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娒嘉
作为具有知识分子心灵史意味的长篇回忆作品,《巨流河》时空跨度极广,上启1899年齐邦媛父母出生的辽河乡村,下至2001年沈阳中山中学“齐世英纪念图书馆”的揭幕典礼,前后蔓延一世纪之久。《巨流河》以个人诉说大历史的方式,呈现和记录了两代知识分子的流亡命运、战争经验与成长历程,通过铭刻历史与苦难,以拒绝遗忘的方式植入了记忆诗学的情感功能:“中国人之20世纪开始即苦难交缠,十四年抗日战争中,数百万人殉国,数千万人流离失所。生者不言,死者默默。殉国者的鲜血,流亡者的热泪,渐渐将全被湮没与遗忘了。”[1]作为对大变动大战乱时代情绪的考察,《巨流河》中的战时书写,以极具思想涵容和时代侧记的个人性叙述延展开了有关战争、流亡、人性、青春、成长、女性等诸多极具张力的命题与思索。
《巨流河》是一位文学者对于历史的见证与回溯。年过八旬的齐邦媛不仅回溯了父辈和自身两代知识分子在时代沉浮与变动刺激下的命运遭际,更以女性学者特有的细腻温情与感性熨帖穿插进了她对时代战争、政治军事、文化命运、女性个体的思索与体验,字里行间充斥着时代的罅缝与历史的碎片。从《巨流河》的命名即可看出其所指涉的“家族史”内核,正如齐邦媛所言:“这本书写的是一个并未远去的时代,关于两代人从巨流河落到哑口海的故事。”[2]作者自身的生平经历无疑是《巨流河》中的叙事主线,但首章“歌声中的故乡”却绝非闲笔,巨流河实际带有精神原乡意义上的象征意味。她在《巨流河》中勾勒出“从巨流河到哑口海”的离乡路线,书中人物,无论齐邦媛自己、齐世英、齐母、中山中学那些无家可归的东北青年学生们,都始终处在“还乡”的精神焦虑与心灵重负中。齐邦媛自己也毫不讳言地承认“20世纪,是埋藏巨大悲伤的世纪”。[3]王德威在撰写书评时也直言这是一本怅惘的书。书中集中展露的齐世英与齐邦媛两代知识分子的战时经验,即呈现了特定历史时期中两代知识分子各异的历史担当与文化情怀。
如果说《巨流河》是以齐邦媛自己的生活经历与人生选择为主线展开叙事的,那么其父齐世英的生平则是作为一条叙述暗线与其互为表里。齐邦媛正是以双线并进的方式,在回忆自身经历的同时,也表达着对父辈、师辈一代知识分子命运遭际的观察与感会。齐邦媛在自叙创作目的时称其创作此书,乃是想要“为来自‘巨流河’的两代人做个见证。”[4]其中既蕴藉着女儿对父亲的尊崇与怀念,更怀有对老一辈知识分子人品学问、立身处世的深深敬意。
在齐世英身上存在着一个有趣的悖论,“读书人”出身的他,却选择了投身革命、立志报国。作为公费留德的留学生,他后来大力支持郭松龄兵变,于新民日本领事馆避祸半年才得脱身,张作霖对其痛恶极深,因为在军阀割据的时代,张作霖理所当然地将公费生齐世英当作是花“张家的钱”送出国学习的,因而认为齐世英此举是对主子的背叛。齐世英却拒不认可张家家臣的身份指定,他认为公费生既是政府派出,则必得为国为民尽力。从齐世英最初的政治选择不难看出,其“国家”观念很早就形成了,但更多地还是出于旧式读书人的家国情怀和一腔热忱而选择投身政治。
北京三联版《巨流河》中有关齐世英政治经历的叙写并不太多,齐邦媛似乎更着力于从其父一生致力教育、文化事业的角度,为其确立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与济世之忧。在齐邦媛的叙述中,从1930年代初筹备国立中山中学,招收流亡关内、无家可归的东北青年学生,到极力推荐东北学生就学黄埔军校,再到战时保护千名中山中学学子一路从南京迁往西南大后方,寻找校舍、运输校产、确保学生安全,不让独子享受特殊优待,坚持让其步行,以及在重庆大力支持《时与潮》杂志的建设等行为,其所建构出的是一个处世审慎冷静、富有家国使命感与责任担当的文化官僚形象。许是出于女儿口吻的叙述,字里行间滤去了很多意识形态的考量和革命政治道路的复杂纠葛,使得身为国民党CC系高官的齐世英主要是作为一位提倡西学、重视教育的普通爱国知识分子和父亲形象而在《巨流河》中存在。齐邦媛这种有选择的叙事造成了人物塑造的扁平化,某种程度上也形成了对历史叙述的遮蔽。去整体化的叙事延展开的对于齐世英的历史想象,却也正呈现了《巨流河》独特的叙事姿态与回忆方式,齐邦媛采取的是一种“近身”的有温度的观察,作为多样化历史叙述的面向之一,作者从个体性叙述的角度绵延开了对父辈知识分子的敬意与痛悼。
《巨流河》中同样令齐邦媛寄予深情的还有其师朱光潜先生。大成殿上的初见,出于欣赏与了解,朱光潜力劝齐邦媛转外文系。《英诗》课上朱先生朗诵的每一首诗,念《玛格丽特的悲苦》时隐忍不住落下的眼泪,无数个在嘉乐纸上抄写华兹华斯、济慈、雪莱诗歌的灯下时光,共同构成了齐邦媛对导师朱光潜的深深怀念与敬慕。还有指导齐邦媛毕业论文的吴宓先生、在教工宿舍带着齐邦媛研读《神曲》的田德望教授、南开中学欣赏齐邦媛文学才华的国文老师孟志荪……作为自己战时中学和大学校园生活经历的一个重要侧面,齐邦媛以冷静克制的叙述,勾画出一系列战时大学知识分子群像。在弦歌不辍的理想与战争残酷的两相对照下,“中国不亡,有我”的理想信念得以彰显。即便轰炸不断、死伤无数,却依然坚守讲台、不失本心的读书人的气节尽显。“‘连天烽火’与‘遍地弦歌’,这本是两种截然对立的情景,而在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二者竟巧妙地相互配合”。[5]大学中的师与生,在生存艰难、窘迫困顿中,依然坚守本心,坚守着读书人的道德理想,捍卫着知识分子“诗意”生存的一面,使得“精神上的愉悦”压住了“生活上的艰难”。
而《巨流河》中的战时书写恰与齐邦媛13岁至21岁的生命历程相重合,而其中集中展现战时青年知识分子精神生活与现实境遇的是1943年夏至1945年夏齐邦媛在四川乐山战时武大的校园生活。齐邦媛坦言自己的感性浪漫精神过重,不愿谈及和涉身政治,甚至对政治怀有某种鸵鸟心态。不同于对战时南开中学丰富的课堂内容、深厚的同学情谊、参与辩论赛获得胜利的喜悦,以及混迹于《时与潮》杂志编辑部种种颇富兴味的描述,齐邦媛对自己大学生活的叙述则显得晦涩、黯淡了许多,这自然跟独身离家求学的孤苦无依、恋人生死未卜书信茫茫的焦灼,以及痛失爱人的身心俱伤关联极大,但同时也呈现出了一个在战争中成长的女孩的青春期疼痛体验。
从齐邦媛的回忆性文字中不难看出,其在重庆沙坪坝南开中学读书生活的6年,几乎看不到太多战争的痕迹。她极言“南开校风除了读书风气盛,才艺、社团活动也很多,校内常有各种音乐会、合唱团”。[6]渲染和延展开了许多有关南开师友的逸闻趣事与丰富立体的校园生态。而相对于南开的明媚与深挚,在战时的武大,尽管得到了导师朱光潜先生的垂青,但是离家的眼泪、差劲的伙食、同学的冷嘲热讽,确乎给齐邦媛的心灵留下了难愈的创痕,以至半个世纪多之后,她依然耿耿于怀于同宿舍的学姐、同学对她的污蔑与谩骂。在战时武大,齐邦媛的主体世界经历了一个逐渐收紧的过程,她在南开时期不断尝试敞开主体心灵拥抱世界的生活态度似乎渐趋内转,她接受了父亲在家书中命她冷静沉得住气的吩咐,隔离掉了大学校园里“左”的声音,而陷入了“自己的园地”——在窗前有河岸的宿舍一隅读济慈的诗。陷在个人的情感漩涡和时代的困惑之中的齐邦媛,集中呈现的是内面主体的丰富与充盈。
《巨流河》中少有对战时武大校园环境、学生社团与人际交往的描述,这确乎颇为吊诡。结合战时一系列大学题材小说如鹿桥的《未央歌》,以及西南联大学生日后撰写的回忆文章不难发现,大多数学生之于战时大学校园的记忆普遍都趋于诗意美好。这主要是因为战时的他们,经历的正是青春激荡的学生时代与青年时期,宝贵的大学时光和纯粹的同学关系,加之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日后重看当日战时的生活点滴,难免让人产生丰沛的情感和深刻的记忆。同时不可否认的是,确实有不少经历过战时磨砺的大学学生,其精神意志、思想情感都得到了提升,如《未央歌》中的蔺燕梅,从一个被呵护被宠爱的温室里的“玫瑰花儿”转变成了主动投身战地医疗服务队的志愿者。更有不少大学生在战争的刺激和鼓舞下,选择了志愿从军和参与译员征调。这些在战火中青春激荡的大学生,对于时代精神、民族国家观念的理解也有了质的改变与升华。齐邦媛在战时武大叙事中,提及了一位校友杨静远,但颇有意味的是,齐邦媛的生活感受与同一时期在乐山武大就读的杨静远却大为不同。
杨静远在其回忆录《让庐日记》中对战时大学生活有过如下描述:“经过这一次精神苦难的磨炼,我觉得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的国家意识是人为的,是自己强迫灌输进去的,我无时不想到自我、不为一己打算。现在我把自己看得轻淡多了,我已不在乎替自己追求幸福,我要把自己献给我的国家,我对她的感情已不复是种模糊的、时现时隐不可捉摸的。”[7]而齐邦媛对杨静远的记忆主要是基于杨静远的“左倾”进步倾向,对此,不愿多谈政治的齐邦媛,其所显露的态度是不置可否的。
从杨静远的回忆可以窥见战时武汉大学虽然物价涨得骇人,学生宿舍还时有频发伤寒病的危险,然而学生社团活动却十分丰富。话剧社、合唱团、戏剧研究会等学生团体定期活动,学生们也经常去看电影、爬山、划船。在空袭和炮火的阴云笼罩下,师生们虽然时常营养不良、吃不饱肚子,精神上的满足却远超现实的拮据。而《巨流河》却以不多的篇幅,隐微流露出齐邦媛对“左倾”读书会的拒斥、对杨静远的“不置可否”。通过对《巨流河》与《让庐日记》的对读与爬梳,也从侧面昭示了时代情绪下青年知识分子不同的道路选择与人生趋向。而这种颇有几分不屑和温和讥刺的“不平之声”,使得《巨流河》在拓宽知识分子精神心灵史的丰富性这一意涵上值得重视。从知识分子命运遭际和思维向度这一角度察考,父辈、师辈知识分子无疑承载了更多的思想内涵和文化使命。而齐邦媛对青年一代知识分子的战时书写,则主要体现在成长主题的维度之上。
齐邦媛在《巨流河》中呈现的战争经验,对应的是她从13岁到21岁的人生经历,这正是一个女孩子的青春期。而战争,带给了这个13岁的女童以永远无法抹平的心灵创痛。“战争血淋淋的大刀切断了我病弱的童年……童年即遽然结束了。”[8]“遽然”二字将时代的迅疾之“变”带给一个儿童日常性世界的毁灭展现无遗,也同时昭示了齐邦媛被迫成长的被动与无选择性。
“我有幸(或不幸)生活在革命者家庭,童年其耳闻、目见、身历种种历史上悲壮场景,许多画面烙印心中,后半世所有的平静及幸福岁月的经验,都无法将它们自心中抹去;这当中,最深刻、持久的是自十三岁到二十岁,在我全部成长的岁月里,日本人的穷追猛炸。每一天太阳照常升起,但阳光下,存活是多么奢侈的事。”[9]充斥着其成长经验的是“日本人的穷追猛炸”,是奢侈的“存活”。大轰炸后焦黑的尸体、战时迁徙时沿路的血痕,失去了稳定的日常生活世界——这也是齐邦媛为成长所付出的代价。
在随中山中学流徙,从南京到芜湖、从芜湖到汉口、从汉口到湘乡、从湘乡到桂林、从桂林到重庆的漫长流亡之旅中,齐邦媛接受了“一夜长大”的现实。血与泪让她生发出了关于国仇家恨最初的愤怒和良知,她参与了童子军训练,以童子军的“每日一善”为荣,为自己是“中华民族的少年”而骄傲,希望能够尽己所能帮助和安慰更多战乱中失意的灵魂。
她详细叙及了重庆大轰炸中数万人惨死,城市半毁、家里屋顶被震落一半的惨痛经历,但即便是这样创痛酷烈的经历,在成长中的少年眼里,却依然含有震撼的美与希望。青春的美好交织着战争的惨痛酷烈,混合成了一种奇异的变奏。《巨流河》中叙及重庆大轰炸后,为鼓舞民气,学校组织千人大合唱;回程路上,军用大卡车门板松落,一个急转弯,全部学生从车上掉落的情景。然而,这之于齐邦媛却成了一个“永恒的瞬间”:“那晚,我们在残破的公路上一面追卡车一面笑,沿路流过的嘉陵江在月亮初升之时美如仙境,战火死亡阴影下的青春有了片刻喘息,那短暂的欢乐令人永生难忘。”[10]战火下的青春,少年人的欢乐和时代历史的沉重在极度不和谐的矛盾中扭合在一处,赋予了《巨流河》中的战时青春记忆以涵容时代的“变”与“常”辩证关系的思想命题。
战争的刺激中断了少年们的日常生活,带给了他们颠沛流离、三餐不继的大变动。然而在轰炸、死伤的战争阴云下,青春所不可压抑的飞扬与欢乐,依然在时代之“变”中包孕着永恒之“常”:“炸弹声伴着我们的读书声。不跑警报的时候,埋首用功;跑警报时,课本仍然带着,准备明天的考试。”[11]青春的恣肆飞扬、少年求学的纯粹美好,并未因为战争的酷烈而丧失,反而在弦歌不辍的坚守中大放异彩并得以凸显。
战争并没有让他们中断学习,这些战时大后方的青年学生们,在结束战时迁徙后,上课、考试、宿舍生活,依然构成了他们的日常世界。正如齐邦媛所言“战争打到第六年……每天的战报都是在失陷、克敌的拉锯状态胶着。我们除了考上大学外,别无盼望,渺小的中学女生梦中都没有‘乘风破浪’的场景,晚上熄灯后躺在木板床上说不完离情依依,只是没有鼓舞前途的话。”[12]实际上,在滤去了意识形态叙事的话语逻辑下,齐邦媛所呈现的战时成长模式并没有太多关于时代历史的宏观叙述与总体视野,青年学生们关注的只是“离情依依”与浪漫温情。她塑造出的是“炸弹下的文艺青年”的成长形象。正如齐邦媛笔下对“两个世界”的有意识的注意与反思一样,她的中学生活和战时成长经验其实是相对安定的,是“炸弹”下未曾失去的文艺,她特别喜欢看《红楼梦》,觉得“书中男男女女都很漂亮可爱,和战争、逃难是两个世界”。[13]但也并非毫无现实关切,她直言至今仍然对日本的战争行径有着难释的愤怒和刻骨的仇恨,重庆大轰炸的巨大灾难和毁灭经历带给了齐邦媛恐怖的青春记忆,也同时激发了她顽强的意志和不服输不妥协的斗志。如她所言,在死亡和恐惧的威胁下,“那就是我最早的青春岁月的场景。死亡可以日夜由天而降,但幸存者的生命力却愈磨愈强,即使只有十七八岁,也磨出强烈的不服输精神,也要发出怒吼”。[14]
齐邦媛的战时回忆,既呈现了战时大后方生活恒常性的一面,又展现了战争刺激下成长一代的幸存者斗志。“战乱时期她正是一个学生,虽义愤填膺,但唯一可做的也只能是安心于学业,但内心却对大是大非、家国之恨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15]这种混杂着记忆的伤痛与对生存的强烈渴求,成了战时成长一代复杂割裂的特殊经历,而这些个人化的私人记忆,对于丰富大后方的战时社会史无疑十分珍贵。齐邦媛的成长叙事,除了隐蓄着时代“变”与“常”的命题外,更以青春期两性情感叙事展现了女性精神思想的成长裂变。
齐邦媛以沉痛真挚、深切哀婉的笔调,无比怅然地书写了她生命中最初的爱。然而这场感情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走向断裂,齐邦媛和张大飞,他们“那样诚挚、纯洁地分享的成长经验”[16],但是不同的人生选择和人生经历,却使得他们“如同两条永不能交会的平行线。他的成长是在云端,在机关枪和高射炮火网中作生死搏斗;而我却只能在地面上逃警报,为灾祸哭泣,或者唱‘中国不会亡’的合唱”。[17]张大飞之死对于齐邦媛的整个生命历程影响而言无疑是一个关键的转捩点。自此之后,齐邦媛陷入了对生命断裂和人生意义的沉思中,也使她在精神阵痛中走过了青春期的伤痛与浪漫,走向了更为敞开的生命样态和主体化的生命存在。
“从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四年,一个少女在残酷战争中成长的心路历程,详详细细地记录在那一百多封信中,我留在家中柜里那一包他七年间写得更多数量的信,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由流离的困境投身最强烈的战斗的完整自述。”[18]齐邦媛也将与张大飞的八载通信定义为一个战时少女的成长心路,赋予了其女性成长史意义的永恒纪念。“通过张大飞的故事,《巨流河》如同一枚敏感的体温计,被齐邦媛夹带进了历史深处的喑哑部分。”[19]
痛失爱人的情感经历,使得齐邦媛彻底感受到战争之于现实人生的真正灾难性毁灭。战争摧毁掉的不仅仅是肉体生命,更抽拔掉了普通人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面对命运,每一个人都那么局促。这种受制于时间和命运的压抑感,催生和激发出的是整个现代人的生存焦虑。齐邦媛在经历张大飞之死后那种莫可名状的绝望感和孤独感,是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进入成人世界面对不可挽回的失去命运时,生存困境和自我认同危机的深刻揭示。这就不难解释在抗战胜利之夜齐邦媛颇为失常的表现了。本该沉浸在胜利狂喜中的齐邦媛,被包裹在一群又一群庆祝胜利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前行,“我想到当年张大飞自操场上向我走来,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万声俱灭,再也不能忍受推挤的人群。竟然一个人穿过校园,找到回家的小径,走上渐渐无人的田埂……‘我受不了这样的狂欢!’在昏天黑地的恸哭中,我度过了胜利夜”。[20]日本投降,重庆全城陷入狂欢,但是作者在撕裂的记忆牵引下,感受到的是无法控制的荒诞感与虚无感,她在焦虑、怀疑、痛悼和断裂中走向了对战争的深沉省思与对生命本体论意义上的思索。这位放弃了哲学系转投外文系的文学者,却以爱情献祭,在爱人“生命救赎”和“生命存在”意义的思想漩涡中挣扎,寻找着生命的究竟和现代文明的理想。这无疑彰显了情感叙事之于齐邦媛个体生命成长意义上的“断裂”生长模式。
同时,齐邦媛的批判性思维也开始生长萌发。作为女性作家,齐邦媛在流亡叙事中,也有极具性别意识的思考与质询,她在谈及乐山战时武大的课外生活时,对男生可以泡茶馆、写论文、交友、下棋、打桥牌、论政等生活方式的多样性,格外羡慕且不平,她喟叹“他们那样的生活是女生无法企盼的,在那个时代没有任何女生敢一个人上街闲逛,也没有人敢上茶馆。在一千多学生中,男女生的比例是十比一,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21]并对历史情境中性别平等难于实现的困境做出了反思,她认为“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期待、不同的困境,但男女很难有完全的平等”。[22]时移世易,而她所提出的有关性别困境的命题依然困扰着不同时代历史中的人们。
正如沈卫威在《“流亡学生”齐邦媛、王鼎钧对历史的见证》一文中对“流亡”所给出的定义:“所谓‘流亡’,有两种形态:一是知识分子不容于现实政治环境的自我逃离或被驱逐;二为战乱、自然灾害下的逃难。身体的空间漂移,思想与情感双重离散。”[23]一样,齐邦媛在《巨流河》中即展开了对这两种“流亡”主题的书写。
齐邦媛的流亡经历肇始于惊险恐惧的战时逃难记忆,“黑暗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沉没的声音,已上了船的呼儿唤女的叫喊声,在那个惊险、恐惧的夜晚,混杂着白天火车顶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长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头”。[24]流亡经历也令齐邦媛萌生了悲悯意识和对国家民族朴素的良知与深情。
尽管流亡过程中道路崎岖、漫长痛苦,常常睡稻草、难饱腹,几度离乱,母亲还险些丧命,然而苦难也给了一个成长中的青春少女难得的看世界的特殊机缘,“在那个苦难的时代,受异族欺凌而在战火的烧延中逃命,竟有机缘看到中国山川的壮丽”。[25]齐邦媛一路流徙于芜湖、汉口、湖南、四川,千里奔波,却一路不忘,并着迷于“风景的发现”。在她的“逃难”与“旅行”之间,交织和混杂着的其实是有关“愉悦”的恐怖的矛盾修辞,正如西蒙·沙玛在《风景与记忆》中所言,“浪漫主义生于愉悦的恐怖,养于灾难之中”。[26]在她看来,“在当年,年轻女子向往旅行都是奢侈的”。[27]所以尽管跋涉艰难、物质危困,她却从苦难中发现了湘乡的富庶淳朴、宜宾的诗礼文脉。
而齐邦媛的流亡经验令其厚植于心的是国仇家恨之下难掩的悲愤与伤乱,她坦言“从南京到四川这一趟千百里的流亡经验,也让我深深明白为什么孟老师教杜甫诗时,竟声泪俱下,教室里弥漫一股幽愤悲伤”。[28]此外,对于失落的故乡难以平复的思念和怀想,也是流亡路途中反复迸发的精神创伤。她讲述自己夜半梦醒听到音乐教室传来练唱的歌声,“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29]那气氛非常悲伤,她听了一直哭。“半世纪过去了,那歌声带来的悲凉、家国之痛、个人前途之茫然,在我年轻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刻痕。”[30]
正如萨义德在《知识分子的流亡——放逐者与边缘人》中所强调的那样,流亡其实既指向真实的生命个体经验,也具有精神向度上的隐喻性,即所谓“流亡心境”的生成。6岁即随着母亲千里寻父的齐邦媛,对于故乡的记忆也许非常模糊,特别是对于一个年幼病弱的、幼年生活经验中没有父亲依傍的人来说,这种故乡记忆实际十分稀薄。但是因为战争的缘故,使得“故乡”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所在,使得无数失落故乡的人聚集在一处,所以《松花江上》才会让闻者唱者都声泪俱下。所以,齐邦媛在午夜梦回听到“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31]这首歌时,久久无法忘怀,因为此时,这些共同经历着流亡的现实境遇的人们,其孤独无依的心境与歌声中的“故乡”所指发生了情感共振,这种回不去的精神原乡实际隔空承载了齐邦媛的流亡心境,而这种流亡心境因为依凭着“乡愁”而得以激化和爆发。
而若在“流亡”主题的脉络下细加考察,齐母裴毓贞则是一个不应当被忽略的人物。在学界现有的有关《巨流河》的研究成果中,齐母往往遭到了论者的漠视,她连名字都是丈夫赋予的,似乎是主体性很弱的人物存在。“因为这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女性,似乎和大时代没有直接关系。她除了在一生中不断随夫飘零外,似乎留给读者的印象就是给流亡中的人们做出了一餐餐温热的饭菜。这是这位柔弱的女性参与大时代唯一可能的方式。”[32]
然而,齐邦媛在母亲身上却寄托了不少有关“流亡”意味的情感宣泄与共鸣。她在《巨流河》中多次言及,母亲从1930年初离开故乡,带着一双儿女去南京投奔丈夫后,一生再也没有回到故乡。齐邦媛强调“我出生在多难的年代,终身在漂流中度过,没有可归的田园,只有歌声中的故乡”。[33]然而她通过记忆所建构的“歌声中的故乡”,所依凭的情感逻辑却正肇始于母亲为年幼儿女所唱的《苏武牧羊》。即使二十多年后,置身于亚热带的台湾,齐母还是在外孙摇篮边,幽怨地唱着《苏武牧羊》。《苏武牧羊》幽怨的歌声中其实包孕着齐母一生的等待与辛酸。她自从十九岁嫁至齐家,十年的生活,都是在等待中度过,丈夫先是在国外读书,“只曾在暑假中回家几次,回国后参加革命,放逐流亡,不能还乡”。[34]直到三十岁,她才离开家乡,投奔丈夫,从而一家团圆,但却从此“随夫越走越远远离家乡”。[35]回溯齐母的生命历程,她先是在无望的等待中想象着丈夫的“流亡”,而后大半生,则是用全心地付出与陪伴伴随着丈夫和女儿一生的“流亡”。随夫赴台之后,她再未回过故乡,于是故乡永远地成了她幽怨的记忆,而轻轻哼唱的幽怨的摇篮曲中则寄托着其无限的乡思与惆怅。
而齐母作为“流亡”者附属物一般的存在,却真正诠释和践行了“流亡”的一生,并且带给无数的流亡中人以母亲般的温暖与慰藉。她成了无数流亡关内的中山中学的东北学生永远的“齐妈妈”,她成了张大飞绝笔信中念兹在兹给予他无限“慈爱关怀”的母爱的温情所系。她做的东北酸菜五花肉火锅、她翻来覆去做的三四道东北家常菜,成为所有思念家乡而不得返乡的流亡学生家一般的温暖与寄托。她以一种母性的温情和最平凡细琐的关怀,安抚着失去故乡的人的精神伤痛。这种隐性的静默的“流亡者”,如同张大飞这个历史灰烬中被遗忘的英雄一般,也是被遗忘了的“流亡者”,齐母身上所涵容的情感力量与人性的坚韧与温度,折射出了小人物的命运所凝聚着的时代历史的巨大张力。
注释
[1] 齐邦媛:《巨流河·序》,《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1页.
[2] 齐邦媛:《巨流河·序》,《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1页.
[3] 齐邦媛:《巨流河·序》,《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1页.
[4] 齐邦媛:《巨流河·序》,《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5页.
[5] 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第3页.
[6]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88页.
[7] 杨静远:《让庐日记》,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11月,第297页.
[8]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43页.
[9]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85页.
[10]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88页.
[11]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75页.
[12]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90页.
[13]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76页.
[14]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86页.
[15] 刘奎:《巨流河:20世纪知识分子的心灵史》,《中国图书评论》,2011年第10期.
[16]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93页.
[17]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93页.
[18]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132页.
[19] 李建立:《<巨流河>:大时代的表情、呼吸与体温》,《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1期.
[20]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135页.
[21]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105页.
[22]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105页.
[23] 沈卫威:《“流亡学生”齐邦媛、王鼎钧对历史的见证》,《读书》,2018年第10期.
[24]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46页.
[25]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57页.
[26] 西蒙·沙玛(著),胡淑陈、冯樨(译):《风景与记忆》,译林出版社,2013年10月,第525页.
[27]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115页.
[28]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77页.
[29]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90、91页.
[30]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90、91页.
[31]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90、91页.
[32] 李建立:《<巨流河>:大时代的表情、呼吸与体温》,《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1期.
[33]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2页.
[34]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2、3页.
[35] 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