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辉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没有梁方仲(1908—1970),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不知要失却多少光彩和魅力,整个20世纪中国史学也不知要留下几多遗憾与空白。梁先生主攻社会经济史,尤其在明代赋役制度方面颇有建树,被公认为中国经济社会史研究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之一,“社会经济史的基础是在梁先生的一笔一字中奠立的”[1]。他与其他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的第一代学者创立了切实可行的理论、方法、思维方式和学术规范,深刻影响后来的追随者,被誉为研究“明代赋役制度的世界权威”[2]。
通读梁先生的论著,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其学术大厦是在一点一滴笃实的研究基础上层累地构筑起来的。前人研究其相关论著,多以《一条鞭法》《明代粮长制度》和《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为重心进行解读。虽然这也抓住了问题的核心,但对他的其他著作却多有忽略,这样难以窥测其治史的整体面貌和来龙去脉(1)据笔者所见,相关研究多侧重于论述梁先生学术的某一方面,而从整体上着眼其史学的仅有两篇(刘志伟,梁方仲文集·序言[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刘志伟,陈春声.梁方仲文集·序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8),此两篇序言着眼点在于宏观概括,本文则侧重于梁先生整个史学的细部考察。。本文将对他的著作进行系统全面的分析,从而更加清晰地展现其一以贯之的治史路径、学术脉络和内在体系,进而领悟其背后的治学理念及现实启示。
要了解其学必先了解其人。“在研究历史学家之前,要研究历史学家的历史环境与社会环境。”[3]对其“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4]。所以在开始具体分析梁先生治学的学术脉络及内在体系之前,有必要对其人生历程与学术成就作一鸟瞰式地概览。
梁先生“生辰值清末,诞地在京师”[5],是广州十三行之天宝行梁经国的后人。12岁前在私塾学习“四书五经”,打下了一定的文史基础;后到北京就读,1926年以高一学籍考取清华大学;1930年毕业,继入清华研究院,3年后获经济学硕士学位。“非无行乐心,所忧天下事”[5],他认为中国自古“以农立国”,沧桑事变,皆与“农”有关,所以报考农学系;后因此系被取消,而转入经济系,并选择明代赋役制度为毕生治学方向,以实现其“以农救国”的夙愿。由上可知,他既受传统文化的熏染,又接受过系统全面的现代社会科学的训练,又有对现实的积极关怀,由此决定了其学术研究中包含了中西融合、古今贯通的治学特色,并将古今中外治学传统融为一体[1]。
1933年临近毕业时,梁先生陆续撰写了一些关于明初赋役制度的论作,其中《明代鱼鳞图册考》被日本史家赞为这方面研究的代表作[6]。毕业后即入北平社会调查所工作(后改为“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自此真正开始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次年,他参与成立了“史学研究会”,这对其自身的成长及中国史学都有极大的影响(容后详论)。
1934年至1937年,梁先生陆续发表了十余篇论作,几乎篇篇都是佳作。其中关于中国土地制度、田赋问题的两篇书评也是质量上乘、可供书评者参考的佳作[7]。明代粮长制度是前人很少关注的课题[8],梁先生很早便察觉了这一制度的重要性,在其后的20年间一直留意史料,最后五易其稿,终成一部言简意赅的典范之作——《明代粮长制度》[9]。《田赋输纳的方式与道路远近的关系》一文是他利用吞伦(Thunen)的区位理论研究古代田赋输纳与地理因素互动关系的滥觞[10],是近人首次全面深入地研讨这一问题的专题论文[6]。《明代户口田地及田赋统计》开中国以现代统计学方法研究经济史的先河[11]。《明代的民兵》是国内外首篇有关此问题的研究报告[12]。关于明代黄册问题,梁先生也是近代第一位系统研究此课题者。其中与“一条鞭法”有直接关系的有《一条鞭法的名称》《一条鞭法》《一条鞭法的争论》《易知由单的起源》等篇,而《一条鞭法》是其代表作,对明代田赋制度作了总结性研究,被认为是“最为全面和深邃”的研究[13],是成就其学术功业的基石……被学界公认为一条鞭法研究最具权威性的经典之作[14]。这些论作仅仅是梁先生治学的开始,可见其出手不凡,为以后更深入细致的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受到了国内外学界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其学界地位。日本史学界遂有访学两年之邀,但因抗战爆发,在爱国心的驱使下几个月后便毅然离日归国。接着与社会科学研究所三次辗转南迁,至1939年初才逐渐恢复工作[15]。但是在此颠簸动荡的艰难环境下,梁先生并没有停下治学的脚步,仅1938年抄录相关赋役资料就达20万字左右[16]。
1939年至1940年近九个月时间,梁先生只身奔赴川、陕、甘及内蒙古进行农村土地经济调查,搜集资料并发表多篇力作。1942年34岁时晋升为研究员。此后至1944年访学英美前,在条件十分艰苦的境况下,他仍然持短笔,照孤灯,无论白天黑夜一直在工作,每天如是,根本没有“今天我休息”的星期天[8]。在此期间,其发表的作品颇丰,主要是对以前论作的加深和拓展,如《田赋史上起运存留的划分与道路远近的关系》《江西一条鞭法推行之经过》《释一条鞭法的名称》《明代粮长制度》《明代的户帖》《明代十段锦法》等。
由于其深厚的学养和出色的治学成就,梁先生被选中公费赴英美考察,于1944—1947年分别在哈佛大学与伦敦大学做研究员。回国后,临时代理社会所所长一职,主持所内大小一切事宜。1949年请假回广州侍亲,随着时局的变化,几经思虑后,加入岭南大学,任经济商学系主任,并开始带研究生,培养了一大批研究经济社会史方面的后进,为我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做出了相当的贡献。此期发表了《明代黄册考》《易知由单的研究》《明代一条鞭法的论战》《明代一条鞭法年表》四篇长文。
1952年院系调整后,岭大被取消,梁先生分配至中山大学历史系,与陈寅恪、岑仲勉、刘节并称四大名宿,与上述几人来往密切[17]。由于此时“变了人间”,史观派取代了史料派的霸主地位,由边缘走向中心。为响应时代号召,梁先生走上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道路[18],在基本掌握马克思主义理论后,又厚积薄发作了人生最后一期的学术“冲刺”。因他一心治学,反对史学与政治混缠,所以很少受当时“教条主义”的影响,并没有简单地以马克思主义理论生搬硬套于历史研究中,而是把它当作一种治学利器,严谨踏实地整理归纳以前的资料。他深知经济史本质上是一门实证的科学[19],经济史学科应该建立在实证研究的基础上[20]。他晚年从建构“完整的史学”出发,研究领域跃出明清、上溯至隋唐宋元,整理归纳了一些通论性质的资料,其中影响巨大、堪称鸿篇巨制的当属《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一书。
1966年“文革”爆发,梁先生受到冲击,1970年患病离世,终年62岁。虽然他的治学计划未能全部实现、史学才能未能全部展现,像“一座没有完全爆发的火山,但他的光和热已经永远地留在人间,泽被后世了”[21]。
梁先生治史从整体出发,有通盘的考虑和计划,其所治题目虽专精细致,但实有错综复杂、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正所谓“事不孤起,必有其临”[22],每一个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在其发展过程中与周围的事物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梁先生也说,任何一桩历史事件,从开始萌生直到结束,都有一个发展过程,这是每一历史事物本身的发展变化。从事历史课题的研究,首先弄清楚该课题的整个发展过程非常重要[8]。他的研究内容上从田赋制度扩大到各种典章制度,如田赋的税目、税率、额数、户帖、由单、黄册、鱼鳞图册等征收赋税的册籍,里甲、均徭、驿站、民兵等役法,夏秋两税、一条鞭法、十段锦等赋法,里甲长、粮长等征收人员;时间上从明代下接清代、民国,上溯隋唐宋元。总之,由专精至博通,循序渐进、环环相扣,外延及纵深两方面都在不断发展,但始终是围绕社会经济史一条主线展开。我们将立足文本从史学史、学术史的角度,细致全面地分析其著作,展现其一以贯之的学术脉络与内在体系。
硕士论文《明代田赋制度考》的完成,使得梁先生对明代田赋制度的来龙去脉有了全景式地把握,很大程度上指示了他以后的治史方向。随后对此课题进行了专精细致地探索,逐渐构筑起属于自己的学术大厦。1933年发表《明代田赋初制定额年代小考》,对明初役法、赋法的初制定额年代问题进行了考察,慎重地得出两条“暂时结论”:一,役法年代定于洪武元年,赋法似非同时;二,赋役两法,至洪武十四年攒造黄册时始告大成。随后在《明初夏税本色考》中对历来众说纷纭的明初两税具体所指一一进行了厘清、考订,得出确切结论:“夏税本色之为麦,断断无疑矣”。在《明代鱼鳞图册考》中对鱼鳞图册之内容、与黄册之关系、名称之由来、本身之来源和攒造之经过一一论述。随后发表《明代户口田地及田赋统计》一文,将《明实录》与《明会典》中明朝各代各地记录的户口、田地、田赋三项数据清晰明白地以表格形式呈现出来,给自己及他人以后作专题研究提供了方便[16]。上述几篇文章是梁先生初入学界的“处女作”,对明初田赋制定时间、交纳对象和制度依托进行了初步探讨,大体勾勒出明初田赋制度的概况,可以看出它们之间是一个有机整体,相互依存、相互联系。
为了弄清田赋的交纳时间与数目核实问题,梁先生考察了催粮的通知单:易知由单。考证并探究其多个别称、所列款项、交纳时限等[16]。接着他又对田赋从地方交至中央的经过进行了梳理,对明代粮长制度进行了全面地探析[23]。《明代粮长制度初探》一文大致勾勒出这一制度的演变轮廓,指出粮长的职责、建置时间、原则、地区,充当人选、任职人数、时限及其变化。其对明初的赋率也进行了简要地考察,指出其状况依然多仍其旧、无多变化[16]。
与此同时,他又发表了《明代两税税目》一文,将《明会典》及《明实录》各书所载税目的种类与其输纳地区之分配进行分析,然后探索各项税目的意义和来源,探讨许多不属田赋范围的税目混入田赋征收的原因。重申“夏税为麦,秋粮为米”的观点,并指出各项杂税有归并于丁粮,丁粮归并于田粮,夏税归并于秋粮,最后统归于折银交纳的趋势[16],这为其后探讨赋税由实物变为折银交纳埋下伏笔。他认为南方税项之多且复杂远过于北方,这促使其接着探讨南方田赋过重的现象。《近代田赋史中的一种奇异制度及其原因》一文考察了明清至民国苏松地区赋率和赋额的历史情况,肯定了苏松地区确存在“重赋”问题,并探讨了造成这种现象的政治、历史、经济的原因及对当地的消极影响[24]。进而在《田赋输纳的方式与道路远近的关系——一个史的考察》中,以明代为重点考察了中国田赋输纳的方式与道路远近的关系,揭示了起运与存留的种类及差别对待的事实与理论。文中还提到“明代仓库有轻重缓急之别”,他遂著文探讨明代预备仓问题,指出这种规制虽完善:从中央至地方莫不具备,然未收之实效,反生弊端,随后探寻其因由[16]。
赋役的主要征收对象为土地和人口,对于田赋问题已有上面诸篇文章,那么关于人丁税呢?所以梁先生接着探查了黄册的来龙去脉,指出“黄册是户口册籍的一种,编制的主要目的在作征收赋役的根据。它的性质是合户口册与税册为一的东西,是与里甲制度相表里的”。其次分别论述了黄册的编造及其内容、名称的由来、源流演变等相关问题,为其20世纪50年代继续更深入细致地探讨打下了基础[23]。人丁除了交税之外,还有其他的义务吗?对此,他对民间基层组织的民兵进行了考察,对此制度变迁分三个阶段进行了历时性分析[16]。
前面诸文基本上对明初的赋役及相关典章制度进行了比较全面的横向梳理,接着梁先生顺藤摸瓜对明中后期国家赋税由实物改为折银交纳的一条鞭法进行了全面地解读。此一时期接连发表了三篇文章,由于一条鞭法名称甚繁,容易造成史书的误解,所以他首先对此进行了廓清。他认为一条鞭法的名称随时空变化而变化,所以衍生出不同的名称。通过细致分析后,他归纳总结道:编字才是正字,而鞭字乃是俗写;其有不同的写法或称呼,如“鞭”字可写作“编”或“边”;以上三种写法又皆可省去“一”或“鞭”字。此外“总编”“明编”“类编”等亦为其别称。又如“十段需编”“十段条编”“均平法”“十段锦法”等,因人们所注意之点不同,故另给以完全不相同的名称[23]。在其代表作《一条鞭法》中,首先揭示其重大意义:其为田赋史上一绝大枢纽。它的设立,可以说是现代田赋制度的开始。自从一条鞭法施行以后,田赋的缴纳才以银子为主体,打破二三千年来的实物田赋制度。其意义不仅限于田赋制度本身,实乃代表一般社会经济状况的各方面。文章主体分“导论”和“本论”两大部分,“导论”对明前期赋役制度研究进行简要概括,简述了赋法、役法的要点,分析夏秋两税及“里甲”“杂泛”的演变、崩溃原因。“本论”则仔细论述了一条鞭法产生的缘由,各地实行的具体形式、内容,分编派、征收、缴纳、解运及凭据五大方面[23],并撰文对此制度赞成与反对两类人群群体及理由进行了概括梳理[23]。
一条鞭法使得各种税项由实物交纳改为折银,但中国向来是个产银不多的国家,那么折银交税是如何实现的呢?对此,梁先生在《明代银矿考》中对明代银矿经营方式、开采历程和银课收入诸问题进行了专门的探讨。从此文可知国内产银有限、供不应求,所以他把眼光转向了国外,在《明代国际贸易与银的输出入》一文中,主要分“郑和下西洋前后”与“欧人东来以后”两个时期进行考察。前一时期影响有限;后一时期,货币贸易日渐繁荣,仅葡萄牙、西班牙、日本三国输入的白银数目就已远超过一亿元,由此可以明了一条鞭法得以用银普遍交纳的缘故。但折银交纳兴起的另一直接原因是钞法的废坏,他在《明代钞法》(大纲)中对此进行了探析[25],后来他把视野拉长,对从唐至清各朝的纸币制度进行了研究[24]。在《明代银矿考》中,他注意到各省中云南产银最多,故而对滇省银厂的地域分布及其课额进行了探索,接着又著文探讨了云南上交国家银额数的情况[16]。随后,对在日本搜集到的“孤本秘笈”进行刊布,并借此具体考察了江西实施一条鞭法的情况。在《跋〈洞阳子集〉——兼论明隆万间江西一条鞭法推行之经过》一文中,首先介绍了此书的基本情况和珍贵的史料价值,然后对隆万年间江西各地推行一条鞭法的时、地、人进行了初步考察[23]。接着又撰文对江西各地推行一条鞭法之前后经过进行细致论述[23]。由此可知,梁先生是为了“把国家财政赋税体制与市场商品货币流通体系打通,从而深刻地揭示明代社会经济的内在运作机制”[14]。
20世纪40年代初,梁先生在以前研究课题的基础上,从纵深加强与外延拓展两方面继续攻坚。结合当时国民政府实施田赋征实的改革,写撰《田赋史上起运存留的划分与道路远近的关系》一文,把历史与现实联系起来,对“历代田赋征收的规定、办法、实施情形及中央和地方的分配情形”,“就其历史方面加以原理上的探讨”。在《明代的户帖》一文中,考察了明代人身份证明书问题,指出唐代就有户帖,明承前制,对户帖的样式、内容、设置与颁发时间进行了考察,并探究其与黄册的异同及因承关系[16]。同时还撰写了《释一条编法》一文,从制度沿革方面进行了更加系统深入地研究;回顾了一条编法前的赋役制度,然后就其内涵、写法、名称及各地实施前推行的赋役改革依次进行了说明,并对流行于浙闽等地的十段锦法进行了详细探讨。“粮长制度是明代田赋史上一件应注意的事。它本身不仅提供了田赋征收方面的种种特殊问题,并且蕴藏着深远的社会和政治意义。这一个研究可以帮助我们对于中国地方政治基层组织的形成,以及地主缙绅势力扩张的种种现象增加不少了解。”因此,他对其制度又进行深入系统地研究,主要考察了设立用意、职务与特权、演变历程、组织上的几个问题,以及盛衰、消极影响等诸问题[23]。
至1949年南下执教岭大后,他在前作的基础上厚积薄发,接连发表四篇长文。在《明代黄册考》增加了更多坚实的史料,着重于诠释分析,旨在批判黄册制度的危害[23]。而在《易知由单的研究》中,主要利用搜集的三万余件档案和三百余份由单实物对明清以至民国时期都进行了细致的分析研究。他拉长视野作通论式的概述,揭示了由单的重要意义:“它已变成田赋制度的一部分……易知由单的研究不但替我们解决了田赋史上许多重要的问题,并提供了关于社会、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各方面的强有力的暗示”[16]。与上两文类似,《明代一条鞭法的争论》延续了以前的基本史实,用更多论据对争论双方的理由及利弊进行了深入剖析[23]。《一条鞭法年表》一文以表格加文字说明的形式,“将明代一条鞭法在全国各地推行的历史钩玄提要地排比出来,以收一目了然之效”[23]。可以看出以上几篇文章,都是梁先生凭借长期的积累,对相关典章制度的归纳总结之作,体现了其治史的计划性、整体性及一以贯之的学术脉络。此期的作品与前期不同者在于前期的文章偏重于微观细致的史实考订,此时则偏重于通论式的宏观概括、分析诠释。这也为他进一步由专而通,探讨隋唐宋元的社会经济问题做了铺垫。
执教中大后,梁先生于1953—1955年全程选听了陈寅恪先生的“两晋南北朝史料”与“元白诗证史”两门课[1]。这促使其跳出明清、上溯至隋唐,先后撰写《户调制与均田制的社会经济背景》与《论隋代经济高涨的原因》两文。在前文中,他“独惜前人多以断代且仅止于土地制度或租税制中的两三个问题”的研究现状,进而“应用发展的观点和辩证的方法,来做一个全面地考察:一方面企图打通各朝代的界限,综合地说明并比较诸制度演变过程;另一方面,又试从一般生产情况、货币、物价、兵制等方面来推论租税和土地两制度间的连带关系及其交互影响”。在后文中,列举隋代经济繁荣的几件具体史实后,对其富强的原因进行探讨,指出最主要的原因为“人口繁殖带来生产事业中劳动力之增加”[24]。接着溯源而下,他对元代的农业、手工业进行了探讨[25],为编撰《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作准备。这本巨著集其毕生治史功力于一炉,系统全面地整理统计自西汉至清末两千余年来中国历代户口、田地及田赋资料,分为三大部分依次展开。“正编”包括统计表178个,内容主要是根据史籍所载自西汉迄清末约二千年间历代王朝所掌握的户口、田地和田赋的数字材料。“附编”包括统计表37个,主要挑选若干在我国经济发展历程中曾占重要的府,作成分县户口统计或分县田地、田赋统计,且各个统计表都有附注或说明。“别编”包括“表说”20个,内容主要是关于自西晋迄清代土地赋役制度资料的编集[26]。
思想指导行动,任何人的活动都是有目的的,开始时肯定有一种指导思想[27]。那么梁先生的治史理念是什么?他先从细心苦读以发现问题,然后综合排比史料进行实证说明,但又不局限于史料与考据,而是在继承传统学术的基础上,综合运用现代学科的理论、分析架构、概念范畴来开展以典章制度为核心的社会经济史研究,揭示王朝上层制度与下层社会的互动关系,进而揭示其背后所反映社会经济的发展变化和明清社会结构的变动。这种“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理念是同时代专攻社会经济史的典范,看似容易,其实非有高瞻远瞩的远光和细密扎实的史实相互结合不可为也。我们常常见到的是“小处着眼,小处着手”,虽然扎实,但不免流于琐碎饾饤之偏、见木不见林;或者“大处着眼,大处着手”,虽然立意高远,但言之无物、空疏浮泛,仅是花架子而已。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到一位非常学院派的历史学者。梁先生探讨的问题不仅有客观的基础,而且具有自然的关联性,研究内容是连续的、有计划的,“治学有整体眼光,尤擅抓紧要点,一开始走的是专精路线”[10]。但他并没有孤立地看问题,而是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对各个相关制度都进行细致严谨地分析,注意名物术语、史料真伪的考订,又能做到本末兼备、源流兼探,从而抓住事物的核心与本质。我们在研读其文章时,可以很深切地感受到他治学的实证风格,这应该是受穷源毕流、竭泽而渔的传统“清儒家法”和西方实证主义“如实直书”学风的双重影响。曾有人误解这种研究方法是繁琐考证,其实它与传统考据方法不同,它不是用不同的证据去印证一个事实,而是把在不同时空中发生的不同事实,从不同的角度进行分析性研究,从而找出一种制度发展的内在脉络,揭示出概括性的叙述所不能呈现的原理,从而为把握这种制度实际运作的机制建立一种认识的逻辑[14]。
梁先生虽从专题入手,但其内心实有一通盘的考虑,目的仍在贯通,即使是专题也力求其通,常常围绕一个课题而扩大之,深入之[8]。他主张要先有广博的知识,在此基础上从专题研究入手,在专题中体现其通,最后再做通论性的研究。他曾说,学习经济史不仅要懂得历史学、目录学和朴学,而且还要懂得经济学、社会学、统计学。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才能对社会经济史作多学科的综合研究,作出整体规律性的概括[21]。所以王学典教授鲜明地指出,他是吸收“史料派”与“史观派”两派之长、兼重理论方法与史料的“会痛派”[28]。把所有的东西都贯穿在一个总的中心见解之内,把所知、所思、所感全都归结到一个一贯而明确的系统之中。他的这种治史路径不仅暗合古人的“道欲通方而业须专一”的原则[29],而且也与现实情况相符。因为中国很大,包含的内容很广,笼而统之进行研究不可能深入,所以要分地区、分部门、分专题进行研究,但同时也需要综合和贯通地研究,即使是从事断代研究,也应该有“通”的眼界,要瞻前顾后[20]。
一切事物都有其来源,天下没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那么梁先生的治学理念又来源于何处?我们认为主要来源于清华大学、中研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和“史学研究会”。“一般地说,对于一个社会科学研究者而言,大学本科和研究生时期是专业理论和思维方式奠基的关键阶段。”[30]毫无疑问,清华七年的学习为其一生的基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是其主要知识体系和价值观念的重要形塑期和建造期。他主修经济学和治史学,这与当时西方主流思潮不期而遇,正如巴勒克拉夫所说:“在所有社会科学中,对历史学影响最大的是经济学”[31]。梁先生对社会经济问题的敏锐洞察力,便得益于他的经济学理论素养、历史研究功力和对现实问题的关怀[14]。而社会科学研究所宽松自由的环境、浩如烟海的史料收藏、陶孟和所长的垂青与提携,以及与所里志同道合的学友相互切磋砥砺,这些都利于梁先生在史学园地里快速成长。尤为重要的是所内提倡的运用多学科,尤其是社会科学治史的旨趣和重视社会经济方面的研究与他的治史理念和治学规划不谋而合。
当然,对梁先生治史理念影响至深且巨的应该还是“史学研究会”。1934年由清华同学会成立的“史学研究会”,发起人为:汤象龙、吴晗、罗尔纲、朱庆永、谷霁光、孙毓棠、梁方仲、刘隽、罗玉东、夏鼐,后来又陆续吸引了张荫鳞、杨绍震、吴铎、李诞、缪鸾和、王崇武等。这些人后来大多成为我国史学界的名流,为中国的新史学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们每月集会一次,进行学术交流,相互切磋砥砺,以《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益世报·史学》和《中央日报·史学》为主要言论阵地,主张“但论是非,不论异同;不轻视过去旧史家的努力,也尊重现代一般新史家的理论和方法,目标只是求真;重视正史以外的记载;分工合作,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关注底层社会和民众”。梁先生正是按照此会的宗旨,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博采历史资料,全面考察中国社会经济史[32]。为了求真,不惜与摯友吴晗发生激烈的“争吵”,甚至与老友罗尔纲公开论战,指导学生公开发表论文与时任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的邓拓商榷学术问题。他既继承了传统学术,又接受并运用现代社科理论、方法,表现出与传统的制度史研究不同的旨趣。不仅重视正史记载,而且在开拓史料来源方面也走在前列,他是较早大量利用地方志资料的先行者。此外,他还特别重视各种公私档案、民间文献和实物证据的搜集、研究与利用,如抄录清代内阁大库档案,利用笔记、民间文学,搜集、运用赋役全书、粮册、黄册、鱼鳞图册、奏销册、土地执照、田契、串票等,正是从直接研读这些史料的过程中,形成自己独到的见解。
随着国家稳定繁荣的发展和对社会、经济的高度重视,当今社会经济史的研究也是高歌猛进,在外延和纵深两方面均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但与此同时,也存在一些问题亟待解决,尤其是学风方面。综合前人的成果,现今学风主要存在有以下几方面的问题。一,割裂历史及史学的整体性,致使局部研究扭曲变形。具体表现于三方面:其一,治学不识大体,为材料而找材料,见木不见林;其二,不能把握整体与具体的关系,研究趋于碎片化、琐碎化;其三,强古人以就我,采取“六经注我”的方式,任意剪裁史料,以己意妄测他人。二,急功近利,强调短平快。在未占有大量资料的情况下,爱追风,爱炒剩饭,缺乏创新。片面追求数量,相对忽视质量,缺乏统一规划和协调,各自为战,重复劳动。三,教条主义,尤其对西方理论的过度崇拜,不加区分地套用在中国史学研究中(2)参见:桑兵.治学的门径与取法——晚清民国研究的史料与史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32-33.陈春声,刘志伟.遗大投艰集·纪念梁方仲教授诞辰一百周年·上[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62.李根蟠.二十世纪的中国古代经济史研究[J].历史研究,1999(3).。
读书治学“欲知门径,必须有师,师不易得,莫如即以国朝著述名家为师”[33]。针对上述存在的问题,我们从梁先生其人其学中都能得到有益的借鉴。一,他的研究都是来源于读书有得的结果,他是“由细心苦读以发现问题”,而不是“悬问题以觅材料”。治学有整体眼光,对每一历史事件或一种制度不是孤立地进行研究,而是同整个社会经济的发展变化联系起来进行考察。他的研究题目虽专精细致,却可以让人看到整体的经济局势。二,他甘于“坐冷板凳”,清贫自守,不分白天黑夜“写文章,反复修改”,就是为了写出传世之作,为史学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他说:“我搞科研就是要多少年以后,人还在用……我希望中国的学术能一浪高过一浪。”[34]三,他受过正统的经济学训练,是个社会科学出身的学者,但他并不迷信社科方法带来的普遍性概念,仅把社会科学仅看作一种方法、思维工具、构思技术,仅限于将其当作实现其承自传统的基本目的和价值的工具[35]。
以上,我们大致勾勒了梁先生的人生历程,论述了他不平凡的学术成就,通过解读文本探寻了其一以贯之的学术脉络和内在体系,追溯了他的治学理念及其背后来源,并揭示了他对现今学界学风存在的问题的有益启示。重读他的作品仍有积极的指导意义,应该继承发扬他那种澹泊自甘、寂寞自守的学人风骨和治学的勇猛精进、锲而不舍的精神。为推动中国史学的发展,我们也不得不对以往所经历的道路有一番深刻彻底地反省[36],而重读经典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在阅读前辈著作的过程中,我们能够寻求和理解那些具有恒久价值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