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汤琛
在粤地诗歌圈,林馥娜是一个安静却不可或缺的“在场”,亦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她长发及腰、面若朗月,举止端凝又亲切,风度文雅又洒脱,她的为人处世总让人感到妥帖,仿佛在形而上的节制与自由、古典与现代之间,她总能保持一种优雅的平衡,而这种平衡感的获得并非出于谨慎而是源于她天性的通透与开阔,自然,这份关乎优雅的美与德行也闪烁于她诗作的字里行间。
林馥娜的诗是优雅的,这份优雅与自觉的克制、理性的冷静有关。对于天地万物、生死哀乐,她总淡然保持一定的距离,其澄明与沉着类似弗里德里希所言的“去人性化”书写,“去人性化是通过扫除自然感情状态,通过颠覆先前有效的物与人之间的等级次序,也即把人放在这个次序的最低一级,通过从如此一种观看方式来描述人,也即让人尽可能不显现为人,来完成的”。[2]引而言之,馥娜以自我情感剥离的方式超越了个体一己的悲欢,从以物观物乃至形而上的层面来观看并描述世界,她写清明有着庄子的觉悟,“从山上看尘世/一片混沌,生者与逝者/共存于天地间”(《清明之眼》),上述诗句恍然步入了老庄齐生死、泯贵贱的哲学之途;《这里的人怀疾病如怀婴儿》则冷峭如刀锋,诗人以实验室科学工作者的沉静打量为疾病所苦的“人”,“没有任何附加意义/时间白白地淌着,在医院/嘈杂急切的人群自其中落叶随波 住院部的病房塞进了多于床位的病人/有人默默等待诞下一小块提前处决的生命/有人切去赘生或变异组织”(《这里的人怀疾病如怀婴儿》)。诗中匿名的“人”如落叶随波承受无法逃遁的苦难,它的匿名性也指向无数的“人”,林馥娜在此超越了有关具体之人与具体情感的抒发,将人与疾病转化为具有普遍性的抽象范畴,指向更为宽广的对于人之命运的思考。林馥娜不拘泥于现实悲苦的姿态也与此类高蹈的终极性思考有关,她游刃于现实肌理之间,写病人、高铁、塞纳河、清明,但笔触总从具象的现实展开神游并超越现实维度,不自觉指向绝对意义的勘测,因此,她的诗带着辽阔的悲喜。
不过,这种超越性的、渴望寻求普遍性意义的书写带来诗歌硬度与高度的同时,难免让诗歌趋于概念化与空洞化,削弱了诗歌存在的暗示力量,这显然暴露了馥娜诗歌的部分病灶。但有意味的是,她的诗作能够借情感的力度挽救这一高蹈的空虚,被理性所控制的诗作内部仍保留了巨大的噬心的情感能量,它们以光的形态振荡于诗歌周边,从“硬”而坚固的书写体上脱离出来,化为与文本相互激荡的能量源。因此,《清明之眼》既有着老庄式的超越,又饱含了诗人无尽的悲悯之感,“每个人来过,又默然以各种方式别过的世界—-这滴夺眶的泪珠”是该诗的末句,对于人类普遍命运的描述与夺眶泪珠的细微的情绪瞬间构成巨大的张力,它们引发了有关无限与有限、循环与瞬时、普遍与具体的无限联想,也俨然推出了一个低敛双眼、激情难抑的抒情主体。
林馥娜诗歌泛动着优雅之光,在她坚硬又温润、通透又散发暖意的诗歌中,我望见了她对破败生活的温柔抵制与体恤的爱。自从尼采喊出上帝死了的口号,现代人已无法从神祇与信仰那里获取救赎,失去了幻觉的人们望见了艾略特笔下的荒原世界,虚无主义弥漫四处。作为一名敏感的现代人,林馥娜对人生的虚妄有着深切的体认,虚空、空无等词不止一次浮动于诗篇内部。然而,对虚无的体认并没有让她陷入虚无主义泥淖,她要“坐在空气的怀里,成为时间的果实”(《坐在虚空的怀里》),坚定地用行动与爱来创造虚空中的意义,《织物》可谓诗人对自我书写加以体认的一个总体隐喻。
独自练习在一条贯穿人生的细线上/行走。而不摇摇晃晃 我用诗之线编织珀涅罗珀之织物/在解构与重建中接通你来临的时光隧道 孤独并不使我懊恼/潜于线团中的你不时探出头来 递给我一些瓦片/让我在茫茫人世打着梦想的水漂 当我以近于无的水花/打出最远的里程 出来吧,与我对坐/对着虚空,我说(《织物》)
诗作以奥德赛之妻织布的典故为喻,展示了诗人对于写作的隐秘追求。珀涅罗珀以织布为由抵御无耻的求婚者、等待生死未卜的奥德赛,织布于她而言并非为了制造织物,而是在织的反复行动中表达有关忠贞与等待的主体意志;同样,对于林馥娜而言,她的书写并不寻求某种外在结果,她“独自练习”,反复解构与重建,只是为了在“织”(写)的行动中创造存在的意义,“在茫茫人世打着梦想的水漂”,“织”这一缓慢而坚韧的行动本身便刺破了虚空的实有,确定了主体的存在价值。要以行动来戳破这寒冷的现代性虚无,林馥娜还在《在维堡》一诗作了具象描述,“尽管冰雪将化/世上一切亦终将无痕/我还是使劲/给古堡顶踩上几个白脚印/为存在与虚无献一个同等的致敬/边城阒寂/天色纯蓝欲滴/远处有老者垂钓冰窟下的鲜活”。在终将无痕的天地间踩几个白脚印,较之茫茫天地,行动者是微妙而柔弱的,然而“踩”的动作凸显了人的主体性,表达了在无限虚空间自我确认的努力。这让我不禁想起鲁迅笔下朝向无物之阵举起投枪的战士,较之手握利器的勇士,林馥娜温柔而坚决,织布的隐喻、“踩”的孩子气固然闪烁着女性的动人光芒,但其内在的坚持与抵制有着不逊色于雄性战士的韧度与力量。
林馥娜以诗歌的方式传递了朝向虚无的主体力量,更重要的是,她的不妥协并不局限于反抗与对立,她期待用悲悯与爱来弥合这破败世界的裂缝,对于人性,仍保持了乐观而坚定的信念“人世辽阔,天地有大寂寞/如果你没爱过,请奉出你的爱/如果你爱过,请再次尝试/深深地——去爱”(《跨年》)。“这些庞大或细小的寂静事物/始自深情的根植,兴于兢兢的生息/恪守着内求的丰盈/似一泓清水怀抱盈亏自负的皓月/在天地之间自我圆满”(《在天地之间自我圆满》),林馥娜对于爱与自我圆满的呼吁一如雅思贝尔斯对于人性的信任,“人类体验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他探寻根本性的问题。面对空无,他力求解放和拯救。通过在意识上认识自己的限度,他为自己树立了更高的目标。他在自我的深奥和超然存在的光辉中感受绝对”。[3]因此,林馥娜的诗歌是有光的,她不惧于朝向深渊的俯就,或者说她有信心以自身的光辉镀亮或者弥合阴阳之间的隔阂,但她所绽放的光芒不是要照彻一切的强光,而是温煦、弥散之光,她承认并体认到世间的黑暗、不堪之处,也绝不沉沦于这暗地,但并不主张用撕裂的方式对之进行激烈攻击,她要“于尘世与神殿之间,积极地随遇而安”,“不衰老不昏聩不易辙/矢志奔向清明之境,旷远之乡”,矢志以自身的修为、圆满来点亮暗处的微火,以个体的德行来温暖这个四处透风的人世间,人间风雨里林馥娜保持着动人的优雅。
当然,林馥娜诗歌的优雅之风离不开诗作弥漫的古典气息。她偏好雅词,热爱化用诗词典故,如“江天印月,在明与暗之间惘然”(《立秋》),“梅馥、雪羽从其中纷扬而出/骄阳在楼那边慢慢落下/木器此刻应也如是/在无边的磨蚀中拎出羽化的部分”(《突然爱上各式各样的盘碗》)。其古雅、矜持的书写形态与诸多当代诗歌有着隐隐分野,甚至显得不那么“现代”。作为浸淫诗歌前沿几十年的资深诗人,林馥娜的古典性追求让我相信这并非出于书写的惯性,而有着故意为之、从现代权力机制下侧身逃逸的考量,如当代诗人胡弦、杨键、陈先发等便曾展示了从传统寻找诗歌动力的集体转向,他们的努力无不指向“现代性”霸权,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经过重重改造的白话文成为文学通行证,一个从传统断裂处耸然崛起的权力体隐然形成,面临新的语言质料与现代性符码,对于诸多当代诗人而言,波德莱尔所发明的现代诗学似乎成为诗歌唯一可能的方向。远溯荷尔德林、里尔克,近至奥登、沃尔科特,连续闪烁的西方身影化身为笔头神祇,成为中国诗人汲取能量的诗歌策源地。当代诗人们热衷以翻译诗歌与西方诗人作为终极评判依据,并将如何朝上述诗人靠近转化为一种普遍的时代执念,然而,就在他们勇猛地切入现代性的存在场域、分享全球性现代狂欢的同时,有关文化失根、复制他者的诟病也随之而来。针对当代诗人孜孜朝西方现代性方向蜂拥的行为,作为旁观者的宇文所安泼了一瓢冷水,他尖锐地指出:作为单向的跨文化交流中接受影响的一方,出于对“世界诗歌”的想象,用英语以外语言写作的诗人“意在和过去决裂”,往往使其作品变成了欧美“现代主义的翻版”。[4]这一直率的指摘引发了诗坛的内爆,也引出了老诗人郑敏对于如何赓续古典诗文传统的郑重呼吁。然而,这一发生于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事件在引发几场温文的讨论之后,很快消沉于硝烟四起的诗歌战场。只有部分踌躇于时代漩涡边缘的诗人们频频回眸,溯流于传统诗学之源,努力挣脱症候式的现代性笼罩,让古典那幽美的面孔以警醒的方式徐徐绽放于现代性阴影之间,显然,林馥娜也当属于这些执意回望的诗人序列。
在林馥娜的一些诗作中,我欣喜地望见了她从现代性魅影下挣脱并努力赋予传统以活力的几首诗作,如《清明》《山居冬晓》,它们敏感、尖锐,展示了当代人的内在复杂性与撕裂感,雅词抑或古文作为诗歌表层在诗人高强度控制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形。《清明》一诗书写了凄风苦雨、墓草、菊花台,但这些传统的、惯习的清明象征物被赤裸的、存在主义式的“做爱”给勇猛地颠覆了,生命的激烈交媾成为对死亡、惯习的一次有力抗击,这俨然是现代个体对于传统的故意挑衅。《山居冬晓》初读颇具王维风致,但言说内容与言说的古典形态之间并不和谐,山光云影间出现“夜里的诵诗”,休憩之地却徘徊着“游走于此岸与彼岸”的寻梦人,读者无法依赖惯性来进入诗意的迷醉之境,王维式清雅、闲适的古典趣味被有力地破除了,一个痛苦而迷惘的现代个体浮现出来,古雅的诗歌发生了不可抑止的、旁逸斜出的冲动,古典的语言表层和诗歌的场域形成了不谐和的张力,并流溢出一种陌生的或可称为现代的力量。
可惜的是,上述针对古典性进行变形与爆破的努力没有在林馥娜的诗歌中形成自觉的规模化书写,大部分诗歌所呈现的古典性仍拘泥对于惯用词、传统意境的袭用,诗人仍停留于精致的古典之瓮的表层而没有勇敢地突围。林馥娜的这一诗歌困境与努力的向度或许让我们思考,当代诗歌该如何朝向传统之渊进行历史的汲取,如何让传统成为现代汉诗有机体的一部分,并在西方阴影下确立自身主体性。毕竟,现代白话文无论如何革新洗面,它始终深植于汉语这一源远流长而广袤的民族语言之上;毕竟,对于现代诗歌而言,它也并非一种需要加速前进、无限进化的文体结构,它永远置身于艾略特所言的传统的伟大序列之中,有其自足的美与内在要求。
注释
[1] 杨汤琛,文学博士,教授,现供职于华南农业大学中文系.
[2] 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结构》.
[3] 雅思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
[4] 宇文所安:《什么是世界诗歌?》,洪越译,洪子诚主编:《新诗评论》2006年第1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