了日本战后的秩序。主人公虽然往往产生惊叹,又因无法融入其中而对其产生畏惧感。这种景观实际上遮蔽了社会的本真,切断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作为景观的建筑通过表象的垄断给人以完美的错觉,隐匿了阶层划分与等级秩序的社会现实,压抑了边缘群体的话语权。在《墙》的结尾,主人公变成了建筑的一部分——一面墙。作为一面墙,它必然在空间上具有隔断作用,将整一的空间隔断为两个部分,“墙”的意象表明在被景观遮蔽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断裂。遭遇厄运,丧失了姓名和话语权的主人公也不反抗,而是逆来顺受,接受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最后,他变成墙,这是对景观社会及其生产方式的默认与服从。一直无法融入还不如主动变成其中的一部分,安部公房借助对景观的肯定来实现他对日本城市形象的维护。
2.作为景观的商品
在安部公房的笔下,所有东西都可以商品化。例如在《砂女》中形成灾害的沙子,在村民挖掘装筐后可以卖给城市的工地,非法地混在水泥里作为建筑的原材料;《箱男》里箱男们罩着的纸箱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纸箱,经过现代工业品的装饰和改造之后能变成一个装人的容器,到后来演变成了普通人想要花钱购买的东西;《红茧》中的茧更是与现代社会中的服装原材料和商品房有关。德波说:“真正的消费者变成了幻想的消费者。商品是这一物质化的幻想,景观是它的普遍表达。”在都市中陈列、展示的商品构建出巨大的幻觉效应,作为一种景观,它所显示的巨大幻觉代替了真实的世界,同时,这些作为景观的商品呈现的影像又不断洗脑人们自己才是真实世界的完美缩影,景观不断地向人们灌输商品拜物教的思想。在景观的催眠下,人们必然会放大商品的幻想功能,希望用商品来忘记现实中的烦恼,对美好生活期以错觉。在作为景观的商品的催眠下,安部笔下的主人公丧失了主体性,将外在的景观内化为欲望,从而忘记了他真正的需求。杰姆逊这样描述商品主导的消费社会:“心灵的伟大创造力不断为拜物的力量所消解,因而主体的精神文化日益让位于客观的物质文化。”《他人的脸》中的主人公在失去自己的脸,遭到“正常人”的排挤后,才懂得在他所处的现代工业主义和资本主义社会现实里,人的灵魂是寄宿于皮肤之上的。于是,他躲进了假面给他带来的虚假的安全感中,希冀他的烦恼能被解决。就在他试戴假面的过程中,作为景观的商品——假面的表情活动展现的自我不断成长,并劫持了他原本的内在自我。他的主体性丧失,物质假面占据主导权,他迷失在假面呈现的景观中。为了配合假面自我,他还购买了相称的服装和首饰。他的真实自我一步步消失后,他虽然发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虚假的外在抽象关系,但也感到了越狱般的自由,最终他的主体精神在商品影像的虚假中得到了救赎。
安部在创作小说时,将视线投向日本战后社会重建的经济高速发展期,他以敏锐的观察力发现繁荣安宁的社会表象下人的内心及外部世界的种种混乱。他在小说中所使用的一系列意象虽然是多义的,但它们都无疑反映了现代人内心的不安、恐惧等感受,以及被社会的秩序和理性所遮蔽的荒诞现实。因此,探讨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始终是安部小说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