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音乐的文化气质及其他

2019-01-15 03:34宋瑾
粤海风 2019年5期
关键词:广东音乐讲究杂交

文/宋瑾

对于广东音乐,我完全是一个门外汉。正好借广东省文艺研究所邀请我来参加“广东音乐文化研究暨纪念黄锦培先生百年诞辰/音乐文化学开展30年回顾”的机会,于11月14—15日到广州来感受、学习广东音乐。会议前一天上午参观了沙湾古镇,感受了当地的人文地理现状。近现代“商人+乐人”的家族成员何氏三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天下午和晚间各听了一场音乐会。下午场基本上是私伙局业余音乐团体联合的表演,朴实乐风给人自然而亲切之感。晚上则是星海音乐学院附中的职业性演奏,师生们精湛的技艺让我感受到“学院派”广东音乐的魅力。次日的研讨会,我又从各位广东音乐行家和研究者的发言中学到很多相关知识。以下是我在自己的发言记录基础上整理的文字,重点谈谈参加活动的感悟,以及我对传统音乐文化传承问题的基本看法。

一、关于广东音乐的文化气质

全球化研究中有学者提出一个“文化气质”(cultural ethos)的主题,[1]联系到广东,我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广东音乐的文化气质是怎样的。

我去年也曾接受邀请来观摩潮州弦诗乐。演奏中的弦诗乐从容不迫,没有大起大落,朴实无华而又韵趣满盈,让我马上联想到福建的南音。昨天又听了两场广东音乐。这两种器乐类型都给我一种非常细腻的感受。这是一种阴柔的文化气质。于是一种很有趣的文化现象浮现出来——阴柔的广东音乐,跟当地人阳刚的拼搏精神正好形成对比;也许这是一种阴阳平衡。可能正因为广东人有勇猛精进的精神,又有非常细腻的性格,二者融合起来产生类似太极拳的延绵力道,所以能够获得各方面的成功。这是我个人的一个感受。几年前我到广东参加学术交流时,曾接触了广东地方琴人。其中有位行伍出身的琴家给我的印象正是这种文化气质。他有健壮的体魄,一身好武艺,可以徒手擒拿3个歹徒。走进他的书房,迎面而来的是一墙悬挂的古琴。屋内熏香袅袅,沁人肺腑。最令我惊叹的是他那一手小楷字,写得就像字帖一样。如此粗大的汉子,竟然能写出这样的小楷,这一“大”一“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能融汇一体,显示出广东人独特的阴阳之和的文化气质。

广东音乐,我的听觉感受是三个五度宫系统结合一体的音乐。研讨会上发言者提供了局内人的表述:“轻六重六”“轻三重六”“活五”,还有“正线、反线”等。此外大家还探讨了各种中立音。总体上,广东音乐具有非常丰富的调式调性色彩,很有特点。除了第一天晚上音乐会最后一个作品之外,我听不到西洋和声的东西。但即便是这样的新作品,也保持了广大音乐的基本特色。

二、关于广东音乐的功能

我用了3个词来概括:他娱、自娱、自况。

他娱,比如第一天的两场演出,是在台上表演,给台下观众看的;平时还在全世界传播,让别人感受到广东音乐的魅力,让人们分享广东人丰富的精神生活。这种他娱的表演非常普遍,也是人们熟知的艺术功能,因此不必多谈。

自娱,比如民间私伙局的活动,又比如福建民间社团的南音活动,是自娱自乐的;音乐是生活当中的一部分,不是表演给别人看的。这种音乐生态很有意思,而且也很有意义,它让我们的生活本身丰富多彩。我有两个相关感悟:其一,高级的形态是非常讲究的形态;一个乐种如果越讲究,它就越高级,所以内涵建设很重要。据我所知,如今有些传统音乐逐渐淡化原有的一招一式的各种讲究。我觉得原因在于不理解那些讲究的文化内涵和技艺规格的价值,还有就是受到现代舞台艺术表演的影响,将传统音乐变成他娱的舞台艺术。作为各级“非遗”代表,如果失去了原有的讲究,失去了经典性,就会失去深厚的文化内涵和艺道品格,降低其固有价值。不能增值,反而贬值。如此,传承的意义也就随之降低了。从自娱角度说,不讲究的粗糙“游戏”必然乏味,让人失去“把玩”的兴趣。小时候我在一个叫作“七步”的村子生活了4年。我学农民干农活,发现农民对工具和各种作业都非常讲究。他们常常欣赏、评价那些做工讲究的器具(如砍柴刀、锄头、扁担等)和农活(如水田旱地的耕作,捆绑的柴火等),用了一个方言的词来形容:“leo-li”(音似“料理”)。当然还有自织的麻布衣和其他服饰。平时人们也用“老三样”(口琴、笛子和二胡)自娱自乐,并赞扬技艺强的人。其二,传统音乐应活在我们生活当中,丰富我们自己的生活。舞台化的他娱艺术自有它的意义,但是生活中的自娱,从根本的意义说,更贴近每个人的人生。在他娱语境下,并非人人都是出色的艺术家。而在自娱语境下,人人都可以成为玩音乐的行家。当前和未来人工智能愈来愈多地进入了音乐领域,如智能作曲、表演等,机器甚至超过了人类。在其他领域,如棋艺等也如此。中央音乐学院现任院长、指挥家俞峰提出一个很好的问题:“究竟什么是机器不能替代的?”我在不同场合谈相关话题时也向在场者转问这个问题。通常看到的是茫然的表情。我给出的答案是:游戏是我们人类自己要玩的,好吃好看好听的东西是我们人类自己要品尝的,这些快乐怎么能让机器替代呢!下棋比赛输给机器人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臭棋篓子们从下棋游戏中获得快乐。有一年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本科入学考试出了一道写作题:音乐的“乐”和快乐的“乐”字同音异,英文的“play”有演奏和玩耍的意思,字同音同义异。请据此写一篇文章。这个题目蕴含了音乐与审美愉悦的词源关系。当然,中国古代“乐者,乐也”除了“快乐”之外另有他意(悲乐是亡国之音)。无论如何,美学上的“审美愉悦”“游戏”说,都跟现实情况相符。实用主义者和后现代主义者分别从生活和艺术两端出发,反对艺术和生活的界线与等级,前者欲将艺术生活化,后者欲将生活艺术化。总之,二者都要破除只有艺术的世界才有真善美,生活因此更显枯竭的神话。于是生活美学、环境美学、生态美学、身体美学等新美学托起所有生物共有的太阳,照见生活的幸福。对不知道什么叫美学的大众来说,走进自己熟悉的音乐游戏天地,自娱自乐,生活便有光彩。

内涵建设和自娱自乐应该常态化。

自况,是从《谿山琴况》看到的。作者徐上瀛(约1582—1662)是明末著名琴家,参照唐代《二十四诗品》概括了古琴艺道的24况。他在“雅”况中说,没遇到知音不打紧,“在我来足以自况”。经过我的考察,发现“自况”就是修身养性的行为方式。[2]明代琴家杨表正(约1520—1590)在他的琴论中描述了这种行为过程;结合其他琴家的描述,可以勾勒出这样的一套仪轨:斋戒—沐浴—深衣或鹤氅—临水独处—焚香—就塌弹琴。这里有食道、身道、衣道、境道、水道、香道和琴道。通过这样的仪式性行为过程,操琴者逐渐进入俞伯牙的老师成连先生所说的“精神寂寞,情志专一”的境界,最后达成庄子所说的“心斋”功效。我概括为“归一返道”之法。徐上瀛指出,最后要达到的状态是“神为之君”,也就是天人合一。也许广东音乐或南音没有古琴那么博大精深,但是以前二者为修身养性的方式,却与后者有相通之处。每每我看到民间社团的自娱活动,我都感受到他们心平气和、从容不迫、身心沉静、人乐合一的气韵。因此,我认为广东音乐及同类音乐具有自况的功能。

也许他娱、自娱和自况还不足以全面概括广东音乐的功能,但是从最直接的功效看,这3个方面显然是比较突出的。

三、关于建构和维护多元文化生态

发展是硬道理,比如经济、技术要发展等,这没有问题。但我觉得对文化、艺术来说,“科学”和“发展”这两个词要慎用。唱法谈科学,有人得出美声唱法最科学的结论。难道我们的戏曲唱法就不科学吗?从精神层面或艺术层面来说,有些东西未必发展了,原来的东西就是不好的。比如彩色照相机出来了,是不是黑白照片就没价值了呢?不是。黑白照片有其独特的表现力。现在有很多人还故意把彩色照片做成黑白的,觉得那个效果更好。

从审美角度看,美各有不同,人的审美能力和审美偏好也各有不同。所谓“萝卜青菜,各人所爱”。我一直认为,就审美而言,不同美之间具有不可比性,意思是比高低没有意义。比如比较李白和杜甫、唐诗和宋词、莫扎特和贝多芬、小提琴音乐和二胡音乐、雅乐和俗乐等孰高孰低,是没有意义的。审美只能各取所需,各美其美。因此,应该保护多元音乐审美资源,这也是提倡“百花齐放”的意义所在。回想曾经出现的“一枝独秀”的局面,审美资源多么枯竭。这样的历史不应该重演。

从文化人类学角度看,也应该保护多元音乐文化生态。不同民族具有不同的生活环境和历史,因此有不同的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任何民族都不会愿意消失。历史上一些民族的消失,一定有物质和精神方面的原因。民族的存在,除了物质的存在,更重要的是还要有精神的存在。因为精神是民族之魂。灵魂消失了,就只能是行尸走肉,只剩下民族名称的空壳。音乐是文化的重要构成,是民族精神的重要载体。保护传统音乐就是守护民族精神。这些道理很浅显,人人皆知,无须赘言。但是,我在相关项目的研究中发现了自己过去没有注意到的民族族性的变化。例如今天的“中华民族”名存实异。除了生物人的自然更替之外,主要是精神上的改变。西学东渐,中西结合而成的新文化新音乐,改变了中华民族的族性。学界不少人指出如今我们的精神受到千百年的老传统和近现代新传统的双重塑造,已经成为新的中华民族成员。在文化身份认同上也相应存在族群认同、区域认同和国族认同。我的说法是新族性表现在新的局内观、局内感和局内情;这些都体现在音乐选择上。当然,还有新族群的出现,比如赛邦族(网民)、赛博格(局部电子人)、新性族(各种性取向的族类)等,他们各有各的音乐选择。据此,我断言如今的多元音乐文化已经由自然态转变为人工态,它包括人工保护下来的传统多元音乐文化和新出现的多元音乐文化。

另外,对传统的保护或传承,一直存在争论。有人认为应该原样保护,有人认为应该变化发展。对于变异、变化,我觉得大概有两种类型:一是遗传变异,它在老根上发出新芽、新枝、新果,这是自然的变异。这种变异,物种的基因是没有变化的。二是杂交变异,比如跟别的音乐类型杂交了,乐种变化了,驴和马杂交变成了骡子。南音也有跟其他乐种杂交形成的“新南音”,其中包括跟昆曲杂交,我觉得这很有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在概念上区分自然变异和杂交变异,无须作无谓的争论;而在行为上要多条腿走路。多元文化生态构建就应该是多条腿走路。杂交是以原生音乐为基础的,这个原生音乐跟那个原生音乐杂交。如果原生音乐没有了,以后拿什么杂交?

所以,我觉得多元文化生态的建构就应该保护原来的乐种。传统是一条河,它是原有乐种自己的遗传变异。如前所述,广东音乐要进行内涵建设,把它很讲究的东西保护下来。福建南音也是这样。现在新一代人对原来很讲究的那些东西逐渐地不讲究了,我觉得这很可惜。因为你一不讲究,这个品种的精细程度就会降低。作为中国“非遗”代表作,内涵建设很重要。所以我很希望非遗传承人能够把很多已经流失的东西逐渐再挖掘出来,加强内涵建设,这个老根上面每年都会开出新的花朵。另一方面,尽管更大胆地去杂交,这一点我并不反对。广东音乐在“海纳百川”方面一直受到普遍称赞。

总之,物种越丰富,生态就越稳固;物种减少,生态就变得脆弱。自然生态如此,文化生态亦然。每个传统音乐的“一元”都保护好,就不会在“合并同类项”中被淹没,多元音乐文化生态就能得到维护。保护音乐文化资源是为了分享。我们应该给世界贡献别人没有的东西。此外,我们还要与时俱进,利用现代科技带来的新可能,创造出更多新乐种,为全球音乐文化生态的丰富做出我们的贡献。

注释

[1] [美]泰勒·考恩:《创造性破坏——全球化与文化多样性》,王志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7页.

[2] 宋瑾:《“自况”的行为方式及其求索》,《音乐艺术》,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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