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著录魏晋文人别集之文献特色

2019-01-14 10:40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 2018年12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庾信总目

马 倩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作为一部大型的官修目录著作,是中国古代书目编纂的里程碑,其分类上仍沿袭四部分类法,每个部类再细化分出小类。集部分为楚辞类、别集类、总集类等五个小类,而以楚辞类著录文献数量最少,别集类著录文献数量最多。集部作为《总目》的分支之一,总体研究明显晚于《总目》,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已有很多学者将目光投向了集部,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因各朝代著录文献多寡有别,故各小部类的研究还不够深入细致,研究呈现出不均衡性,作为集部之源的汉与魏晋南北朝文人别集鲜有论及,或只作附带性提及。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归纳《总目》著录魏晋文人别集的特色,对馆臣著录思想作系统深入的考察。

一、 叙版本源流 辨典籍真伪

魏晋文学作品因时代久远,典籍遭厄,流传至清代为数已稀,加之经典文集的沉淀仅限于著名作家,其余文集则渐次堙没,故而散佚者多,加之存世文集真假莫辨,伪者赝者较后世为多。至明末清初学者开始注重文集辑佚工作,《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就收录了学者重辑的已经散佚的文集一百余家,然终少有单行本行世。今检吴慰祖所编《四库采进书目》,发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集很少[1]1-308。别集小序中所言“王筠之一官一集”今已难见其本来面目,今之学者所辑王筠集则是根据《古诗纪》《梁文纪》《七十二家集》《全梁诗》《全梁文》等辑录而出,黄大宏先生所撰《王筠集校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2]。可“官”与“集”之间的联系已经难以寻觅。四库馆臣也早已意识到“唐宋以后,名目益繁,然隋、唐《志》所著录,《宋志》十不存一,《宋志》所著录,今又十不存一,新刻日增,旧编日减”[3]1981。由此可见,赖总集中引用而能够窥见已散佚的典籍实属凤毛麟角。

馆臣面对各省进呈的良莠不齐的书目,在总体上要选择著录何人著作、采用何种版本,必要时要对所见版本进行概览式描述。通观《总目》可知,馆臣对魏晋时期的文人别集撰写了相当大篇幅的提要,特别是对版本源流等问题颇为关注。如《曹子建集》提要云:

《魏志》植本传,景初中,撰录植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隋书·经籍志》载《陈思王集》三十卷。《唐书·艺文志》作二十卷,然复曰又三十卷。盖三十卷者,隋时旧本,二十卷者,为后来合并重编,实无两集。郑樵作《通志略》亦并载二本,焦竑作《国史经籍志》遂合二本卷数为一,称植集为五十卷,谬之甚矣。陈振孙《书录解题》亦作二十卷。然振孙谓其间颇有采取《御览》《书钞》《类聚》中所有者。则捃摭而成,已非唐时二十卷之旧。《文献通考》作十卷,又并非陈氏著录之旧。此本目录后有“嘉定六年癸酉”字,犹从宋宁宗时本翻雕,盖即《通考》所载也[3]1983-1984。

馆臣从《魏志》到《隋志》再《唐志》又《通志略》后《国史经籍志》《文献通考》,层层分拨,详分缕析,对《曹子建集》版本源流进行了考证,粗疏之中依然可见馆臣正本清源所作的努力。在每篇提要之后,都有诸如“唐以前旧本既佚,后来刻植集者率以是编为祖,别无更古于斯者,录而存之,亦不得已而思其次也”[3]1984之语。

在《陆士龙集》提要中,馆臣对陆云别集的版本源流颇为关注,尽管依据编修励守谦家藏本著录十卷本,但却没有将此十卷本与各版本目录学著作所著录的十卷本混为一谈。馆臣结合《隋志》《唐志》等艺文志著录的情况,对各版本进行辨析,认为魏晋时期的本子多堙没无存,通过考史“云所著文词凡三百四十九篇”,而现本仅“二百余篇”,疑其非足本,所得结论颇让人信服。提要云“盖宋以前相传旧集,久已亡佚,此特裒合散亡,重加编缉”[3]1985,考据信息虽然简短,但结论却不可谓不精准,现在研究陆云者皆以《总目》之结论为准绳。对于版本而言,越是时代久远之版本越难以描摹其发展轨迹,魏晋文人别集即是如此。“特是(陆)云之原集既不可见,惟藉此以传什一,故悉仍其旧录之,姑以存其梗概焉”[3]1985,“黜伪存真,庶几犹为近古”[3]1985等无奈之语。在馆臣看来,“新刻日增,旧编日减”确实无法把控,这也难免会让人觉得遗憾。

《鲍参军集》提要述其版本云:“《隋书·经籍志》著录十卷,而注曰‘梁六卷’,然则后人又续增矣。此本为明正德庚午朱应登所刊,云得自都穆家。卷数与《隋志》合,而冠以炎序,未审即《隋志》旧本否。”[3]1986今检文渊阁库书,发现此书题名《明远集》,而非《鲍参军集》,馆臣所见之本今已不可考。然据《四库采进书目》所载,鲍照之集凡三见:一是《江苏省第一次书目》“《鲍明远集》,一本”[1]27;二是《两江第一次书目》“《鲍参军集》,宋鲍照著”与《袁阳源集》合为一本[1]42;三是《山东巡抚呈送第一次书目》“《参军集》,一本”[1]149,而《总目》著录为安徽巡抚采进本,今并未著录。从文渊阁库书题名推测,《总目》著录的《鲍参军集》系江苏省进呈书目,此为馆臣失误之处,考之于此。将这一问题辨析清楚后,再看《总目》对所录之版本的辨析,“考其编次,既以乐府别为一卷,而《采桑》《梅花落》《行路难》亦皆乐府,乃列入诗中,唐以前人皆解声律,不应舛互若此。又《行路难》第七首‘蹲蹲’字下注曰‘集作樽樽’,‘啄’字下注曰‘集作逐’,使果原集,何得又称‘集作’?此为后人重辑之明验矣”[3]1986,所辨之语抓住的是不可忽视的细节,也是此本非鲍照旧本的明证。对此集版本之论,馆臣采取的是事实求是的态度,因而对此集著录的因由没有涉及太多,似乎有着是非公论有待后世之评的审慎态度。

总之,馆臣通过对版本的源流追溯和经眼版本的考证,层层剥茧后渐次将问题分析清楚。在《总目》提要中,馆臣对于选录魏晋时期的文人别集都给出了相应的理由,虽皆为泛泛之谈,却有深意存焉。

二、 论学术得失 存褒贬评述

馆臣注重版本,考辨源流,兼及诸家之评,此种偏倚有度的著录方式值得借鉴。今从《总目》提要中所云《曹子建集》“赋四十四篇,诗七十四篇,杂文九十二篇,合计之,得二百十篇,较魏志所称百余篇者,其数转溢”[3]1983,这一考证较为详细,但却存在问题。余嘉锡先生辨曰“魏志本传曰:‘景初中,撰录随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然则植所著文章,原有两集,其七十八篇者有赋无诗文,植之所手定,盖少年时所作也。其百余篇者,景初中奉诏所撰录,诗赋杂文,诸体悉备,时植卒已数年,乃其平生之全集也。疑两唐志著录之二十卷本,即植自定之前录;其隋、唐志著录之三十卷本,即景初敕编之全集耳”[4],颇能纠馆臣之疏误,所谓“其数转溢”是不可能的。曹植集屡经散佚,后之辑佚篇数怎可能多于原集,可见文献记载与事实的矛盾性[5]。但因时代之久远使得《曹子建集》仅余存十卷,馆臣力图追寻别集版本之源流,终因难以窥见各版之原集而颇有臆断的成分。正因如此,“《总目》研究似乎应该返本归源,即寻求《总目》纂修之时的‘真实状态’”[6]。学者这里所说的是“还原”,而要想真正做到“还原”《总目》则需要对馆臣的实证考据之结论进行辨证。

如果说馆臣对于版本的著录颇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感觉,那么对于已然非旧本的《昭明太子集》,馆臣就采取了以考辨集中疏误、辨证集中错讹的方法,而对于版本情况则是一笔带过。《总目》云:

《梁书》本传,称统有集二十卷,《隋书·经籍志》《唐书·艺文志》并同,《宋史·艺文志》仅载五卷,已非其旧,《文献通考》不著录,则宋末已佚矣[3]1987。

数十字将版本情况介绍清楚,之后便是对江苏巡抚采进本的《昭明太子集》中的错误进行层层深入的辨析。评价之语隐于考据之中,“其书为徐陵奉简文之令而作,不容有误”,“是亦作伪之明证”[3]1987,结论之肯定建立在精简而又有力的考证之上。如果说这是间接的评判,那么像《江文通集》提要所云“小小疏舛,间或不免,然终较他本为善”[3]1988,则是馆臣经过深思熟虑所做出的公允评价。当然,至于学者所指出的四库馆臣“大谈词场恩怨,门户纷争,刻意张扬学术论争,企图以一种至公的姿态出现,实则得其相反,使人觉得不公允”[7]129一说,自不必避讳,这是从整体着眼而深刻独到的考虑。随着对《总目》研究的深入,因时代局限对诸多问题不能过于苛责,正如学者所言“从历史发展的眼光来评价《四库全书》”[8],不能以今天的价值观念和思想水平来对《四库全书》以及《总目》进行苛刻式批判,这会使学术走向另一个极端。

馆臣在抽丝剥茧鉴定版本、辨析错讹后,不可能绕过诸家之评,对文集评价显得较为关注。对于魏晋时期的文人别集而言,后世评价者颇多。那么,如何去取诸多观点、评价诸家之说,并能准确定位文人别集的地位,给出大致公允的评价,这些都是摆在馆臣面前不可回避的问题。通过对魏晋文人别集提要的考察,发现馆臣所进行的评价是“有所为”和“有所不为”的。“鉴定版本、辨别真伪、考析篇章、校勘文字,进而‘分别流派,撮其要旨,褒贬评述,指陈得失’”[9]。对全书而言如此,对集部而言亦是如此。

在对庾信的评价问题上,有诸多说法,馆臣的“俯瞰式”评价是最严谨的评价方式。《庾开府集笺注》提要云:“(庾)信,……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初在南朝,与徐陵齐名。故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称:‘徐陵、庾信,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采。词尚轻险,情多哀思。’王通《中说》亦曰:‘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令狐德棻作《周书》,至诋其‘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斥为词赋之罪人。然此自指台城应教之日,二人以宫体相高耳。至信北迁以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灝气舒卷,变化自如,则非陵之所能及矣。张说诗曰:‘兰成追宋玉,旧宅偶词人。笔涌江山气,文骄云雨神。’其推挹甚至。杜甫诗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后来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则诸家之论,甫固不以为然矣。”[3]1988馆臣通过对庾信人生经历和创作进行分期,将南地之时,《北史》、王通、《周书》之评依次列出,而到庾信北迁之时,认为此时的庾信阅历久、学问深,给予了他所作之文“华实相扶,情文兼至”的评价。此评价不可谓不高,这也与张说推挹不谋而合。但是馆臣并未就此结束行文,引杜甫之说,以“诸家之论,甫固不以为然”为异声,对此馆臣又似乎是“存而不论”。杜甫乃一位大家,其所评庾信之文颇可备一说,馆臣亦是此意。

虽然《四库全书》的纂修有诸多缺失,诚如学者所言“人为疏失,脱误丛生”,“政治意图,资料失真”,“版本异同,考核未实”,“撰书态度,未臻公允”[10],然而馆臣的辨章学术之功不可没也。综合起来看,魏晋文人别集提要的著录是偏倚有度,评价较为公允。

三、 兼顾各朝代 重视功用性

《总目》正目中著录的文集都是经过馆臣精心考量的,对于魏晋这一特殊时期而言,怎样著录确乎为一个难题。困难之处在于,魏晋文人别集的地位自不待言,具有考究文集之源的重要性,该如何著录才能彰显这一地位?再者,文集散佚者多,真假莫辨,著录时汰选版本成为摆在馆臣面前必须解决的问题。各省进呈书目亦是良莠不齐,魏晋时期的别集更是如此。如此难题,馆臣所做则是删繁就简,依据时代,将有代表性的文人别集著录一种,著录作家遵从“以人存文”的原则,这是在总体的考量上做出的选择。

馆臣将别集之发凡起例始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总目》别集类小序云“集始于东汉,荀况诸集,后人追题也,其自制名者,则始张融《玉海集》”[3]1981。张融系南朝齐文学家,代表作《海赋》,与晋张华《海赋》为同名之作。《隋书·经籍志》著录“齐司徒左长史《张融集》二十七卷,又有张融《玉海集》十卷,《大泽集》十卷,《金波集》六十卷”[11],现均已佚,明代张溥辑有《张长史集》,收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从《隋志》所著录的张融别集可以看出,诸种别集之名皆是“自制”,馆臣溯源别集于此,颇有眼光。又云“区分部帙,则江淹有《前集》、有《后集》,梁武帝有《诗赋集》、有《文集》、有《别集》,梁元帝有《集》、有《小集》,谢朓有《集》、有《逸集》,与王筠之一官一集,沈约之正集百卷、又别选《集略》三十卷者,其体例均始于齐梁”[3]1981。虽说“集之盛,自是始也”未必准确,但这种文人别集命名以及体例的创设始于魏晋时期所言不虚。

《总目》著录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人别集各个朝代都会兼顾。如魏曹植《曹子建集》;晋则有嵇康《嵇中散集》、陆云《陆士龙集》、陶渊明《陶渊明集》;南朝宋、齐、梁、陈各有代表,宋鲍照《鲍参军集》、齐谢脁《谢宣城集》、梁萧统《昭明太子集》和何逊《何水部集》以及江淹《江文通集》、陈徐陵《徐孝穆集》;北朝则仅以北周为代表,著录了庾信集二种《庾开府集》和《庾子山集》,均为清人注本。从著录的集子可以看出,以晋和南朝为主。其中原因非敢揣测,晋为统一之时,著名文学家较多,南朝则是人才鼎盛之时,萧统即是其中一位重要代表,其所编纂的《昭明文选》至今仍有很大的文献价值。从著录的文学家来看,这些都是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物,馆臣的选择对后世文学史的影响很大。这些人物是支撑起魏晋时期中国文学史的支柱,与《总目》及《四库全书》的著录不无关系。《四库全书》将这些人物的文集收录其中,为当时读书的士子们提供了方便,使后世读书人也极易获得这些书的本子。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人别集中,仅有正目集子,未有存目集子,也就是说馆臣所能接触到的所有别集都收录于《四库全书》之中。这与之后的各个朝代是明显不同的,以后各时代唐、宋、元、明、清文人别集存目者甚众。以明代为例,《总目》正目著录明人别集仅200余种,存目则逾800种,从学者所辨证明人别集之版本亦可见其“以人存文”的著录原则[12]。这是馆臣从众多文人别集中选择著录文集的方法之一,也是《总目》所体现出的文献思想。另者,翻检翁方纲所撰的《四库提要稿》,发现集部之中别集类是从唐人别集开始的[13]。换句话说,在翁氏所见到的进呈本中,并没有唐前文集,或说没有经眼唐前文集,否则不至于一本也未著录。后《总目》体例调整,作为一部完整的统筹中国各时代的目录学巨著,不可能忽视魏晋南北朝这一时期的文学。馆臣经过思考,最终将文集的源头溯至此时。其实,从《楚辞》开始,已然具有私人著述,但文学真正开始觉醒则是在魏晋时期。关于魏晋文学在历史上的地位,可以从众多文学史中得到答案。学者多认同魏晋时期是中国文学的觉醒时期,从有意识的“自制名”,到有意识的“区分部帙”,这些足以说明问题。馆臣对中国文学发展的脉搏把握得十分准确,这与其宏观了解各时代文人别集是分不开的。

乾隆编纂《四库全书》有“笼络天下文人”和“凌驾前代文化事业”[14]163的目的,既然如此,合理性和功用性是馆臣必须考虑的一方面。从前述不废各朝代之文人别集可以看出,一方面馆臣在试图引领中国学术的“潮流”,因为《总目》的编纂者身份不同,他们是当时著名大儒或著名学者,他们的文学观念、思想观念和学术方法呈现了当时最前沿的状态。例如,馆臣对清人著述有自己的考量,收录庾信的集子就有清人吴兆宜的《庾开府集笺注》本,徐陵的集子也收录的是吴兆宜的《徐孝穆集笺注》本,这是对清人文献思想的肯定。另一方面则是“笺注”之法的传播,将魏晋时期的两本笺注本收入《四库全书》,会将其学术方法传播开来。馆臣所收录的笺注本不多,多以清人笺注为主,这无疑是《总目》出于“功用性”考虑。

综上所述,从《四库总目》著录的魏晋文人别集可以窥探出馆臣能够从总体上考量,在众多文集之中选择代表性的著作,并从众多存目作品中统筹兼顾各种版本,经过仔细分辨后择优取用,这种著录原则也为其他朝代所普遍采用。馆臣评价存目作家作品时尽量公允,能做到偏倚有度,这种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谨慎态度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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