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形—背景理论在宋词中的认知解读
——以《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为例

2019-01-20 15:20党安琦
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12期
关键词:茅店蛙声宋词

党安琦

(大连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认知诗学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是融合认知心理学、认知语言学和文学文体研究于一体的新兴交叉学科,这里的“诗”指的是广义上的一切文学文本。在认知诗学中,Stockwell指出文学作品中图形背景的动态关系可以与读者产生审美共鸣。基于图形—背景理论,笔者对《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进行认知解读,力图解释此首词的图形与背景如何不断移动和转换,最终烘托出辛弃疾对乡村田园生活的无限热爱这一主题。

一、图形—背景理论

图形—背景理论于1915年由丹麦心理学家Rubin首先提出,着重阐述了“突显(salience)原则”。特别是在其论述的著名的人脸/花瓶图中,Rubin强调发现人只能单一识别人脸图形,或是花瓶图形,而共存的图形和背景却无法被同时感知,这就是所谓的图形-背景分离概念。德国完形心理学家Koffka(1935)借鉴此概念,用以研究知觉及空间的组织方式,并提出知觉场总是被分为图形和背景两个部分:作为一个相对来说更小的或移动的物体容易被认为是“图形”(Figure),是在认知中较突出的部分,即注意的焦点;而作为一个相对较大或静止的物体、景象相对于图形来说即为背景(Ground),是为突出图形或为图形提供参照,即认知中的参照点。

Talmy(1975)最早将图形背景理论引入到语言学的研究中,自此图形—背景分离原则作为人类在语言使用中组织概念的一个基本认知原则,Talmy(1975a/1975b/1978/2000)、Langacker(1987)、Ungerer&Schmid(2001)将图形—背景理论应用于语法的研究中,随后Levinson(1983)、Ostma&Virtanen(1999)、Chen(2003)将其拓展到话语的研究中。Stockwel(l2002:15)指出,认知语言学中的图形/背景概念与文学评论中的偏离、策略、突显、陌生化、意象、文学性、文学能力有异曲同工之妙;Gavins&Steen(2003)认为,文学作品中的图形—背景是人在阅读中不断变化的动态选择,图形和背景可以在特定的条件下进行相互转换,即同一事物可在不同的情景中既可以看作图形,也可以看作背景。由此可见,情景和语境对图形和背景的选择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近年来,“图形—背景”理论在国内关注度不断提高。刘宁生(1995)首先将图形/背景理论从理论研究转向应用研究,他对汉语中的空间表达进行认知语义分析;匡芳涛、文旭(2003)通过研究英汉语料中的关于语言的时空事件进而分析图形/背景理论的认知结构,进一步强化了该理论的认知阐释力;朱厚敏(2005)则讨论了图形/背景理论的在语言学领域的重要意义,并论证了其在大学教学中的现实操作;刘国辉(2006)围绕图形背景的空间概念,探讨了其在语言中的隐喻性应用;么孝颖(2007)在研究仿拟修辞格时也借鉴了图形背景理论并进行了相关研究;王寅(2011)在《构式语法研究》也有针对认知语言学框架中的图形和背景关系的详细阐述;蒋萧(2015)、刘翠莹(2018)等则创造性地运用图形—背景理论对现代诗歌进行专业解读;梁丽、陈蕊(2008)、蓝纯(2011)、张敏敏(2012)、周良(2014)、高湛茱(2015)等运用图形—背景理论从语言结构、语篇情感、意境阐释等多角度来分析唐诗。不足的是,目前国内相关理论成果在宋词赏析中主要是宋词的中英翻译对比研究,如高晓航(2017)探讨了苏轼词英译中的意境再现,所以在图形—背景框架下针对宋词文本的详细解读还较欠缺。本文尝试把图形—背景理论的基本思想应用于对宋词的研究,从空间位置、句法结构、艺术手段、语篇情感这四个方面入手,探讨宋词中图形—背景的相互转化及其对主题、意境产生的作用,从而为中国宋词的研究和理解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二、宋词《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的认知解读

宋词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也是世界文学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宋词的语言讲究委婉、细腻、幽深,正因其言简意赅,所以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而在读者解读宋词的过程中,会涉及到许多心智和认知因素,读者解读宋词的过程就是词句激活读者大脑中原有意象并随着文本不断选择转化的过程。通过景象营造意境是词人抒发情感的基本方式,本文运用认知语言学中的图形/背景理论分析辛弃疾在贬官闲居时所作的一首宋词《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使读者真正地感受到宋词的美,从而达到与作者之间情感上的共鸣。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是辛弃疾宋词中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佳作,从视觉、听觉和嗅觉三方面描写作者夏日夜行黄沙道时的所见、所闻、所感。通过作者(即所见所闻的亲身体验者)视角的变换,巧妙地把所见所闻所听组织起来,作者“我”就是视角的出发点,月、鹊、蝉、蛙、星、雨、店、桥都是以“我”为出发点,用意向图式的话说,在此存在中心—边缘的图式,“我”即中心,他们都在“我”的周围,而“我”作为没有明确提及的暗藏“体验者”,可以被看作是一个不断移动的焦点(figure)即图形,在从稻田到茅店这条路径上移动。利用图形—背景理论从认知的角度来解读宋词,能够更清晰地阐释其突显与被突显、衬托与被衬托的关系,从而更好地感知宋词的意境。

(一)空间位置

艺术作品中描述的所有物体都存在于某个时间和地点,作品构建的意象图示是诗人通过时间和空间而形成的意境,所以说,时间和空间的描绘是激发作者诗歌创作的原始力量。在空间感知中,我们可以为几何图形定义八个基本空间位置:上、下、前、后、里、外、边、附着。图形与背景作为存在主体对周边客观世界的视觉感知,一般是对组织关系在一定空间范围内的自我认知。因此,两者之间的关系在语言层面大部分可以由方位词表现空间中的位置关系。在宋词中,位置关系由方位介词体现:起初,惊鹊、鸣蝉进入了词人的视野并形成图形,接下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把人们的关注点从长空转移到田野,稻花香“里”听取蛙声,仿佛在诉说着丰年的蛙声成为画面的图形,当词人的视野发生变化时,图形也随之变化。一个“天外”一个“山前”将图形设置为“星”和“雨”,本来是遥远而不可捉摸的,可是小桥一过,又聚焦到乡村林边的茅店,这里“茅店”成为图形,在整幅画面中突显出来。一个“忽”字表现出作者醉心于丰年的美好景象,俨然没有察觉社庙旁树林边的茅店,尽管词人对黄沙道上的路径很熟,可因为丰年之景恬静自然,稻田里一片蛙声,竟忘却越过了“天外”,迈过了“山前”。

这里可以将优秀的作家视为优秀的摄影师,通过语言中的方位词不断变换焦距和角度,将我们的注意力由远及近,不断聚焦。图形和背景的自由切换,也正是由这首词中“里”“外”“前”这些方位介词得以实现。

(二)句法结构

另外,图形—背景二分化在句法结构上的体现可以从传统的主—动—宾(SVO)结构上一探究竟。具体而言,主语可以对应图形,宾语可以对应背景,动词的表达则是图形和背景之间的关系体现。根据认知凸显观的不同,也可以将不同的句子成分放在凸显的位置,起到强调的作用。

在词的“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最后两句,我们明显可以看出用了倒装语序,“路转溪桥忽现”,尤其显现了作者的惊喜之情。倒装句是从正常语序演变而来的一种标记性的变式句,并具有额外附加的全新意义。通常情况下,句子的凸显部分一般是主语,具有认知显著性,因而自然成为人们较为注意的部分。词中此句的“溪桥”即为图形,通过偏离传统的语言规范把读者的关注点吸引到作者想要突出的内容上,也正是通过这一图形的特写,把“忽见”茅店的心情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因此,文本的结构形式的变化会引发读者头脑中图式的变化,最终使得读者与作者在情感上达到共鸣。

(三)艺术手段

“稻花”“蛙声”点名时节是夏季,而“蛙声一片”“说丰年”则衬托出夜的宁静,在一阵阵的“稻花香”里,满山遍野的蛙声连成一片,似是在争相传报着丰收的年景,作者以拟人化的手法,将蛙与“说丰年”完美结合。先交代“说”的内容,再补“声”的来源,作者内心的感受和青蛙的感受是相同的,借用青蛙的蛙声“说”出来,称之为“移情”,“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们在异常高兴或异常悲伤时,看到周围的景物也好像是在高兴或悲伤,正处于兴奋状态的词人会把蛙看成有情之物,一片片的蛙声似乎是在为丰收而唱歌,传神地表现出词人闻到稻香后的欣喜,表达出作者也希望有一个丰收年。这里“蛙声”通过拟人的艺术手段被读者识别为图形,在“稻花香”这个背景下被突显出来,这种侧面的渲染,比正面直接描写丰收的喜悦更为生动、形象、深刻。

(四)语篇情感

从词的写作背景来看,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公元1140-1207年)的一生是抗金志士的一生,他一生金戈铁马,慷慨抗金,却遭到皇帝冷落和同僚嫉恨,淳熙八年(1181年),辛弃疾因受朝廷奸臣排挤,罢官回到江西上饶带湖,并在此隐居生活了近十五年,过着退隐田园的生活。这首词正是辛弃疾中年时代经过江西上饶黄沙岭时所作,词人在这首农村词中所反映的美好乡村生活图景,是他的理想寄托,与封建的官场形成了对比。当然,寄情山水和农家生活,也反映了词人主观上寻求超脱的一面,而此刻自己的国家面临危亡,对现实的失望使他更为敏锐地感受并珍惜这些美好景象。

上片前两句暗示出晴朗炎热的夏夜,接下去两句,承接之前景物的描写,又展示出新境,表现看到丰收景象的无比欣喜;下片随着夜行人的前进,情景又发生了变化,山前飘来了两三点雨,是夏夜骤雨来临的前奏,忙乱之中,一时竟找不到那熟悉的茅店避雨,对夜行人来说无疑还是一个威胁,这本是很不愉快的事,但就在词人焦急赶路时,过了溪桥,拐过弯,熟悉的“茅店”在“社林边”出现了,可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悦之情是被突显出来的图形。这首词一共八句,全是写景,但景中藏情、情景相生,词人写景、步移景换,勾勒出一幅幽静而又充满乡土气息的农村夏夜景象,词人对丰收之年的喜悦和对农村生活的热爱之情在整首词的大背景下突显出来成为图形,而此时所描绘的农村夏夜图在认知中为了烘托语篇情感成为背景。

三、结语

Stockwel(l2002)指出,认知诗学的研究目的是“提供一种方式,讨论作者和读者对世界的理解、阐释如何在语篇中组织体现这种阐释”。所以认知诗学强调从读者的角度出发,图形—背景理论恰恰证明了关注点的变换就是认知图形与背景之间的变换及转换。本文以图形—背景理论为依据,从空间位置、句法结构、艺术手段和语篇情感四个层次阐析辛弃疾经典宋词《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研究发现,图形—背景理论不仅可以应用于对外国诗歌的研究,亦适用于对中国古典诗词意象的阐析。词中的意象多构建为图形以突出作者情感,而随着认知视角的转切逐渐由意象层面转化为情感层面,意象被构建成为情感寄托的载体。同时,意象在情感的认知视角下又转化为诗歌的背景,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追随着作者着力构建的图形,与表现的文本产生情绪共鸣,从而与作者产生情感共鸣。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一种不断根据图形与背景的关系来改变注意力,并能由注意力的变换而重新确定图形与背景的过程,从而更深刻地理解宋词的深层内涵和艺术意蕴,为宋词的解读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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