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 莹
如同江浙人爱吃河鲜,川陕人离不开辣子,东三省的人,不论老幼,不论离开故土多远多久,都不会忘记饭桌上那一碟大酱咸香的味道。少帅张学良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他离开故土六十多年,垂暮之年最想念的吃食竟然是家乡的小葱蘸酱。那一把小葱和一碟子大酱里,有他对家国的无尽系念。
秋天,当南归的雁群飞过天空,胡同里就会响起小贩的吆喝声:“大豆,便宜!”“绞酱喽!快当!”闻声而去的奶奶买回好多的大豆,她要做大酱了。
把十几斤大豆倒在笸箩里,奶奶招呼我和弟妹们帮着挑豆子。她夸我们人小眼睛尖,虫嘴子、破豆子和沙石子啥的,一个也漏不下。等所有的豆子都挑干净了,奶奶会给我们每人一把倍儿香的炒干豆做犒赏。
豆子要在大瓦盆里泡上一天一夜,发涨后的豆粒变得白白胖胖,再用大锅慢火把发好的豆子煮上几个钟头。白白胖胖的豆子不仅酥软,颜色也变成了浅褐色。
扛着条凳的小贩被叫进院子,那条凳的一头绑着个手摇的绞肉机。奶奶把煮好的豆子源源不断地倒进绞肉机的漏斗,小贩卖力气地摇着手柄,把豆子绞成了豆泥。
奶奶先把软软的豆泥分成足球大小的几团,然后用力在案板摔打豆泥团,直到把它们摔打成四四方方的酱块子。酱块子被工工整整地码放在炕梢上方的隔板上,上面盖着旧报纸遮挡尘土。
第二年春天,当从南方回来的雁群飞过天空,奶奶就开始忙活了。
酱缸早早就要刷洗干净,在太阳地里晾干。高粱蔑条编的酱斗篷和木头杆做的酱扒儿是新买的。
可劲儿用擀面杖搅拌用大粒盐化上半缸浓浓的盐水。
经过漫长的冬季和春季,隔板上的那些酱块子不仅变得干裂黑褐,还长满了白毛。奶奶取下它们,在井沿旁,用冰凉的井水刷洗上面的白毛,再把它们掰碎成馒头大小的碎块。掰碎的酱块子泡在酱缸的盐水里,酱缸上蒙上一块白布,剩下的工作都交给太阳了。
每天早晨,奶奶都会摘掉扣在酱缸上的酱斗篷,让白布下的与盐水混合的酱块子尽可能多地享受太阳光的抚慰。晴好天气的中午时分,奶奶会揭开酱缸上蒙着的白布,用酱扒儿一上一下轻轻地搅动盐水,让酱块子变得更细碎,与盐水结合得更亲密。稍有风雨来的可能,奶奶就会喊:“小莹子,赶紧盖酱斗篷!”她不让一点生水和灰尘掉落进酱缸里。
我很爱帮奶奶扒酱。我学着她的样儿,用酱扒儿一上一下搅动酱缸。我帮奶奶把酱缸里最上面的一层清汤撇出来装进大玻璃瓶里。那是清酱,是供我家一年吃的酱油。
晒!晒!晒!
晒了一个多月吧,酱缸里的酱块子不见了,盐水不见了。酱块子和盐水亲热成黄黄的稠稠的大酱。一走近酱缸,你就会闻见一股鲜咸香的气味。那是新酱出缸的气味。
新酱出缸。奶奶用碗盛了遍送邻里。隔壁的阎家、对面的刘家、把院门的李家……送酱回来时,酱碗里盛的都是邻居们对大酱的夸赞。他们跟奶奶讨教下酱的方法,奶奶也尽心尽意地教他们。可是年年他们下的酱就是没有奶奶下的酱香,不是过咸,就是缺少香味儿。
从夏天到冬天,小葱蘸酱、黄瓜蘸酱、萝卜樱子蘸酱、豆腐拌酱、煳土豆拌酱、干豆腐裹酱、煎饼卷大酱和偶尔的炸酱面……这一碟子大酱让我家的饭桌除了高粱米饭和窝窝头,有了无比丰富的内容。
以后的岁月里,咸香面酱的味道始终流淌在我的唇齿间,让我怀念童年,怀念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