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慧洁
1936年,记者埃德加·斯诺在东北军与边界红军的休战间息经由宋庆龄等人的帮助进入苏区进行了为期3个多月的采访,期间写下《红星照耀中国》。1937年10月,《红星照耀中国》由伦敦戈兰茨公司首次出版,并在1938年经胡愈之等人推出中文翻译版。考虑到书中内容的敏感性,最终以《西行漫记》替代《红星照耀中国》的改名方式回避了严格的新闻检查。大多学者以《红星照耀中国》对中共形象的塑造和传播为研究重心,却忽视了《西行漫记》的顺利出版是基于中共力图突破国民党新闻封锁的初衷。研究发现,从《红星照耀中国》原始材料的提供到中文版本出版,都体现出中共主动积极寻求突破国民党新闻封锁的决心。为此,本文将以此为突破口,对中共如何借助《西行漫记》促成对国民党新闻封锁的突破展开研究分析。
国民党对中共的封锁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通过出台相应的检查条例对共产主义书籍进行限制;二是在白区与苏区交界处设置严密的封锁线,禁止中共与外界的往来。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与“七一五”反革命政变相继爆发,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政府在全国取得统治地位,国民党开始在全国建立新闻事业网络,实行新闻统制。为加强对报纸图书运输的检查,及时筛选出对自己立场不利的言论,制定一系列的邮政检查条例。1927年7月27日,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出台的《检查邮政暂行条例》指出:“在邮件报刊或者图书杂志中含有关于中共及帝国主义宣传者的嫌疑文件,一经核实需要在第一时间接受审查。”①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五辑 第一编 文化(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57页。1929年6月15日,国民党中央秘书处抄送《关于取缔销售共产书籍各书店办法》:“各地党部宣传部随时审查该区域内书店待售书籍,如发现有共产书籍,会对该地政府予以严厉处分,并随时呈报上级党部。不仅如此,中央训练部通告各省市印刷业商会及工会,转告当地印刷所及印刷工人,令其不得代印共产书籍及宣传品,一经发现,严厉处分。”①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五辑 第一编 文化(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5月,第288页。显然,这是针对陕甘宁苏区全盘的新闻封锁行动,即通过对国民党内部人员的警示和对印刷工人的欲加之罪,增加共产主义书籍的出版难度。据统计,1929年至1936年,社会科学书刊中因宣传共产主义或赤化而被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查禁的刊物多达451种。1937年,国民政府还加强了对书摊书店的检查。其中,相关条例指出:“各省市党部或省市政府,在中央宣传部或内政部指导下,需随时派员检查各该地书店书摊,若有禁书,立即停售,并对其主管、店主或经理等进行拘罚。”②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五辑 第一编 文化(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5月,第 288页。国民政府除了出台相应的文件对共产主义的报道进行限制,同时在地域上也对中共进行封锁。红军长征抵达陕北后,蒋介石命令东北军与西北军包围苏区,并任命张学良为“剿共”副司令,设行辕于西安。陕甘苏区边界的军事防线做的非常严密,没有张学良的命令任何人不可以进入陕北革命根据地,边区老百姓不可进行贸易往来,因此,斯诺进入苏区时的延安是完全被封锁的。
斯诺的采访引起了中共的高度重视,因为斯诺能否进入苏区是中共突破国民党新闻封锁的重大机遇,正因如此,中共力求在各个环节保证斯诺行程安全。首先,中共在宋庆龄的掩护下安排上海地下组织成员“王牧师”(即董健吾)与斯诺接头并制定其进入苏区的路线。关于接头人的安排,有以下原因:第一,董健吾公开的牧师身份会经常接触一些外国人,与斯诺见面不会引起一些便衣特务的怀疑;第二,董健吾本身也跟国民政府的一些高官交好,有外在环境上的优势;第三,董健吾曾出国留学,英语水平很好,可以与斯诺进行有效的沟通;第四,在与斯诺接头前,董健吾曾在张学良的安排下进入过苏区传递消息,并说服张学良同意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主张。与此同时,东北军与边区红军的休战为斯诺提供了进入苏区的可能性与便利条件。在张学良的帮助下,斯诺坐着国民党的卡车,带着军事通行证进入苏区。此后,中共安排党内的重要领导人邓发与斯诺交谈,帮其预测了进入苏区后的情况和生活。此举主要基于以下考虑:一是给斯诺打一个强心针,让他相信中国红军是真实存在的;二是引起斯诺的兴趣,让他看到中国共产党的诚心,坚定进入苏区的决心。
中共对于外国记者报道客观的希冀与斯诺进入苏区采访的意愿不谋而合。为了让斯诺全面了解中共苏区,中共为其制定详细的采访路线、配备采访的翻译人员并主动提供采访材料。通过对红军的采访,斯诺掌握了未曾接触的内容,对于中国所发生的一些事件有了更深层、更全面的了解,同时改变了斯诺对中共的看法,他希望自己的报道可以帮助中共突破国民党的新闻封锁,对中国的抗战有所帮助。初到苏区的斯诺,以为在苏区的采访会与在国统区一样处处受限,但实际上接待他的周恩来不仅热情地为其制定详细的采访路线,并承诺他拍照、搜集材料或访问谈话不会受到任何限制以及欢迎他报道在苏区的所见所闻。斯诺作为中国通,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语,但为了方便斯诺的采访,中共为其配备翻译人员,吴亮平就是斯诺对毛泽东进行“正式”访问时的其中一名译员。①[美]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新华出版社,1984年8月,第81页。一些前线部队知道有个外国记者在保安采访,多次邀请斯诺去前线看一看,红军第一支游击队的组织者徐东海邀请斯诺去采访他们的七十三师,在与徐东海的交谈中,斯诺了解了鄂豫皖苏维埃共和国的历史,以及蒋介石政府为了围剿中共而对鄂豫皖苏区老百姓执行的几乎完全消灭的政策。在将近十年的新闻封锁中,国民政府在全国到处散布“恐怖”的宣传,把他们自己的飞机和重炮所造成的生命与财产的破坏大都归咎于“共匪”,但事实是红军根本没有这样的武器。②[美]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新华出版社,1984年8月,第286页。在此之前,一些外国记者对红色中国的报道大多依据国民党官方报纸上的宣传进行二次加工,并没有真正接触红色中国并获得第一手有价值的资料。因此,斯诺走进苏区对中共突破国民党新闻封锁提供了难能可贵的机会且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涵。
通过长时间在苏区的采访,逐渐改变了斯诺对中共的态度,他希望自己的报道可以帮助中国读者重新认识中共,并对中国抗战产生积极影响。事实表明,斯诺的见闻与国民党对中共的宣传报道形成鲜明对比,这也一定程度减少了斯诺对中共的既有疑虑。在此之前,斯诺对中国苏维埃的认识大多停留在蒋介石政府宣传的“粗鲁”、“残暴”和“共妻”等印象。如同《国闻周报》的报道:“剿匪也朱毛彭贺等,占据城邑抗拒政府杀戮普通人民,破坏房屋财产,此任何政权体之国家所不能容。”③《剿匪与剿共 》,《国闻周报》,1931年第8卷第9期。斯诺带着诸多疑问与不安进入苏区,如果共产党真如蒋介石政府所宣传的那样,他的人身安全又该如何保证。但是经过三个月的观察与采访,斯诺渐渐消除了自己的担忧。苏区的文化生活简单而充实,却能让大部分的人受益。苏区中的红军大学,可以帮助军队中的红军战士学习一些简单的文字,据斯诺统计,当时苏区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七十的士兵是有文化的,他们能够写简单的信件、文章、标语、传单等,这远高于白区中普通军队的平均数。④[美]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37年,第231页。斯诺并没有看到蒋介石政府宣传“共匪”的“靡乱”和“灯红酒绿”的生活,相反,他们简单健康的生活倒是吸引了斯诺。例如,苏区红军在并不标准的场地上打篮球、打网球或乒乓球,晚上还可以坐在草地上和老百姓一起看到免费的戏剧。在斯诺看来,戏剧虽然有些粗糙且兼具政治宣传性,但对当时苏区内生活的老百姓以及红军战士有着积极的影响。通过红军不断的宣传,苏区内部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大家有着高涨的抗日热情和抵抗外敌的坚定信念,这与他在国统区接收到的共产党妨碍抗战以及消极抗战的消息形成对比。在长达四个多月的采访中,斯诺改变了初到苏区时的认知,他看到的红军并不是蒋介石政府宣传的粗鲁残暴的“赤匪”,红军有礼貌、没有强占老百姓的土地、没有哄抢老百姓的财产,接人待物很真诚,并且遵守自己制定的纪律,丝毫没有土匪形象。基于对苏区老百姓的采访,斯诺感受到生活在苏区的老百姓普遍有着对日抗战胜利的决心和对新生活的希望。另外,红军的相关土地政策大大减轻了苏区老百姓生活的压力,老百姓受到平等的对待,同时可以耕种自己的土地,斯诺在苏区的亲身体会与观察证实了蒋介石政府对中共相关报道的不实之词。斯诺对中国红军了解的不断加深消除了他对中共的疑虑,正如斯诺所说:“他绝不能放弃进入苏区的机会,他要打破持续了九年的国民党对共产党的新闻封锁。”①[美]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37年,第5页。
斯诺报道的客观性体现在他的专业主义上,他没有完全相信蒋政府对中国共产党的宣传,始终保持中立的态度对苏区见闻进行报道。斯诺很重视普通老百姓对中国红军的评价,从苏区边界处的农民到苏区内生活的农民,从普通红军士兵到红军领导人,从少先队员到工厂女工,斯诺通过大量的采访和实地的调查一步一步解开心中存疑的问题。斯诺在作者序中写到:“共产党或红军领袖,对我自己对于他们以及他们的工作的意见或印象,可以负责。因为我和共产党并无关系,而且在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加入过任何政党。在我这里所要做的,只是把我和共产党同在一起这些日子所看到、所听到而且所学习的一切,做一番公平的、客观的无党派之间的报告。”②[美]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37年,第8页。斯诺严格要求文章的准确表达,他力求呈现给读者一个真实客观的共产党,对自己的采访记录经过反复校对,目的是为了确保书写内容表达准确。在对毛泽东进行采访时,斯诺用英文进行记录后,会在黄华,吴亮平等人的帮助下翻译成汉语,待毛泽东等人确定表达准确后,再翻译成英文,并对完成采访内容的记录进行二次校对。斯诺是一个有探索精神和勇敢气魄的记者,他突破国民党的层层封锁,给世界带来了中国新的声音,即便报道内容涉及红军的故事而多次被国民党政府限制报道,但斯诺依旧信守自己的职业精神,力求通过报道事情的真相让广大读者去解读中国的另一面。
《西行漫记》的翻译与出版是多方共同协作的结果,这不仅有斯诺对新闻理想的坚守,还有中共的主动配合与社会各界的积极响应,最终促成的《西行漫记》对中共及中国的抗战起到了举足轻重的积极影响。斯诺对苏区客观全面的报道让读者看到了“另一个”中国,《红星照耀中国》在英美两国相继出版并引起极大反响。斯诺本人也因对中共的真实报道被国民政府取消了记者特权,但并未阻止他用自己的办法将中共的事迹进行报道。斯诺得知复社是读者自己组织的非营利性质的出版机关,便将自己的一些材料和版权让给了复社。③[美]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37年10月,第5页。胡愈之是国统区国际宣传委员会成员,于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但在公开活动中不以共产党员面目出现。④于友:《胡愈之》,群言出版社,2011年,第134页。胡愈之读过斯诺送给他的英文版的《红星照耀中国》之后,意识到这本书的内容对中国读者的重大价值,并了然中共急于突破国民党长期的新闻封锁的强烈愿望,为此,胡愈之在政治灵敏度的作用下催生了翻译并出版这本书的想法。⑤于友:《胡愈之》,群言出版社,2011年,第222页。《西行漫记》因上海左翼文化人的帮助,得以在短短的两个时间内完成翻译。翻译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但是出版问题仍显棘手,主要因为资金以及书籍内容的特殊性问题,并没有出版商愿意出版《红星照耀中国》。胡愈之便以英法交界处的一栋三层楼的客厅里为办公地址,组建了以“复社”为名的出版社,应对无出版社出版图书的问题。同时,胡愈之采取了发预约券的方法筹集资金,说服印刷社的工人同意以先排版印刷再卖书再结算的方式发放酬劳。据曾是上海地区文化工作的中共江苏省“文化界运动委员会”成员的于伶回忆,《西行漫记》付印前还得到过上海名人杜月笙1000元的资助。①于友:《胡愈之》,群言出版社,2011年,第228页。此后的出售问题,主要是胡愈之、胡仲持主持的“复社”和“上海学生救亡协会”合作将《西行漫记》在学生界进行预订和推销。当年的学生领袖张英等人一方面发动学生界救亡协会的干事和代表买书,一面和“复社”成员及上海各界就往协会联系领取书籍。②中国史沫莱特 斯特朗 斯诺研究会:《<西行漫记>和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1年,第28页。《西行漫记》1938年2月初版印刷2000册,一售而空,供不应求。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连续再版四次,同年4月、10月、11月各出版2000册,后此书又在香港一再被翻印。此书的出版为中国共产党打破国民党的新闻封锁做出了巨大贡献。
由于国民党政府对共产党消息的封锁以及不实报道,中共对于立场客观的外国记者到访的希冀与斯诺进入苏区采访的意愿不谋而合,正如斯诺所言:“也许是我浓厚的兴趣和提问引起了他的反应,他时常搁下大堆报告和电报,取消一些会议,以便跟我交谈。毕竟我是一种媒介,他通过我,第一次得到了向世界发表谈话,更重要的是,向全中国发表谈话的机会。他被剥夺了合法地向中国报界发表意见的可能,但是,他知道,他的看法一旦用英语发表出去,尽管国民党实行新闻检查,会传回到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的耳朵里。”③[美]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37年,第192页。所以中共积极配合斯诺的采访,主动提供采访材料,希望通过这样一个契机打破国民党的新闻封锁,而斯诺也在采访中改变了国民党对中共宣传的刻板印象,同情中国的抗战,更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能让更多的读者认识中国红军。
《西行漫记》在国内引起了很大反响,许多读者看了《西行漫记》对中共有了新的认识,一些先进的青年人觉得中国共产党建立的苏区是“中国最光明、最进步、最民主、最自由和最令人向往的地方,它是未来新中国的雏形。”④中国史沫莱特 斯特朗 斯诺研究会:《<西行漫记>和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1年,第188页。苏区带给了他们无限的希望,激励了很多青年投身伟大的革命事业,为中国的抗日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西行漫记》的出版让更多的外国记者将视野转向中国战场,也为中共突破国民党的新闻封锁打开了更多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