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帆
莎士比亚《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中的“艺格符换”
张远帆
(南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
《维纳斯与阿多尼斯》是由英国文豪莎士比亚创作的一首叙事长诗,已有研究主要关注诗作的性主题、理欲关系、翻译、文体等,对其艺术价值的挖掘还有待深入。我们试图从跨艺术诗学的角度探究诗作中的“艺格符换”,即诗歌文字对视觉艺术的呈现和诗歌艺术对视觉对象的跨符呈现与符号映射,力图剖析诗歌与视觉艺术之间的联系、转换与再现,引导读者体验莎翁独特的创作艺术。
《维纳斯与阿多尼斯》;艺格符换;图像呈现;跨符呈现
“维纳斯与阿多尼斯”是欧美文艺创作的重要母题,由其衍生的文艺作品源源不断。奥维德曾在《变形记》中记录了爱后维纳斯和美少年阿多尼斯的恋爱史。从一见钟情的浪漫到少年化作罂粟花的感伤,三百多行的诗句精彩不断,高潮迭起。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些诗人,如斯宾塞(Edmund Spenser)的《仙后》和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的《西洛与利安达》也对这个母题有所涉及。一些画家,如丁托列托(Tintoretto)、委罗内塞(Paolo Veronese)和提香(Titian)对女神维纳斯的描绘更是数不胜数(Doebler,1982:485)。莎士比亚创作的叙事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则是集大成者。国内关于这首长诗的研究并不充分,基本散落在各类莎士比亚的专著中,且专题研究论文也是篇数寥寥,主要从性主题、理欲关系、文体、翻译、历史政治、宗教等视角进行解读(邓亚雄,2008;唐霞,2009;张薇,2009;程雪芳,2012;雄辉,2014;董美含,2007)。国外学界从16世纪就开始了对长诗的感性评论,17世纪加入了戏剧理论,18世纪集中于人物性格分析,而19至20世纪研究成果较为丰赡,文学内外部因素都有涉及,如心理批评、结构主义、女权主义、作品与传统神话的关系、作品的社会功用等(董美含,2007)。本文试图从跨艺术诗学的视角来研究莎翁的这首叙事长诗,探究诗作中的“艺格符换”,即诗歌文字对视觉艺术的呈现和诗歌艺术对视觉对象的跨符呈现与符号映射,力图剖析诗歌与视觉艺术之间的联系、转换与再现,发掘不同艺术文本之间的互动产生的独特审美体验和丰富内涵,揭示诗人对视觉艺术的矛盾心理。笔者追溯了诗歌中隐藏的各类视觉图、视觉对象以及丰富的图画明暗喻和通感,认为这首诗具有一种文学语言的视觉性。
“艺格符换”(ekphrasis)是欧美跨艺术诗学理论中的关键术语,源于希腊文ekphrazein,ek表示出来(out),phrasis表示表述(speak),本是西方古典修辞学术语,指“栩栩如生地描述人物、地点、建筑物以及艺术作品,在近古和中世纪的诗歌中大量运用”(Curtius,1953:69)。关于这个术语的中文翻译和界定学界一直存有分歧。笔者赞成欧荣(2013:244-245)把poetics of ekphrasis 翻译成“艺格符换诗学”,即“关注不同艺术媒介之间的持续互动、交换、相互影响,不同艺术文本之间的互文性,再加以宽泛、灵活的理解,这样就超越了由视觉艺术到语言艺术的单向联系,可以应用于更广泛的跨艺术,甚至跨学科研究中”。笔者认为,ekphrasis的译名从古典修辞意义的“语辞赋形”到文学场域的“读画诗”再到艺术史论的“艺格敷词”已经发展出更为宽泛的当代意涵。随着广义修辞的发展态势,该术语可以理解为跨媒介符号修辞中广泛存在的一种符象转换,既包括了语言对视觉对象的图像呈现,也包括了异质符号之间的相互呈现。不同介质和渠道的符号通过感知机制唤起了不同文本间的文化共相,这种文化共相是超越符号物理形态的。
西方艺术史是一种交换的循环,“艺格符换”正体现了艺术的永恒运动。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通过前人对艺术品的逼真描述复原了一些已然湮灭的古希腊和罗马的艺术品。提香的“艺格符换”画《爱神节》()和《酒神祭》()就是典型。他精美绝伦的画作又何尝没有激发后世的文人和艺术家呢。莎士比亚也是受益者之一,他的叙事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就是一首“艺格符换”诗。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读者来说,诗歌主题本身就具有图画性,能唤起读者个体的心象与视觉文化共同体中一个较为稳定的图像叠合,从而实现了绘画文本与诗歌文本之间的“艺格符换”。当时欧洲的王公贵族不惜重金聘请最有声望的画家来描绘奥维德《变形记》里的人神之恋,于是就有了提香版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然而,同题画作版本数量太多,学界对各种版本的确定也一直存有争议,只有现存于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的版本年份确定。有学者考证,“在1592年之前,莎士比亚就已经是当时戏剧界的一位赞助人扫桑普顿伯爵家中的座上客。在宫廷生活的圈子中他一定接触过意大利的绘画,他作品中的许多段落都证明了他爱好绘画,他不仅熟悉这些绘画艺术,而且从中汲取自己创作的素材”(张丽华,1998:22)。艺术批评家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1969:153)也曾经主张莎士比亚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是提香同题画作的诗歌演绎(poetic paraphrase of Titian’s composition)。画作描绘了黎明时分不情愿的阿多尼斯欲挣脱维纳斯将要离去的情景。诗歌文本与绘画文本在这一刻是相互呼应的,在已知与未知之间游移,是反抗也是屈服,是束缚也是解脱,是挽留也是诀别。命运的魔咒在两个若即若离的血肉之躯上徘徊,这一刻因转瞬即逝而永恒。赫斯(Clark Hulse)也推测莎翁有可能看过提香的作品,认为普拉多版本在1554年被运往英格兰,那一年腓力二世(Philip of Spain)与英格兰女王玛丽一世成婚。但作为莎翁的创作源泉,提香的画作算不算数仍不得而知(Hulse,1981:146)。由此看来,莎翁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的创作灵感并不一定是某个特定的视觉艺术作品,而是多方面影响的产物。
除了诗歌主题本身的图画性,长诗多处提醒读者这是一首有关视觉艺术的作品,高度关注人物和动物的视觉,即看这个动作。它不仅展现了中心人物各种看的行为,而且探索了一种视觉化的语言,使得读者读诗就如同看画一般。米歇尔(W. J. T. Mitchell)(2006:7)在《图像理论》()中指出:“观看(看、凝视、扫视、观察实践、监督及视觉快感)可能是与阅读形式(破译、解码、阐释等)同样深刻的问题,视觉经验或‘视觉读写’可能不能完全用文本的模式来解释。”一些批评家认为,这种侧重视觉的叙述是莎翁对诗歌地位的焦虑和对诗歌视觉直观的辩护(Lanham,1976;Dubrow,1987;Roe,2007)。因为当时诗歌作为一种修辞性语言一直被认为不如戏剧那样能够体现视觉上的直观性,缺少了戏剧的临场感。相比于诗歌,戏剧更能准确地、逼真地再现现实。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他的《文学传记》()中声称莎翁叙事诗中语言文字的如画性是其他任何诗人都不能望其项背的,包括但丁(Bate,1992:149)。根据诗歌的创作年代,当时的伦敦瘟疫流行,许多剧院关闭,人们无法看戏,在这种环境下也许莎翁欲将舞台搬入他的叙事长诗,用一种视觉性语言使人们阅读诗歌如同欣赏戏剧一般。正如柯尔律治所说,无论莎翁的戏剧还是诗歌创作,都体现了他对视觉语言的兴趣。普林斯(F. T. Prince,1960:xxv)也赞同柯尔律治的观点,认为他发现了莎翁诗歌本身内在的美,甚至觉得两首叙事长诗足可以和诗人大部分的戏剧媲美,有丰富的空间供研究者研究。在21世纪的头十年莎翁的诗歌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而契尼(Patrick Cheney,2004:38)在《莎士比亚,民族诗人剧作家》中主张诗歌和戏剧在莎士比亚的创作生涯里是不可分割的,自始至终都是相互贯通和渗透的。
20世纪以来ekphrasis逐渐被赋予新的内涵,它的对象为视觉艺术,但这仍是一个非常广义的概念,相关问题和研究正在被逐步拓展并深入。无论其意涵如何变化,两个基本的线索一直贯穿其中,其一是语言的本位视角,其二是具象的视觉感作为主要追求目标(胡易容,2013:59)。本文将关注诗歌语言对视觉艺术的描述与呈现过程中的一些特征,并向读者呈现视觉艺术的不同层面。诗中有各种“艺格符换”的文本片段,诗人将语言作为一种转述的媒介,将特定静态的视觉艺术置于读者眼前,使之被凝视,将观照的对象纳入自己的审美经验框架之中。
“艺格符换”的特质之一即用诗词来呈现、转述想象的视觉艺术或造型艺术,这也是诗人创作的兴趣点。诗人对诗如画(ut pictura poesis)的传统进行了全面探索,特别是诗与画孰优孰劣及文字表达和视觉呈现之间的关系。诗歌中充满了各种场景,具有强烈的视觉特质,如阿多尼斯的马盯上了那匹口嫩精壮的捷尼骡马,维纳斯目睹美少年惨死的样子等。视觉艺术的创作技巧也被移植到语言艺术中。诗人驾轻就熟,读者也要心领神会。明喻也变成了视觉想象场景的一部分,譬如阿多尼斯在爱后的怀里“就像小鸟落了网罗”(68)①无法逃脱,阿多尼斯欲挣脱维纳斯的香怀,如同空中的一颗明星,“在中天倏忽流过”,“一闪而没”(815-816)。人求爱、马求欢的场景是诗歌语言对视觉艺术图像呈现的典型。诗人将画家笔下之马与诗中的马进行了并置对比。
画家若想画一匹骨肉匀停的骏马,
使它比起真的活马来还要增身价,
那他的手笔,得比天工还精巧伟大,
使笔下的死马,远超过自然的活马。
现在这匹马,论起骨骼、色泽、气质、步伐,
胜过普通马,像画家的马,胜过天生的马。(289-294)
文字描述的是一幅想象的视觉艺术品,也是一幅精美的视觉呈现图。诗人和画家都能帮助读者想象阿多尼斯那匹马的形象,诗画之争在这里是明显的,但诗人却隐含地表达了语言艺术的魅力,语言艺术和绘画艺术都能诱惑读者或观者。用诗歌表现的某种客观自然物也能巧夺天工,这一点并不比绘画作品差。视觉艺术的文本再现能够反映并超越现实。当维纳斯向阿多尼斯求爱索吻遭到拒绝时,她毫不客气地将梦中情人与艺术作品联系在了一起。
呸!不喘气的画中人物,冷冰冰的顽石,
装潢涂饰的偶像,冥顽不灵的死形体,
精妙工致的雕刻,却原来中看不中吃。
样子虽然像人,却不像妇人所生所育。
你并不是个男子,虽然面貌也像个男子;
因为男子对于接吻,求之不得,哪会畏避?(211-216)
维纳斯使用了一个隐喻,将阿多尼斯比作一幅毫无生气的画作或雕塑。虽然看来样子像人,但却没有生气且毫无感知,只能满足爱后眼睛的需求,而对其他感官不起任何作用。画作和雕像这样的视觉艺术品并不一定都完美,皮格马利翁那个艺术变成真实的原型神话被逆写甚至颠覆了。视觉艺术也可以是对自然或现实毫无生气的摹仿,只满足眼睛的享受,剩下的只是假象,使人极易产生错觉抑或幻觉。诗人通过自己的想象力与语言文字的描述在读者的心中唤起了视觉形象,无论这些形象是鲜活生动的抑或是死气沉沉的。
诗人以视觉叙述的方式对真实存在的艺术作品进行了语言描绘,使得艺术品与诗歌巧妙地融合,使视觉形象文字化。对于读者来说,诗歌作品既可以读也可以观赏。诗歌中暗示了宙克西斯(Zeuxis)画葡萄这件趣闻。当维纳斯意识到与阿多尼斯云雨一番的愿望只是空幻并难以成真时,叙述者将维纳斯比作看见葡萄的那只鸟,她只能享受阿多尼斯的外在容貌,却永远不能得到她想要的。
可怜的鸟,看见了画的葡萄,以假为真,
弄得眼睛胀得要破,肚子却饿得难忍。
她就像这样,爱不见答,因而苦恼万分。
如同那鸟,瞅着水果,却可望而不可近。
她在他身上,既得不到她要的那股热劲,
她就不断地和他接吻,把他来撩拨勾引。(601-606)
宙克西斯画葡萄的故事最早出现在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AD 23- AD 79)的《博物志》(,AD 77)中。在宙克西斯和帕尔哈西奥斯(Parrhasius)的绘画比赛过程中,宙克西斯画的葡萄因为太过逼真以致引来了天上的飞鸟啄食。而帕尔哈西奥斯更胜一筹,他画了一块亚麻盖布,当宙克西斯请求他移开盖布以展示作品时才承认自己被击败。因为他仅仅欺骗了鸟儿,而帕尔哈西奥斯却欺骗了一位艺术家。关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参看17世纪德国艺术家桑德拉特(Joachim von Sandrart,1606-1688)的巨著《德意志学院》(,1675),这本书的拉丁版本中收录了一幅关于宙克西斯和帕尔哈西奥斯的版画。假如观者看到了那两幅逼真的作品,一定会认为自己比鸟儿和宙克西斯聪明,但他们却忽视了这幅版画本身也是一幅二维的视觉艺术作品。视觉艺术虽然直观,却能诱惑人产生幻觉或错觉,以至带有欺骗性。
诗中的这个故事其实也隐喻了读者的另一种体验。贝尔塞(Catherine Belsey,1995:258)认为,长诗就是一幅“文学的错视画”,一个“有关欲望的文本”,能够激发读者行动的某种欲望,然而最终却没能实现。诗歌调动起读者的欲望,使其如同天真、贪婪的鸟儿一般,虽然满足了视觉感官,但还是受到艺术作品的欺骗。诗人对艺术反映自然提出质疑。艺术作品也许既不能反映自然物的本质,也不能捕捉到人性最深邃的东西,只是反映诗人和画家的一种欲望。正如丹达斯(Judith Dundas,1993:16)指出的,他们都想超越各自媒介的束缚,使词和画都消失在对现实或自然的召唤过程中。诗歌试图抓住读者的眼睛,而最终还是使其成为了那只鸟儿,留下了遗憾。
人们在欣赏错视画时心里往往是不太确定的,随着被描绘物体的逐渐解体、变形,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这种不可判定性不仅是观者欣赏错视画时的心理特征,同时也是读者在阅读“艺格符换”文学作品时的一种心理感受。正如叙述者在诗歌结尾部分思索爱的本质时所说:“唉,不轻置信的爱,你好像难推诚相待,同时却又好像无言不採:看来真奇怪”(985-986)。为了欣赏艺术读者和观者会运用各类审美经验,但不论是通过哪种媒介来呈现与转述视觉艺术或造型艺术,我们都要做到既怀疑又相信,诗人暗示的也是这种矛盾的态度。
卡宁汉(Valentine Cunningham,2007:70)认为,“艺格符换”的对象事实上总是默默无语。这些沉默的符号为自身的被阐释提供了空间,为意义的丰富性提供了可能。莎翁的长诗为我们呈现了视觉艺术的多个方面,艺术能超越现实,是毫无生气的摹仿,是一种欺骗性的错觉。艺术是创作者的技艺,是否应抹去创作的痕迹,诱使读者和观者把它作为自然或现实,诗人的态度是矛盾且模糊的。诗歌可以借助想象对视觉艺术进行图像呈现,但视觉艺术并不比诗歌更能反映现实。“艺格符换”的各种文本在相互摹仿和转换的过程中同时具有再现现实和虚构现实的特征,现实和虚构交织在一起。
随着图像修辞的兴起,今天的修辞学已无法回避多媒介的文本形式。修辞学也与符号学的关系更加紧密,并得到了深入的发展。希尔和赫尔默(Charles Hill & Marguerite Helmers,2004:198)指出:“致力于视觉分析的学者们很大程度上忽视了他们的工作实际上是修辞性的,而不仅仅是文化研究或者符号学的。”所谓异质符号的异质性主要包含了两个方面:一指跨越不同感官渠道的异质符号,如将小说拍成电影;二指同感官渠道的跨媒介形态的异质符号,如诗歌文字与图画的符号载体具有异质性。
米歇尔指出,符象转换有三种相互交织而令人迷恋的情形,分别是漠然(ekphrastic indifference)、希望(ekphrastic hope)与恐惧(ekphrastic fear)(胡易容,2013:59)。漠然阶段展现符号的独立性和跨媒介的隔膜,符象转换只能是一定程度的类比和类似,读者和观者只能寻求异质符号间的某种关联来构成自身认知经验中的某种像似感,类似于隐喻这种修辞。隐喻是长诗用得较多的一种修辞手段,也是诗人为突出读者和观者的看而使用的创作技巧。当维纳斯看到阿多尼斯惨死时两眼怔松,眼泪直涌。在这个场景中眼和泪都被比作了水晶一样的物体(crystals),可以相互映照,相互取与。“看,她的眼和泪,你取我与,恐后争先:泪从眼里晶莹落,眼又在泪里玲珑现,同晶莹,两掩映,互相看着彼此的愁颜(her eye seen in the tears, tears in her eye)”(961-963)。诗人用回文的手法从句法上形成了一种词的相互映照,从而在视觉上给读者呈现了隐喻语言复杂的反射机制。间接反复也是诗人使用的手法。在阿多尼斯丧命后,维纳斯回忆“她曾在他的两面明眸(明镜)里见过自己的倩影(two glasses where herself herselfbeheld)”(1129),这里herself被反复使用似乎可以解释成她自身和她的倩影,能够使读者回想起奥维德笔下希腊美男子纳西索斯(Narcissus)在倒影中的自我陶醉。文字和所指涉的意象形成了视觉上的对等或像似,又通过读者和观者的感知机制寻求到了异质符号中的某种关联,从而唤起了共同的心象。诗歌不仅仅是语言的艺术,也是视觉的艺术,语言文字更能够代替自然客观物或事件。诗人将读者和维纳斯融合,共同参与了诗中人物的观看过程,读诗不仅是对语言文字的感受,同时也是一种视觉体验。
而这种像似也不是具体的形象式像似,形象式像似必定依赖于符号感知渠道的同质性。诗中隐喻语言能否呈现、转述视觉艺术,帮助读者更好地观看并感受,诗人也是怀疑的。一些批评家和理论家更倾向于认为所有的语言都是隐喻性的,隐喻的最主要作用机制就是替代和交换,它是语言的一种功能,而不能产生图像(de Man,1979:105;Hawkes,1972:60)。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1930:358-359)虽然也承认诗歌视觉意象的生动性,但他也发现了诗歌中隐喻的牵强之处,即过于精巧以致分散了读者的注意力。无论是叙述者还是诗中人物维纳斯,都喜欢使用隐喻。而在一些批评家看来却是过度使用了修辞手段,造成了隐喻的堆积。普腾汉(George Puttenham,1936:154)认为,修辞一方面能使读者愉悦,但同时也能欺骗读者,甚至阻碍其观看和感受。西德尼(Lee Sidney,1905:13)也认为,意象丰富是这首诗的最大特点之一,但是隐喻的过度使用却令人愕然。
阿多尼斯绯红的双颊隐喻又大又红的太阳,但仔细阅读后却发现本体和喻体之间的边界似乎变得模糊不清。诗歌中的一些视觉类比一方面能帮助读者将人物或事件视觉化,使它们具有画面感,而那些本该帮助读者想象的自然意象在隐喻的作用下却反而变得虚幻了。维纳斯看到阿多尼斯惨死于野猪的獠牙之下时“好像受了电击,双目立刻失明;又像星星不敢和白日争光,一下退避躲起”(1031-1032),这个精妙的隐喻也暗示了读者和维纳斯一样也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如同“一只蜗牛,柔嫩的触角受到了打击,缩回到壳里,蜷伏着,不敢把头角显露”(1033-1036),读者的眼睛也“一下子逃到头上幽暗的深处”(1038)。隐喻喻说场景的残忍令人不忍直视。眼前的惨景也干扰了观者的想象,维纳斯和读者的眼睛似乎都被残害了一般。诗人同样怀疑隐喻对视觉的作用,隐喻并不一定有助于读者观看,诗与视觉对象之间的符象转换仍处于漠然阶段。从这个层面来讲,诗歌语言无法对视觉对象进行跨符呈现。
视觉对象的呈现有时因为跨媒介的隔膜造成了扭曲和不真实。观者和读者所见与视觉对象的真实情况之间存在着差异和矛盾,所以文字描述的视觉形象是不精确的,也是靠不住的。阿多尼斯死后维纳斯又看见了本来不愿看到的惨烈情景,“她对他的伤,目不转睛地一直细端详;眼都看花了,把一处伤看作了三处伤。她对自己的眼申斥,说不该胡乱撒谎,把完好的地方说成血肉模糊的模样。他的脸好似成了两个,肢体也像成了双;因为心里一慌,看东西就往往渺渺茫茫。”(1063-1068)维纳斯所见其实是她眼中的一种扭曲和变形,她的眼睛对阿多尼斯的残尸又一次施加了暴力。也许维纳斯眼中的阿多尼斯一直都是不真切的,因为她只看见了她愿意看到的,“只见所爱,别的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287)。诗人想再次强调我们的眼睛有时是盲目的,视觉对象不能只通过视觉这一单一知觉得到再现。
但跨渠道像似的希望仍是存在的,这就是通过习得经验建立的符号映射。在希望阶段符号通过缝合(sutured)在某些瞬间克服了异质壁垒,唤起了不限定于某种单一知觉的心象。这种综合的形式(语言图像或形象文本)就是共同心象的映射。视觉对象通过其他感知渠道实现了语言与图像或其他异质符号的殊途同归。这种习得经验常常造成通感(或称移觉)的效果。在符号修辞手段中通感常被视为跨越渠道的相似符号(胡易容,2013:61-62)。这种文学修辞不是形象相似,而是一种心理转换的结果,钱钟书先生(2003:38)称其为“日常生活里表达这种经验的习惯语言”。不同渠道的符号在客观的自我呈现方面虽然没有任何的相似,但习得经验却能造就一种认知的映射关系。
爱后维纳斯使用各种感官来表达对恋人阿多尼斯的赞美:“假如说,我只有两只耳朵,却没有眼睛,那你内在的美,我目虽不见,耳却能听。若我两耳聋,那你外表的美,如能看清,也照样能把我一切感受的器官打动。如果我也无耳、也无目,只有触觉还余剩,那我只凭触觉,也要对你产生热烈的爱情。”(433-438)阿多尼斯的美唤起了维纳斯各种知觉的心象,诗人的修辞语言同样也唤起了读者对美少年的心象。通感的生动叙述突破了语言的边界,形象的语言使感觉转移,视觉与听觉、视觉与触觉相互沟通交错,彼此挪移转换,打通了感觉之间的界限,实现了诗歌艺术对视觉对象的跨符再现,也体现了诗人超越单一感官视像的美学追求。
诗人采用了一系列的文学修辞,包括隐喻和通感来促使读者看,探索诗歌语言艺术对视觉艺术中不同介质和渠道的异质符号呈现的可能性。但不同的艺术文本在进行符象转换的过程中由于符号载体的异质性并不能充分地实现互动、转换和再现。作者在诗歌的结尾处也提醒了读者:“维纳斯对尘世已厌倦……朝着巴福斯飞去,在那岛上,爱后打算静居深藏,不再露面(immure herself and not be seen)。”(1189-1194)诗人以描述性的语言对诗中所谓可见的事实及视觉的可靠性进行了质疑。他似乎在暗示诗中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值得怀疑的。这种全然否定也是别有深意。
本文从跨艺术诗学的角度解读了莎士比亚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主要探究了诗作中的“艺格符换”,包括诗歌文字对视觉艺术的图像化呈现和诗歌艺术对视觉对象跨符号呈现与符号映射,力图剖析诗歌与视觉艺术之间的语图联系、转换与再现,发掘不同艺术文本之间的互动产生的独特审美体验,诗歌内涵在视觉叙述的方式下得到了充分挖掘。“艺格符换”作为一种新的审美视角能使作品更加丰满,富有韵味,扩大了美的意义,使读者和观者得到了更丰富的审美体验。诗人着迷于诗歌与其他艺术对象和形式之间的关系,尤其是诗歌语言与视觉艺术的相互作用,他对审美的兴趣使得不同的艺术媒介得以融合。诗人的诗歌语言是透明的,诗歌复述了一个古老的神话故事,使读者既能看见也能听见。这似乎有点理想主义,但长诗语辞的图像与跨符呈现也确是代替戏剧舞台视觉艺术的一种全新尝试。
①译文参考《莎士比亚全集》(2009)第八卷,括号里为诗歌行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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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kphrasis in Shakespeare’s
ZHANG Yuan-fan
The studies of long narrative poemby William Shakespeare mainly focus on the desire to reason, theme of sex, translation and stylistics of the poem, etc., and its poetic value needs to be further explored. This paper aims to uncover the ekphrasitic interaction between poetry and arts, including the textual representation of visual arts, poetic representation and intermedial mapping between poetry and visual objects, and unravel the cross-media relationship, transformation and representation between poetry and visual arts, so as to shed new light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Shakespeare’s poems.
; ekphrasis; representation of visual arts; intermedial mapping
I106.2
A
1008-665X(2019)1-0044-10
2018-11-13;
2018-12-18
江苏省社科应用研究精品工程外语类课题立项重点项目“莎士比亚叙事长诗的艺术诗学研究”(17jsyw-01)
张远帆,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