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川
婆婆喊我下楼给儿子买烤鸭的声音尖细而响亮,常常让我惊慌失措,然后脚不择步地往楼下跑。在楼梯上,我不小心踩空了,身子使劲摇晃了一下,婆婆又大声尖叫起来,又晕了?是不是老毛病犯了呢?好好一个姑娘糟蹋成这样,成果,这个狼不吃的畜生!
成果是我丈夫,他是个有钱的老板。但他的钱没有治好我的抑郁症。他带我去了北京上海很多大医院,吃了很多好药,我的抑郁症反而是越来越严重了。我整天待在家里,除了一天三顿饭,就窝在楼上的卧室里。头晕和失眠陪伴着我,夜里大睁着眼睛,盯着窗户上的微光,一夜一夜地浮着,生出各种幻觉来。女人高跟鞋的声音,成果开着汽车回家的声音,开关大门金属碰撞的声音,咳嗽声和他上楼时弄出来的很响的脚步声。在这一连串的声音里,我浮起来,又沉下去。后来只剩下高跟鞋踩在医院的过道里发出的刺耳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反反复复地响着,在我敏感的神经上敲击着,叫我无法入睡,再后来那声音就变得让我害怕。我竖起耳朵等待成果回家的汽车声、脚步声和咳嗽声,一夜一夜地等待,希望这些声音能减轻我的恐惧,可是那些声音最后竟完全地消失了,成果对我彻底失望了,他不再回家来。
抑郁之后,我又患上了眩晕症。经常突然晕倒,弄得全家人手足无措。其实,今天,我并没有晕,我是不小心踩了空,但我很快就站稳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晕了,这些婆婆都不知道。我接过婆婆递给我的一百元钱时,我告诉她我没有晕。可是她还是狠狠地骂了一句,成果,这狼不吃的畜生!
婆婆把我得病的原因归咎于成果抛弃了我。实际上成果并没有完全抛弃我。他带我去看病,坐了无数趟飞机。他还让司机每天送新鲜的樱桃和草莓给我吃。我得病,是因为我不小心碰上了他。那天我要不去医院,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那天成果扶着那个女孩从医院的妇产科出来的时候,我就拿着给婆婆买的药和我婆婆站在医院的过道里。而就在那天的头一天晚上,成果电话告诉我们他出国了。在这儿碰见他,我和婆婆都傻了。我手里的药掉在了地上。我看见婆婆走过去在他涨红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他就一手捂着脸,一手扶着那女孩朝对面的电梯走过去。成果很重的脚步声里突起一阵高跟鞋踩在医院过道里刺耳的声音。他们在电梯门口停下来。我迫切地希望成果能回头,只是看我一眼,表示一下歉意也好,可是他没有回头,连身子也没有侧一下。他们的背影在电梯门口消失的时候,我眼前突然黑了一阵,身子就开始在一片混沌中旋转。
从我家到烤鸭店,需要走20分钟。其实并不太远,出了单元楼,穿过小区的两片草坪,往南出了小区大门,在隔着花池的人行道上走500米左右,再横穿过街道,就看见老农的烤鸭店了。总长就是半里地。可是我现在能够在这一小段路程里慢慢地走,随便想一些心思。我儿子喜欢吃烤鸭,每天都要买半只来。婆婆让我去买烤鸭,也不是想要指使我干活,我们家不需要我这样的人干活,她只是想让我出去走走。第一次去烤鸭店,是婆婆领着我去的。她不耐烦地拉着我的袖子往门外走,嘴里不停地叨叨着:闷、闷,快闷出毛了,跟我出去走走吧。我就跟在她屁股后,畏畏缩缩走在大街上,不敢抬眼看人。到了烤鸭店,婆婆和烤鸭店的老板说话,我就站在一边,傻子一样愣愣地看。婆婆指着我跟烤鸭店的老板说,这就是小娅,她得了抑郁症。是我那狼不吃的儿子毁了她。好几个月,她都没出门了。烤鸭店的老板留着长头发,穿一件白棉布大褂,黑色的老板裤很宽,显得他又胖又高。他温和地看着我跟婆婆说,别担心,她会好起来的。婆婆的话让我觉得有点丢人,我虽然不说话,但我不想让她那样说我。可是这个胖男人的话让我很愉快。他说我会好起来的时候,我就朝他微微地笑了。他朝我会意地点了点头。我闻到一股浓浓的烤鸭味儿,就生出了满嘴口水,我怕别人看见,又使劲地把口水咽进肚子里。婆婆买了烤鸭往回走,我就不断回头去吸那烤鸭的香味。后来,婆婆让我一个人去给儿子买烤鸭。我就每天能闻到那种浓浓的烤鸭味,我一下喜欢上了烤鸭店的味道。再后来我知道了烤鸭店的老板叫老农,知道他从北京来。他给我讲他的故事。
现在我已经出了单元楼,在小区草坪边上慢慢地溜达。我现在喜欢想那些愉快的事情,而那些愉快的事情都和烤鸭店、和那个叫老农的男人联系在一起。老农的头发很长,垂在肩上,他长着一张国字脸,眼睛内双,眼珠黑白分明,十分清澈。鼻梁挺直,嘴唇奇厚,肉墩墩的特性感。他穿的衣服也和一般人不同,衣服裤子都十分肥大。布料都是清一色的棉布。他的样子不像开烤鸭店的老板,倒像个歌星或者画家。他带一双透明的一次性塑料手套,一手托着一只烤得焦黄油亮的烤鸭,一只手拿着一把细长的刀子,熟稔地把鸭皮削到一个托盘里,然后让他身边的小伙计小刘端过来,再端来一盘甜酱、黄瓜条、葱丝、尖椒和薄冰,他就小心翼翼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教我怎么卷着吃。他卷一个我吃一个,他再卷一个,我就再吃一个。他一边看着我吃,一边哄小孩似的念道:疙瘩老婆摊煎饼,摊一页吃一页,不给老汉撇一页。开始不管他怎么逗,我都不笑,傻傻地等着他卷,我吃,直到他怕我撑着,不卷了,我才拿餐巾纸擦嘴。后来,他再念“疙瘩老婆摊煎饼”我就笑了。他说,小娅,喜欢天天吃烤鸭吗?我点头。他就说,我天天做给你吃。后来他问,小娅喜欢天天吃烤鸭吗?我就说,喜欢。当我开始说话的时候,他兴奋地大声喊,她会说话了,老天啊,她会说话了!我就直愣愣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会说话了,他为什么那么高兴?再后来我的抑郁症慢慢好起来的时候,我看出了老农喜欢我。
我出了小区的大门,走在大街旁邊的人行道上。已经是暮春时节,街两旁的柳树抽出嫩黄的叶子,黄绒绒的让人感觉暖和极了。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我背出这句诗的时候,满心的愉悦,步子也迈得轻快起来。现在我的抑郁症已经完全好了,想去哪里我就可以去哪里。那天老农要带我去他乡下的鸭塘。我就跑回家去,把给儿子买的半只烤鸭交给婆婆,婆婆说,你去哪儿?过去闷得不出门,现在疯得不回家,丫头片子,你倒是说话呀!我朝婆婆傻笑了一下,抽身跑出家门。老农开着他的破吉普在小区门口等我。
我坐上老农吉普车的时候,就感觉像坐了辆四轮拖拉机,全身都在晃,全身都在响。我说,老农,这车不会坏在路上吧?老农扭过头来笑着说,车坏在路上,我背你走。老农的每句话都让我有点感动。虽然这车颠得我头晕,和我丈夫的奔驰比起来,坐着确实不怎么舒服,可我心里舒服。老农一手开着车,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那样子看起来很酷。 我说,老农,你过去北漂的时候做什么?他说,画画。我说,后来怎么回来了?他说,和我一起画画的女孩给了我十万块钱跟一有钱的老板跑了,我就一气之下卷铺盖回老家,开起了烤鸭店。听到“有钱的老板”这个词组,我就低下头不再说话。老农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继续说道,现在的女孩,只长了前(钱)心,没长后心。 我抬起头问他,那女孩漂亮不? 他说,记不清长什么样了。我就笑了。
在一个开满槐花的村口,老农把车停下来。他收回胳膊扭过头来看我。我的脸一定映在洁白的槐花里,我知道我的皮肤很干净,这是天生的。刚刚三十六岁的我映在春天的槐花里,一定还有几分美丽。这些,我都是从老农的眼睛里读出来的。他就那样傻傻地看了我半天,骂了一句:这么美的女人,不懂珍惜,真他妈的禽兽不如!听他这么一骂,我感觉有一颗眼泪从脸颊滚下来,滑到了嘴里,咸咸的。
我说,鸭塘还远吗?他说,不远,就在前头。我就和他下了车走着往鸭塘去。鸭塘在村后的一座小山下。是一个天然的池塘,大约有五十亩见方,成不规则形南北延伸成一片条带状的水域。塘水是温绿色的,塘上漂着一条竹筏子,一个脸色黑红的女孩站在竹筏上用一条长篙在水里划着,赶着一群黄澄澄的鸭子在水里游。每只鸭子都像一个小游艇,一群鸭子就画成了一个金黄色的大游艇,向我们慢慢地游过来。塘的周围长满柳树和其他一些暖温带的针阔叶混交树,把塘严严实实地围起来,树下密密匝匝的灌丛和草皮中间延伸出一条岸边的小路,我们就顺着这条小路走进鸭塘的深处。老农指着竹筏上放鸭子的女孩跟我说,她是我表妹妞妞,不爱念书,我姨就让她来给我看鸭塘。女孩就憨憨地朝我们笑,所有的鸭子也都停住了游,大蒲扇脚丫子浮在水里,好奇地注视着我们。她多大了?我问。17岁。老农边说便让女孩把竹筏划到我们脚下,他拉着我跳到竹筏子上,拿过妞妞手里的长篙在水里一拨,竹筏就带着我们游到了对岸去。
鸭子“嘎嘎嘎”地叫起来。整个水塘气氛有点异常,我搭着老农的胳膊跳到岸上,脚刚刚落在草丛里,就看见一只绿脖子的野鸭从岸上的树丛里蹿出来,对着鸭群“嘎嘎嘎”地叫着。鸭群就整体向野鸭的方向移动。我不知道那是一只野鸭,就问老农,那只鸭子怎么和别的鸭子不一样?老农说,一只野公鸭。耐不住寂寞,跑出来找老婆。野公鸭,你怎么知道它是公的?你没看见它那架势像一个很久没做过爱的野战将军。我看了老农一眼,他目不斜视地望着那只野鸭继续说,不过,它的样子真有趣,它们过着跟人一样的生活啊。不过鸭们比我们过得舒服多了,如果它们最后不被吃掉的话。老农边说边把手里长篙交给他表妹,拉着我往对岸的林子里走。我不断扭头去看那只野公鸭,它已经跳到了鸭群中间,用那只金黄的扁嘴一下一下啄着一只小黄鸭的尾羽。其他的鸭子都围着野公鸭转着游,野公鸭又转身去追别的鸭子,鸭子们便在水中欢快地嬉戏起来。我看得发呆,竟不知什么时候,老农已经把我带到了一个别样的去处。
老农鸭塘的密林深处开拓出一大片土地,还修建了一排结实漂亮的石头房子。老农管石头房子叫“老农别墅”,管这片地方叫“老农庄园”。他就是这里的庄主。他把我带到石头房子里,里面有些压抑,也有些阴冷。房顶很低,房顶是用木板盖起来的,从里面看,能看见那一条条的有些发黑的木板子。从外面看,还是一条条发黑的木板子。石头房子和另一座房子中间隔着一些小门,连通着。石房子的墙上画了各色各样的图画,因为房子里光线暗,看不清,只看见一些线条,像是古代的一些春宫图。还有二十四孝的速写画。中间最大的一座石头房是一个真正的画室,里面挂着很多油画。还乱七八糟地放了一些桌子、画布、画架和五颜六色的颜料,墙上挂了一排大大小小的画笔。你就在这儿画画吗?我在罗立忠的油画《父亲》前面站住,我喜欢这幅油画,画里的父亲极像我的父亲。满脸沟壑纵横的褶皱。老农说,这是我临摹的。在国家美术馆我和一位同学通宵达旦拟了半个月。怎么样,还像吗?我说,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原作。老农从后面拦腰搂住我说,如果你喜欢,我把它送给你。我没有吭声,我感觉一股温暖的气流正侵入我的身体,我小声叫着,老农,老农!转过身来,仰起脸迎着他俯下来的嘴唇。那一刻,空气凝固了。
我在老农的石头房子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鸭塘变成了一个金色的池塘。树林变成了金色的树林,鸭群在阳光下暖融融地安静地游着。这一切像童话一般的美丽,诱惑着我。离开鸭塘,离开村子,坐上老农的破吉普,我感觉像做了一个梦。我说,老农,我们是在做梦吗?老农笑着说,嗯,是在做梦,水塘、鸭子、石头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就是我们的梦。
后来我又去了老农的鸭塘,在石头房子里我开始写一些文字。老农在石头房子里给我做了一个石桌子和石凳子。他还让他姨用棉线给我织了一个漂亮的粉红色的坐垫。他说,把这个垫上,石头凳子坐上去瓦凉。他还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多数是一些方便食品。闷了的时候,我就跑到鸭塘去看看鸭子。我觉得自己慢慢地快变成一只鸭子了。上面的这些文字就是我在石头房子里写的,是我成为一个完全正常的人之后写的。
我已经走完了人行道,在人行道口我停下来,检查了一下我手里的那一百元钱。没有丢,还在手里。要是几个月前,我可能早把它当废纸扔掉了。那时候我有病啊,黄金到我手里也会变成废铁一块。现在不会了。这崭新的一百块钱要买三次半只烤鸭,这样说,你也许不懂,就是可以买三次烤鸭,一次半只。我站在人行道口张望了一下,不敢再想心思,準备集中精力横过马路的时候,我看见了成果。
他开车过来时差点撞着我。他急刹车,满脸怒气地从车窗里伸出脸来。看见是我,他愣了一下,转而笑了,再转而他就皱起眉头来,看着我的脚说,这么大热的天,你怎么还穿着棉鞋?这时我下意识地看自己的脚,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我果然穿着一双黑色的高帮棉鞋,鞋的上边沿还翻出一溜灰色的毛边,脚面至鞋筒上是青绿色的类似京剧的脸谱图案,这双鞋也是成果在达芙林专卖店给我买的。已经穿了好几年了。尽管成果给我买的各个季节的鞋很多,我的鞋柜已经放不下了,但是生病以后,我就只认住这双鞋穿。我感觉它厚重踏实,又是平底的,走起路来很舒服。可是,我不知道天已经热得这么厉害了。我站在成果的黑色奔驰前头,离他很近,看见他那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像涂了明油一样黑亮,光滑红润的肌肤和一尘不染的银灰色西装领子。他皱眉时眼睛里的那种怜悯,刺伤了我。我把脸扭开,想要逃走,可是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这段时间,我天天穿过马路到老农的烤鸭店去。我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就是一万种猜想,他也不会是为了碰上我到这里来的吧?虽然我还是他的妻子,他也还是我的丈夫,但事实上,我已不是他的妻子,他还是不是我的丈夫,我不知道。
我就这样傻傻地站在马路中间,来往的车辆不停地给我们按喇叭,我也不动,木桩一样站着。他把车停在路边,下来拉我,我就跟他上了他的车。很多年来,我都是这样顺着他,像影子一样跟着他。可现在我有点生气,我也说不出为何生气,我就是想从他的车子上跳下去。可他紧紧地抓住我了,像抓犯人一样把我带到了附近的一家鞋城。他抓着我的手在鞋城里乱转,试了很多双鞋。我累得满头是汗,脚也出汗了,潮湿得难受。在试最后一双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精神开始恍惚。我低着头看着鞋镜里一双瘦长的脚裹在一双白色的运动袜里,又套在一双满身是洞的灰色凉鞋里。我怎么看,也觉得那不是自己的脚。朝周围看了看,除了成果和售货员,也没有别的人了。我只好确认那就是自己的脚。为了进一步肯定是自己的脚,我把凉鞋和袜子都脱了下来,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小脚来,好凉快、好自由的一双小脚,它们可爱极了,裹着捂着真埋汰了它们。我看着突然害怕起来,生怕有人过来按住它们,给它们套上袜子和鞋子。我突然站起来,在成果和售货员惊恐的眼神中奔出了鞋城。我听见成果在后面喊我,他手里拿着一双旧棉鞋、一双新凉鞋,还有一双臭袜子,在我的后面追。但他追不上我,那些东西累赘住了他。他跑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我跑进了老农的烤鸭店。
老农穿一条军绿色的工装裤站在烤鸭店门口,和两个买烤鸭的老太太说话。看见我没头没脑地跑过来,老太太急忙闪向两边,我就从她俩中间穿过去,一头撞进老农的怀里。
出啥事了?小娅,你怎么在街上乱跑啊?老农两条胳膊紧紧地箍住我。没等我说话,老农就看见了成果。他提着两双鞋子、一双袜子气喘吁吁地追着我到这儿来。我背对着成果,看不见成果的脸,但我敢肯定他的眼睛睁得铜铃那么大,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老婆和一个卖烤鸭的混到了一起。他一定认为我抑郁成疯了。
只听见他对老农说,她是我老婆,她有病。老农说,她原本就没有病。成果说,你放屁。没病,她会光着脚在街上跑吗?你怎么不光脚去街上跑。老农说,你要非说她有病,我也没办法。 成果说,不管有病没病,她都是我老婆,你听清楚了吗? 老农说,我打算娶她。 这句话说得我心惊肉跳,我抬起眼睛盯着老农看,他的脸就在我的头顶,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见他肥厚的下巴。 我说,老农,你什么时候想要娶我了? 他低头亲了我一下说,就现在。 他的动作更加让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我觉得就要发生决斗,像俄罗斯小说里写的那样,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去格斗场决斗,一个男人会被打死。不,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成果和老农我都不希望他们受伤。我打算从老农怀里逃走,便使劲想挣脱出两条胳膊。没用,老农紧紧地箍着我。我强扭过头去看成果,他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愤怒,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转身走了。没有发生我想象的决斗,甚至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
老农把我抱回烤鸭店,放在平时我坐的那条长凳子上。然后跑出去把我的东西收拾回来。又弄来一大盆热水,把我的两只脚放进去。水温正合适,脚泡进去很舒服,老农不嫌我脚脏,两只大手不停地伸进水里给我搓脚底的沙粒和尘土,一盆干干净净的水一会儿就变成黑乎乎一团脏水,他把脏水端出去倒进店门前的下水道里,又打了一盆清水来,给我又洗了一遍。他的手宽大柔软,握住我的脚很舒服。我愿意一直让他这样握着。他抬起脸跟我笑,眼珠黑白分明,鼻梁挺直。我说,你有艺术家气质。 他说,你也有。 我说,你什么时候说过要娶我了? 他说,刚才呀。 我说,你是说给成果听的吧,你想刺激他?他说,不是,我真这么想了。我眼睛一下湿了,赶忙装着伸手去摸他浓密的黑头发。
洗完脚,老农给我穿上袜子和那双满身是洞的凉鞋。他又带我去他的鸭塘转了一圈,给我带回来满满一篮子鸭蛋。他用他的破吉普把我送回了家。我站在小区门口,望着他和他的破吉普走远,消失在傍晚的车流中,就怅惘地回家了。
那天晚上,婆婆让小保姆做了很多菜,都是我喜欢吃的。我狼吞虎咽,一会儿就把自己吃饱了。准备起身离座,婆婆拉住我的衣袖让我坐下,她不像往日一样声音响亮,表情明快。她沉着脸,声音怪怪地说,小娅,你今天见到成果了吗?我点点头。听说是烤鸭店的老农治好了你的病?我又点点头。她说,赶明儿烤鸭店要改成精神病医院了,老农的烤鸭有治精神病的奇效,是不是?我眼睛瞪得很大,看着我婆婆,我觉得她一下变得很陌生。我一直以为,她是站在我这边的,在我生病的时候,她一直和我站在一起,她是我的支柱。可现在她在对我说什么?我有些生气地看着她。可是她没有理会,继续说道,成果爱你和你们的儿子,这一点,你知道吗?我摇摇头。她有些激动起来,开始嚷嚷,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他给你看病,给你买新鲜的水果,看见你穿着棉鞋,他心疼你,立马去给你买凉鞋,这些,还有这些,不都证明他还爱你吗,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她生气地站起来,又坐下,看见我面无表情木头一样坐在那儿,她越发生气,声音越发尖利,我早该想到那个烤鸭店的老板不是好人,我怎么能带你去烤鸭店,我真昏,你别坐那儿装傻,你倒是说话,你是不是真跟那个老农厮混上了?你要是说你没有,我倒相信是真的。最后我婆婆恶狠狠地说,从明天开始,你不许再去烤鸭店!
我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等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我的头又开始疼。婆婆责骂的声音变成“嗡嗡”的马蜂的叫声,让我全身好不自在。随即那个女人的高跟鞋踩在医院过道上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又在我耳边突然响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两种声音交替着刺激着我的耳膜,搅得我一整夜无法入睡,我又一次失眠了。第二天,我没有出门,我几次想出门到烤鸭店去,可是我找不到出门的理由。第二天第三天我仍然找不到出门的借口。我就这样在家憋了三天,和老农失去了联系,我很不开心。到第四天早晨,我实在忍无可忍了,趁婆婆上厕所的时候,悄悄穿上鞋,溜了出去。
一出楼门,我就在小区的院子里飞奔起来。很快就来到了烤鸭店。但是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烤鸭店的铁皮门紧紧地关闭着。店门上方“老农烤鸭店”的招牌也被取掉,留下一个长方形的印子。店门旁边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有两行工工整整的楷体字:老农烤鸭店因调换店址,暂时关门停业,敬请广大顾客多多原谅!落款:老农。
一股凉风吹过,我摇晃了一下,我想我的晕眩症又犯了。我踟蹰着,不知该到哪里去。这时,店门“吱”一声开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隙。伙计小刘从里面探出头来,他用眼睛示意我进去,我就走过去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店里已经空无一物,不见老农,沉闷的空气中还飘忽着一种烤鸭的味道。小刘说,大姐,烤鸭店被人砸了。就是你上次来的那天晚上,半夜一点多,来了一群蒙面人,把烤鸭店砸了个稀巴烂。老农呢?老农他怎么了?我急切地问。他没怎么,他发财了。我惊异地看着小刘,以为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我说,你说什么?他说,是真的。那伙人头天晚上砸了烤鸭店。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正和老板合计着报警的事,突然闯进来一个瘦高个男人,他扔给我们一个硬邦邦的保险箱。对老板说,是烤鸭店搬家,还是你的脑袋搬家,你自己选择吧。说完就走了。我和老板打开保险箱一看,里面满满一箱子钱,少说也有上百万。老板给了我二十万。他说,小刘,你去别的街上找个门面,把烤鸭店继续开下去。我要回北京,鸭塘也归你了。只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做到。我当时拿着钱哭,不知道他走了,我该怎么办?他说,不许哭,听我说话。我就擦了眼泪,抬起脸来。他说,你必须继续把烤鸭店开下去。你的烤鸭店开张之后,你要每天给小娅她们家送半只烤鸭去。你听好了吗?我就使劲点头。他抱着我大哭了一场,走了。小伙计哽咽着说,等我的烤鸭店开了张,我每天给你们家送半只烤鸭去。
小刘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楚了。我感到他的声音像一张薄纸在空气中飘动。他的脸变得模糊并在我眼睛里旋转。我再次跌入那片混沌之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出烤鸭店,变成无数只鸟儿在天空飞舞起来!鸟儿又变成无数支箭射向我,击中我,我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倒下去!
責任编辑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