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向荣
城市作为特定聚居区域,是生产力提高的标志,是人类从农耕社会向工商业发展的标志。城市设施,如居民区、市场、学校、政府机构、医院、公共场所、交通等非农业场所的出现,改变了人们既往的生活方式,让人们有更多闲暇时间思考。于是,思考和表达成为人在满足生存需求之后的精神活动,哲学、艺术就此应运而生,现代西方艺术和哲学就源于古希腊城邦制度的建立。诗歌作为艺术形式中的典型代表,是表现城市精神的最初形态。诗歌中的城市“其所表现的是新的感觉和激情,其所演绎的是新的思想和运动,其所体现的是新的哲学和伦理……”。[1]审美,成为城市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诗歌,是复刻城市经验的文学视角。
法国文学研究专家、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授刘波先生的学术巨著《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是国内研究波德莱尔诗歌的巅峰之作。波德莱尔(1821—1866),19世纪法国现代主义诗人,其诗歌集《恶之花》是表现城市经验的力作。刘波教授的这部书将波德莱尔本人及其诗歌中所呈现的城市审美经验完整地阐释给大众。刘波教授为波德莱尔的城市美学做出了最恰当的阐释:“当乡村让位于城市,让自然风景让位于人性,当‘恶’成为发掘‘美’的矿源,这让抒情诗得到了脱胎换骨的改造。这种全新的诗作会在当时的读者群中引起怎样的‘惊骇’和‘震颤’,无论是同情、拥护和赞赏,还是羞惭、恐惧和愤怒,这都不是不可以想象的。”[2]这就意味着,在诗歌面前,城市的美具有多面性。
刘教授的这部著作聚焦了两大核心。首先,刘教授在探讨波德莱尔的城市诗歌《巴黎图画》的“生成渊源、形成过程及谋篇布局”[3]中,认为,城市是审美的对象;其次,刘教授着重阐发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城市”现实与“诗歌”之间的联系,试图挖掘波德莱尔诗歌中的文学审美观照。这两个观点彼此关联,互为整体,构成了刘波教授理解波德莱尔诗歌的系统工程。
这部书阐发的起点是从法国文学史中的巴黎主题和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巴黎影像开始的。巴黎作为古老的城市,它无数次进入文学家的视野,然而,似乎只有在波德莱尔的诗歌中,我们才能找到属于城市的精神状态,希望、欲望、沮丧、失望等,相互撕扯,彼此交汇。
这部书就波德莱尔将城市与诗人(也就是他自己)紧密关联而谈。诗人通过“语言”“世界”“人”三元素让城市与人之间构建起精神大厦。语言、世界、人这三元素代表了存在、表达和精神实体,它们共同构成了城市的活力。在《巴黎图画》中,波德莱尔强调“巴黎性”和“现代性”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在诗人看来,城市是现代性的成果,而现代性是城市的归宿。尽管在巴黎的那段日子里,波德莱尔无数次渴望“逃离”,然而每次“逃离”都成为他迫不及待地返回城市的“借口”,“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像巴黎这样的大城市实则对他始终有一种秘而不宣的吸引力”[4]。是的,相对于其他地方而言,波德莱尔对城市的感情是深厚的,也是复杂的。城市独有的“创作的灵感发生方式、审美趣味和思想观念”[5]让他着迷,他无数次地爱和恨都赋予了这座城市,他的文学生命也是从这座城市起航、扬帆在法国文学史中的。所以《巴黎图画》,波德莱尔眼中的巴黎、身处其中的巴黎,更是诗人灵魂深处的巴黎。这样的城市,让人为之倾倒。
本书第二部分是刘波教授阐发波德莱尔诗歌的核心要素。刘波教授把波德莱尔的城市从“城市经验”过渡到了“诗歌经验”,这是从文本分析到美学阐释的飞跃,是“城市景观”和“诗歌隐喻”之间互文关系的体现,更是探讨城市美学当行要义。
在这部分中,刘波教授将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城市提炼出显性和隐性两重身份。显性:城市建筑、城市空间、城市人群、城市生活,这些构成了城市的骨骼。隐性:时间、空间,以及存在其中的人的精神状态,这是城市的血肉和灵魂。从显性到隐性,诗人时刻准备“带着身体的鲜活生命力,带着他的渴望和绝望,带着日常生活对他的逼迫,全方位去感受他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6]。这是波德莱尔城市美学诞生的原动力,波德莱尔的美学观念亦是如此。诗人的灵魂生在城市之中,隐秀于诗歌之内。刘教授从四个方面阐释了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城市美学。
首先,对波德莱尔而言,城市是现代性的标志。波德莱尔眼中的城市:一、作为物质背景,巴黎是诗人的身体归宿。塞纳河、中心广场、酒吧、街道、房屋等,这些建筑呈现出朦胧、模糊、粗线条的存在,不甚清晰却又无处不在。它们是诗人浪迹城市的大本营和依靠。二、作为审美的标志,诗人既搜寻巴黎独特的美,也不掩饰它置于其内的苦难。这是现代性作家超越主观意义“美”或“丑”的典型表现。善与恶,凌厉与温顺,喧嚣与孤独,各种清奇的状态在同一座城市中达成和解,友好相处。三、作为诗歌创作的源泉,巴黎生活的现代性激发了波德莱尔的灵感,在他的诗歌中,既有早期的“年轻气盛”,也有十几年后“练达的行家语气”。这些变化归功于巴黎的多样性,也就是城市的多样性。城市像一位个性鲜明的演员,不安于现状,爱情、梦想、奋斗、孤独、兴奋、痛苦、决心等在城市这座大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交错往复。影响到诗歌,其创作就呈现出图画与符号彼此冲突、相爱相恨的维度。这三方面体现为城市显性特征之基本要素,是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的必要养分,是诗人为之倾倒的艺术、为之震撼的空间、为之叹息的不安。
其次,波德莱尔心中的城市。借助诗歌,诗人还原了自己心中的城市。诗歌中的城市是梦幻、神奇和忧郁三位一体组合成的空间。一、梦幻之城,“流光溢彩、瑰奇壮丽的景观”[7],从景观上,无处不在的塔楼、雕塑、拱廊、灯火、房屋、街心花园、广场,它们是人类想象力的产物,同时,它们的存在也推动了人类的想象力;从历史上,城市是历史的见证,以巴黎为例,法国诸多历史均与巴黎密不可分,理想、幻想、神圣、进步,所有这一切都在这座城市刻下了痕迹,它们共同表达着城市的工业化进程和现代性演进。无论景观还是历史,这些已经实现的或者即将实现的,梦想赋予了城市无数可能,而城市为梦想提供了现实的空间。二、神奇之城。波德莱尔心中的城市不光是建筑,更有人的灵魂。人,是城市活力的源泉。巴黎自建立以来,就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人不断涌入。从“巴黎”“法国的巴黎”到“欧洲的巴黎”(米什莱),这种变化体现的是,在人的努力下城市快速成长的神奇。这种“神奇”带来快节奏、共享空间、个人身份、社交原则等一系列“人工天堂”。然而,“神奇”带来变革,也滋生了焦虑。快节奏生活令观察者“惊慌失措”[8]、共享空间让彼此失去隐私的权力、个人身份无法适应环境变化而产生的危机感、新社交原则让传统无所适从等,“神奇”之下的城市,是在诗意和矛盾中徘徊的“人工天堂”。三、忧郁之城。诗人看到城市的发展,也目睹了它的不安。城市在“富丽与贫穷同生,善举与恶行并存,幸福与困难相共”[9]中步履蹒跚。城区富人、郊区穷人,右岸金融中心,左岸艺术之都,财富游戏、政治玩家。城市如此富有魅力,也如此举目不堪。浮华表象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催生了城市的奢华,但灯红酒绿的背后则遍布成片的残屋破舍。城市的创造力突飞猛进,失去家园的异乡人也与日俱增,诗人眼中的巴黎便是如此。新巴黎代替老巴黎的同时,也剔除了原有的城市格局和历史风貌,让人们的怀旧成为不可能。而且,这种代替也直接影响社会底层人,他们在巴黎的生活空间不断萎缩,“病态”加剧,“劣根性”和“恶癖”蠢蠢欲动,社会底层人与“创造力”之间的矛盾在所难免。诗人爱戴城市,也缅怀“老巴黎”。诗人认为城市的“老”不是衰老,而是对历史负责的浪漫主义情怀。在老巴黎“昏晦暧昧”的角落中,游荡着艺术家的身影,他们坚守着城市的灵魂,塑造着巴黎的一举一动。而且老巴黎意味着人情味,街头艺人、城市商贩、街坊邻里,他们是老巴黎的常客,在巴黎这座城市大客厅中,互相取暖,亲切而有温度。
再次,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城市。在诗人的笔下,巴黎塑造了语言,也升华了审美。诗人的语言就是这座城市的形式逻辑,而诗人的诗歌则成为它的美学向度。形式逻辑,巴黎前所未有的城市经验影响着诗人的语言形式,不按套路出牌的城市景观让波德莱尔感受到“全新的激情、全新的经验、全新的审美感受”[10],光怪陆离的外在物象为波德莱尔的诗歌逻辑提供了充足的创新元素。冒险、前卫、奇幻、断裂、错位跨行,碎片化等语言现象在波德莱尔诗歌此起彼伏。所有背离传统的表达方式统统成为诗人的诗歌手段,当然,诗人原本也反对“幼稚文风”和“公式化的陈词滥调”[11]。波德莱尔认为唯其如此,才能彻底展现巴黎这座城市的经验本质。然而,波德莱尔也为自己不走寻常路的诗歌语言付出了诸多“代价”,很多人指责波德莱尔“用词不当、意象含混”,“趣味恶劣”[12],甚至“刻意为之的散文化”[13]。但有更多的艺术家站出来,他们对波德莱尔的语言大加赞誉,魏尔伦、瓦莱里、英国诗人艾略特等纷纷赞叹波德莱尔是在创造诗歌中的城市完美经验,是彻底的创新。波德莱尔那与众不同的语言塑造了诗歌中的城市,读懂诗人的语言,我们就了解了他心中的城市逻辑。
美学向度,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在这个过程中,诗人提取出城市的核心——人,人是“世界的一种清醒的解说”[14],人的灵魂是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的核心动力。他们每天的日常、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成为塑造城市灵魂的基本线条,城市规约着他们的行为,他们也决定这城市“向何处去”,城市人群制造了漂浮在城市中的“活动文本”。晨曦中,人们走向新的开始;暮霭下,倦鸟回巢,人们走向漫漫的夜色,或安然入睡,或颠倒黑白,不眠不休。这是人的景观,也是渗透到城市血液中的诗意。人与城市,美与丑、悲伤与喜悦、厌恶与欢愉、憎恨与爱,同时在这座城市上演。他们因城市而存在,城市因他们而更加活泼。
最后,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城市美学。波德莱尔是一位痴迷的城市主义者,他对城市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诗歌中的城市美学体现为城市和人之间的互动。城市于人而言,是人心灵的归宿,是可以表达最真实的自己的地方。诗人波德莱尔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城市中度过的,他醉心于城市高贵奢华的社交活动、优雅纨绔的华服美裳,以及所有的体面洁净,诗人认为只有城市才是人的心灵世界的外在表达。只有得体的外在行动才配得上高贵的灵魂,尽管诗人自己奢华不起,但并不妨碍他对高贵优雅的向往。有了高贵奢华的心灵,人才会对现实有深刻感悟,也更能身处俗世而神定,就像刘波教授断言的那样“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水决于后而神不惊”[15],这就是城市带给人的生活艺术,在刘波教授看来,这些对波德莱尔来说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人之于城市,对巴黎这座城市而言,它是在现代化进程中被不断改造的“人工之城”。巴黎之美就在于它是人工雕饰的花。炫目的灯光、瑰丽的现代建筑、眼花缭乱的都市生活,一切都是“人”的“工程”。波德莱尔喜欢这种“神奇城市中用石头构成的‘风景’”[16],甚至,波德莱尔在写自然风光时,也喜欢用“神殿”“廊柱”“大教堂”“管风琴”等城市景物作为修辞字眼。这样的写作方式,是波德莱尔对人工作品的偏爱,更是对人和人类创造的敬礼。艺术源于人对自然界的认识,这种认识成为人类推动城市进步的力量。一定程度上,城市就是人类艺术的实验品,它是人类世界的“自然”艺术。所以,波德莱尔诗歌对城市的向往,是诗歌对人类创造城市的崇高敬礼,这是巅峰意义。
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巴黎是城市的缩影,真实与虚幻、现实与浪漫、美与丑、阳光与忧郁,健康与病态等二律悖反效果在同一城市中并驾齐驱。然而,这就是真实,只要符合人类心灵的阐发,真实就是美,美源于真实。《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这部书,为大众打开了城市这扇窗,让城市成为诗歌创作的原动力。的确,城市,这是现代性与自然性之间争夺的产物,是人类精神产品留下的历史线索。作为人类,需要审视城市,审视所有存在于城市现实的华丽、美好、孤独、苦难和荒诞不经,从审视中升华出安宁、清醒、征服的艺术力量。如此,城市推动艺术,艺术创新城市。人类灵魂的诗和远方,便成长起来了。(刘波教授著作《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入选2015年度《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首届王佐良外国文学研究奖一等奖;广东省第八届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一等奖。)
注释
[1]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11.
[2]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P37.
[3]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1.7
[4]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29.
[5]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41.
[6]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319.
[7]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329.
[8]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361.
[9]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406.
[10]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489.
[11]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493.
[12]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508-509.
[13]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587.
[14]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453.
[15]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604.
[16] 刘波: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P5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