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霄
打电话给我妈说面酱吃光了,让她寄新的来。她说:“家里也没了,你奶奶做不成了……”
面酱是奶奶亲手做的,商店不卖,饭店没得点。外头的酱,都不行。在我有限的认知里,会做这东西的只有奶奶一个人。做好的面酱色泽黑里透点红,表层浮油,装在白色塑料桶里,年年都会自老家寄过来,一桶够全家吃好几个月。偶尔吃光了,却等不到新的寄来,我爹就会痛心疾首地说:“这么久没回老家了,你们不想奶奶吗?”
坐车回老家要三个半钟头,主要花在盘山公路上。我晕车的毛病就是在这儿得来的。我们不在老家过夜,因为奶奶家没有足够的房间,而且手机信号也不好。为了能当天往返,我们通常只逗留一个下午,吃一顿饭。这顿饭很丰盛,有每个人爱吃的菜,奶奶在院子里用条凳搭起长长的桌板。山西人的餐桌,主食总是比菜多,包子花卷馒头面条,每一样都得搭配相应的酱料,盛着蒜泥、葱油、韭花和油泼辣子的小碗常备在席,唯独面酱是用大碗装的,因为吃得太快,人多的时候经常一顿饭就能见底。小时候我偏食严重,只吃馒头就酱,所以每次见面奶奶就会揶揄我:“要是老家没有酱,是不是就不回来了?”我总是掩藏不住羞愧的表情,因为这是事实。
我不喜欢回老家,除了要忍受晕车,还因为老家什么玩儿的都没有。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奶奶就让一群孩子带我去玩,他们的爱好除了爬树就是玩泥,我不愿意弄脏衣服,只能在旁看着。再大一点了回去,奶奶依舊是喊来这群孩子。此时我们已成年,但我们寒暄的话题都是琐事,诸如哪家老人去世了,哪家搬去省城开了间面馆之类的。他们乐于将我称为“大城市来的”,但我家只是住在县城里而已。
奶奶不准我去窥探瓷盆中的奥秘,说被看多了,酱的性格会弄丢。我猜她是怕我伸手乱碰,污染了面酱。需要晒三个月之久的面酱,的确很脆弱,别说用手碰,就算落进几滴雨水或者几点浮灰,味道就会天差地别。晒好的生酱要下锅翻炒一下才可以吃,热油里下葱花,一瞬间将隐匿的酱香逼出来。
我爹喜欢用刚出笼的热馒头夹生葱丝、油泼辣子和面酱吃,我和弟弟则偏爱老家的吃法,将馒头切成麻将牌大小,在热面汤里焯一下,然后每一块均匀抹上面酱才入口,方便又美味。
成年以后,虽然居住在更遥远的城市里,但我并没有察觉到面酱的难得。和奶奶一样,我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寄一罐过来,我一人独享,可以撑半年甚至更久。
我妈告诉我,奶奶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起床都很吃力,面酱是肯定无法再做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一阵难过。
“要是老家没有酱,是不是就不回来了?”现在回味奶奶的这句话,才体会到几许现实的残忍。而人生中又有多少可怕的事正在缓慢地发生呢?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抵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