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控制下的真实——全景敞视理论视角下的真人秀节目分析

公衍梅

真人秀节目热度不减，不禁让人思考：真人秀节目的生命力、魅力何在？有人说这一切源于真人秀节目中的“真”，真实的场景、真实的人以及他们真实的故事（状态），即真人秀节目是在设定情境和规则基础之上的节目嘉宾的自由发挥，是无剧本的自由“表演”。但所谓的真人秀，到底有多“真”，就算没有事先设置好的剧情，没有节目组的特意安排和要求，在遍布摄像头全程拍摄的环境之中，在层层监控之下，节目中的“真人”一定会展现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真实的状态吗？米歇尔·福柯提出的“全景敞视机制”：被监禁在全景敞视监狱中的犯人，由于受到来自中心瞭望塔内的监视，而不得不进行自我约束、规范自身的行为，为我们分析真人秀节目中监控与权力关系的运行，解读全程处于摄像头监控之中的真人秀节目的真实性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

一、“全景敞视机制”理论回顾与解读

米歇尔·福柯提出的“全景敞视机制”起源于杰里米·边沁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该监狱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耸立着一个圆形的瞭望塔，四周是围绕圆形瞭望塔的圆周而建的狭小囚室。每间囚室都有两扇窗户，一扇窗户对着外面，让阳光进来，为囚室提供光亮；另一扇对着瞭望塔，保证瞭望塔的监视者可以看到囚室内犯人的一举一动。为了确保监视权力的不可见，中心耸立的瞭望塔用百叶窗来遮挡犯人的注视与观察。这就是边沁所说的“权力应该是可见的但又是无法确知的”[1]。权力是“可见的”，中间耸立的瞭望塔的高大形象屹立在犯人的心里，时刻提醒着他们“你处于监视之中”，“此时正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从而引发犯人的自我约束，主动进行自我规范；权力是“无法确知的”，由于百叶窗的遮挡，犯人看不到瞭望塔内的一星半毫，是不是有人正在监视着自己，监视的目光来在哪里，犯人们一无所知。

全景敞视监狱的主要作用在于使置身其中的人意识到监视的无所不在，从而主动规范自己的行为，确保权力机制的自动运行……哪怕实际的监视行为是断断续续进行的，也不妨碍在人们的观念中始终存在着监视的效果[2]。这种在犯人心中所形成的无时无刻的监视效果，促使他们“自动”规范自己的行为，不敢做任何有违规定和法律的行为，犯人之间打斗、破坏甚至是越狱的行为都会因此而减少，而且所花费的管理和规训成本却是最低的，仅仅从建筑物的空间设计和安排上就确保纪律和权力效应的发挥与实现。

为了突出权力的中心效应和威慑力，全景敞视监狱被设计成一个圆形的建筑，而圆形的建筑自然有一个“中心”，而这个中心就被设计为整个建筑的监视中心，也是权力中心——位于建筑中心的圆形瞭望塔。加之于瞭望塔被赋予的监视权利，边沁所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在建筑物外部设计和功能安排上达到了权力强化的效应。这种“中心”效应所强化的权力效应同时又加强了监视效果，对于犯人进行自我规范与约束形成了更大的压力与强制性。高大的瞭望塔轮廓一直屹立在整个建筑物的中心，更立在每个犯人的心中，瞭望塔及其所代表的监视者、权力机构的永久在场，一种看不见的监视自动发挥着权力约束效应，这种约束让犯人保持时刻的警惕，自我进行约束与规范。所以说全景敞视机制产生的是一种无形的精神对精神的规训。之所以来自监视塔、监视者的监视可以产生效应，正是因为它们背后代表的是权力机构，握有管控、决定这些犯人、这些被监视者自由与命运的权力。

在真人秀节目的摄制过程中，密布的摄像头、节目的受众同样充当了“监视者”的角色，节目的参与者、节目嘉宾正是这些被监控者，密布的摄像头的权力来自于真实地记录、还原现场与事件本身，节目受众的权力则来自于对节目嘉宾评价与喜好，这关系到节目嘉宾的人气和粉丝量，对于节目嘉宾尤其是那些明星嘉宾而言，这无疑是至关重要的。当下真人秀节目热度不减，依靠真人秀节目“火一把”，继而接拍影视作品、广告代言，已成为明星及其经纪公司主要的发力方向，真人秀节目已经成为造星、捧星的利器。

二、真人秀节目中监控与权力的运行机制

在边沁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中，来自中心瞭望塔的监视被赋予了权力，其象征的监视者、权力机构的权力对犯人产生了威慑力，从而引发犯人们自行约束、自我规范。而在监控技术成熟的现代社会，遍布于城市各个角落的摄像头为现代都市的管理者提供了更为便捷、经济、高效的监管措施，时刻处于监控之中，成为现代人生活的常态。真人秀节目的火爆，离不开节目录制环境中密布的摄像头的全程跟拍，不遗漏任何重要、精彩的瞬间，还原节目现场。但是对于节目嘉宾而言，在节目录制过程之中，若要表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最真实的一面是否有风险？

1.镜头的放大效应

在全景敞视机制下，监视者处于警觉的状态之下，监视着犯人的一举一动，在这样的情况下，犯人们不得不循规蹈矩，避免做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举动，他们“有罪之身”的特殊身份，使得他们某些正常的行为都会引起监视者的猜忌与放大。而在真人秀节目中，节目嘉宾的一举一动被摄像机如实地记录下来，明星身份、被观看的一方使得他们任何有意、无意的言行，都要接受来自观众的审判、评价，他们的言行同样会被放大，被观众解读成不同的版本。在网络播放平台，节目嘉宾尤其是那些自带光芒和备受关注的明星嘉宾，在节目中不当言行的视频总是被大量点击、评论，有些更是引发媒体的报道，进而获得广泛的关注度和曝光度，成为一时的话题。

芒果TV推出的《妻子的浪漫旅行》不但呈现明星夫妻的相处模式、对待婚姻生活的看法、旅途的美景美食与乐事，而且还呈现旅途囧事与摩擦。不可否认，矛盾、冲突、竞争与对抗是真人秀节目的一大看点，配合各种后期剪辑与制作手段，对嘉宾之间的冲突、摩擦，以镜头特写、重复、慢动作、配以字幕等形式着重突出、放大。在“吐槽即乐趣”的时代，受众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与关注度。在《妻子的浪漫旅行》第八期中，应采儿与程莉莎因撕账单上演了旅行中第一次大的冲突，引发受众的围观与讨论，在节目弹幕、知乎、微博上对当事人的各种评价、吐槽成为一时的热点。明星身份自带光环与关注度，在节目中的一言一行都会引发受众的关注、各类解读。作为明星，身份与工作的特殊性，对此心知肚明，在节目的录制过程中，难免会自我保护，注意自己的言行，保持自己良好的公众形象，防止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一个无心之举遭到观众、网民的各种猜忌、吐槽。

2.镜头背后的权力

镜头如同监视者的眼睛，它代表着权力，全景敞视监狱中的监视者背后代表着国家权力机构，法律赋予权力机构约束、惩罚僭越者的权利；镜头背后的权力来自于观众，观众借助镜头“看见”，对自己观看的节目质量、嘉宾表现进行评价，这种评价是一种“权力”的行使，会影响节目的收视与口碑，更会影响节目嘉宾在观众心目中的形象。镜头借助观众拥有了权力，这种权力使节目嘉宾产生了敬畏，这种敬畏反过来又影响了嘉宾在节目的表现。凭借真人秀节目走红的明星，往往名利双收，广告代言、片约不断，身价也水涨船高。而有些参与节目的嘉宾却因为在节目中的不良表现自食其果，比如在2016年《超级女声》的海选中评委柯以敏因辱骂选手“不要唱啦，滚吧”而受到舆论的指责，最终柯以敏被解约，不再担任评委。演员江一燕因在真人秀节目《奔跑吧，兄弟》的撕名牌游戏环节“太拼”被网友指责，一时间各种绯闻甚嚣尘上。

由于职业的特性，明星是活在公众视野中的特殊群体，他们走到哪里都会引发关注，获得大众的注视和关注，参加真人秀节目也是如此。作为公众人物，明星相当注重自身的形象，外在形象是一方面，公众对其评价、口碑的好坏是其另一方面。虽然大众对明星的认识大多依据其作品、访谈节目或者个人微博、贴吧等，但真人秀节目无疑提供了另一个舞台。因此在这个舞台上如何展现自身，影响着观众对其的评价。如今真人秀节目的热度使得真人秀节目成为明星提高关注度、增加粉丝量的重要途径。而明星的受欢迎程度、人气、粉丝数量更是广告商、制片方挑选代言人、演员的重要指标。现在是粉丝经济的时代，粉丝群体已经不仅仅是影视作品等的观众、消费者，他们的影响力已经渗入到诸多方面：为偶像一掷千金，TFboy成员王源生日，粉丝们筹集资金使王源成为登上美国纽约时代广场的首位00后艺人；为偶像创造纪录，鹿晗的数字专辑《Reloadeal》销量突破200万张，成为国内数字专辑销量最高的歌手，而他也曾因微博评论量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广告商、制片方看到了粉丝的巨大能量，在选择产品代言人、演员时，明星的受欢迎程度、粉丝数量成为重要的衡量指标。

抛开这些，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呈现自己最好的一面，获得别人的肯定与认可。因此在全程监控的节目录制现场、明星的身份，他们总会带着镣铐跳舞，根据自身对自己形象、角色的定位展现自我、表达自我。除此之外，节目中摄像机的放置位置一般都在高处，节目嘉宾有时是需要仰视才能看见，这种物理高度的不对等，同时也会造成心理位置的不对等。权力的不对等，还表现在节目嘉宾永远是被看的一方，而镜头之外的观众是可以随意观看与审判的一方，他们掌握着权力。就如边沁在描述全景敞视监狱所说，“在环形边缘，人彻底被敢看，但不能观看；在中心瞭望塔，人能观看一切，但不会被看到”。[3]

三、镜头监控下的真人秀节目真实度

在全景敞视机制下，来自中心瞭望塔的监视，一直存在于犯人的意识之中，即便这种监视是断断续续的，但犯人依然假定监视的无时不在，这种被监视的意识促使犯人自行约束自己的行为。而在节目录制现场，密集分布的摄像头同样设置了全程监控的环境，在这样的录制环境下，节目嘉宾，所谓的“真人”，如同“全景敞视监狱”的犯人，会不自觉地进行自我约束，规范自己的言行，或有意展现，或有意隐藏。从这个角度看，真人秀节目的“真人”很难展现出他们最自然、真实的一面，即使没有节目组的刻意安排，也只能做到“镜头下的真实”。

1.镜头监控下的真实

节目嘉宾受到的监视不仅来自于摄像机的镜头，还包括录制过程中节目摄制人员或者在场群众的目光“注视”，尤其是在户外真人秀节目之中，为了呈现节目录制过程中节目嘉宾活动的全过程，不错过任何细节和精彩瞬间，节目组会为每个嘉宾配备至少一名跟拍摄像师。在《爸爸去哪儿》中，萌娃们独自完成任务时，时常会寻求身边工作人员的帮助，对于萌娃们而言，他们或许还不懂得掩饰自己，不会控制情绪，更没有偶像包袱。但是对于成年人而言，他人的在场与否，或者是陌生人与熟人的差别都会带来不同的言行反应，这是一个人社会化的过程。

注视的目光、关注的眼神会在无形之中影响着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如今真人秀节目的风靡，受到广大观众的青睐，也成为明星迅速走红的翘板，其造星、捧星的威力屡试不爽，如何利用真人秀节目提高自己的知名度，获得更多的喜爱和人气，每个节目参与者都会有意识地在节目录制中进行自我形象的塑造与展示，或者说，参与真人秀节目录制本身也是明星的一项工作。在《妻子的浪漫旅行》中，谢娜谈及老了以后会去一个安静的城市，颖儿脱口而出，“你不会去的，你需要很多人”。颖儿所讲的谢娜既是颖儿眼中的谢娜，也是谢娜在节目中在聚光灯下展现出的作为明星的谢娜。何炅多次谈及自己在生活中是一个安静的人，不熟悉的人见到自己还以为自己心情不好，其实那只是自己生活中的状态。谢娜在节目中的表现也许只是工作中的谢娜的真实状态，不一定是私人生活中的谢娜的真实反应。

随着越来越多真人秀节目的涌现，受众自身对于真人秀节目也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标准，完全真实即使是可能实现的，但是缺乏可看性、娱乐性的节目也一定是没有市场的。即便如此，有些真人秀节目却因为表现出“镜头下的真实”而获得肯定，例如东方卫视推出的真人秀节目《极限挑战》，节目的相对真实性就体现在6位嘉宾被放到全开放的录制环境中，节目组只设置任务的开始，在任务过程中不对嘉宾做任何其他的要求，包括与社会人员的接触，因此在节目录制过程中不但有大量普通市民的出现，甚至有市民故意跑到镜头前露个脸，而这些都被节目组在剪辑过程中保留了下来。

2.节目对受众的迎合

一提到对受众的迎合，往往带有贬义色彩，其实换句说法就是满足受众的需求，真人秀节目对受众的吸引力主要源于对受众窥视欲的满足，如摄像机的全程跟踪拍摄、节目嘉宾的自由发挥、意想不到的“剧情”。当然也不会如此的简单，节目需要有看点，吸引观众，也要有意义，对观众有所启发，让观众有所思考，做到有意思、有意义，因此节目组、节目嘉宾在节目中就需要向观众传达有意义的内容。

节目类型的选择、节目环节的设置、节目嘉宾的遴选三者共同决定着一档节目的成败，在真人秀节目形态和特色基础之上，如何用好“真人”、把握“秀”的方式和程度，成为真人秀节目的成功与否的关键。有关电视节目调查数据也表明，只有当真实性和表演性充分结合到一起时，才能发挥出真人秀类节目的最好的效果[4]。所以，真人秀节目一定要做到真实性，这也是真人秀节目的魅力之所在，但同时需要把握其“秀”的成分，在节目的情境设置与规则中表现人物个性，彰显节目的真实性。

在《奔跑吧兄弟》、《极限挑战》、《妻子的浪漫旅行》等真人秀节目中，嘉宾往往个性鲜明、各具特色，例如《极限挑战》中聪明、智慧的黄磊、黄渤，搞笑的罗志祥是节目中的“三精”，“小绵羊”张艺兴、憨厚实在的王迅、“颜王”孙红雷组成“极限三傻”。节目嘉宾的角色、形象在节目中形成各自的分工与定位，谁负责搞笑，为节目制造笑点；谁负责展现智商，让任务、游戏正常进行，顺便让观众赞叹、崇拜一番；谁成为破坏者，打乱游戏，让观众看到一个坏坏的但又可爱的嘉宾。每个观众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欢的嘉宾，各具特色的嘉宾也代表了现实生活中不同类型的人，颇具现实性与话题性。而观众就是坐在电视机前的“狱监”，监视着节目中的嘉宾及他们的表现，可以任意吐槽与评价，这也是观众观看节目的乐趣所在。

国家广电总局曾下发《关于加强真人秀节目管理的通知》的文件，提出要避免真人秀节目的过度明星化，摒弃靠明星博收视的现象，但是素人真人秀面临的一个问题却是这些生活中的普通人在镜头面前无法做到自然，展示自己生活最真实的一面，而明星由于职业的特性，可以在镜头前真实自然地“表演”。有人也曾举例，同是跑步比赛，素人会非常认真地跑直到终点；而当明星参与时，他们会相互干扰，阻碍对方，而不会把这个当做比赛。可想而知，没有观众愿意看严肃的、一本正经的真人秀比赛节目，而明星们深谙其道，他们知道观众喜欢什么，节目需要什么。虽然处于摄像头的监视，但节目嘉宾不是监狱中孤独无援、被控制的犯人，而是拥有自由、舞台经验的表演者，根据节目需要、自己的性格为自己在真人秀节目选择并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结 语

在全景敞视监狱之中，来自中心瞭望塔的监视促使犯人们自行约束、自我规范，因为监视者握有控制犯人命运的权力。在遍布摄像头的真人秀节目中，节目嘉宾也会“自动”控制、规范自己的言行，因为节目嘉宾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摄像头如实记录下来，被观众看见、听到，这些言行塑造着节目嘉宾的形象，影响着观众对他们的评价与喜好。

当下真人秀节目的热度和高收视使得参与真人秀节目成为明星提高知名度与关注度的重要平台，如何利用真人秀节目塑造自身形象、赢取观众的喜爱，获得更多粉丝的支持成为参与真人秀节目嘉宾及其经纪团队需要认真考量的问题，而观众则握有最后的审判权力。在这场类似于全景敞视监狱中监视与被监视、犯人与当权者的游戏中，真人秀节目、节目嘉宾、观众三者的关系又远不是这样，毕竟真人秀节目不是监狱，节目嘉宾更不是犯人，他们拥有更多的自由、选择，可以在节目中自由发挥、自由展现、自由表演，为节目创造看点并赋予节目一定的社会价值与意义。可以说真人秀节目与节目嘉宾是相互借力、相互依存，共同的目标是获得收视率，赢得更多观众的喜爱，再把高收视和高人气出售给广告主、影视歌制片人。观众貌似权力很大，评判着节目质量和节目嘉宾的表现，却是最终的付费者，贡献着收视率，花费时间与精力，最终还要为高额的广告费、电影票、演唱会等门票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