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汉语书面语的语法特点》商榷四题

崔山佳

一、引言

石定栩、王冬梅（2006）［1］从复句和篇章的角度考察了香港书面汉语的语法特点，主要包括三个方面：（1）关联词语的使用，包括标准汉语中成对出现的关联词语的单独出现和超常呼应。（2）零形回指用法对标准汉语中存在的制约条件的突破。（3）指称标记的使用，主要包括指称标记的缺省和用法扩大。这些特点来自英语的影响和其他方面的创新。［1］118

对此文我们主要有4点不同看法：（1）关于“只要”单用的问题：标准汉语既有前用“只要”，后接“就 便”的句子，也有只用“只要”，不用“ 就 便 ”的句子。（2）关于“只要”与“就/便”搭配的问题：标准汉语与“只要”搭配的可以是“就”，也可以是“便”，且“便”比“就”出现得早。（3）关于“无论 不论”与“或者”“和”等搭配的问题：标准汉语也有“无论 不论”后接“或者、或”“和、与”等的句子。（4）关于“该”的限制问题：标准汉语“该”也无限制，且在明清已有，一些方言也无限制。因此，香港书面汉语的上面4点不能看作来自英语的影响。下面分别展开辨析。

二、关联词语“只要”的单用

关于香港汉语书面语关联词学用情况，石定栩、王冬梅举有如下例子：

（1）除了传统行业，不少有意创业者（还）提出创意的方案，请教中心专家的意见。（M9，9；A16）

（2）有多年露营经验的童军领袖邱先生指出，渔护署辖下的营地一直管理不善，不但杂草丛生，（而且）卫生情况极差，蚊子数量特别多，故他尽量不会选择政府营地。（X9，30；A4）

（3）常去网吧的朋友都知道，网吧的市场已开始饱和，只要到尖沙咀和旺角走一趟，抬头望望，密麻麻的招牌（就）告诉大家，这里是网吧天堂。（M9，2；D1）

（4）亲民党主席宋楚瑜前晚表示，只要陈水扁总统在两岸关系上能够诚实面对“一个中国”，他与副主席张昭雄（就）可以不参选2002年的总统大选，并且愿意为陈水扁到大陆走一趟，寻找一条突破台湾政经困境的活路。（M10，31；A21）

石定栩、王冬梅说：

这种现象很可能是受了英语的影响。英语除了在非常严谨、逻辑性极强的论证文体中有成对的关联词语之外，一般的复句通常只用一个关联词语，但当这些句子译成汉语的时候，关联词语通常会成对出现（英语关联词语用斜体表示，相应的汉语形式用下划线表示）：

Even ifhe is my son,I will not let him drive my car.即使是我儿子，也不能开我的车。

Ifyou demand his presence,warn him in advance.如果你们一定要他来，就得事先通知。

Althoughit is a hard job，they managed to finish it on time.尽管任务很艰巨，他们还是按照时完成了。

上面的英文句子中只有一个关联词语，而相应的汉语句子则使用成对的关联词语。不少香港人对英语的熟悉程度超过了标准汉语，自然会把英语的用法移到汉语中来，使得香港书面语的关联词语常常缺省后一个。［1］119

我们发现，语言事实并非全是如此。标准汉语既有前用“只要”，后接“就 便”的句子，也有只用“只要”，不用“就 便”的句子。

侯学超［2］754说：“2.只要…，…。后一分句无‘就 便’。”又分为三种情况：

一是反问句、感叹句、问句、“是”字句，例如：

（5）只要赖以糊口活命，已经感激不尽，哪里谈得上营生二字。（凌力）

（6）再说，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人家只要有钱，什么事办不成。（凌力）

（7）只要挑起个“招牌”来，乐乐呵呵地劳动挣钱，有多好。（韩静霆）

（8）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债也许可以拔还一些罢。（茅盾）

（9）其实，这件事既不复杂，也不深奥，只要能平心静气地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做出符合常识的判断，是不难处理的。（王蒙）

（10）只要不让他们南北呼应而突围，这剿匪功成是指日可待了。（凌力）

二是另一复句形式。例如：

（11）你只要好好劳动，想办法把食堂办好，不要说县里，省里，北京你也能去（李准）

（12）现在，只要能让他出去，能让他吃一顿饱饭，就是叫他把自己骂入十层地狱，他也心甘情愿。（凌力）

（13）她不至于如此势利；只要姑娘好，哪怕身无分文也无关紧要。（程乃珊）

（14）满好满好，只要户口能进北京，扫大街也行。（达理）

三是口语中或已有另一副词时，可省“就”。例如：

（15）只要做的好，花样变得多，社员们［］一定喜欢吃。（李准）

（16）只要我把我对他的印象如实地说出来，他［］不会怪罪我。（李功达）

（17）儿子传辉只要不扔开这只摔不破的铁饭碗，自立与不自立，［］全一样。（程乃珊）

（18）他发现，贺立德还是个对群众的饥苦关心的人，只要理由听起来顺耳，［］多少总会批一点。（张贤亮）

吕叔湘［3］680也说：“后一小句是反问句或是‘是…的’句，句中不用‘就、便’。”例如：

（19）只要你提出来，难道他还能不帮你的忙？

（20）只要肯下功夫，哪儿有学不会的道理？

（21）只要你细心一点，这些错误是可以避免的。

邢福义［4］109-111举有如下例子：

（22）我想只要不再见到王先生，我随便住什么样的招待所都成。（池莉《紫陌红尘》）

（23）小兄弟，别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此仇不能不报。（金庸《射雕英雄传》第7回）

（24）只要不犯大的路线错误，全国性的大乱子是不会出的。（《毛泽东选集》第5卷）

徐阳春［5］65说：“结果分句不出现关联词语的情况也很常见。”例如：

（25）只要你肯动一动你的腿，你不会不发达的。（曹禺《北京人》）

（26）只要一走漏了消息，大家全完！（老舍《茶馆》）

（27）只要他们餐馆肯放，我让他来干剧务。（方方《白雾》）

（28）片酬只要少我一毛钱，我告到你死为止！（沈亚《斑蝶》）

（29）只要有他在我身边，相信我会一关一关地走下去的。（王京玲《边关守将》）

（30）只要你答应暂时作我娘子，我自然有办法将你扮成女儿身。（于晴《阿宝公主》）

上面的众多例子虽然后面没有关联词语，但我们并不觉得有问题。所以，标准汉语中也是可以后面没有关联词语的。

席嘉［6］155说：“‘只要’的基本功能是表示充分条件，不仅使用频率远高于必要条件，而且不一定需要与‘便’‘就’形成关联，但表示必要条件则必须与‘方’‘才’等副词形成关联。”例如：

（31）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李商隐《歌舞》）

（32）只要当来圆佛果，不辞今日受艰辛。（《敦煌变文·妙法莲华经讲经文（一）》）

（33）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情。（《红楼梦》第106回）

例（31）、例（32）没有用后一个关联词语，可能因为是诗歌的原因。但例（33）却是白话小说，后面也没有其他关联词语。

贺卫国［7］264-265说到明代古吴清木散人的话本小说集《鼓掌绝尘》有42个“只要”，分为4点，其中第（2）点是：表示必要条件，用在前一小句，后一小句是反问句，有6例，如：

（34）那个时节只要事情做得机密，那里还顾得嫡亲姊妹？（第8回）

（35）只要老夫人心肯，难道怕他执拗不成？（第25回）

这与上面侯学超［2］754所说的第一种情况相似，只是比较单一，只有反问句。

第（3）点是：表示必要条件，“只要”用作后一小句，有2例，如：

（36）明日去不去凭你主意，只要凡事小心，早去早来。（第3回）

（37）老和尚道：“说得有理，就是本寺的罢，只要你们替我争气。”（第40回）

以上可见，现在的标准汉语只是继承近代汉语而已，显然，“不少香港人对英语的熟悉程度超过了标准汉语，自然会把英语的用法移到汉语中来，使得香港书面语的关联词语常常缺省后一个”的说法是不符合语言事实的。

三、“只要”与“就 便”的搭配

关于“只要”与其他关联词搭配问题，石定栩、王冬梅说：

标准汉语中，表示充分条件的关联词“只要”，后面通常用“就”与之相呼应，而香港书面语中，常常用语义上有一定对应关系的文言词语“便”，有时也用“都”或者“也”，［1］120并举有例子。

杨爸爸说只要看见采怡的笑脸，便感到快乐。（M11，5；D5）

政坛大忙人立法会保险界代表陈智思的儿子才满两岁不久，两父子相聚时间虽不多，但原来陈爸爸只要晚上在家，都会唱歌哄儿子睡觉。（M9，7；A18）

他称只要一次很强力的喷嚏，也会造成气胸。（M9，4；A7）

其实不然，据我们考察，标准汉语中与“只要”搭配的既可以是“就”，也可以是“便”，只是前者比例高一些而已，例如：

（1）他的烟卷盒儿，只要一掏出来，便绕着圈递给大家。（老舍）

（2）有名的饭店当然会有有名的人物前来光顾，只要主动热情，多加照顾，帮着订菜订座，那关系便可搭上去。（陆文夫）

（3）只要你一生一世不动宝姑娘的念头，便可放你一条生路。（于晴《阿宝公主》）

张斌［8］738也举有1例，如：

（4）我只要到了北京，便设法打听他的消息。

曲阜师范大学本书编写组［9］637也举有1例，如：

（5）冻僵的蛇心不死，只要碰到适当的气候、时机，便会咬人。

吕叔湘［3］680虽然未举例子，但有这样的话：“只要…就（便）…。”这说明，吕叔湘认为，与“只要”搭配的可以是“就”，也可以是“便”。

席嘉［6］155也举有类似例子，如：

（6）故学者只要去其物欲之蔽，此心便明。（《朱子语类》卷20）

（7）只要他稍稍退听，便收杀了。（《朱子语类》卷25）

（8）只要三两贯钱使便可买得，人定是皆去买。（《朱子语类》卷26）

由上可见，“只要”与“便”的搭配可能比与“就”搭配还要早，据目前的资料可见，元代始见“只要……就”，而“只要……便”至少在《朱子语类》已有。

所以，“只要”与“便”的搭配也是来自近代汉语，香港书面语与汉语标准语并无二致。

贺卫国［7］264举有“只要”与“自”搭配的例子，如：

（9）只要有缘，自有凑巧的所在。（明·古吴金木散人《鼓掌绝尘》第3回）

据钟兆华［10］929-931，副词“自”有19个义项，其二是：“表示承接。便；就；即。”这说明，汉语中与“只要”搭配的有多个副词。

四、“无论（不论）”与“或者、或”“和、与”的搭配

关于“无论（不论）”与其他关联词搭配的情况，石定栩、王冬梅说：

“不论”的作用是排除一切可能，即在任何条件和情况下，结果都不发生变化。在列举“不论”所引出的各个条件时，标准汉语的习惯是用“还是”来连接，而在香港书面汉语中，相应的连词可以是“或是、或、与”等：

五人当中以史杜亚高城的表现最为出色，不论远近投射，或是为队友助攻，可算是样样皆能。（M9，7；A27）

路易斯表示：“无论是我本人或经理人都相信，大家对我与柏特的比赛没有兴趣，何况他还没有实力来挑战我。……”（M9，7，A26）

香港……今后无论客运与货运的增长，毫无疑问都将依靠珠三角，香港机场跟珠三角合作，是大势所趋，问题是采取什么方式而已。（M9，20；A20）

从下面的例子中可以看到，类似的条件关系在英语中通常用whether…or来表示，而or的用法同“或者、或”以及“与”对应，香港书面汉语的这种表达方式很可能来自英语。

Whether it rains or not,we’re playing football on Saturday.

Whether Martin pays for the broken vase or he replaces it with a new one,I’m not going to invite HIM again.

Sarah is always intense,whether working or playing.［1］124

其实，“无论（不论）”与“或者、或”“和、与”的搭配的用法，标准汉语中也有，说“香港书面汉语的这种表达方式很可能来自英语”并不准确。

侯学超［2］583说：“2.‘无论’后有并列短语。两项之间有‘还是、和’等词语连接。”例如：

（1）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个最高理想都是我们共产党人和先进分子的力量源泉和精神支柱（文二）

张斌［8］560说，“无论”后面一般需要带有某些特定的词或格式，有三点，第三点是“有选择关系的短语或小句”。例如：

（2）无论你闹也罢，或者骂也罢，我都不怕。

（3）无论哪一个民族和国家，都必须生存和发展的问题。

吕叔湘说，“无论（不论）”，用于有表示任指的疑问代词中有表示选择关系的并列成分的句子里，表示在任何条件下结果或结论都不会改变。后边有‘都’或‘也’呼应。”［3］560这就是说，“无论（不论）”后面是可以有“或”“或者”等词语的。例如：

（4）无论成与不成，后天一定给你回话。

曲阜师范大学《现代汉语常用虚词词典》编写组认为：“三、排除两个以上范围的条件，在‘无论’后面是并列项，在各项之间常用选择连词‘还是’‘或’‘或者’连接，有时也用并列连词‘和’‘以及’连接。”［9］485例如：

（5）关汉卿的作品，无论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闪烁着灿烂的光彩，深受人民的喜爱。

就是唐诗与宋词中也有，例如：

（6）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唐·白居易《种桃杏》）

（7）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唐·罗隐《蜂》）

（8）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宋·苏轼《菩萨蛮》）

敦煌文献中也有，例如：

（9）世界非常可晨宽，容纳尘埃有甚难。五岳四渎皆总受，不论江海及诸山。（《敦煌变文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经文》）

（10）晡时申，日将晏，残景难留如急箭。不论贫富与公私，尽为生涯走疲倦。（敦煌曲《普劝四众依教修行》）（钟兆华［10］51）

以上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石定栩、王冬梅所说的都是标准汉语的语法特点，并非香港汉语书面语的特点，更不是受英语的影响，而且是自古就有的。

五、“该+名”与“该+量词+名词”

关于“该”的用法，石定栩、王冬梅说：

在标准汉语里，“该”和“这”除了在文体色彩上有差别以外，还在使用范围上有区别。“该”后面一般只能出现单数名词，而且中间不能插入其他成分。而香港书面语中的“该”可以不受这些限制，用法和标准汉语中的“这”基本相同。如：

发言人指出，事发于昨晚七时整，该列开往油麻地的列车驶至钻石山站时，行车时快时慢不顺畅。（M9，18；A17）

……此时警员表露身份，将该四名女子拘捕。（X9，17；A14）

另外，牌照科及扫黄组等执法部门，亦到该位于么地道的夜总会进行了解。（X9，14；A14）

原诉人认为该信涉及诽谤，遂入禀高院申请禁制令，禁止梁再次发出该等诽谤信件。（M9，11；A8）

上述例子中“该”后面的名词前面分别带有量词、数量词、修饰性成分。这些用法中的“该”在标准汉语中一般都说成“这”。还出现了“该等”，如果是在标准汉语中，通常要说成“这类”或者“此类”。［1］124

我们以为，“该”比较复杂，既有近代汉语等的延续，也有可能是受方言的影响。石定栩、王冬梅还有这样的话：“标准汉语里最常见的定指标记是‘这’，只有书面语色彩较强的文体中才用‘该’。香港书面语很少用‘这’，而用‘该、是、今’等。其中‘是’是保留下来的文言，在《礼记·月令》中就已经有‘是月也，以立春’的句子。‘今’是粤语中的定指标记。在香港书面语里，这三个词后面的成分有一定的选择性。如果所标记的名词是典型的事物名词，通常用‘该’。”［1］例如：

今年愈来愈多政府部门、商界向该中心订购珠三角的卫星图像。（M0，13；A）

发言人指出，事发于昨晚七时整，该列开往油麻地的列车驶至钻石山站时，行车时快时慢不顺畅。（M9，18；A17）

其实，标准汉语中也有这种“该”的用法，我们在北京大学语料库中发现有如下例子，如在《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中找到8处“该列车”，例如：

（1）该列车乘警长赵伟建和另一名乘警接报迅速赶到王先生乘坐过的2号车厢6号上铺,果然发现铺位上放着一只小手提包。（《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在《人民日报》上找到4处“该+名”，还有“该列火车”的说法，例如：

（2）由于该列火车每天下午两点多才从襄樊出发，加上行驶速度慢，沿途停留小站多，到丹江口已是黄昏六七点钟。（1994年《人民日报》第2季度）

上例在名词“火车”前还用有量词“列”，与石定栩、王冬梅所举的“该列开往油麻地的列车”例子差不多。

“该”后面能带不同的名词，例如：“该名录”（4处）“该名次”“该名单”（7处）“该名称产品”“该名称及其品牌信誉”“该名称”（2处）“该名词”“该名词性成分”（4 处）“该名表商标”“该名酒搏览会”“该名片”“该名胜区”“该名牌产品”“该名牌企业”“该名家”（2处）“该名人”（2处）“该名称、专用标志”“该名‘角儿’”“该名”“该名下”“该名辞”等。（这是我们以“该名”搜索而来的，如果去掉“名”，后带的名词肯定更多，如我们发现有“该调味品”的说法。）

“该+名（量词）+名词”也有例子，如：“该名患者”（2处）“该名球员”（3处）“该名男嫌犯”“该名男生”“该名女婴”“该名男子”（6处）“该名越南籍男子”“该名人质”“该名女子”（2 处）“该名女性患者”“该名26岁男子”“该名前会计师”“该名官员”（2处）“该名青年”“该名妇人”（2处）“该名寡妇”（2处）“该名学生”“该名农工”“该名工人”“该名自称亚尔伯特的男子”。上面这些例子与石定栩、王冬梅［1］124所举例（47）的“该四名女子”差不多，只是因为是单个人，省略了数词“一”。又如：

（3）该两名台湾记者对其窃取军事机密的行为供认不讳，并具结悔过。（1996年《人民日报》3月份）

上例与石定栩、王冬梅［1］124所举“该四名女子”是一模一样了，也是“该”后面带数量成分。

（4）汇丰银行13日表示，该行并无向客户发出该等电子邮件，与该欺诈网站没有关系，任何人士若与该欺诈网站有往来，或曾向该网站提供其个人资料，或曾透过该网站进行任何交易，应马上与汇丰银行联系。（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上例与石定栩、王冬梅所举例“该等诽谤信件”一样，只不过一是“电子邮件”，一是“诽谤信件”，其实质是一样的。又如：“该等债券”“该等污秽物”（2处）“该等信托基金”“该等牛”“该等交易”“该等器材”（2处）“该等渔工”“该等问题”“该等岛屿”“该等学科”等，也有“该等级”（4处）的说法。

下面2例报道的事情是香港的，例如：

（5）警方现正通缉该名携带1辆手推车及1个胶袋的约50岁男子，案件已交由港岛总区重案组跟进。（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6）事发后警方立即通缉该名携带1辆手推车和1个胶袋的50多岁男子，案件交由港岛总区重案组跟进调查。（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这不应该是大陆记者模仿香港记者的笔法而写的，而是与大陆传统写法一样的。“该名”后面带了较长的定语。

不仅如此，明清白话小说中也有“该+名”的用法，例如：

（7）陈安抚道：“下官离京时，已奏过圣上，将近日先锋所得州县，现今缺的府县官员，尽已下该部速行推补，勒限起程，不日便到。”（明·施耐庵《水浒传》第98回）

（8）临安府大尹，与该吏商量：“任珪是个烈性好汉，只可惜下手忒狠了，周旋他不得。”（明·冯梦龙《喻世明言》卷38）

（9）暗地里到与该房说了，把许宣只问个小罪名。（冯梦龙《警世通言》卷28）

（10）朱常料道此处定难翻案，叫儿子分付道：“……你今先去会了该房，捺住关会文书。……”（冯梦龙《醒世恒言》卷34）

（11）李知县分付该房写告示出去遍贴，说道：“姚滴珠已经某月某日追寻到官，两家各息词讼，无得再行告扰！”（明·凌濛初《拍案惊奇》卷2）

（12）知县见说得有些因由，便叫该房与地方取词立案，打发张家亲属领尸归殓，各自散去，单留着直生问说备细。（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13）

（13）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红楼梦》第2回）

（14）北静王便述道：“……据该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来，贾赦包揽词讼。严鞫贾赦，据供平安州原系姻亲来往，并未干涉官事。该御史亦不能指实。……”（《红楼梦》第107回）

明代戏曲中也有，例如：

（15）〔净〕见说观察使大人将次下马，该房文卷不清，定受刑责，不免寻个能事的与他商议。（明·邵璨《香囊记》第38出）

（16）佞臣秦桧、万俟卨，着该衙门拿问的实，另有处置。（明·无名氏《精忠记》第31出）

（17）着太学士与该部，会同推举文臣总制，督兵剿灭，毋遗后患。（明·无名氏《鸣凤记》第20出）

（18）昨已分付该县置买花酒，待本府亲自劝农，想已齐备。（明·汤显祖《还魂记》第8出）

（19）〔吏跪介〕恩官兴头忒莽撞，百事该房识方向。（明·汤显祖《南柯记》第21出）

（20）〔末〕该衙门官所奏事，就此披宣。（明·陆采《怀香记》第31出）

（21）就教该府行文沿江一带所在，挨查滚下尸首。（明·徐复祚《投梭记》第24出）

（22）奉圣旨：柳氏果为梅玉所聘，准候宫女到日，着该部查给完聚，以全夫妇之伦，以笃君臣之义。（明·周履靖《锦笺记》第36出）

（23）〔青儿〕圣旨教该部星夜打发起程，才间小的在御道上遇着他三家门干，说三位老爷就到俺府中告别了。（明·汤显祖《紫箫记》第22出）

（24）〔外〕既如此，叫该吏备花红鼓乐，就着猎户抬了大虫，迎这都头与城中人看。（明·沈璟《义侠记》第6出）

（25）〔老旦〕卿言正合朕意，着该衙门官择日兴工，建立武氏七庙。（明·许三阶《节侠记》第4出）

上面是白话文献。笔记小说中也有，例如：

（26）荆人见本面赤气促，良久奋起大言曰：“这御史如何比皇上为秦二世？予遂拟票该衙门知道。”（明·高拱《病榻遗言》）

（27）奉旨：“朕自御极以来，夙夜孜孜，勤求化理，期于中外乂安，生民乐业。今逆寇虽已荡平，治化尚未孚洽。前诸王、大臣等请上尊号，已经有旨。这藩王等所请，亦不必行。该部知道。”（清·王士禛《池北偶谈》卷2）

上面例子中的“该X”就多样化了，从中可以看出，“该X”也有一个自身发展的过程。

石汝杰、宫田一郎“该”义项二是：“<代>表近指。这。”［11］例如：

（28）耐说又玉随便要啥，耐总依俚，阿有该句闲话？（《海上花列传》第63回）

（29）大人耐明朝末覅再忘记仔，倪格先生末说着仔该样物事，巴勿得马上拿到手里。（《海天鸿雪记》第7回）

（30）要末耐该两个月房饭钱，让倪格去搭栈房里说一声，停脱两日倪去付末哉。（《海天鸿雪记》第8回）

（31）秦大人耐要说该只戒指勿值实梗星铜钱，秦大人耐覅动气，耐还勿懂勒海勒。（《文明小史》第55回）

义项三是：“<代>有时也表远指。那。”例如：

（32）耐末也白认得仔我一场，先起头说个几花闲话，覅去提起哉；要末该世里碰着仔，再补偿耐。（《海上花列传》第20回）

例（28）中有量词“句”，例（29）中有量词“样”，例（31）中有量词“只”，与石定栩、王冬梅所举例子很接近，可见，这种用法已经很成熟了。

《汉语大词典》“该”的义项十七是：“方言：此；这。”

许少峰“该”义项十一是：“吴语：此，这。”［12］600例如；

（33）该副烟盘还是我十四岁辰光搭倪娘装个烟，一经放来浪勿曾用，故歇倒用着哉。（《海上花列传》第34回）

向熹说：“该 指代上文提到过的人或事物，多用于公文。”［13］636例如：

（34）顷又该邱得用传示圣意。（明·张居正《议外戚子弟恩荫疏》）

（35）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题。（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99回）

（36）为此，牌仰该县，即将本犯拿获。（清·吴敬梓《儒林外史》第19回）

（37）该署员到任，正应先事预防，设法保护。（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2回）

（38）此该县糊涂。命案关天，正宜详慎，何得纵凶毙证，拘留苦主？（清·无名氏《巧冤家》第5回）

又如：

（39）老实说，我该两天野呒洋钱来浪用，是要赚点外快得来。（《女优现形记》第9章）

（40）夷场浪常有该号事体。（《海上花列传》第18回）

这种用法，在一些方言中也保留着，如宁波话也有这种用法，例如：

（41）图为流动“放心店”进入海拔七百多米的奉化市溪口镇东山村，该村村民正在购买日常生活物资。（《四明山上流动“放心店”》，中国宁波2009年4月2日）

朱彰年等［14］232收“该”，作代词用时有“这”义，例如：该人、该底、该本书。也有“那”义，例如：该面。

许宝华、宫田一郎［15］3719也收“该”，义项十是代词：“这。”方言点除吴语外，还有赣语、客话。义项十二也是代词：“那；那样。”方言点除吴语外，还有客话。

李荣［16］4947-4948“该”词条中的济南方言点义项四是：“指示词，用于书面语，指上文说到的人或事物：～同志学习刻苦，工作认真｜～厂经济效益高，职工的福利事业办得也好！”

宁波方言点“该”义项被汤珍珠等收录［17］。

温州方言点是：“这：～日｜～年｜～张桌｜～盏灯○在句中必须后接量词，不能直接修饰名词。”

萍乡方言点是：“个一”的合音，大致相当于北京话的“这”，用在量词或数词加量词前，指示比较近的人或事物。例如：该只鸡；该碗饭；该几个人；该只大，那只细，该两只哪只好滴仔。

综上所述，“该”的上述用法，汉语自古至今一直在运用的，一些方言中也有，并非香港汉语书面语的语法特点，而是标准汉语书面语与一些方言的语法特点。

六、余论

关于近代汉语与现代汉语的关系，吕叔湘先生多次提到。吕叔湘说：“根据这个情况，以晚唐五代为界，把汉语的历史分为古代汉语和近代汉语两个大的阶段是比较合适的。至于现代汉语，那只是近代汉语内部的一个分期，不能跟古代汉语和近代汉语鼎足三分。”［18］这不是吕叔湘先生的一时心血来潮之说，而是他的深思熟虑。此前，吕叔湘说：“我们的看法是，现代汉语只是近代汉语的一个阶段，它的语法是近代汉语的语法，它的常用词汇是近代汉语的常用词汇，只是在这个基础上加以发展而已。”［19］蒋绍愚说：“正因为《红楼梦》的语法和现代汉语语法大体一致，所以王力先生才能用《红楼梦》为主要语言材料来写成《中国现代语法》。”［20］6因此，汉语标准语与近代汉语的关系远远超过与古代汉语的关系。现在一些学者所认为的“欧化语法”现象，如：副词加“地/的”、并列连词“与/和”连用、并列连词“和”连接非名词性成分、就/以……而论/言、“人称代词”带修饰语、“被”字句表示非消极义、被动句主语的生命度等，好多能在近代汉语找到出处；［21］一些所谓的“新兴语法”现象，也能在近代汉语找到源头，如：XX多多、XX第二、量词“位”表自我、V介了N等；［22-23］一些语法现象在汉语标准语中消失了，但却能在一些方言中找到，如：VV动、数量结构+头、数量结构+生、双音节动词重叠中间带“一”（VP一VP）、形容词“AXA”重叠、量词“CXC”重叠、做……不着/着、A做A、连VXV、状语后置等。［24］同样，上面所说到的香港书面汉语的语法特点，好多也是近代汉语语法特点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