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伟芳
(孔子研究院 图书馆,山东 曲阜 277165)
孔继涵,字体生,一字誧孟,号荭谷,孔子第69代孙,衍圣公孔毓圻之孙、经学家孔广森从叔。清代朴学家,著有《红榈书屋诗集》四卷、《斲冰词》三卷、《杂体文稿》七卷、《同度记》一卷、《长行经》一卷、《水经释地》八卷,除诗词和学术专著外,孔继涵还涉足戏剧,著有杂剧《舂歌》。《清史列传》称他:“笃于内行,雅志稽古,于天文、地志、经学、字义、算数之书,无不博综。”[1]他还是藏书家、刻书家,藏书丰富,且多珍贵抄本,被翁方纲赞为“敏捷抄书手”,后其藏书散落,多为清末藏书家叶德辉的观古堂所收。他与戴震不仅是学术知己还有秦晋之好,并且在戴震去世后,收其文稿,刊刻《戴氏遗书》。他与戴震、卢文弨、翁方纲、张埙等乾嘉学者的交游,既架起了孔氏家族与当时学术圈的桥梁又扩大了孔氏家族在清代学术圈的影响,对清代孔氏家族的学术发展具有重要影响。陈冬冬《清代曲阜孔氏家族学术研究》、唐贵艳《清代山东刻书史》及姚金笛《清代曲阜孔氏家族诗文研究》等文章对孔继涵的著述、刻书、藏书情况,与戴震、张埙等人的交游过程都有叙述,然对其生平经历的研究稍显紊乱。因此,本文以《孔氏炊经堂支谱》、翁方纲撰《墓志铭》以及孔氏相关著作等原始资料略考其生平。
乾隆四年(1739)正月二日,孔继涵出生于曲阜,系孔府第67代衍圣公孔毓圻(1657-1723)之孙,孔氏炊经堂支祖孔传钲(1705-1747)之子,自幼随嫡母熊氏(理学名臣熊赐履之女)在孔府居住,并在孔毓圻的兰堂书房读书。他喜好诗词,曾以《咏兰诗》为时人称颂,通过诗词,还与吴县金石家张埙相知,张埙多次到访曲阜,与孔继涵诗词唱和,曾以继涵寓斋“红榈书屋”为名,作《红榈书屋拟乐府》二卷。
乾隆二十二年(1757),乾隆南巡北归,途径曲阜,时为贡生的孔继涵随同衍圣公孔昭焕接驾陪祀。在被皇帝的召见中,凡历朝掌故、孔子道统、儒家学说之类问题,孔继涵从容不迫,对答如流,受到皇帝的青睐和嘉奖。御驾回京后,孔继涵随孔昭焕赴京谢恩。
在京城这段时间内,孔继涵可能与同在京师的戴震结识订交,据陈冬冬《清代曲阜孔氏家族学术研究》:“戴震与孔继涵初次订交当在乾隆二十二年戴震尚未南还,继涵已入京师时,可能性较大。是年戴震三十四岁,孔继涵十九岁,二人长达二十年的交游,至此拉开序幕。”[2]戴震对孔继涵的学术影响极大,比如他在戴震《水经注》的基础上,作《水经释地》八卷。《水经释地》主要考证《水经》中诸水所经过的州郡、国邑、山川的地名问题,详述其地名的历代沿革,其考证“主戴氏之学”,引用了戴震《水经注》的大量内容,对其他文献则旁征不足,然此书开《水经》地名考释之先河,在《水经》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称:“体制颇为整齐,读《水经》者得此以资参考,免有知古而不知今之弊……专为解释《水经》地名之书,究以此为先河。”[3]
戴震与孔继涵不只是学术好友,还是儿女亲家,次子孔广根娶戴震长女。孔宪璜《孔氏炊经堂支谱》记载孔广根:“配戴氏,休宁人,翰林院庶吉士震长女。”[4]段玉裁《赵、戴<直隶河渠书>辨》云:“荭谷于吾师为执友,其子广根又吾师之婿。”[5]《红榈书屋诗集》卷四有诗《壬寅五月二十二日,和孙殇于痘,适刊<九章算术>竟,感念东原,题诗付儿子广根》“经传外氏曾奢望”一句下,孔继涵自注曰“和孙,东原之外孙也”[6,p421],是孔广根之子乃东原外孙,广根乃戴震之婿。因孔继涵与戴震的这份姻亲关系,孔继涵之侄孔广森得以拜入戴震门下,江蕃《国朝汉学师承记》中记曰:“孔检讨广森,则姻娅而执弟子之礼者也。”[7]然《国朝汉学师承记》载孔继涵长子孔广栻为戴震之婿,实误。
此后,孔继涵对藏书、刻书产生兴趣。孔继涵之父孔传钲为孔氏大宗户炊经堂支祖,继涵为其独子,继承了本支财产,有足够财力支撑他的刻书事业,故而孔氏刻本多有精本。乾隆三十三年(1768),刊刻了《五经文字》三卷、《九经字样》一卷,并附自撰《五经文字疑》《九经字样疑》各一卷。《五经文字》三卷,唐张参撰;《九经字样》一卷,唐玄度撰,此二书乃唐朝校勘经传文字的字书,原附刻于《开成石经》之后,但明嘉靖时因地震,与《开成石经》俱损坏,乾隆时,扬州藏书家马曰璐得宋拓本,刻马氏本,马氏本虽为完本,但有不少讹误之处,孔继涵遂据通行本、王尧典《开成石经补缺》及马氏本加以校订,刊刻微波榭丛书本《五经文字》《九经字样》,并将其校勘记撰成《五经文字疑》《九经字样疑》两书。戴震为这两刻本作序,夸赞孔继涵考证经文用心审慎、核订精审,《重刊〈五经文字〉〈九经字样〉序》云:“乾隆戊子冬,曲阜孔君体生谓拓本不能家有其书,遂雕印成祑,又详加考证,别自为附焉。……余闻而知孔君用心之审慎,其留意于小学也,好之深是以能辨之详如此。孔君好古而知所从事,能去华取实于世之所不讲。余读是本,核订精审,不徒有功小学而已,治经之儒,先欲识字,其必自此书始。”[8]
《五经文字疑》和《九经字样疑》还被《续修四库全书·经部·群经总义类》著录,对继涵此二书,《续四库提要》评价颇高:“据是编以校其所刊《五经文字》,乃知其所增补,无一不有所本,而于马本可补原石之损字,因疑宁阙,尤为不苟。其核订之善,于是编可以徵之”,“其不轻改窜,于此可见,其用意矜慎,尤于此可徵,是其核订,又与《五经文字疑》同一精审,编中校订,虽仅寥寥数则,不及《五经文字疑》之什一,而核订攸关,要亦考索石刻《九经字样》之阙字者,在所必资”[9]。然《续四库提要》误记《五经文字疑》为三卷,实为一卷。清代小学家研究古文字,多侧重于上古的甲骨文、篆文等,对中古时期的文字成果往往忽略,孔继涵对此二书的校勘和刊刻,丰富了清代小学的内容,对清代文字学的发展具有很大意义。
乾隆三十六年(1771)孔继涵中辛卯科进士,授户部主事。与从侄孔广森、程晋芳、邵晋涵、周永年同年。三十九年(1774),乾隆下令增补朱彝尊的《日下旧闻》,编为《日下旧闻考》,由于敏中、福隆安、英廉等人主持,并由其选派所属人员,继涵即充任《日下旧闻考》纂修。《日下旧闻》,“日下”指京城,乃朱彝尊编纂的关于京城地区的方志;《日下旧闻考》即在朱书基础上大量增补,全书160卷,分15门:星土、世纪、形胜、国朝宫室、宫室、京城总记、皇城、城市、官署、国朝园囿、郊埛、京畿、户版、风俗、物产、边障、存疑、杂缀,是清代所编最为丰富的北京地区文献汇集。
在京为官期间,孔继涵结识了多位知名学者,《因居记》自云:“数过从者,钱塘卢抱经文弨、嘉兴钱晓徵大昕、休宁戴东原震、程瑶田易田、长洲胡东表士震、大兴朱笥河筠、歙(县)程鱼门晋芳、杭郡邵二云晋涵、鹤庆李仙崖根玉、兴化任幼植大椿、桐城姚昔抱鼐、历下周林济永季、扬州罗金牛聘、吴张瘦铜埙、汪明之元亮,䜩集其中。”[6,p437]这些学者多属乾嘉学派,乃当时学术圈的中流砥柱。孔继涵跻身其列,或与之鉴赏书画、或游山观水、或饮酒作乐,他们以此为题,留下了大量诗词之作,孔继涵《红榈书屋诗集》卷四多记此时之事。继涵受乾嘉学派影响,还钟情于金石之学,经常与翁方纲、书法家黄易等人观摩金石、探讨碑帖。翁方纲《皇清诰授朝议大夫户部河南司主事孔君墓志铭》云:“聚集汉唐以来金石刻千馀种,悉考覈其事,与经义史志相比附,又以编纂官书,得遍观京城内外寺院古迹碑记。”[10]
此数年间,适逢朝廷诏开四库全书馆,孔继涵的诸多好友如戴震、翁方纲、朱筠、从侄孔广森等俱在四库馆,可以接触到珍稀古籍甚至失传古籍,继涵遂通过他们借抄这些古籍,如从同年周永年处抄有《石初集》十卷、《咸淳临安志》一百卷,从钱坫处抄《永乐大典》本《春秋繁露》,从徐灊云处抄《大金国志》四十卷,从刘芷林处抄《永乐大典》本《阆风集》十二卷,未注出处者还抄有《郑学五种》五卷、《西陲笔略》一卷、《绍兴采石大战始末》一卷、《张于湖集》八卷、《雪山集》十二卷、《李侍郎经进六朝通鉴博议》十卷、《宝祐四年登科录》一卷附一卷、《绍陶录》二卷等等,这些书多为宋元古籍,流传很少,孔继涵的传抄延续了罕见古籍的生命,为中国图书的流传做了积极贡献。除了抄书,他还充分利用京城的文化地理优势,于京师琉璃厂购得汲古阁本《后汉书》等。在京期间是孔氏藏书活动最密集的时期。周洪才《孔子故里著述考》按照经、史、子、集、丛五部,从多种目录书及馆藏图书中,系统梳理出孔氏藏书、刻书及其自著的情况:撰32种,其中多有同一书的不同版本,实撰22种;辑7种;编4种;校、跋59种;抄、跋30种。周氏之总结仅来源于可见的目录书,然孔继涵所藏实不止此,清末藏书家叶德辉的观古堂藏书中就有一部分来自孔氏藏书,可想孔继涵藏书之富。翁方纲《送孔荭谷农部请养归曲阜二首》中注曰:“朱竹垞云李中麓所储书,签帙点勘甚精,北方学者能得斯趣殆无多人,今荭谷抄藏之富已过中麓矣。”[11]翁方纲将继涵与明代著名藏书家李开先相比,认为孔氏藏书超过李开先。
孔氏刻书中最著名的当属孔氏自刻本《算经十书》和《戴氏遗书》。《算经十书》指《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经》《孙子算经》《五曹算经》《夏阳侯算经》《张丘建算经》《缀术》《五经算术》《缉古算经》十部著名数学著作,是唐代国子监算学馆所用教材,代表了唐代以前中国数学发展的最高水平,然而由于后代学术氛围的改变,科技不被重视,这些书至明代时陆续散失或亡佚,直到孔刻本的出现,十部算经才算完整现世。因《缀术》早已亡佚,孔继涵在刊刻时以《数术记遗》《勾股割圆记》《策算》三种补入。其中《海岛算经》《五经算经》是戴震入《四库》馆时自《永乐大典》处所辑,其他则为继涵所得毛氏汲古阁藏宋元丰京监本。孔继涵《算经十书序》云:“今得毛氏汲古阁所藏宋元豊京监本七种,又假戴东原先生所辑《永乐大典》中《海岛算》《五经算》而十书备其九,旧附一,今附三,而并梓之。”[6,p423]后人对此孔刻十书评价很高,诸可宝《畴人传三编》中云:“自东原氏表章古籍而后,唐典帖算之书,复显于世。苟无户部刻以传,亦安必其流行至今乎?尝谓无朱刻、祁刻,而二徐说亡;无孔刻,而十经之书终熄。然则六书九数之孑存也,户部之功又岂出学士相国右哉?”[12]
乾隆四十二年(1777)五月,戴震去世,孔继涵即收其文稿,为之付梓,刻为《戴氏遗书》。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乾隆四十二年至四十四年微波榭刊本《戴氏遗书》,共十五种,分别是《毛郑诗考证》四卷、首一卷,《杲溪诗经补注》二卷,《考工记图》二卷,《孟子字义疏证》三卷,《声韵考》四卷,《声类表》九卷、首一卷,《原善》三卷,《原象》一卷,《续天文略》二卷,《水地记》一卷,疏证《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十三卷,《策算》一卷,《勾股割圆记》三卷,《文集》十卷,并有戴氏校《水经注》。孔刻本《戴氏遗书》是戴震著作的第一次全面刻刊,刊刻及时、搜罗全备,避免了戴氏著作零坠之患。
乾隆四十二年十月时,孔继涵向朝廷上书回乡,归养嫡母。继涵归乡后,在曲阜县城东北购入一所元代所建的宅邸“聚芳园”,宅中有亭曰“微波榭”,他十分喜欢,遂将其所刻、抄丛书命名为“微波榭丛书”。
孔继涵回曲后,藏书、刻书仍是其生活的重心,尤其是《戴氏遗书》的刊刻。《原象》《声类表》《杲溪诗经补注》《毛郑诗考证》《原善》卷尾都记有“乾隆丁酉刊”,可知这5部书是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孔继涵回乡前刊刻完毕,《考工记图》卷尾记“乾隆己亥秋重刊”、《声韵考》卷尾记“乾隆己亥小除夕前重刊”,《孟子字义疏证》《东原文集》《水地记》《续天文略》《方言疏证》等书未记载具体刊刻时间,大体都是从乾隆四十二年开始刊刻,至四十四年刊刻完毕。乾隆四十三年(1778)春,他将已刻出的《戴氏遗书》寄予卢文弨,卢文弨叹曰:“余于是大慰东原于是乎为不亡亦。”[13]
孔继涵回乡后,仍然保持了与其他学者的友谊,如翁方纲有诗《荭谷寄孔庙汉碑》记与孔继涵互通金石;卢文弨有《与孔荭谷继涵书》记与孔继涵书信谈学,与之探讨其刊刻《郑志》的优缺,有《答孔荭谷书》,研讨其《五经文字疑》《九经字样疑》,有《孔荭谷户部哀辞序》,记卢文弨自太原南还,途径曲阜,拜访孔继涵,两人共赏汉隶;张埙《乞假集上》有《孔荭谷农部置酒众芳园》记张埙乞假回乡,途径曲阜,孔继涵在聚芳园设宴招待。
乾隆四十八年十二月十八日,孔继涵卒,享年四十五岁,葬入孔林,墓在孔林东北清代墓葬区,碑文曰:“皇清赐进士出身朝议大夫户部河南司主事加二级军功加一级孔子六十九代孙体生先生墓。”碑阴有卢文弨哀辞一首,现收在卢文弨《抱经堂文集》中。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十四《皇清诰授朝议大夫户部河南司主事孔君墓志铭》《孔子世家谱》《孔氏大宗谱》《汉学师承记》《清代朴学大师列传》《清史列传·儒林传》《清儒学案》《清代经学学术编年》《民国曲阜县志·人物志·经学》等有传。
纵观孔继涵一生,藏书、刻书以及与学者们交游似乎占据了他的大部分生活。他的藏书、刻书保存了许多珍贵的文献资料,清末大藏书家叶德辉的观古堂藏书中就有一部分来自孔氏藏书。继涵与戴震、翁方纲等乾嘉学者的交游既架起了孔氏家族与当时学术圈的桥梁又扩大了孔氏家族在清代学术圈的影响,对孔氏家族的学术发展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