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葬(中篇小说)

2019-01-16 02:10何存中
北京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大壮殡仪馆村主任

何存中

秋天的早晨,骑龙顶风景真是好,风吹雾走,天开山朗,旭日东升。九十四岁的杨年人寿终正寝了。

骑龙顶有来历。骑龙顶坐落在大别山群山环抱的山腰里。相传骑龙顶的人老死后,不喝迷魂汤,不过奈河桥,不经那么多的磨难,直接有龙来接。空中传来仙乐,那条龙驾着五彩云霞,落在山顶上,让亡魂骑上直接上天堂。你要相信大别山区,越是贫苦的地方,传说越美丽。

杨年人的死,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杨年人早餐还吃了两碗饭。吃完饭后就出门到骑龙顶上看风景。按骑龙顶的传统说法,这叫“望路”。是人要死之前决定朝那个方向去。楊年人的大儿杨大壮有个毛病,只要农忙就看不惯父亲心闲无事的样子。稻场上忙着打稻的杨大壮问杨年人:“龙来了吗?”这是咒人死的话。要在平时杨年人必定骂儿。但那时候杨年人一点也不在乎大儿的讽刺,只是微笑,回到家中就躺在床上,将身子摆平,灵魂出窍,骑龙去了。

杨大壮是进屋找箩筐装稻子时,发现杨年人躺在床上不动的,说:“父,你莫死了哇。”这又是句怄人的话。说这话杨年人也不动。杨大壮就上前摸父亲的鼻子,一摸没有气儿进出,就说:“父,你莫吓我。”杨年人一点也不理杨大壮。杨大壮这才号啕大哭:“我苦命的父!你真的死了哇!”杨年人的死,终于换来大儿的痛哭。

在骑龙顶,死人是大事。需要村干部出面组织人安葬,密切配合,才合规矩。自古以来骑龙人帮人生,人帮人死。杨大壮顾不着打稻子,匆忙跑去向村主任汇报。村主任在坳下的村部办公。村部是祠堂改造的,旧貌换新颜。杨大壮进门就下跪。村主任吃了一惊,他没有看见杨大壮向人低过头。在骑龙顶杨大壮人穷,但穷得硬肘,一点也不羡慕日子比他过得好的,人若是对他炫耀,他就说:“你好你的。”一副安贫乐道的气势,镇得人无话可说。村主任问:“大壮,你下跪做什么?”杨大壮说:“我苦命的父,那个‘老儿升天了!”村主任这才明白,这是杨孝子报丧的礼仪。因为平时不求人,此时非求人不可,依靠组织,一跪重千金,作为村主任,你得出面主事。杨大壮并不糊涂,知道事情到什么地步,该怎么做。村主任感动了,上前将杨大壮扶起来,说了一句官话:“节哀顺变。”开始思考应对。

杨家不是平常人家,在骑龙顶情况比较特殊。杨年人有三个儿。分别叫作大壮、二壮和三壮。虽说山穷水恶,但基因好,壮汉生壮儿。三个儿因为家里贫穷,该找媳妇的时候没有找到,只有小儿子到外地招亲做了上门女婿,改了姓,做了别人的儿。杨年人身边剩两个儿,大壮和二壮。三个寡汉住在一起,饭集中吃,钱分开用。人称寡汉之家。大壮过了六十岁,因为孤身,按政策吃上五保。二壮快到了六十岁,盼望着吃上五保。杨年人因为有儿子,尽管九十四岁了,也不能吃五保,靠国家对贫困户的补助钱养他。所以杨大壮管父亲叫老儿。骑龙顶是贫困地区。杨年人的家是国家精准扶贫的对象,有工作队员一对一帮扶脱贫,制定了三年脱贫计划,不脱贫不能离开。

村主任坐下来想了想,对杨大壮说:“大壮,你找我是对的。但这事叫我为难。”大壮说:“老儿死了,嫩儿出钱,你组织人安葬,入土为安,一了百了。这有什么为难的?”村主任说:“老人去世了,按说由我出面组织人安葬。但是你家情况特殊,这事你要向扶贫工作队‘真干部汇报。”大壮问:“你难道是假干部吗?”村主任说:“人家是‘钦差,下来专门为你家服务的。如何安葬?你得听听他的意见。他的意见很重要。朝大处讲关系到国家的扶贫大计,往小处说关系到你家的命运和他的前途。你不要以为是小事。”

村主任说到三个关系,杨大壮就觉得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我姓郑。我就是村主任说的“真干部”。他拿我姓的谐音,温暖我。我拿他没办法。他还编顺口溜表扬我。“真干部,特认真。一心一意为人民。白天访对象,晚上守明灯。算细账,填表格,写公文。他是扶贫的指南针。”他编得对。现在对于扶贫干部的行踪,采取手机卫星导航定位系统,到没到岗,查起来一目了然。

我工作的单位在市群众艺术馆,负责辅导全县业余文学创作,同时也写点小说之类的东西。精准扶贫每个单位要抽一个人下乡,馆长点名让我去,说深入生活,对我创作有帮助。杨年人一家是我结对精准扶贫的对象。我在骑龙顶精准帮扶两个年头了,到了三年若是杨年人一家脱贫了,我就可以完成任务回到单位上班,所以我对杨年人一家的冷暖格外上心,容不得旁人染指。为什么呢?因为上级有规定,对于结对帮扶对象,村干部大事不能硬性作主,要征求帮扶干部的意见,主要防造假。

杨大壮找我时,我正在村部设的扶贫攻坚办公室里填表。这样的表格格外多,项目尤其繁杂,一填就是一大摞,每填一次就有不同的要求,你得根据不同要求,重新算账,平心静气地填,不然你就过不了关。经过两年的训练,我对于数字格外敏感,注意交叉平衡,突出重点,上级检查时总是表杨我。

大壮是带着二壮进门找我的。大壮原先想一个人找我,后来觉得不妥,二壮也是父亲的儿,若是抛开他,好就无话可说,不好怨言就落到他一个人的头上。大壮就给二壮打手机。现在是信息时代,兄弟二人都有手机的,只不过是老人机,不是智能手机。就是每人配一部智能手机,他们也不会用,觉得很麻烦。大壮给二壮打手机时,二壮正在跑摩的。这伙计老人机也配蓝牙,两条白线吊在耳朵旁边,茅屋上面安兽头。二壮有一部旧摩托,在骑龙顶到茅江镇的乡村公路上送客,每一趟能挣十元钱。摩托上拖的是邻村的谷花儿。谷花儿开了一个小卖部,每天要从镇上打货回来。谷花儿下摩托时不想付钱,说:“二壮,我让你摸一把。”二壮说:“我现在不想摸,只想操。”谷花儿直接给了十元钱,说:“癞蟆蛤也想吃天鹅肉。”二壮说:“肥鹅吧?”二壮嘴巴不饶人,晓得回击。谷花儿开小卖部剩的廉价零售吃多了,那里面含激素,肥得像油桶,一点不丢骑龙顶人的脸。大壮说:“你这绝种!还有闲心调情?父死了!”二壮这才关了手机,骑着旧摩托赶到村部。

大壮领着二壮进门后,并不按孝子报丧的规矩给我下跪,只说:“老表,我父升天了。”他为什么叫我老表哩?这也有故事。我的家就在骑龙山下,与他家不远,说起来他认识我父亲。我下乡结对帮扶时,想拉近与他们的距离,就努力找亲戚关系,这样说起话来就亲切。谁知道向上攀了五代,也没有发现。于是我就对他说:“我们都是江西填湖广时搬来的。你叫我老表吧。”大壮欣然接受。

大壮说:“我找村主任。村主任叫我找你。他说这事归你管。你说怎么办?”在他说他父亲升天时,我的思维就开始高速运转。这事儿非同小可,关系到他家脱贫,也关系到我三年内能不能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我能不能回去还好说,但我不能让他家因丧事返贫。我问:“你父亲有遗嘱吗?”大壮说:“他死得太突然了没说。平时倒是念过多次,羡慕对面垸杨八佬几好的棺材!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遗嘱?”我问:“你们打算如何安葬?”杨大壮说:“按他生前愿望办。”我问:“棺葬吗?”二壮说:“骑龙顶的父母老死了,从古到今都是棺葬的。好葬托好生。今生不好望来生,我们要对得住苦命的父。”

我吸了一口凉气,说:“棺葬要用很多钱。”大壮说:“多少钱也得用。”我说:“你们准备了多少钱?”二壮说:“哪有准备的?我们想他万寿无疆,可他不争气,不知道要用多少钱?”我说:“这要算账。”结对帮扶最大的功夫就是算账。我本来要拿手机出来,因为那上面有计算器,但我不能用,因为计算器算起来,我方便了,他们不直观,达不到效果。我拿出算盘摆在桌子上。兄弟二人就盯着算盘看。他们对传统算盘信任,有感觉。村主任进来了,责任在肩,这时候他不能不来。

我问:“寿棺准备了吗?”大壮说:“没有。”二壮说:“你当什么长子?九十多岁的父亲连棺材都没准备?人家杨八佬七十岁就准备好了。还有脸朝出说?”大壮说:“你不是他的儿吗?你怎么不提出来?还有脸说我?”兄弟俩一言不合就争。村主任说:“这有什么争的?如今街上装人的棺材多的是,付钱人家送上门。”我问:“买什么材质的?”村主任说:“现在没有杂木的,都是上好杉木的。杂木的抬不出门。”我问:“得多少钱一具?”村主任说:“打七折,最低价三千五元。”棺材打七折,闻所未闻。我在算盘上打上三千五元。然后讨论寿衣和入殓的香纸爆竹费用,这不贵,最多三千元。我在算盘上加上三千元。这些都是小钱。如今农村老人上山最大的费用在后面。一是吹乐班子,这班子一般由十人组成,每人出场费三百元。我问大壮:“请不请?”大壮说:“我父做人一场不容易,当然得请。”二是抬棺的人,不管远近得三班人,每班八个,得二十四人。每人二百元的工资,加上一双鞋一条毛巾和两包烟。三是办酒的钱,加上乡亲,得开六桌,每桌加上酒水也得千元以上。我在算盘上一项项地加,所需费用达到了三万元。村主任说:“还不止这些。钱用急家门。有些费用没有打进去。估计要再加三千元。”

我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算盘上的数字惊着了。我没有想到如今乡村送一个老人上山要花这么多的钱?兄弟俩也被算盘上的数字惊着了。我问:“你们有这么多的钱吗?”大壮说:“这有什么办法?他是我们的老子啊。”二壮说:“三个儿平摊,每人出一万一。”大壮说:“混账东西!三壮能出这个钱吗?他改了姓做了人家的儿。”二壮说:“他难道不是父亲的种吗?”大壮说:“咱们二一添作五,一人出一万六。”二壮说:“你说得好听。有儿的人不出钱,没儿的人出钱?当年我说我去,父和你说叫他去。”大壮说:“这不怪父,也不怪我,人家姑娘用手比画,看不上你这个种。”二壮说:“不就是个哑巴吗?我还看不上她呢!他要不出钱,就你一个人出。”大壮说:“凭什么?”二壮说:“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抠鼻屎当盐吃,嘴巴吃怕眼睛看着了,比我有钱呀!”于是大壮就打电话同三壮商量。三壮说:“大哥呀!我的儿今年考上了大学,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我出五千吧。”二壮说:“这还差不多!哪有吃了树菇忘树恩的道理?老大,我的钱你先垫着,等我有钱时还你。”这是什么道理?大壮就气得颤,问:“你的钱呢?”二壮说:“你不知道吗?我的钱吃了喝了,嫖了赌了。”大壮气不过,就想动手。被村主任拦住了。二壮问:“九十四的人死了,国家就不能给点照顾?”村主任说:“二壮,等你吃上五保,要是死了,归国家安葬。你父有儿,按政策没有多少照顾。你不要想多了。”二壮笑了,说:“想到有今天,这个老东西为什么要生儿呢?哥,我是吓你的。我有钱哇。我的钱放了高利贷。等下年收息,我一分不少还给你。放心!你是父的儿,我也是父的儿。我打个欠条你捏着。我会赖你的账吗?”二壮的话当不得真。

杨年人的这个儿实在难对付。他家的房子旧了,想住新屋,就动国家的心思。春节十五的晚上,他在土砖屋后荒草荒树间,放了一把火,火烧起来后,就跑到村部来报警,说:“我家房子后面起了火。我向你们报告了,你们看着办。”于是我和主任组织村干部拼命去救火,焦头烂额将大火扑灭了,保住了他家的房子。他大失所望后,表扬我们真是舍生忘死的好干部。

我问大壮:“你有这么多钱吗?”大壮说:“实话对你说,我存了三万元钱,是我多年打工和捡破烂挣的。我想存点钱防我的老。有什么办法?父亲死了,他勤扒苦做一生,做儿的得让他入土为安。老三的钱也不能要,侄儿考上了大学要用钱。尽管不姓杨,但血脉还是杨家的。父亲安葬的钱,归我出。不够的,我借。我不指望别人,折算父亲只有我一个儿。”世事多磨,儿多父苦。大壮痛心了,就哭:“父哇!你生前儿对不住你,没有好言语。你死了,儿实现你的愿望,棺葬你,让你安然!来世投胎,找个好人家。”

大壮的哭让我心酸。脱贫对象遇到了人生节点,返贫即将发生。我这个结对帮扶的,欲哭无泪,束手无策。

村主任默默无言望着我。

我是上卫生间时,灵光一闪,想到解决困境“点子”的。其实这个“点子”并不高明,我想到了,村主任也能想到,只是他不想。这就是我与他之间的区别,要是一点区别都没有组织上能派我下来吗?

我到骑龙顶来扶贫,村主任一点也不看好我,因为我来自文化单位,文化单位穷,带不来财物,只有蹲在那里访问、算账、填表。如今城里双休,我们单休,每个星期天回城“省亲”一次。每次我空手而歸,他就说:“你就不能带点什么来?”我说:“文化单位有什么可带的?”他说:“图书馆归文化局管吧?你就不能向局长反映带点书来?”我说:“村图书室的书不是文化局配备的吗?”他说:“那是村村都有的大路货。你们就不能送点经典?”我说:“经典图书图书馆是有,但不能随便送。要办借书证,有借有还。”他说:“你们什么都不送,那来做什么?”我说:“按你的意思,博物馆有文物,那不要送一件元青花来?一件元青花就是一个亿。”他说:“算了,我说不赢你。你们这些文人只会想单身汉半夜做梦娶媳妇的事。”

我碰了一下村主任,他就知道随我到外面。这说明他与我还是心有灵犀的。外面说话方便。骑龙顶风景好。村主任是个聪明人,我对他说了我的“点子”后,他先是眼睛一亮,然后暗淡了,说:“你这个想法倒是省钱,恐怕行不通。”我问:“为什么?”他说:“‘三观不合,很难说到一起。”这是网络语言。我志在必得,说:“上面的事归我负责联系,下面的事你要配合我做工作。”他说:“那就试试吧。”这两年由于结队帮扶,我对于扶贫政策有所研究,觉得按照想法能够行通。于是层层汇报,打了几个电话,果真能够实现。于是拍了村主任肩膀一把,说:“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我俩走到一起来了!我不说大话。你帮兄弟一把。”他说:“说这话你就见外了,我是骑龙顶的村主任。帮你就是帮自己。”我说:“事情办成,达到预期效果,我送你一样东西。”他问:“什么东西?”我说:“我写的书。”他说:“你也出了书?童话吧?”我说:“不是童话。是小说。”他说:“算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估计他不打算要我的小说,他哪有心思看小说?要是童话他就要,童话可以给他孙子看。

于是我与他商量如何做工作。我说:“你唱黑花脸,我唱红花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说:“这不要你教。你把角色分配一下就行,我晓得怎么唱。”这是乡村剧团演提纲戏的套路。二人进屋,村主任就进入了角色,不愧是农村工作的老手。村主任喝口茶,点支烟吸,说:“大壮哇,我同你说个事。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父亲。他说他要死了,要我保证不让你受苦。我说,大伯呀!你大壮是个倔种,恐怕不听我的话。他说,你是村主任,你要是不答应,我做鬼也不饶你。你说巧不巧?我醒了,你父就走了。”大壮信以为真,说:“这个老父亲不是我说他,一生不相信自己的儿,相信外人。我连外人也不如。”村主任说:“你父亲要我替他算个账,看他死了棺葬要花多少钱?我在梦里算了一下,同刚才算的一样。你说这巧不巧?你父就一哭,说,我苦命的大壮只存三万元呀!还不够!还要借债!你不应该把存钱的数目告诉你父亲。你说你存的那点钱算什么?还不够一次花!让他死了也不安,放心不下你。”大壮眼睛又红了,想哭。二壮说:“哥,你又想哭是吧?我建议你想哭就哭出点名堂,编词儿唱楚剧的悲雅腔,叫‘真干部给你拉胡琴。”大壮就警觉了,不哭,望着我和村主任,说:“不要编了,我晓得你们的心思。是不是要父亲去火化?”我以为事先没议提纲,村主任性太急了直奔主题,戏演砸了。哪晓得村主任一点不惊慌。村主任对兄弟俩说:“这是组织决定的。”大壮说:“什么时候决定的?”村主任说:“就在刚才。”二壮冷笑,说:“你和他就是组织?”村主任指着我说:“他代表市领导,我代表村委会,不够格吗?”大壮说:“我不管你们代表谁,我们不同意。”

我以为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村主任不急,向我使了个眼色,叹了口气说:“‘真干部,关于杨老如何安葬,我们的工作白做了。我们不能按着牛头喝水,就随他们兄弟的意见。你只有将他们的态度如实向组织报告,明年大壮的‘五保取消了,后年二壮的‘五保争不上,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一招果然奏效。大壮急了,问:“你说什么?你们凭什么取消我的‘五保?二壮的‘五保为什么争不上?”村主任说:“你们还不晓得是吧?最近国家对吃‘五保的政策作了调整,好吃懒做的、铺张浪费的、抹牌赌博的、不执行国家政策法规的,要视情节轻重予以取消。”这拟出台的政策,是针对“低保”的,“五保”政策没有变。村主任张冠李戴,说得像真的。二壮说:“你敢?”村主任说:“你不要嘴硬?嘴硬硬得过国家政策?”大壮就吓着了,对二壮说:“你不要说话好不好?”二壮就朝大壮翻白眼。

村主任黑花脸演得相当成功,下面就该我出场了。我说:“上级正在抓移风易俗的典型,骑龙顶分到了一个指标。若是愿当典型移风易俗让父亲到城里火化,丧葬费用归公家出。”二壮问:“有没有奖励?”这伙计思维相当敏锐。我说:“奖励倒没有。”大壮对二壮说:“你想把父亲卖钱呀?”二壮说:“折算遗体捐献。”大壮气不过,给了二壮一耳光。二壮捂着脸忍住了。我说:“还有一个政治待遇。”大壮问:“什么待遇?”我说:“按副科级安葬。”这是我临时想出来的。大壮和二壮搞不清楚什么是副科级?我就现身说法,说:“现在的村书记,上级规定副科级。前年你们村老书记不是死了吗?不是送到城里火化的吗?就按他的标准安葬你父亲。”村主任说:“大壮,那次你不是送葬代表吗?你看见了的。就是那待遇。”大壮说:“那不是官葬?”我说:“当然。”大壮说:“那行。我把父亲交给你。”这时候二壮站了起来,走到大壮前面抬手给了一耳光,然后抽脚就走。大壮打愣了,站起来就追。路两边树竹之间,鸡飞狗跳。

二壮站住了,指着大壮说:“你上来试试?你上来我就做死你!你这个取好卖乖的东西!说我想卖老子?你这不是卖吗?我不管了。与我不相干!你爱怎么卖就怎么卖?”这伙计又硬又臭,棺葬不想出钱不说,火葬还义愤填膺。骑龙顶就有这样的人。百年前鲁迅先生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现在是“悲其不幸,痛其怼争。”

我是从叫殡葬车来,将杨年人的遗体抬上车后,开始领教大壮“我把父亲交给你”那句话真正含义的。从那时候起我成了丧事的法人代表,村主任成了主管,大壮成了督导。他见官大一级,监督和指导我们如何按死者生前的愿望进行。

我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那年我老娘去世后,我老娘的兄弟,也就是鄂东人所说的母亲娘家的舅爷,到我家后代表娘家人履行过这个角色。尽管我尽了孝心,他还是许多的不满意。他只要不满意,我就随时给他磕头赔不是。那时候垸人不指责他,说他做得对。这样的心情不难理解,人生不易,最后一场,哪能草率?不然意义何在?

殡葬车是殡仪馆的,遗体抬上车后,司机发动了车子,大壮拦在车子前不让开。我对大壮说:“送父亲上路吧!天不早了。”大壮问:“就这样上路吗?”我问:“有什么要求?”大壮说:“孝子不穿孝服?”村主任说:“到城里去火化,移风易俗,不穿孝服。”大壯说:“你们不是说按副科级待遇吗?不穿孝服,就没有别的方法?我看到电视上领导人死了,送葬的人戴白花和黑袖章。”你不能说他没道理。既然“官葬”,就得按“官葬”的规矩。好在白花和黑袖章殡仪馆都有,他们提供全套服务。大壮将白花戴在胸前,把黑袖章套在胳膊上。村主任问:“好了吧?”大壮还是不放车子走。我问:“还有什么要求?”大壮气愤地说:“父亲既然明确了副科级,与你们一样都是官。官送官葬,家属戴了孝,你们为什么不戴孝?做事要凭良心!”这话有道理。我连忙说:“对不起。你说得对,我们马上整改。”

我和村主任按要求戴上了白花和黑袖章。大壮还是不放车子走。村主任说:“大壮,该上路了。”大壮说:“就不放爆竹丢买路钱吗?”我说:“官葬移风易俗,不丢买路钱。”大壮说:“那不行。不丢买路钱,鬼要找我父亲扯皮的。”村主任说:“大壮,爆竹和纸钱,你准备了吗?”大壮说:“说了没准备。不是说费用包了吗?”村主任说:“移风易俗,不包这些费用。”大壮说:“我不管。你们不能屙尿变。”村主任的話是真的。我说:“算了,有卖的吗?”村主任笑了,说:“现在什么没卖的?有钱就行。”我就拿出三百块钱出来,叫大壮去买。大壮说:“公家的钱,我不承手。”我说:“这钱报不了,我出。”大壮说:“私人的钱,我更不能承手。”村主任只好拿着钱到小卖部去买。

车子终于上路了。我和村主任陪大壮坐在遗体两边。按照传统习俗,放爆竹和丢卖路钱归孝子,大壮还是不承手,坐着发呆。没有办法,我和村主任就充当孝子,一个放爆竹,一个丢买路钱。如果这样顺利进城,那就无话可说。但事情没有我想的那样顺利。

车子沿着山路开,如今通村公路都是水泥的。虽然不宽,但路况好。路上青山,路下绿水。开着开着,麻烦又来了。车子开到骑龙水库桥头,大壮拍着车帮子叫:“停下!停下!”开殡车的司机有经验,这时候得罪什么人都可以,千万不能得罪孝子。车子就在桥头停住了。山上太阳出来了,雾在风中飘散。我们看到二壮骑着摩托迎面来了,停在殡葬车前不远处。大壮跳下车,二壮迎了上来。大壮没好气地问二壮:“你这个野儿来做什么?不是说不与你相干吗?”二壮说:“哥呀!说到天上掉在地上,我还是父亲的儿哩。我来送父亲过难关!我怕你老糊涂了,忘记了。”你看多亲切。

我知道这是鄂东棺葬的风俗。鄂东棺葬风俗,送父亲上山,抬棺材的人们,打着嗬嗨,需要齐心协力,遇到险路,过桥过坎,孝子们就跪在路前含泪祈祷:“父亲!走好!”这时候若有闪失,扁担脱了肩,棺材落了地,那就是大忌。孝子有权用手中的丧棍问罪,传说挨了丧棍的人活不过三年,抬棺材的人们得格外小心。那时候山里的路是什么路?羊肠小道。那时候桥是什么桥?独木的,最多是三根木头搭起来的。这风俗起作用。而现在路是水泥铺的,桥是钢筋浇灌的,能过解放牌大车,殡葬车更是万无一失。又不是棺葬,火葬用车拖,遗体放在车上,过桥能有什么闪失?但这哥俩将棺葬的风俗用到桥头上。

村主任这时候一言不发。我在车上说:“大壮,能不能不这样?”大壮说:“不能。你晓得个卵!那年做水库,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我父亲赤脚挑土,就是在这桥上失脚滑下去,跌到山沟的。摔断了腿,没有及时治疗,痛得死去活来,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下地。我父亲生前念念不忘,提到这个地方就胆战心惊。”大壮和二壮就在车前桥头的水泥路中间跪下了。老人生前不容易,我准备陪陪他们。村主任碰了我一下,提醒我不要下车。村主任的意思我明白,这是孝子的孝行,外人不掺和为好。哪晓得二壮见我们没下车,就过来叫喊:“坐着做什么?你们就没有责任吗?下车!统统给老子下车!”这时候就不能和孝子较劲。孔子说:生死亦大焉。我和村主任只有下车,来到桥头,陪两个孝子跪在水泥路边。殡车司机缓缓开动车子,我们一齐祈祷:“父亲大人!您走好!您走好!”都是孝子。

祈祷后,大壮前面走,我们后面跟,车子减了速,我们爬上去,车子加了速。二壮骑着摩托在前面开路。我松了一口气。车子爬坡下坡,开到了山腰,山腰是一块盆地,再下去,就是平畈,是通向县城的大路。只见二壮的摩托又停在路边了,大壮拍着车帮子又喊:“停下!停下!”大壮跳下了车,与二壮会合。我问村主任:“为什么又要停?”村主任说:“这也有故事。那年杨年人家里穷,春天的时候,捡柴起早挑到城里卖,想赚点油盐钱,走在这里踩到路上的毒蛇,被咬了,肿到了胸膛,差一点就死了。那时候割资本主义尾巴,还挨了斗。”

车子缓缓开。兄弟俩跪在路边,祈祷:“父亲大人!您走好!您走好!”这一次二壮没要我和村主任参加,大概认为这是私事,我们没有连带责任。这都是脚与路的故事,叙起来让人伤心。

我以为二壮要跟随车子进城,哪晓得这次祈祷完后,二壮骑着摩托折身而去。大壮问二壮:“你到哪里去?”二壮扭转头说:“谷花儿又要去打货。”这个伙计倒是洒脱。大壮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喝口冷水吞了他。

路好,车子开快了。我和村主任一个放爆竹,一个丢买路钱。大壮平静下来,坐着不动,望着父亲遗体发呆。过了三道河桥,就是城区,城区不能放爆竹,也不能丢买路钱了。村主任问:“大壮,还放不放?还丢不丢?”大壮惊醒了,说:“怎么不放?怎么不丢?”村主任说:“你拿三百元钱出来,我们接着放,接着丢。”大壮问:“凭什么?”村主任说:“城区禁止燃放爆竹和乱丢垃圾。若是违反,最低罚款三百元。”这时候我不得不佩服村主任。

大壮又拍车帮子,叫司机停车。他将剩下的爆竹和纸钱拿下车一齐点燃,响的响,烧的烧。大壮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作了三个揖,说:“父亲大人!路就买到这里。城里街宽官大警察多没有鬼。”

秋高气爽,天晴得真好。天上白云飘,如今城里的天真干净。街上桂花香,如今城里的桂花真是多,街道两边都栽满了。

杨年人的遗体拖到了东门路的殡仪馆。殡仪馆原来是火葬场,有高炉耸入云霄,直接化人。现在城市扩展了,这里成了市中心。不能直接化人了,就改成殡仪馆。设几个宽阔的吊唁厅。城里的人死了,先送到这里化妆、入殓、吊唁,然后再送到城东二十里外的火葬场火化,下葬。那里有座万寿山。属于公墓性质。不管是谁,只要肯出钱,就能买到打造好了的一块水泥穴位。当然有高下和背向之分,这都好说,市场运作,取决于价位,别的因素影响很少。

殡仪馆的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将杨年人的遗体安排到第二吊唁厅。这时候大壮就打电话,对方接了,问:“来了吗?”大壮说:“来了。”不一会儿,一辆车开到殡仪馆门前停住了,下来一个穿皮夹克的中年人,皮鞋擦得亮,头儿梳得光,一看就是城里的,而且有身份。村主任对我说:“伙计,看见没有?救星搬来了。”这出乎我意料之外。还真不能小看了大壮,关键时候他也有心计。如今是关系社会,骑龙顶的人进城办事,遇到了难处,不都说有当官的亲戚帮忙吗?谁在城里没有当官的亲戚?他家也有。这不是来了吗?

大壮一见那人就分外亲热,同我们炫耀:“这是我家真老表。坐办公室,专门写材料。”村主任问:“什么老表?”大壮说:“姑老表。”村主任说:“我怎么没见过?”大壮说:“你没见过的事多。”这说明他们平时并不交往。那人见了我和村主任并不握手,装作不认识,一本正经的样子。我马上认出他叫胡可以。年轻时是个作者,爱写东西。我办的内刊上就发过他的散文。我就想这时候他装作不认识我是对的。公事公办嘛。要是一来就认识,就握手,就嘘寒问暖,叫大壮怎么想?

胡可以问村主任:“官葬吗?”村主任不回答,示意找我。我说:“是的。”胡可以说:“我表哥可是老实人。这事不像写小说,忽发奇想,进行虚构。”我说:“虚构不是为了更加美好吗?”胡可以对我说:“三句不离本行,我算服了你。说吧,按什么级别执行?”我说:“副科级。”胡可以就笑,问:“你们就不能争取个正科级?”我说:“村里没有正科级。”胡可以对大壮说:“也是的。一个村哪来的正科级?空间不够,想象能力有限。”胡可以安慰大壮,说:“表哥,正科级和副科级火化是一样的。你要想开些。”大壮说:“我没要,是他们要给的。”胡可以说:“你们看老表多通情达理。表叔要是在联合国,看你们按什么级别?”我哭笑不得。胡可以说:“既然制定了官葬规格,那就按规矩办。你们不要紧张,表哥叫我来是监督执行的。古人云: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胡可以对大壮说:“我现在是技术监督局办公室主任,党组成员,单位的老同志死了,都是由我出面安排火化,对于官葬的规矩熟烂于心,你找我算是找对了人。有我坐镇你就放心。我要对得住表叔。胡某有杨家八分之一血统。”大壮听后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脸上露出笑容。于是胡可以就背着手儿巡视,俨然成了领导,我和村主任成了他的跟班。没想到这伙计开始玩真的。

殡仪馆的人在第二吊唁馆门口,写了一块牌子,白纸黑字:杨年人老人吊唁厅。这是惯例,标明逝者姓名,不让吊唁的人走错了门。胡可以看了,对我说:“怎么能这样写?”我问:“有什么不对吗?”胡可以说:“杨年人是老人吗?”我说:“他不是老人吗?”胡可以说:“既然是官葬,那得称同志。”我一个激灵,说:“这怪我事先没有交代清楚。你批评得对,我们马上整改。”于是我就叫殡仪馆的人重写。哪晓得殡仪馆的人说:“不能重写。”我问:“为什么?”那人说:“人只能死一次。有禁忌,重写对子孙不利。重写得孝子同意。”我对大壮说:“能不能不重写?”大壮说:“老表当家。”胡可以义正词严了,说:“这事能马虎吗?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你们想一想,一个九十四岁的老人,闰年闰月,风风雨雨走过一个世纪,不与我们同志,新中国能站起来吗?能有今天繁荣昌盛强大的中国吗?”胡同志把话提到这个高度,我只有心悦诚服。于是重写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我重新铺纸写:杨年人同志吊唁厅。我把同志二字写得非常大。我的墨笔字其实比殡仪馆同志写得还好些,肥厚丰润。胡可以指着“同志”念给大壮听。大壮说:“老表,你争得对。不是你来,我就被他们糊弄了。”

接下来的事我真的不懂了。杨年人的遗体是直接拖来的,我认为按殡仪馆的殡葬流程进行就可以。哪晓得这里面水深着哩。殡仪馆的人问我:“着什么装?”我说:“不就是殓衣吗?”殡仪馆的人说:“殓衣分民服和官服两种。”我问:“民服与官服有什么区别?”殡仪馆的人说:“当然有区别。一是式样不同,二是面料不同。民服传统装,棉布的。官服中山装,呢子的。”我说:“不就是价格不同吗?”殡仪馆的人说:“你是个明白人,一说你就懂。”我问杨大壮:“你说你父亲着什么装?”杨大壮说:“老表当家。”胡可以冷笑了,说:“这还用问吗?你说副科级着什么装?”我说:“涉及经费问题,我要打电话,请示一下。”胡可以说:“原来你们并没有作预案,糊涂官打糊涂百姓。”大壮的眼就红了,准备哭。村主任把我拉到一边,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请示什么?先把钱垫着再说。”我只有默认。于是胡可以就对殡仪馆的人说:“殓衣就按副科级官服的标准配套。”殡仪馆的人说:“当然。”于是拿出配套的殓衣,让胡可以和大壮过目。

殡仪馆的人接着问我:“整容吗?”胡可以说:“不要问他了。当官的不整容能去见马克思吗?”这伙计说话气死人。殡仪馆的人问:“按什么标准?”胡可以说:“还不是副科级。”我哭笑不得,问:“整容分级别吗?”胡可以说:“这你就不懂了。整到什么程度,用什么样的化妆品,大有讲究。”这我当然不懂。于是入殓师给杨年人按副科级的标准擦净身子,穿上内衣,开始整容。杨年人身材高大,剪成平头,剃净了胡须,脸上打了底粉,搽上胭脂,满面红光,穿上黑呢子中山装,就跟大领导一个样。杨大壮感动了,拉着杨年人的手,说:“父哇!你做梦也没想到能有今天吧?”

做完這些就该入殓了。但是入殡装什么棺,又成了问题。入殓的棺有两种,一种是号称水晶棺,其实是有机玻璃的,只是透明,只是厚。不是内行你就看不出,与真的一个样。一种是真正的水晶棺。雄浑厚重,大气内敛,让人震撼。城里没有单位的老人死了,也有火化的,用的是有机玻璃的,主要是费用少,而真正的水晶棺费用就多。这杨大壮不关心。他哪里知道有机玻璃与水晶的区别?胡可以知道。既然是官葬,他坚持要用水晶棺。他说:“水晶棺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分永久的和临时的两种。不能永久就临时。”这伙计跟我们上课,玩渊博。为了死者,我懒得与他计较。水晶棺就水晶棺吧。不就是多用些钱吗?我和村主任同意了。一切为了死者,只要丧事顺利就行。

殡仪馆的人将水晶棺推出来让我们过目。我对金玉有所研究,那可是真正的水晶棺,摸上去细腻圆润,集殓着生命的光芒,不知入殓过多少为新中国建设作出贡献的人民公仆?让我震慑。我想天意也好,人意也罢,冥冥之间,我让杨年人入殓这样的杰作,也算对老人勤苦一生的报答。

胡可以见我感动,过来与我抒情。他说:“古人云:死生亦大焉!”我说:“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伙计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我问:“什么意思?”他说:“一点心意。五百元钱。”我说:“给我干什么?给你老表。”他说:“我原来是想给他。但是现在我决定不能给他。我算过你为姑父的丧事要多花二千元以上。这钱报不了,估计还得你出。你想象力可以,但没有生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官葬丧葬费国家政策是包干的。姑父没有单位,不是你说按副科级就是副科级,只能按平民火葬费报。你是好心,令我感动。这个世界一虚构就能美好。我虚构能力有限,所以不宜搞创作。来点实的,有生之年争取搞个级别。”虽然他说的是真话,但我还是愤怒了,不接他的钱,喊大壮过来,让他把钱给大壮。我不能接受他对文人的轻薄。

大壮接了他的钱。太阳到了西边。他对大壮说:“我只能陪到这儿。你仔细看着,等你父亲入了水晶棺,副科级待遇就享受到了。单位有事,局长通知我下乡访贫问苦。”我问:“你也扶贫呀?”他说:“你以为只有你扶贫?”我说:“明天向遗体告别,你不来指导?”他说:“我不能再来,再来怕你更受不了。”

他开车走了,腾起一股轻烟。我和村主任松了一口气,觉得接下来的丧事应该顺利。但是事情没有那样简单,因为胡可以走时的提醒,就在杨年人遗体装进水晶棺之时,留心的杨大壮居然发现了问题,坚决制止遗体装入水晶棺。

于是我和村主任的心又悬了起来。

杨大壮发现了什么问题呢?杨大壮发现杨年人与呢子配套的不是皮鞋,是白底青帮的老式布鞋,俗称千层底。我问殡仪馆的人:“为什么不配皮鞋?”殡仪馆的人说:“原来是配的。皮鞋是橡胶底,为了减少排放,市里有关部门作出了新规定。”杨大壮摇头说:“这不行?通不过。”我问:“为什么?”杨大壮说:“穿千层底是干部吗?骑龙顶的老人死了穿的就是这种鞋。老表一走,你们就合伙糊弄我。”杨大壮就拉着杨年人的手,哭了起来,说:“父哇!你一生赤脚穿草鞋,做梦也想当干部穿皮鞋。不是副科级了吗?哪个副科级不穿皮鞋?不穿皮鞋算什么副科级?他们要是不满足你的要求,我就把你拖回去土葬。”

村主任把我拉到旁边问:“怎么办?”我说:“有什么办法?去买双新的吧。”村主任说:“一双新皮鞋得要好几百元。”我说:“为了实现死者的心愿,我愿意作贡献。”大壮见又要我用钱,就不哭,上前盯着我的脚看。我的脚上穿的是皮鞋。这双皮鞋是过春节时老婆给我买的,式样新,花了三百多元。说实在话,我家不是很富裕,老婆没工作,两个孩子还没成家,花三百多元买双新皮鞋算得上奢侈品。这双皮鞋我平常舍不得穿,只在开会时穿。为了杨年人的葬礼,我特地穿来了。老婆说,当干部要像个当干部的样子,不然人家看不起你。大壮朝我脚上看,我就知道他的心思。我问大壮:“把我脚上的皮鞋给你父亲穿行吗?”大壮盯着我的脸看,问:“你是副科级吗?”我说:“相当于副科级。”大壮说:“你不要糊弄我。”村主任说:“不是副科级,人家能下乡结对扶贫吗?那是起碼的!”大壮说:“那就不要你再花钱。”意思是我脚上的鞋可以。他是好心,替我节约。我就到附近的鞋店里花五十元钱买了一双北京老布鞋换上,将皮鞋提回来给了大壮。村主任说:“大壮,给你父亲穿上,看合脚不?”

大壮把鞋拿在手里看,说:“鞋是好鞋,但看上去像旧的。”村主任说:“你满足了吧!人家才穿几回。不是真心帮你脱贫,人家能把脚上穿的鞋脱给你父亲穿吗?”大壮说:“你晓得个卵子?上面有灰,要擦一擦,才像新的。”大壮又哭,说:“父亲,你等一会儿。等儿把鞋送去擦新了回来给您穿。”他还算懂事,晓得亲自去,没提出让我和村主任去。

大壮是用一个红色塑料袋子装着那双皮鞋,提在手上,送到德尔福酒店门面擦鞋摊上擦的。德尔福原来是毛巾厂,国营企业。女工尤其多。后来破产了,女工们买断下岗了,地皮卖给一家老板搞开发,叫作德尔福。德尔福是个综合型酒店,一楼是快餐,二楼之上是高档宴会厅,后面是婚宴厅。结婚升学祝寿,生儿育女,吃喝玩乐一条龙。所以人多,擦鞋的人也多。三个毛巾厂的下岗女工就在门前擦鞋。本来酒店门口是不准擦鞋的,城管三令五申禁止。后来德尔福的老板想了个变通的办法,设擦鞋岗位,聘请她们为员工,才得以解决。但是老板并不发她们的工资。每天她们擦多少得多少。这叫因地制宜。

十月小阳春,金风送爽,桂花在大壮的头上阵阵飘落,大壮并不慌张。在他的眼里,这“大垸”只是人多,只是路宽楼高,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父亲走得急,他正在忙着打稻子,所以就是进城也没想到换衣裳。再说作为孝子,也没有换新衣裳的道理。大壮脚上穿的是凉鞋,后跟带子也没拔上,踩在脚底,就像拖鞋。脚上穿着拖鞋,身上的衣裳是旧的,而且沾满泥灰,一看就像个农民工或者捡破烂的。这不影响他的心情,他提着那双满意的皮鞋,在街上神情自若地走。不要以为大壮是“怯城”的人。他是经常进城的人,进城就像小时候走外婆家。进城打工、收破烂,只要结账就是钱。他不欠城里人什么,城里人也不欠他什么。回骑龙顶他还有点怯村主任,一到城里他就理直气壮。有了钱他也偶尔到洗头店放松一回。只要拿出钱来,洗头妹就热烈欢迎,大哥、大哥地叫。

大壮提着那双皮鞋,在德尔福酒店门前一张擦鞋的椅子坐上了。正好有空位,轮到他了。擦鞋的大妈,与他年纪相当,却叫他大叔。他解开红色塑料袋,指着说:“擦鞋。”擦鞋的大妈看了一眼鞋,并不动手,拿眼睛望着他。擦鞋的大妈鞋擦多了,对于人与鞋的关系有研究。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是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鞋,什么样的鞋被什么人穿,没有乱套的。她觉得坐在椅子上的人与那双鞋不配套。衣裳沾满泥灰,穿拖鞋的人是不会穿这样的鞋,既然提着来擦,恐怕不是他穿的。对于来路不明的皮鞋,她不会擦,擦了怕惹麻烦。大壮看出她的心思,就有点悲哀。大壮问:“擦一双鞋多少钱?”擦鞋的大妈说:“三块。”大壮说:“我给双倍。”

大壮坐着不动,再不擦就说不过去。擦鞋的大妈抬头朝街前瞄了一会儿,然后朝街后瞄了一会儿,没发现异常情况,这才放心,拿起皮鞋来擦。擦鞋的大妈擦得格外细心,清洗、上油、打蜡。那双皮鞋经她的手,擦得光彩照人,和新的一样。大壮叹了一口气说:“大妹子,你是好人。”然后双膝朝擦鞋大妈面前一跪,行的是孝子大礼。擦鞋大妈问:“大叔,你这是干什么?”大壮说:“我对你说实话,这鞋的确不是我的,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帮扶干部送的,送给父亲穿的。大妹子呀!你圆了我父亲的梦!”擦鞋大妈问:“你父亲怎么了?”大壮说:“我父亲今年九十四岁老死了,龙来接他,等着穿皮鞋上天堂。大妹子,谢谢你!这世界上好人还是多。”

大壮从地上爬起来,拿出十元钱给擦鞋大妈,提鞋就走。擦鞋大妈拿着找的零钱,追上大壮,坚决不肯多收。头上桂花落,人闻人香。大壮提着手中的鞋感动了,泪流满面,仰起头来朝天吼:“父亲大胆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哇!”这是他在城里打工深夜像孤魂一样游荡,路过歌厅时学来的。平时不敢唱,这时候他就敢唱了。他晓得把妹妹改成父亲,就那样旁若无人地唱。五音不全,直逼心肠。

路人侧目,以为他是疯子。

大壮回到殡仪馆吊唁厅,就跪在榻前把那双皮鞋给父亲穿上了。大壮眼力不错,那双鞋很合脚。杨年人穿上那双皮鞋就更像领导了。于是就将遗体入殓放在吊唁厅中央的水晶棺中。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水晶棺周围配以鲜花。这些鲜花都是从鲜花店里租来的。杨年人躺在鲜花丛中,红光满面,像是睡着了,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哀乐响了起来,阵阵低回。如今与世界接轨,全中国只要死人,殡仪馆都放这样的哀乐,催人泪下。我以为只要哀乐响起,水晶棺的盖子抬上去合上,丧事就进入吊唁程序。吊唁程序过了,就送到火葬场火化,我和村主任神圣又艰巨的任务,就胜利完成。

我的判断又出现失误。只听见门外传来轰响,我没想到二壮驾着摩托赶来了,下来一串人。除了二壮以外,还有三壮和他的妻子。为了节约钱,他们三个人是骑一辆摩托抱团赶来的,一点不怕出交通事故。村主任望着我又紧张起来。你以为他们不把父亲当人?关键时候他们还是孝子。村主任不怯二壮,因为二壮只会扯横皮,说些上不了桌面的话,经不起驳斥。驳斥两句,他就蔫了。村主任怯的是三壮,三壮初中毕业,是通文墨的。弟兄三个就他能说会道,这是寡汉之家应对苦难日子抱团取暖练就的功夫。不然同来的那个聪明伶俐的哑妹那年相亲时不会看上他,他就不会到外地招亲。三壮同哑妻进门后跪在杨年人遗体前点了一炷香,磕了三个长头后,就开始发难,不让人合水晶棺的盖子。

三壮不认识我,认识村主任。三壮走到村主任前问:“就这样草草了事吗?”村主任说:“谁说草草了事?我们可是按规格进行的。”三壮问:“什么规格?”村主任说:“副科级。”三壮问:“副科级是党的干部吗?”村主任说:“谁说不是?”三壮问:“既然是党的干部,为什么不覆盖党旗?”这闹的就有点大。我上前说:“你不能无理取闹。”三壮问村主任:“他是什么人?”村主任说:“结对帮扶的干部。”三壮问我:“我怎么无理取闹?”我说:“你父亲不是党员,不能覆盖党旗。”三壮说:“既然是副科级,你们就不能追认?你是党员吗?”我说:“是。”他指着我说:“新入的吧?我跟你说,我父亲比有的党员强多了。他思想上早就入了党。抗日战争时候他就是儿童团员,给新四军游击队带过路,送过信。解放战争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他上前线送过军粮,抬过伤员。解放后黄龙乡第一个响应党号召带头入社的是他。一九五八年,柏杨公社第一个发明土高炉大炼钢铁的是他。兴修水利时他摔断了腿。割资本主义尾巴时他流了泪。如今死了,还响应党的号召移风易俗。你说他哪一点对不起党?”他义正词严,说得有根有据。我只有默认的份。

村主任拿出烟,给兄弟三个每人发一支,点火让他们抽,缓解气氛。村主任说:“三壮哇,你说的都不错。但是追认党员有点难。不是他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要走程序报批。”三壮问:“走后门不?”村主任说:“入党不存在走后门。”三壮说:“送礼不?”村主任说:“入党不存在送礼。”三壮说:“那你们就走程序呀!”村主任说:“走程序要时间,怕要得三个月。让你父亲躺这里等吗?你得讲道理。”三壮说:“那你们就不要说什么副科级。”我说:“副科级可以不是党员。”三壮问村主任:“有这样的事吗?”村主任說:“有这样的事。”三壮说:“不是党员是干部。那就覆盖国旗吧。”村主任说:“你又出难题,一个普通干部,哪有覆盖国旗的?”我说:“覆盖国旗要国家领导人。”三壮说:“不能覆盖国旗,那就覆盖村旗。”村主任说:“村里有旗吗?”三壮说:“那旗不行,这旗没有。你们搞的是什么名堂?我父亲一生不容易,不能白身子走,总要覆盖点什么呀!二哥,你去把我们的家旗拿来,我们覆盖家旗。”他聪明伶俐的哑妻马上把那床红毯子抱来了。三壮将那床红毯子,覆盖在水晶棺里杨年人的身上。

我才明白这伙计的心思。这伙计绕了这半天,原来是想覆盖他家的红毯子。这是骑龙顶土葬的风俗,红毯子是搭棺材用的。搭在棺材上,让孝子贤孙们跨棺。这红毯子,有女儿的人家,归女儿家买。没有女儿的人家,归长子家买。这红毯子不能入葬,棺材抬到山上后,掀下来,谁家买的归谁家收藏,这相当于福祉,泽及子孙,据说可以发财。老三到底是老三,虽然费了一些口舌,但达到了他想达到的目的。这样的时候大壮和二壮也不和他争。因为他们吃“五保”和快吃五保的,没有后人。如果不经过这个程序,三壮来个霸王强上弓,肯定通不过。于礼不合,说不定会打起来。骑龙顶属楚,“巴人”流放之地,民风自古剽悍。一言不合,打了再说,血光满面,先气后论理。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虚惊一场。水晶棺的盖子终于盖上了。杨年人安静地躺在里面,哀乐响着,享受那桂花飘香的幸福时光。

盖什么旗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事实教育了我。我清醒地认识到关于如何吊唁的问题,必定继续发生矛盾,不敢掉以轻心。

这回我学聪明了,从大壮那里要来了胡可以的电话,打电话直接请教他。电话接通了,我说:”胡同志,你怎么不来指导?马上就要进入吊唁程序。”胡可以在手机里说:“作家,你不要设圈套害我。我来是因为亲戚关系,出个面表示个意思,情到意到,给你们出了难题是你们自作聪明自找的,怪不得我。我要是一点难不给你们为,表哥不说我是水货?”我说:“欢迎你继续来指导。”胡可以说:“这事我要是玩真了,你们必定下不了台,说不定会反咬一口,说我怂恿村民闹丧,若是背个处分,你说我划得来吗?”这伙计不蠢,晓得怕受处分。我说:“对于丧事我真的不懂。关于如何吊唁,我真的要请教你。”胡可以哈哈一笑,说:“关于如何吊唁,首先得把概念搞清楚,到底是民葬还是官葬?”我问:“民葬如何?”他说:“民葬顺民意,孝子说怎么搞就怎么搞。官方不干涉。”我问:“官葬怎样?”他说:“如今官葬改革了。因为丧葬费国家规定死了,一次性付清。单位可以派一个负责工会的领导参加,不以单位名义送花圈,不以单位名义开追悼会念悼词。”我问:“如果孝子们要开追悼会念悼词呢?”他说:“那就以私人的名义,与民葬一样。不提倡,不反对。”我问:“你说你表叔是民葬还是官葬?”他说:“笑话。你问我,我还得问你呢?我帮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这伙伴把手机关了,懒得与我啰唆。到底是什么葬呢?我把自己搞糊涂了。

村主任哭笑不得。这伙计幸灾乐祸。

三壮上前问我:“为什么一个花圈没有?”我说:“刚才打电话请教你老表了,他说如今官葬单位不送花圈。”村主任说:“要送花圈可以,孝子去租。如今殡仪馆的花圈租赁,可以多次使用,只换挽带就行。”二壮说:“没带钱。”村主任问:“弟兄三个,这点钱不肯出吗?”三壮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再穷这钱我们还是愿意出。官葬国家规定不是有丧葬费吗?请问我父亲有多少?怎么算?按工龄,还是按级别?”我哑口无言。

于是我出面租了一个大花圈,在两条挽带上,一边写上:杨年人同志千古;一边写上我和村主任的名字敬挽。我和村主任抬着,将花圈放在水晶棺的上头,这才有个样子。三壮不满意,说:“不行。一个花圈孤零零的,独木不成林。”村主任说:“再租一个,写上你们弟兄三个的名字行不行?”大壮说:“反正我们不出钱。”村主任说:“哪能要你们出钱呢?”于是再租一个花圈,写上大壮、二壮、三壮率全家敬挽,抬着放在一起。村主任说:“这该行了吧?”三壯还是摇头说:“不行。花圈起码要送三个。天地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估计这兄弟是算命的。后来村主任告诉我,还真是的。他与他的哑妻在四川一个景区为游客服务。哑妻卖饮料。他摆摊给人看相算命,指点迷津。

村主任问三壮:“还以什么名义送?”三壮说:“我父亲不是党员,不是干部,什么都不是,骑龙顶的村民该是吧?他一生清白做人,一心为公,勤俭持家,遵纪守法,不偷不抢,不抹牌不赌博。吃的是草,挤的是奶。骑龙顶哪块田地没留下他的汗水?哪个时期没留下他的心血?你们就不能以村委会的名义送个花圈吗?你们做事要凭良心!”村主任默默无言地望着我。于是我又租一个花圈,挽带上写上骑龙顶村民同挽。三壮说:“写掉了三个字。”村主任问:“没掉哇!挺全面的。”三壮说:“写掉了委员会。”我说:“我请教了你老表,他说现在官葬不能以公家的名义。只能写村民。”二壮说:“你们胡说。”我说:“我把电话拨通你问好吗?”大壮对二壮翻白眼说:“还问什么?有三个就行。花圈是吃得还是喝得?你要是有孝心,去给父亲敬炷香。”二壮不服,说:“我没敬吗?”大壮说:“你只见你磕头没敬香。”二壮这才记起,说:“啊!事情太多,我搞忘记了。”于是就到水晶棺前敬香,干号一声说:“父亲,儿给你敬香哩!你一生百事都好,就一条没想好。你没有能力,生这么多儿做什么?”村主任上前伸手摸了一下他的眼睛,说:“二壮呀!你怎么一点眼泪都没有?”二壮说:“他现在待遇上去了,躺在水晶棺里,体面了,享福了。我还流什么眼泪?”三壮说:“细哥,你能不能少出洋相?”二壮问村主任:“听说官葬有误工费?一天多少钱?”村主任说:“有,每天一万。你好生等着吧!”大壮上前朝二壮屁股上踢了一脚,踢得二壮一个趔趄,差点儿歪倒了,骂:“你这个畜生!”二壮这才老实。

三壮问:“悼词准备好了吗?念给我们听听。”我说:“你老表不是说了,现在上级有规定,干部去世了,不以公家的名义吊唁、开追悼会。”三壮说:“那以什么寄托哀思?以私家的名义可以吗?”我说:“不反对,也不提倡。”三壮说:“大哥,细哥,我们不为难他们。父亲一生不容易,我们就以私家的名义开。”三壮就从口袋里掏出写好的悼词拿在手里。原来三壮作好了准备。哀乐阵阵,三壮也不要主持人。他宣布:“杨年人同志追悼会现在开始!”

三壮就缓声念:“水有源,歌有头。句句丧歌有根由。孝子要知天根底,让我给你讲清楚。”兄弟两个晓得配合齐声应:“对嘞!”三壮念:“要讲清,说不完,天地奥秘玄又玄,下至泉壤上九天。”兄弟两个齐声应:“好嘞!”三壮吸了一口气,念:“问混沌,说黑暗。若问日月怎团圆?黑暗混沌多少年?才有人苗出世间?玄黄老祖传混沌,混沌传盘古,九番洪水三开天,才有日月星光现。伏羲女娲传人烟,千秋万代往后传。”兄弟两个应:“对嘞!”三壮悲壮起来,念:“说天时,星辰转;讲地利,择地迁。为了进山避苦难。根在江西筷子巷,身落骑龙顶上垸。”兄弟两个应:“好嘞!”三壮流出了眼泪,换了韵,念:“岭上梯田祖人开,陌上田园后人锄。春季种,秋季收,耕读传家乐悠悠。人问青山何时老?青山问人有何求?人问流水翻什么浪?流水问人白什么头?人生在世多辛苦,为了幸福水长流。”兄弟两个应:“对嘞!”

我听那词觉得耳熟,仔细一想,原来是从《黑暗传》里剪来的。专家说《黑暗传》是汉民族的史诗,是从鄂北发现的。三壮将《黑暗传》剪一段,稍作修改,用作父亲的悼词,最好不过。哀乐声中,念起来让人神游八极,天上星辰像眼睛朗照,地上河流像血脉偾张,慎终追远,肃然起敬。这伙计学术有专攻。人才难得。

是的,天地生人不容易。代代相传更不容易。三壮念完悼词,哀乐声中,我上前情不自禁双膝跪在灵前给老人磕了一个长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杨年人在我和村主任共同努力下,终于顺利火化了。火红的炉子将该化的化了,化作了气,升上云天。将不该化的留了下来,让后人保留,那是骨灰。骨灰用骨灰盒子装着,由长子大壮抱着回家。

村主任问大壮:“你该满意了吧?”大壮说:“什么都好。只一条不如意。”村主任问:“你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大壮说:“火化了,来生托不了人生。”我不想说话,不想再忽悠他。村主任笑了,说:“大壮,你错了。谁说火化的人托不了人生?官葬的人,火化了,来生还是当官的。”大壮当真了,就领着二壮和三壮,跪在我和村主任面前行孝子礼,磕着头,说:“谢谢!谢谢你们!”

杨年人火化的费用都是我用工资卡支付的。如今报销的规矩是先付后报。我到有关单位报销时出了偏差,有关部门根据有关政策,只能报销火化的相关费用,多余部分一律不准报。谁动议归谁出。正如胡可以所说,我为杨年人的官葬,私人用了三千多元。这好说,我愿意出这个钱。我愿意为扶贫事业作贡献。

叫我没有想到的是,三天后有关领导约谈了我,对我的做法,提出了严肃批评。本来要处分我的,念及我心是好的,于是责令馆长换人下乡。理由是搞文学创作的人,深入生活可以,重点帮扶不行。主要是想象力太丰富了,不符合实际情况。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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