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散文)

2019-01-16 02:10李晓东
北京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天水

李晓东

前年,一位戏剧专业的博士生写关于《茶馆》演剧风格的论文,和我讨论为何现在排不出上世纪60年代北京人艺老舍、焦菊隐的《茶馆》,是否因演剧人员太浮躁了。我想了想,说,本质上是大环境变了。老北京虽是城,但从农村集市发展起来,属于农村的扩大版,生活习惯和环境氛围,都是农村的。市声嘈杂,鸡犬相闻,骡马为伴,骆驼行街,人们在四合院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城市化快速发展,城市逻辑一统天下,城与乡地位颠倒了,乡村成了城市的附庸。乡村的标志是庄稼,城市的基础是建材。庄稼自然地从田地里生长出来,浑然一体,原生态的样子,美与丑,高与低,丰与歉,枯与荣,自然如此,天地人合一。建筑是一个个预制好的标准件拼接组合,精巧的设计、高超的技术、艳丽的色彩,让天工叹为观止。可以不见一寸泥土,也可以调节冷暖,甚至控制雨和风。在城市,人类用强大的力量,把自己和自然分割开来。景观花树,宠物猫狗,均为“人的意志力量的对象化”。《老子》的理想是“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陶渊明吟咏“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人与鸡犬牲畜,都是农村的主人。城市则不然,站在高楼下眺,只见按规则来去的车与人,以及呆立在水泥夹缝里,如动物园中野兽的树。

与我熟悉的北京、上海,甚至兰州相比,天水城区面积小很多。这种小,不只面积小,而且落差大。走路仅几步,一转弯,高楼大厦就变为古巷院落。开车几分钟,繁华闹市抛在身后,土路弯弯,黄土岩岩,树木荫荫,庄稼田田,瓜果垂垂,完全隐居田园。在山顶眺望市区,发现几十层的大楼,都在山下,不如一株小树、一枝野花、一棵青草离天和云更近。

天水被确定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含意有三:一、历史,从八千年前的伏羲时代绵延至今天;二、文化,传承着中华民族经典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三、历史文化,曾经的领先辉煌,鞭策着今日的后发赶超。慢慢体味天水,我发现,天水的历史文化,不仅凝聚在麦积山、伏羲庙等标志景观,更弥漫在城乡的角角落落,特别是强大的现代化浪潮冲刷的边缘。

连续几个清晨,我约三四好友同游天水西关古巷。不同于近在咫尺殿宇森严的伏羲庙,虽然有近代天水名人哈锐、张庆麟故居,立着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嵌着历史文化名城保护院落的汉白玉铭牌,但也只是凡人翘楚,落入红尘,一派烟火人间的景象了。

 一、古巷高门

戴望舒最著名的诗《雨巷》有句“沿着颓圮的泥墙,走进这雨巷”,不理解的朋友,建议到天水古巷寻找旧时诗意。不宽的巷子,地面已被水泥沥青硬化,墙却黄泥抹就。岁月冲刷,经风历雨,原本光滑的泥墙渐渐粗糙,仿佛刻上记忆的年轮,倒与黄土高原的原生态地貌相似了。初看,以為是夯土版筑而成。其实,里面是土坯垒起。不同于江南水乡的白墙黛瓦,青砖到顶,贫瘠的西北,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砖依然是建筑材料里的奢侈品。主材是黄土稍加水潮湿后,放在长约一尺半,宽约一尺的木范里,用石锤砸成的,长宽比例,倒符合黄金分割。可以看作介于土筑和砖混的结合,延续了数千年。墙垒好,外面以细泥涂之,我老家称“绞泥”,是技术活,需抹得既光滑又均匀。白石灰抹墙,我家乡叫“明灰”,想都不敢想。记得小时候,邻居家大儿子在县政府上班,月月有“麦黄”,就是工资,明灰了房子的前墙,我二叔羡慕地说“这是咱村第一个白院啊!”

砖主要用在两个地方,一在街门,二在屋脊。现代人讲究“品牌意识”,其实先前的人也有,街门和屋脊,就是主人家的品牌,越富裕,地位越高,街门越阔大,越多,屋脊也更高耸。《三国演义》里,有个著名的桥段,曹操嫌新建的府邸街门太大,门上书一“活”字而去,众不解,杨修曰,丞相觉门阔耳。于是,重建,改小。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但终身未称帝,街门改小,非为节俭,不越礼制也。

官员大户,街门高大,最重要的,是门头的雕饰。《红楼梦》里,林黛玉进贾府,进了垂花门和抄手游廊。天水的大宅也有。街门两侧,木雕莲花垂垂,越富贵之家,垂花层数越多,少者两层,所见最多者,达六层。门头正面,是两朵突出的牡丹。周敦颐《爱莲说》有句“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周敦颐是宋明理学的鼻祖,却先以易学大师名世,大范围吸收易学知识入儒,是宋明理学的特色。伏羲故里、易卦源起之地天水,居民将牡丹、莲花同雕门楣,也有儒道融合之意吧。而且,不讳言世俗富贵,一样不拒绝隐逸高古,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以入世之身修出世之心,流连生活于秦州古巷的芸芸众生,内含着一种踏实和洒脱。

门头雕饰,原本着五彩,所谓雕梁画栋也,岁月烟尘,繁华已逝,渐露出木头本色,蒙了历史的灰,斑斓返归素朴,继续迎送着来去的人和事。因建筑年代和经济实力、社会地位的不同,雕饰风格也各异,有的放达粗犷,数刀传神;有的精镂细错,纷繁复杂。这种工艺,现在的天水依然传承。先在木板上刷白,绘出图样,用锋利的小铲子,一点点铲出来,而不是刻。工作台案上,摆着大小不一的许多铲子,随时因需更换。因此,成品表面是约30度倾斜,而非垂直的,更显出立体感。

赫然,我们发现,一门头,居然雕着龙凤图案。伏羲庙大殿门边对称着龙凤窗,那是“百王之祖,万帝之先”的居室,理应如此,凡人而用帝王之制,却为何故?细察,乃清晚期作品,皇权衰微,“礼崩乐坏”,王室专用,亦飞入寻常百姓家,在市井街巷静静飞舞了。龙陷浅滩,凤凰落架,升起的,是普通民众的社会地位。天水,作为西北近现代化的先声,不仅西北地区第一个建设使用路灯,更本质的,在民众意识的觉醒。八千年前大地湾的篝火,辉映着20世纪初天水街巷的路灯,也连着今天藉河喷泉光影,点亮一样的烟火人间。

门头有雕刻,有垂花,亦多见题字。今天许多农村门口上,也鲜红潇洒地写着“紫气东来”“耕读传家”“见贤思齐”“进士第”,等等。吉祥励志,充满喜气洋洋的正能量。我记忆里最明晰的门匾,在姥姥家,青砖砌成的门头上,嵌一块青石,上书“扶危济困”,敦厚的颜体。小时候,常抬头,但没看见,被泥涂上了。后来舅舅刮开,才见真容,有落款,民国三十一年立。

几天考察天水古巷,最触我心的,是“重规叠矩”。干净的木板门头,没有任何雕饰,四个清隽的柳体字。字如其文,规规矩矩,举目一见,严慈并济,仿佛一袭青衫的长者,正和你眉目相对。不是阴文,不是阳文,不是墨书,而用勾线清晰刻出,本色自然。

这匾,在第三重街门上嵌着。我生长山西,但上海读书工作多年,对“船自家中过”“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江南古镇更熟悉些。天水古巷,我看到一种别样的风格,不少大户宅院,都需几个转弯,通过几重门,才能进到院子。我和同行朋友讨论为何要如此曲折。风水上蔽煞气当然是重要因素,最里一道门前,都有照壁,有的雕福书寿,有的光可鉴人,祈福远祸之意,自不待言,亦合人情性理,可能同时有实用价值。叶利钦说过一句话,克里姆林宫长长的走廊,可以让我思考很多问题。“曲径通幽”的重重门巷,功能大约也一律。没有手机电话的时代,来访无法提前预约,到大门口递上名刺,站在街头等,亦失身份,进入第一重门内等候。见,则前驱;不见,则后退,主客都默契自然。既是大族士绅,求见之人当不会少,来客彼此撞见,亦不大好,几重曲折,当是候见室了。

每重门都有雕饰,但有的外简内繁,如龙凤,亦雕在内门;有的外繁内简,只本然四字,不重、不叠。细品,却大有深意。跨过这道门,就进入院子。高门大户,规矩不少。天水称羲里娲乡,伏羲女娲诞生于斯,著名的“伏羲女娲交尾图”,许多人浮想联翩,但从下向上,看到伏羲女娲手中物,才更应深思细虑。伏羲握矩尺,女娲持圆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伏羲十二大功绩,一言以蔽之,为人类社会制定规则,家庭规则、文字规则、节令规则、图腾规则,等等,俱如此。伏羲女娲最近的后人,把规矩刻在每日进出的头顶,举头三尺有神明,而且郑重强调“重规叠矩”——规矩多,别嫌烦,违反就得受处罚,勿谓言之不预也。我看景很少拍照,几天来第一次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天色早,光线弱,照片有点暗,却更深沉。

跨过门,回头看,心又重重动了。背面墨书的两个大字“慎独”!时间既久,墨色已剥落不少,尤其“慎”,勉强可辨。走进大宅,要求更严,重规叠矩,立德修身齐家,出门前,抬头警醒“慎独”,家人不在,自立于外,规矩不能破,要求不能降。

十八大以来,全面从严治党,总书记要求,守纪律、懂规矩,既多且严。在上海工作时,就告诫领导干部,慎权、慎独、慎微、慎友。现今,实施中华传统优秀文化传承创新工程,优秀的传统文化,与党的要求是相统一的。中华文明八千年,立于规矩;中共党员八千万,亦立于规矩。

二、青瓦如鳞

看街门和里面的门,不需惊动主人,观察院落屋宇,就得打扰人家了。我们去得早,龙城广场、伏羲庙广场上,晨练的人渐渐出现,卖呱呱、黄馍、杏茶、茶叶蛋、菜夹饼的早点摊正摆开桌凳碗筷,空气和天气一样清新——在一株株500多岁古槐的注视下,寻常一天又开始了。山迎朝阳天接水,日日如此,却有滋有味。

进得大门,探头探脑,对刚起来,还在洗脸刷牙,洒扫庭除的院中人说,我们看看院子。看过一个资料,牙刷是明代中国人发明的,列入影响人类文明的伟大发明之列。上溯几百年,蹲在垂花门内青石台阶上刷牙的景象,就在天水西关屡见不鲜了。院中人回:看吧。表情淡淡的,没有被打扰的不快,也没有有客来访的不亦乐乎,该干啥还干啥。久居都市高楼,习惯猫眼看人,对门多少年互不相识,甚至“智子疑邻”,亲友相见下饭店,来客只在电视中,快递员都不敢让上楼。重回记忆中推门就进的无防无范无虞无愠,一时竟有些感动。

昔日富贵之家,早已寥落,即使后人还住其中,也生活得不大满意,有的说“没啥看的,烂场哩”。殊不知,这种“烂场”,正是“笙歌扫院落,灯火下楼台”的今日遗存,虽尘埃满面,依然气象万千。

西北地区老房子,单边盖的很多,一面坡,檩直接搭在后墙上,可不用大梁。西关老宅,却都是人字梁,梁上再起屋脊。墙以土坯垒就,屋脊和大門一样,属于主人家的品牌标志,自然全用青砖。一砖顺梁铺过,宽窄正好。有实力的人家,屋脊也起得更高耸,仿佛巍峨的官帽。

脊上,多踞兽。如果说街门、屋脊有讲究,脊兽更大有深意。我们去景点,导游往往指着屋脊说,看,上面有两条龙,证明主人尊贵的地位,龙只有皇帝才可使用的。其实不然。脊上之兽,也不称兽,而名“吻”。兽之形,赋于木炭。李清照词“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金兽”就是削成兽形的木炭,以猛兽之力助火势也。屋脊所踞,从一开始,就是龙。汉代柏梁殿上即有“鱼虬似鸱尾”,龙生九子,鸱尾为其一,后转名鸱吻。其功能,并非显示富贵,也不是笼统地“辟邪”,而是防火,因鸱吻为水中龙,传说可喷水,以水镇火也。从古到今,防火,一直是土木建筑最大的难题。我们所见,西关古宅,鸱吻剩余不多,一幢房顶却脊兽高踞,龙头向天,如观天象、祈风雨。清前期建造,已300多年。原来天水无高楼,此高度,可一览众屋小,见惯龙城沧桑,藏了多少故事,却不与人言。当然,鸱吻也非只为装饰,许多信仰,其实都有实用功能隐于其中。欧洲建筑,将门柱雕成神像,既实用又吉祥;鸱吻所踞之处,梁头檩角,榫铆最集中,以重物压之,可以稳固,既吉祥又实用,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皇家脊兽,琉璃制之,或覆彩釉,故宫太和殿的脊兽,多达十尊,井然森严,意在宾服四海。普通百姓,则砖瓦本色,只图安家护院。屋顶覆瓦,一派青灰。有的宅子有阁楼,本来梯子在室内,为方便,多在院中外挂水泥台阶。沿阶而上,矮的屋顶尽在眼中,可细观慢察。青瓦自屋脊而下,一一参差罗列,至于檐头。普通人家房檐,只有瓦片,常成为麻雀的家园。天水多山,但城区尚平坦,屋顶攀爬不易。我老家在山村,一家的门前,往往就邻着另一家的屋顶。胆大的孩子,一步就能跨过。斜着脚,踩着瓦中间,一步一列,小心翼翼地移动到早已观察多少遍,有麻雀飞进飞出的瓦后,坐在房顶,掀开瓦片。不敢蹲着,怕一不小心摔下房去。两片瓦凸起的连接处,小小的三角空间里,圆圆的麻雀窝静静地住着。有的还是空的,有的有蛋,一枚、两枚、三枚、四枚、五枚都可能,不会超过五枚。有的五只小麻雀挤在一起,从未见过的阳光,让它们惊慌失措,没头没脑地乱挤。不管啥情况,麻雀窝都是灭顶之灾,即使里面空无一物,麻雀也不会再回去了。窝被端时,麻雀夫妻在旁边上下翻飞,不停地叫。大人说,麻雀在骂你们呢。我们都知道公鸡打鸣,其实小孩子睡得沉,听不见公鸡叫,每天一睁眼,耳朵里全是麻雀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都市唯有车声,鸟鸣只在手机里了。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看看西关古宅屋顶,就会明白为何这首诗能流传千古。“鳞鳞”二字,把屋瓦描绘得既见个体又见群体,连密密排列、挤而有序的感觉都准确鲜明生动地刻画出来了。瓦薄而弯,很容易打碎。小学三四年级,《少林寺》《霍元甲》热播,小学生们也兴起习武练功的热潮。砖当然空手劈不开,瓦就容易得多。尤其把瓦贴到墙上,一掌拍去,应声成两半,感觉自己真长了功夫。如此脆弱之物,经雨雪风雷,百余年而不朽。只是原本青灰的面容,染了沧桑,变得玄黄。瓦棱间,稀疏地长出了细而矮的草。一岁一枯荣,年年新鲜的生命,和百年老屋相伴相存。

西关古宅,我看到了前所未见的“筒瓦”。瓦的制作,本来就是由筒而分的。将和好的泥,注入分成四个部分的圆形木范里,稍干,取掉木范,干透入窑烧制前,沿连接处掰开。一个圆筒,分成四片瓦。筒瓦,则直接烧为圆筒形,放在板瓦交界处。只有高门大户才能用,无关礼制,主要取决于经济实力。杜甫理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广厦”,才用筒瓦,小屋一间,屋顶狭小,甚至“屋上无片瓦”,更无论筒瓦了。如此高大上之物,我老家农村,自然不会有。筒瓦出檐头处,即为瓦当。瓦当多雕寓意吉祥的花纹图案,常见蝙蝠、福字,西关大宅的瓦当,却只书一篆体的“桶”字,不知何意,似乎“筒瓦”也可写作“桶瓦”?

讲究人家,板瓦连着滴水。最外端的瓦,仿佛向下弯折,半圆形、略向前翘,带着纹饰,雨水沿瓦流下,经滴水,滴到地上。北方水缺,雨水极宝贵。不仅滋润大地万物生長,也是人畜饮水的重要来源。一下雨,檐下常摆一溜桶盆,水滴入盆,清脆有声。滴满,赶紧倒进水缸。缸满,就放在桶里盆里。下一回雨,好几天不用担水。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哀婉凄清,诗意葱茏,却也绘出了水滴石穿的硬道理。门前檐下,常铺石阶,年深日久,浅浅的坑隐约可见。

屋大檐高,门窗就阔。现在安装了玻璃。看到暗红的门楣窗棂,忽然觉得,糊上透光的窗纸,才真的和这门窗、屋宇、院子匹配,而且,还可以贴上福字和窗花剪纸,把生活的满意和向往,鲜艳地亮出来。院子里,多生花树。树常见品种,不高,却绿,静静地立在院子里、石阶旁,好像家中的孩子。谢玄回答叔叔谢安“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是以树喻人,其实反过来也贴切。夏日,花都开得盛。历史文化名城天水,古树很多,数量居全国第二,仅次于扬州。其实,古花也不少。伏羲庙里的凌霄花,逐渐长成了树,不再是“攀缘的凌霄花”,也不用“借高枝炫耀自己”,独立于地,开出绚丽的花朵,仿佛是舒婷赞美的英雄树。普通人家院子的花,当然没多名贵,但一簇簇怒放着,让早起的主人一开门,就迎见灿烂的笑脸。

三、佳木依然

和古巷相邻的,是古树。“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天水西关旧宅高门里的名人大族,俱已烟尘仙去,后人也多流散,唯有垂花青瓦,留驻昔日繁华。古树年年新芽,风过细叶有声,似在低语独吟,述说岁月深处的名城往事。

天水多古树,古树550株左右,千年以上230余株。古树不居深山,而在市井,非名贵树种,以国槐为多。街边巷口,绿阴如盖,大木数抱,抬头一看钉着的古树保护牌,“数龄500年”“数龄700年”。树身栉风沐雨、苍老深沉,叶子却岁岁春芽、年年新绿。新与旧,枯与荣,代与谢,和谐地融会在一起。正如这古城,城古,人不古,日新月异而气韵依旧,传承着中华文化长房长孙的兴象风神。

古树和古城,相依相伴,相辅相成,树在城的怀抱里,城在树的记忆里。古巷旧宅,虽沧桑满眼,其实代有兴建,最多三四百年。树则更长久,七百载朝夕变换、阴晴圆缺,不言不动,又尽在眼底。遥想一下,元朝初创之时,一棵细细的小槐树苗,被不知什么名字的人随意种下,一同栽种的,一定还有许多同伴。有的,不久便被路过的牛马骡驴啃光,有的成了羊的美餐。稍大成材时,不少被砍了做成檩、椽、梁、柱。一棵树从小到大,逃过砍伐的几率,委实极小。以至于《庄子》首篇《逍遥游》专门讨论树因无用而长生,“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20多万个日日夜夜,一棵毫无抵抗能力的、普普通通的槐树,要躲过多少偶然和必然的戕害风险,才能屹立至今,何况并非无用之材。

不过,天水古树尤多,与其人文传承的确不无关系。每年夏至日公祭伏羲,主题都相同,“传承伏羲文化,弘扬中华文明”。伏羲开天明道,其道,一言以蔽之,道法自然也。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与自然之间,隔了三重,不是“人定胜天”,甚至“人与自然和谐相处”,都难以表达人对自然的尊重和自觉顺应。中华民族,从人文始祖起,就人与自然为一,不是对立统一,而是唯精唯一。这种精神,和着树木一起,从古传到今。

有人说,槐树,因字中含“鬼”,不吉利,盖房子不能用。字形虽不佳,读音却如意。“槐”音同“怀”,有怀念之意。2012年,高中毕业20年,我们想在母校校园栽一棵感恩树,众说纷纭之后,最终确定为槐树,树下置一小石碑,书“母校是心中永远的绿荫”。天水,以及全国许多地方的人,都说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来。我虽生长在山西,可著名的临汾洪洞大槐树,却至今没去过。不过,在北方许多山村,都有大槐树。我很小的时候,“大槐树底下”,就是全村的“公共空间”。大槐树立在村子最高处。回想起来,树龄比天水老树肯定差了许多,但如盖的树阴下,老老少少依着粗壮的树干,坐在凸出地面的树根上,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聊天。一茬茬人出生、成长、老了、走了,老槐树依然在那里,无言有志,把一天天、一幕幕,默默刻进年轮,周而不复始。

离乡多年,老屋都颓圮了,村子也新颜旧貌地变了多次,唯一如故的,是大槐树。由此,我以为,山西大槐树,并非特指洪洞县的那棵,虽然明代人口大迁徙时,官府在那里设了登记分配站,殊途同归之后,又各自离去。而是各自村子里的大槐树,正如走进清水县梅江村,迎接归来游子或远方客人,都是村口的大槐树。一看标志着“树龄700年”的古木铭牌,心里就静穆踏实了许多。天水古城,一样靠这寻常树木坚守和记忆。

不过,天水毕竟乃中华第一古城,庸常日用之外,圣贤风度、帝王气象亦氤氲弥漫。“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生世,溪风为飒然”,诗圣杜甫《秦州杂诗》里吟咏的老树,今天依然在,只是更老了。南郭寺古柏,植于春秋时期,与孔子同龄。杜甫公元759年流寓秦州,老树1300岁,而今又过近1300年。斯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是想象的感慨。在天水,却用一棵又老了1300年的树,把时光鲜活地流过来。

古柏生于南郭寺院子里,未入寺,首先在眼前的,依然是大槐树。拾百余阶而上,到寺门,绿阴蔽地,光影婆娑,舉头而望,绿叶依依。两株大槐树,如门神般挺立卫护在山门两侧。讲解员会告诉你,这是“将军树”。庄重者,想到秦叔宝、尉迟恭;戏谑点,以为是哼哈二将。其实,不庄不谑,槐树而已。无言而忠诚,守护着身后的佛祖诗圣、古柏虬龙,和山下街头巷口的兄弟姐妹遥相呼应,一样朴实,把站立,化作责任。

老树,是历史的哨兵。他一动不动,眼前风物却斗转星移,代有更替。两千多年,任谁也站累了。于是,古柏斜斜地躺了下来。颀长的身子,搭在一棵槐树上(又是槐树,守门做架的槐树)。过多的记忆,让他不堪重负,于是,他脱了衣衫,想吹吹山风凉快凉快,好奇的头脸,却又探出寺墙,继续兴致勃勃地观察着世事百态,烟火人间。或许心中的秘密太多了,需要一个“告密者”,把以前的事讲给今天和后来的人听,古柏倾斜的枯干中,生出一棵朴树。已两百多年,直径大约10厘米,黝黑的枝干直直地伸向天空,努力要突破旁边大树的遮蔽,树叶因风,述说着无穷的故事。树中生树,本不稀奇,树下常有小树生出,我们老家叫“抱”出来,大树抱子而出。但树种不同,全国唯此一例。

旁边,是一株龙爪槐。树龄虽只300年,和2500年的古柏,大门前1300年的国槐相比,年轻太多,在天水古树丛中,根本排不上号,却又与众不同,别有千秋。树冠枝干不是如通常向旁边伸出,而是扭曲向上,如一条条虬龙昂首问天。来到树下,讲解员会引导大家从特定角度观察,龙头龙身龙尾,当然不难看见,冬季叶落,更是一树龙蛇,栩栩如生。枝繁叶茂间,仿佛可见一鹿衔草若惊。“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南郭寺供奉杜甫,则应有诗圣的偶像诗仙。“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时即骑访名山。”这衔草的鹿,当是李白放在秦岭之尾的青崖间的。树上红条密密麻麻,许愿人系上的。把心愿和祝福,说给伏羲的龙,李白的鹿,还有承着深深怀念的树。“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烟火天水,佳木依然。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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