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的多语生态环境及其动态平衡性

2019-01-14 19:51张宏武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马来西亚语言

张宏武

马来西亚的多语生态环境及其动态平衡性

张宏武

(嘉应学院 外国语学院)

马来西亚是一个典型的多语地区。从语言生态学视角看,殖民历史、社会环境、语言政策、语言竞争是造成马来西亚多种语言并存的复杂生态环境。其中,社会环境和语言竞争是马来西亚语言多样性的自然生态环境,而殖民历史和国家语言政策是构成多语现象的人为语言生态环境。多语现象就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的语言生态环境中产生、发展,并处于动态平衡状态。在历史、社会、政治、竞争多重因素的制约下,语言多样性在今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仍然是马来西亚的语言特色。

马来西亚;语言多样性;语言生态环境

一、引言

语言多样性一直是语言学家关注的课题。所谓语言多样性(linguistic diversity),是指特定地理区域内的语言在语种上的丰富程度,语种越多,语言多样性越高(Joseph,1956)。由于某种政治或社会原因,个人或某个言语社团同时使用三种或更多语言,这种现象又称为多语现象(multilinguialism)(梅德明,2017)。这两个术语的区别是,前者强调地理区域性,关注的是语种;后者强调语言的使用,关注的是使用多种语言的人或社团。由于人口迁移、社会活动和商业往来的日益频繁,语言多样性和多语现象的关系日趋紧密。一个人的多语能力,如果没有一个多样化的语言环境,是不可能实现的。多语能力是个人现象,同时又是社会现象;个人和社团的多语现象是不可割裂的,一个处于多语社区的人要比处在单语社区的人,更有可能具有使用一种以上语言进行交际的能力(Cenoz,2016)。马来西亚是一个多民族、多文化、多宗教的国家,这一特点决定了其语言多样性。该国的主要语言有马来语、英语、华语、泰米尔语等。马来语是马来西亚的官方语言,英语被视为第二语言,被广泛使用在工商、行政、科技教育、服务及媒体等方面(柯永红,2009)。在马来西亚,大多数人都会讲马来语和英语,华人社区的语言环境更是呈多元化特点。除了马来语、英语、汉语普通话之外,华人还会接触到不同的汉语方言,如闽南话、粤语、客家话、潮州话、海南话等,语言和方言的种类之多令人惊叹。

在实地考察时我们发现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马来西亚人(包括马籍华人)都可用多种语言进行交流。一人讲英语,对方可能会用马来语、华语作答,或一方讲马来语,对方可能用潮州话、广州话或福建话回应。例如,当你用英语帮助他人解决问题后,如对方是马来人,可能会用马来语Pandai来夸奖你(意思是你真有智慧),如对方是华人,可能用“你真是盼耐”来表示恭维(“盼耐”是马来语pandai的音译)。在这种多语环境下,语言混杂和相互借用、渗透现象也十分突出,导致马来语中有英语、汉语的词汇,或普通话中有其他语言或方言的词法、句法特征等。例如,马来西亚华人一般不会说“我先去开会”,而说“我去开会先”(受广州话语法的影响)。华人交流时普遍用“巴先”表示百分比(受英语percent的影响),而几乎听不到“百分之几”的说法。马来语受英语和其他语言的影响也很大,导致“马来式英语”(Manglish),或“带有汉语方言味道”的马来英语。如Don’t be so worried lah!(lah是广州话中常用的后缀,表示感叹)。类似例子还有You makan dy?(makan在马来语中是吃的意思,相当于Have you had your lunch/dinner的意思)Open the light, please.(open受汉语影响)等(柯永红,2009)。这种多语并存和混用现象在马来西亚人的日常生活中十分普遍,从而形成了一道独特的语言景观。在行政、科技、教育、媒体、服务等领域,多语并存也同样是马来西亚的语言特点。

多种语言的发展和共存必然有其生长的生态环境。针对这种现象,本文旨在探讨两个问题,即马来西亚拥有什么样的语言生态环境致使其多语现象的长期存在。以及多语种之间为何能维持平衡,保持长期并存。我们将从社会环境、历史因素、政治生态、语言竞争四个方面,对马来西亚的多语现象进行剖析,以解读维系多语现象背后的错综复杂的语言生态环境。马来西亚是世界上少有的典型的多语地区之一,研究其多语生态有利于了解语言生态系统的一般规律,对促进地区语言和谐、构建良好的语言生态环境具有现实意义。

二、语言生态学理论背景

1 生态、语言生态、语言生态学

语言生态源于自然生态的类比。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生态是指生物在一定自然环境下生存和发展的状态,也指生物的生理特性和生活习性。由此定义可知,生物作为主体,其生存和发展都必须依赖特定的自然环境,而且只有在一定环境中才能显现其特征和习性。可见环境具有重要作用,不同物种的繁衍、生长和灭亡都有缘由和规律。早在18世纪语言学界就注意到语言与生物的相似性。德国哲学家、语言学家洪堡特对语言的多样化现象作了细致观察,认为语言多样化与生物物种多样化相似,语言是有机生物体在其感情和精神活动中的直接表现,故语言也自然地具有一切有机生命的本性(陈茜,2014)。语言是人类社会活动中的一个重要要素,语言与社会环境的关系犹如物种和自然环境的关系一样,同样处在产生、发展、变化、消失的过程之中。多种语言就像不同物种一样,相互之间存在依赖关系,也存在竞争关系。因此,我们可以说语言的生态就是语言在特定社会环境下生存和发展的状态。

语言生态(language ecology)的概念是美国语言学家Einar Haugen于1972年最早提出来的。他认为,“语言生态”是指“特定语言与其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语言真正的环境是将其作为一种代码进行使用的社会。语言存在于语言使用者的大脑中,只有当语言把其使用者联系起来,或把语言使用者与环境联系起来时,语言才能发挥其功能。此处所说的环境是指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语言拥有何种生态,主要由其学习者、使用者、传播者所决定(Haugen,1972:325)。语言生态与自然生态既相同,又相异。像自然生态一样,语言生态环境中的各语言之间有着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的关系;它们处于动态的发展之中,同时也处于激烈的竞争之中。语言生态和自然生态的差异体现在语言生态更多的受人的自主性支配,人对语言生态的发展走向起决定性作用,而自然生态变化则按照自然规律运行。语言与语言之间的关系可维持在平等和谐的水平上,而自然生态中不同成分之间常常存在不平等、不和谐关系(冯广艺,2013:6-11)。

语言生态学是语言学和生态学相结合的产物。语言学是一门以语言为研究对象的学科,生态学是生物学的一个分支,研究生物与生物之间及生物与非生物环境之间的关系。把两者综合起来看,语言生态学就是以语言生态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它探讨的是语言与语言之间,以及语言与非语言环境之间的关系。该理论产生的基础是语言生态环境和自然生态环境的类比,不同语种相当于各种不同的生物物种,社会环境相当于自然环境,社会中的信息相当于自然界中的能量,信息链相当于自然界中的食物链等(胡家英、刘丹,2016)。语言生态学是最近几十年发展起来的新兴语言学分支,其任务是通过研究语言的生态因素和语言与生态的关系,揭示语言与环境的相互作用。Haugen提出语言生态学概念的一个动机是要引起人们对语言与语言环境的关系的重视(黄国文,2016)。由于社会生态环境对语言生态系统的发展至关重要,因此只有维护好良好的社会生态大环境,包括政治环境、经济环境、文化环境,语言生态系统才能保持多样性,维持自身的生态平衡,这样才能得到稳定的可持续发展,这是语言生态学的基本要义(陈茜,2014)。

2 语言生态环境

语言生态环境分外生态环境和内生态环境。某一特定环境不一定能产生相应的语言系统,然而,对某一具体的语言系统来说,一定会有一个语言环境与它形成对应关系,这个与语言系统相对应的环境系统叫做语言的外生态环境系统。外生态环境由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和人群环境组成。内生态环境是指语言内部的构成要素,即语音、词汇、语法、语义,以及他们之间的有机组合(娜么塔、胡书津,2005)。本文主要关注语言的外生态环境,即从历史的、社会的、政治的以及语言竞争的视角探讨处于动态平衡状态下的马来西亚多语言现象。

三、马来西亚语言多样性的生态环境

1 殖民历史:从语言取代到多语并存

从历时角度看,马来语是东南亚地区众多语言中的主要交际媒介语言。该事实可追溯到早期欧洲人抵达东南亚的时期。早在16世纪该地区就存在丰富的语言多样性,人们之间相互听不懂,或听懂些许,对方的语言。在林林总总的多语世界,马来语是唯一的、使用最广泛的语言,是操不同母语者所共用的交流语言。马来语不仅是商业用语、混合语、外交语言、宗教语言、学术语言,同时也是书面语言。马来语如此流行,使用面如此之广,以至学者们把使用马来语的东南亚地区成为“马来世界”。早在1546年传教士Francis Xavier就用安纹语总结过“马来世界”东部边缘地带的语言生态:“这儿的每一个岛屿都有自己的语言……马来语在这些地区是非常普遍的……他们的书写用语就是马来语,是摩尔凯兹教他们书写马来语,过去教,现在也教。”(Collins,2012)

按照葡萄牙人的评价,当时的马来语“等同于欧洲的拉丁语”(ibid.),其重要性可见一斑。虽然有众多地方语言,但是葡萄牙人以及后来的荷兰人都对这些地方语言视而不见,他们只重视马来语,就是因为马来语有使用价值。传教士们把教义条文直接翻译成马来语,然后教给“马来世界”的人,试图改变其宗教信仰。语言的教化功能被西方传教士发挥到极致。在荷兰殖民期间,加尔文教传播者用马来语手抄本在安纹岛上的穆斯林村民中传播加尔文神学教义,即便这些穆斯林的家庭语言并不是马来语。在这些基督教村庄的学校里,课本也是用马来语印刷的。作为宗教语言,马来语的地位得到进一步提升,其他地方方言也逐渐被马来语所取代。在殖民制度下,由于马来语被当做大众教育用语,所以语言取代的进程得到进一步加快,尤其是在当今的印度尼西亚地区,马来语被看作国民语言。到20世纪末,一种叫“万鸦老马来语”的方言已经取代了苏拉威西岛最北部的大多数方言,成为当地大多数居民的第一语言。在“马来世界”的其他地区,也同时发生了语言转变和语言取代现象(Collins,2012)。

马来语作为教育语言和族群主要用语,对其他语言的生存均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例如,在北婆罗洲(Northern Borneo),尤其是文莱,少数族群语言被马来方言取代;在西婆罗州,早在19世纪中期,族群之间就发生联系,随之便发生语言更替;马来半岛的孟高棉语族的语言(Mon-Khmer languages)也发生变更(ibid.)。总之,从加里曼丹岛到马来半岛及其周边地区,马来语占据了主导地位。

从17世纪起英国商人出现在马来亚水域。直到18世纪中期英国东印度公司才开始对马来亚事务真正感兴趣。1824年,英国与荷兰签署《1824年英荷条约》,最终确立了英国对马来亚的霸权,同时也决定了当代马来西亚的雏形。19世纪后半期英国还控制了婆罗洲北岸。1841年,英国探险家詹姆士·布鲁克从文莱苏丹手中租借了古晋,并称自己为砂拉越的“白色拉者”。1910年,英国对马来群岛领土的统治模式成形。海峡殖民地成为英国海外领地,由受伦敦的殖民地事务大臣监督的总督管理。英国殖民期间,便推广自己的语言以便于统治,因此英语成为长期通用的行政用语、商业用语、媒体用语和教育用语。同时由于需要开垦土地和矿产资源,英殖民者从中国和印度引入大量移民充当垦民和矿工,因此在多种语言的生态环境中,除了众多方言之外,浮现出四种主要语言,即马来语、英语、华语和泰米尔语。

可见殖民历史是造成马来西亚语言变迁的历史生态环境。殖民者到来之前东南亚地区本身就拥有众多语种,其中马来语使用最为广泛。殖民者为了便于统治,借助马来语教化人民。在这种环境中,马来语被推上了主要位置,逐渐取代了其他语言。17世纪随着英国人的到来,英语得到有效推广,逐渐成为各行业主要用语。后来,英殖民者从中国和印度招募大量劳工到马来西亚垦田和开矿,新的移民便带来了华语和泰米尔语,从而形成了新的多语生态环境。

2 社会生态环境

多元文化环境及和谐的种族关系是滋生多语现象的土壤。马来西亚是一个多种族、多文化、多宗教的国家,这势必会造就一个多语言的国家。多语发展需要有一个和谐的社会环境,使得人们在日常交往、生产活动、商业往来过程中轻松习得多种语言。多族群的社会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天然习得语言的环境。多语能力并非在语言课堂中学得,而是在社会交往中习得而来。多族群、多文化的生存环境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有利于语言发展的社会生态环境。马来西亚华人作家杨曜远在其《长屋记忆》一文中就生动地描写了他儿时跟父亲和叔叔到砂拉越达雅族居住的长屋,用衣服、盐、糖换稻谷时,他同达雅族儿童伙伴玩耍的情景。当大人们谈生意的时候孩子们就在一起玩耍,这种古老的物物交换贸易方式不但促成华人与达雅族居民之间的友好往来,而且还使他们了解对方的文化、习得对方的语言。“长屋是砂拉越的特殊建筑,是砂拉越达雅族居住的屋子。一座长屋,可以住上几十户到百户人家。长屋前面有晒场,是供居民晒稻谷与其他农作物的场所。中间是通往整座长屋的走廊,是长屋居民聚会活动与接待访客的地方。走廊墙后面是房间,最后面是厨房。七八岁时,我就跟爸爸、叔叔及邻居们经常到长屋去。去长屋的目的是用衣服、盐、糖等物向长屋的居民换取稻谷,本地米,瓜果和其他农产品。到了长屋,大人们同主人谈生意,我们就同长屋的孩子玩耍。玩得不亦乐乎时,爸爸到另一家住户,我没有发现,还继续和长屋的小孩玩。”(杨矅远,2017:73-75)

第二次去长屋是小学六年级放假后杨曜远先生几个同学相约去长屋找同学。他对不同族群间人们的深度交往和文化融合进行了生动描写:“到了长屋,我们先去拜访屋长。屋长非常高兴,热烈接待我们。我们还有幸赶上了长屋的隆重典礼。长屋当晚要举行一项命名礼。我适逢其会,勉为其难,当起贵宾,主持命名礼。在伊班民族,小孩长到8个月,或18个月大,才可以取名。屋长的孙子已经1岁半了,该取名了。屋长已经给孙子选取了一个名字,叫利宝。我就按照屋长的引导,在庄重的仪式中,将一只公鸡在小孩的头上绕了三遍,将屋长的孙子命名为利宝。仪式结束前,屋长扶着孙子利宝,刺杀一头猪,以感恩神明的护佑。利宝原来是布朗拓地区古时一名战斗英雄,他勇武有力,能征善战,曾经击退和杀死侵犯长屋的敌人。屋长给孙子取名利宝,希望孙子长大后能保护长屋的居民,不受敌人侵袭,让村民安居乐业。仪式结束后,屋长邀请整屋的居民,一起参加欢庆,喝米酒、吃山猪肉、唱歌、跳舞。我们也被邀请参加,被强逼喝了几口酒,借酒力放胆跟着长屋的居民一起唱歌、跳舞,直到清晨才去睡觉。”(同上)

这段描述让我们对马来西亚华人儿童和达雅族儿童如何习得对方语言,有了一个感性认识,即社会活动为语言产生提供了生态环境。在这个环境中,儿童建立了感情,收获了友谊,接受了各自风俗,了解了对方族群的文化,也参与了对方的社会活动。这一切社会活动在儿童语言发展中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构成了语言发展的社会生态环境。在这个社会生态环境中,语言是其中一个物种,不仅同整个社会生态环境互动,也与文化、风俗、礼节等其他物种发生联系。华人作家梅井从小就生长在马来西亚乡村,他在《马来丛谈》一书中写道:“他们能很快学会当地的通用方言,了解周围的风土人情,甚至乐于接受部分马来文化习俗的感染,从而建立与周围居民的珍贵友谊。”(吴宗玉,2013:430-444)

不同族群的和睦相处为多语现象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生态环境。华人与华人之间、华人与其他种族之间自觉遵从“和而不同、包容和谐”的理念。华人与当地其他种族和睦相处,与南迁马来西亚华人的特点有关。这些华人大多数是为了逃避战乱或封建社会的政治压力,纷纷逃奔国外。他们大多是为了谋生而来到马来西亚从事种植、畜牧或开矿的和平移民,本身生活凄苦,因此非常珍惜工作机会,因而在与马来居民一起工作时很容易建立友谊和感情。正如道比在《东南亚》一书中写道:“在开发矿山中,他们披荆斩棘,与瘴风酷暑、毒蛇猛兽斗争,在荒僻的深山中开发地下宝藏。在这种艰难困苦的工作全部过程中,华人矿工与马来亚农民之间,以及马来人与华人之间从来没有产生过一次经济上的冲突。”(吴宗玉,2013:430)

良好的种族关系提供了和谐的社会生态环境,为多语交流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人和人是平等的,各自的语言是平等的。多语能力就是在这种多民族融合的社会背景中自然生成。和谐共处的另一个标志是种族之间的通婚。异族通婚在马来西亚这个多种族地区并不稀奇。通婚自然导致语言互通,并造就了通婚者的多语能力。马六甲州历史就有部分华人与马来女性结婚,他们都已经皈依伊斯兰教,但却保留着浓厚的中国文化,住着中国式宅院,使用中国式家具,逢年过节贴对联。在东马,沙巴州华人与当地土著卡达山人通婚现象相当普遍,当地人称他们为“嘉华族”(Sino-Kadazan),这主要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宗教信仰的限制,都信仰基督教”(吴宗玉,2013)。针对通婚问题,华人普遍抱有包容、理解、尊重的态度,不会因为一个华人与其他族群通婚,而对其心存偏见和排斥。异族通婚的社会现象为多语言融合提供了良好的生态环境。

根据舒曼(Schumann,1986)的文化移入模式,在自然环境下的语言习得取决于个体融入目标语社团的程度。如果一个人成功地适应了目的语文化,并完全融入其社团生活,习得对方语言的可能性就大,反之语言习得就会失败。导致语言习得失败有两个原因,即学习者个体与目的语社团之间出现了社会距离和心理距离。前者指个体不愿主动、积极地适应对方文化,把自己封闭起来,或目的语社团和己方社团不能互相接受和包容对方文化,因而产生社会距离。后者指运用对方语言交流时感到焦虑和不安,出现语言休克或文化休克症状。从文化移入模式看,马来西亚各族群之间的和睦相处和平等相待,天然地消除了族群之间的社会距离和心理距离,社会成员能够轻松自如地适应对方文化,因而就为习得对方语言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社会生态环境,习得语言变得轻而易举、顺理成章,语言多样化就会自动形成。

3 政治生态:语言政策及教育政策

在讨论马来西亚的多语生态环境时不能不提及独立后的政治生态。这是因为马来西亚的语言政策和相应的语言教育政策对多语生态平衡产生巨大的影响。独立前英殖民者通过各种族的母语教育,将马来西亚人民依照种族和语言进行分别治理,凸显了多元文化特色。1956,马来西亚政府公布了《拉萨报告书》(),明确提出国家语言教育政策的最终目标是各民族统一接受以国语作为教学媒介语的教育制度,以促进全民团结(钱伟,2016)。1957年马来西亚独立后制定的《独立宪法》清楚地说明国家的语言政策,即“国家语言必须是马来语”,同时又规定,“此条文不得影响联邦政府或任何州政府去维护及辅助联合邦内任何其他民族语文的应用和学习权利”。宪法规定10年内英语仍是主要的官方语言。《1957年教育法令》(,1957)也强调马来西亚国家的教育政策:“本邦的教育政策是要建立一个能为全体人民所接受的、全国性的教育制度。此制度必须符合人民的要求,促进他们本身的文化、社会、经济和政治的发展,并且立意以马来文为国语,但是同时保持和维护其他居住于本邦境内除马来人之外的各种族语文文化的发展”(洪丽芬,2008)。该法令规定国内只设立两种小学:一种是以马来语作为媒介语的国民小学,另一种是以英语、华语、泰米尔语教学的国民型学校。中学只有马来语和英语为教学媒介语的学校。该法令还规定为实现国民教育的最终目的,国民型小学必要时要改制为国民小学。

到了20世纪60年代,马来西亚政府继续为提升马来语的地位付出努力。1960年教育部发表了《拉曼达立报告书》,重申马来语为国语,进一步强化马来化政策,巩固马来文地位。该报告建议为鼓励学生进入国民中学就读,政府只对国民中学或国民型中学提供津贴,取消不遵守国家教育制度的学校津贴。如有学校不愿意改制为国民中学,可注册为独立中学。此报告遭到华人反对,但马来西亚国会还是于1961通过了该报告书,同时制定了《1961年教育法令》(,1961)。该法令进一步确定了中小学的三种类型:国民学校、国民型学校和私立学校,区别是前两类学校可以获得政府资助,而私立学校则需要自筹办学经费。法令规定必须逐步实施以国语为主要教学媒介语的教育制度,因此国民型小学在必要时要改为国民小学。制定这些教育法令的目的就是要捍卫马来语的国语地位,挤压英文、华文和泰米尔文的使用空间,最终实现全国使用一种语文最后目标。

20世纪70年代以来,马来西亚政治体系由“巫统”,即马来民族统一机构来控制,转变为“一党独大的种族霸权政治体制”,马来人优先的政策得到推行,这使得非马来文教育遭到重创。政府宣布从1972年开始国民型学校逐步改为国民学校,以马来语作为教学媒介语,原来以英文教学的大学从1983年开始全部使用马来语,并增设多所马来语大学。随着新经济政策(New Economic Policy)的推行,全国上下掀起了塑造国家文化的浪潮,提出马来西亚文化必须以马来西亚土著和伊斯兰教文化为核心。其用意就是指向一种语文、一种文化、一个民族。到了20世纪80年代,一个完整的马来文教育体系已建立起来。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国际政治局势的变化,世界呈现多极化和全球化的发展方向。和平和发展成为人类关注的两大主题。中马关系取得实质性发展,两国的经济合作和文化交流全面展开。在新的国际形势下,马来西亚政府的语言政策和教育政策趋于灵活和宽松。许多新成立的私立学校把英语作为教学媒介语,课程和专业设置趋于多样化,海外合作日益频繁。政府颁布的《1996年教育法》有了新规定:“国家教育体系中的所有教育机构应采用国语作为主要教学媒介,但根据第28条建立的国民型学校或部长赦免的教育机构除外。如果教育机构的主要教学媒介语不是国语,那么国语必须作为必修科目”(钟海青、王喜娟,2012)。

进入21世纪以来,马来西亚语言教育政策得到进一步灵活调整。由于英语成为通用语(lingua franca),在全球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中扮演媒介语言的重要角色,马来西亚又出现语言意识的再度转向,英语在教育领域重新凸显重要地位,马来西亚教育部曾于2003年,2012年两度推行“数理英化”政策,即从小学到大学,将数理科目转换为英语教学。这样做的理由是,英文是吸收科技知识的重要语言,只有提高青年学生的英文水平,才能提高国家的竞争力,面对全球化和信息时代的挑战。2012年政府发布《2013-2015年教育大蓝图》,提出“巩固国语,强化英语”的新政策,首次明文承认华文独立中学在全马教育领域的贡献。在母语教育方面,该教育政策表示,目前使用华文和泰米尔文作为教学媒介语的国民型小学,将保持现状不变(钱伟,2016)。

显而易见,马来西亚政府的语言政策和教育政策对确定马来语的国家地位起到了关键作用。然而,推行一元文化、一种语言显然行不通。国家政治杠杆只能发挥部分作用,但无法改变整个语言生态平衡。马来西亚的语言生态还受到国际形势的影响。华语是否会因国家政治生态环境而受到影响,在一定程度是受制于中马两国关系以及中国经济的发展。英语的使用更是受到国际形势和英语本身的国际地位的影响。泰米尔语的发展受制于印马关系影响。在国际大环境下,马来西亚各个民族已拥有了国民意识,但是对其他语文的政策越来越趋于宽松。马来西亚首相马哈蒂尔曾多次强调,马来文仍然是国家的主要用语,英文是第二语文,其商业上的重要性不容忽视,华文和淡米尔文的地位没有变化。因此,在未来很长时间内教育领域四大教学媒介语言并存将仍然是马来西亚的语言特色。

4 语言之间的相互竞争

共同存在于一个系统中的不同事物,除了具有统一的一面外,还具有对立的一面(戴庆厦,2006)。事物之间存在差异, 有差异就必然会有矛盾,有矛盾就必然会导致竞争。自然界中的不同物种之间有竞争,社会里不同的人之间也有竞争。同样,多语地区的各种语言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同样存在竞争关系。语言竞争必须涉及强势语言和弱势语言两个不同的概念(同上)。存在于同一社会的不同语言,因为受到内在的或者外在的因素影响,其功能是不一致的。有的语言功能强,有的语言功能弱。强弱的不同,使语言在使用中自然分为强势语言和弱势语言。这是语言生态中客观存在的事实。多语社会的语言竞争通常出现在强势语言与弱势语言之间,它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此处的强弱之分仅仅是为了区分语言功能的大小,与语言结构特点的差异没有关系,因而丝毫不存在语言歧视问题。

由于语言功能存在差异,加之不同语言所处的社会历史条件又有差异,因而语言竞争存在不同的走向。语言作为交际工具,必须适应社会的需要,适应意味着存在和发展;不适应就可能会走向衰退,被其他语言所取代。随着经济的发展,国际政治格局的变化,在复杂的内、外因作用下,马来语、华语、英语等语种之间存在长期竞争并处于动态平衡状态。从历史角度看,马来语是“马来世界”的本土语言,具有悠久的历史。随着殖民者的入侵,英语在马来西亚得到长期使用,一度成为通用的行政语言、商业语言、媒体语言和教育语言,对马来语形成巨大冲击,逐渐成为强势语言。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华文教育的蓬勃发展,华语的地位不断提升。马来语虽是国语,但实际使用功能却在萎缩,面临走向弱势语言的趋势。旅居美国的马来时事评论员M. Bakri Musa对马来语未来走势曾评论说马来西亚人或许都能讲一口马来语,但那是一种混杂版本,其词汇和文法皆受到其他语言的冲击。马来语虽然是本土语言,但马来文著作却很难找到。马来文在商业广告市场上也只占到微小份额,这反映了市场对马来文的估值,至于说到如今已被抬举成“国民学校”的马来语学校,那更是连马来人在自己都正在离弃它们(王国璋,2015:256)。马来文的实际效用的不足,迫使马来人精英组成的政府不得不采取相关语言政策和措施来保障和维护马来语的地位(钱伟,2016)。可见语言之间的竞争主要受到社会文化环境、经济环境、国际形势的影响,犹如自然环境中物种之间的竞争一样,适者生存。但是与自然生态不同的是,语言生态又可以受到人为因素的调节,使其处于平衡状态。

四、结语

本文从语言生态学视角分析了马来西亚的多语现象的成因,认为多样化的语言一定有一个适合其生存和发展的生态环境。殖民历史、社会环境、国家政策和语言竞争构成了马来西亚多种语言并存的复杂生态环境,其中社会环境和语言竞争是马来西亚语言多样性的自然生态环境,而殖民历史和国家语言政策则构成语言多样性的人为语言生态环境。马来语有着悠久的历史,但是由于殖民者和移民的涌入,英语、华语、泰米尔语以及种类繁多的族群方言对马来语形成了巨大冲击,成为交际语言、商业用语,甚至发展为教学语言。然而,政府的语言政策和教育政策对马来语提供了保护,使其在全国享有重要的地位。不同族群的和谐相处使众多的边缘语言(包括华语方言和其他种族方言)也拥有广阔的生存空间。在历史、社会、政治、竞争多种因素组成的生态环境中,多语现象在今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仍然是马来西亚的语言特色,马来西亚的多语生态系统也因此会处于长期的动态平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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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钟海青, 王喜娟. 2012. 马来西亚高等教育政策法规[M].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07-17;

2018-12-14

中央支持地方高校发展资金专项项目“客家华人华侨(梅州)与海上丝绸之路研究创新团队建设”

张宏武,副教授,研究方向:应用语言学

H0-05

A

1008-665X(2019)1-01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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