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琴书大全》萧大亨序谈蒋氏家族世系及相关问题

李 壮（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献所，湖北 武汉 430079）

一、《琴书大全》萧大亨序

《琴书大全》是明代蒋克谦编修而成的一部琴学类书，该书于万历庚寅年（1590）刊行。全书共二十二卷，“前二十卷为文字，末二卷为琴谱，文字包括：声律、琴制、指法、曲调、弹琴圣贤，以及有关琴的诗文六百八十一篇……末两卷曲谱部分收琴曲六十二首”。[1]《琴书大全》前有萧大亨序、蒋克谦序，后有赵鹏程跋。周郢先生在《明代名臣萧大亨》附编《萧大亨诗文辑录》中未曾收录萧大亨此篇序文，[2] 276-288兹摘录如下：

黄锺起于累黍，而五音之运，皆天籁也。蒙庄氏曰：“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故琴瑟、笙竽、镛锺、匏鼓，皆所以导和宣郁,乃其合阴阳之体，备气数之全,总中和而统物，感触时情,则诸器之中，琴之德诚最优焉。故《虞薰》鼓而天下治，《南风》歌而中国衰。子期察识于山水，徽之审辨于人亡。非特发幽潜杳眇之声，而治乱存亡几微之所必征者也。

近世《大雅》不作，声律风微。学士大夫薄其艺而弗为，俗工伎流抱其器而亡理。琴之道，其衰也久矣。向余为诸生时，铅椠余力，则尝援琴太山之阿，娱弄引阕，意如翩然，有所会已，以对公车为外吏，服鞬佩槖于西北边者廿年余来。竹节调歌，按宫批栎之兴，讬诸梦寐焉已耳。

昨被命入京师，蒋君国光过余，谭琴理，闲心清征，其得于琴之深者也。间出书谱二十余册视余，其于探本溯原、议体辨节、审音定律、贯古综今，韪然一代之成书也。盖自其祖若父咸于琴笃好之，而搜遗索逸，积成巨帙。兹国光成先人之志，而谋诸梓，以贻同好，此孝子仁人之心而挽回世风之一机也。

余惟侈靡媮媠、逸遊相倾者，豪华之趋也；清修澹泊、乐善不倦者，尚士之操也。君裔出章圣皇太后之宗，皇太后贤淑惠灵，诞我肃皇帝为中兴圣主，制礼作乐，郁哉盛美。赐其先甲第于东里，劵爵万户，朱丹其毂，比于通侯。居然肺腑之懿亲而金紫之荣贵也，如田窦诸豪何难哉！即征逐燕赵少年，祇服击剑，臂苍走骊，拍浮酒池，坐杂阿锡，畴得而谁何之者！而君性故恬愫内视，喜读古名人书，尤善绘事，斋舍度阁多图书名迹。宾客之至者，率为适馆授粲，而曳裾弹铗，皆一时词人才士彬彬，睹礼乐之风焉。则夫君之雅重于时者，非直以琴而已也。而君之清修澹泊，得尚士之操，则微见于琴之一书。书落成，走人白登，丐余言为序。余方筹边事，无遑多言，聊以谂夫知音者。

万历岁次庚寅春三月之吉，赐进士第、资政大夫、奉敕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兼理粮饷、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前宁夏宣府巡抚，东岱萧大亨谨识。[3] 559-561

萧大亨生于嘉靖十一年（1532），死于万历四十年（1612） ，字夏卿，号岳峰，明代泰安放城里人（今泰安新泰放城镇），祖籍江西吉水人。[2] 6-7嘉靖壬戌年（1562）进士，万历年间历任兵部、刑部尚书，是明末颇具影响力的政治人物，但《明史》未为其立传。著有《夷俗记》一卷。萧大亨死后葬于山东泰安，其墓位于今泰安市岱岳区满庄镇金牛山之阳。

笔者把萧大亨序与相关史料进行对比分析，一则补《萧大亨年谱》（以下简称“《年谱》”）之缺，一则用相关史料加以印证。“向余为诸生时”，据《年谱》记载：“嘉靖二十八年（1549）己酉十八岁，补州诸生。”[2] 105此条可补《年谱》“铅椠余力，则尝援琴”。“以对公车为外吏，服鞬佩槖于西北边者廿年余来”，据《年谱》记载：“嘉靖四十五年（1566）丙寅三十五岁，升户部陕西司郎中，治延（绥）宁（夏）饷。”[2] 112-113从1566年至1590年，一共24年，为《年谱》提供佐证。“昨被命入京师”，款署时间为“万历岁次庚寅春三月之吉”，《明神宗实录》卷二百二十一记载：“以宣大山西贡市事竣，赏督抚镇诸臣郑雒、萧大亨等银币有差。”[4] 4132应为此事。《年谱》亦有记载。“间出书谱二十余册”，《琴书大全》共二十二卷，可以推测一卷基本对应一册。“赐其先甲第于东里，劵爵万户”，据蒋克谦序可知，封玉田伯爵，赐诰劵，追封蒋氏三代。“田窦诸豪”，指田蚡、窦婴，《史记索隐》对其评价为：“窦婴、田蚡，势利相雄。咸倚外戚，或恃军功。”[5] 2856田蚡、窦婴皆为外戚，萧大亨在此暗讽田窦争权夺利，让后人耻笑；以喻蒋克谦“成先人之志……此孝子仁人之心而挽回世风之一机也”，留下千古美名。“君裔出章圣皇太后之宗”，章圣皇太后，蒋氏，蒋克谦祖父蒋轮为其兄，下文再作详述。“书落成，走人白登……余方筹边事”，《年谱》：“五月，青海部长火落赤犯旧洮州……时廷议罢款决战，萧公力排众议，反对妄开边衅。”[2] 141即指“洮河之变”。“奉敕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兼理粮饷、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前宁夏宣府巡抚”，据《年谱》记载：“万历十二年（1584）甲申五十三岁，是年，加兵部右侍郎衔。”[2] 131“万历八年（1580）庚辰四十九岁，闰四月，晋右佥都御史，巡抚宁夏。”[2] 125“万历十七年（1589）己丑五十八岁，三月，擢右都御史，仍兼原官，总督宣、大、山西三镇。”[2] 134-135

二、蒋氏家族世系及相关问题

第一，笔者根据蒋克谦序初步分析其家族世系。据蒋克谦序可知，[3] 561-563此书《琴书大全》由蒋克谦“高祖”①“高祖”实为“曾祖父”，不是确指“高祖父”。下文再作说明。开始编修，共历蒋氏祖孙四代人，即：蒋斅（曾祖父，一作“敩”，二者为异体字）——蒋轮（祖父）②蒋轮，一说为蒋太后之兄，一说为弟，后文再加辨析。蒋太后为嘉靖生母。——蒋荣（父）——蒋克谦，《琴书大全》最后由蒋克谦修定刊行。单蕾先生撰写《琴书大全提要》中认为：“据自序，此书原稿为克谦祖父（正德皇后之父）自古籍中所录琴学文献，于正德末年编成。嘉靖间其父继续搜索诸谱，补充“制作”“曲词”“音律”“诗赋”等内容。至万历年间，克谦又延请海内琴家，用三年时间编辑完成，于万历十八年（1590）刊印传世。此书实蒋氏祖孙三代心血之结晶。”[6] 406笔者按：“克谦祖父（正德皇后之父）”，误，据蒋氏谱系应为“克谦曾祖父（蒋太后之父）”。正德为武宗朱厚照的年号，嘉靖为世宗朱厚熜的年号，从行辈上看，其二人为兄弟关系。蒋太后为嘉靖生母，作者误以为蒋太后为武宗正德皇后，其根源是误以为武宗与世宗为父子关系，察之不细。“祖孙三代”之说不对，据序文可知应为四代。许建先生《蒋克谦与琴书大全》：“这项工作始于他的曾祖父蒋敩。蒋敩是嘉靖皇太后的父亲……祖父蒋轮方和父亲蒋荣……”[1]蒋克谦祖父为“蒋轮”，作者因“以遗祖轮，方综理之”断句而误。李玫先生在《用现代律学的方法解读蒋克谦〈琴书大全〉所传以徽间徽外寸分厘数》介绍：“由于此书为蒋氏高祖、祖父、父亲及他本人数代揖录、代代拓充，故而资料丰富，而蒋氏高祖是嘉靖皇太后的父亲。”[7]“蒋氏高祖”，作者未加辨识，径直引用，在此实为“曾祖父”。另外，单蕾先生撰写的《琴书大全提要》除了上文引及出于己意的蒋氏家族介绍与最后举例几部唐宋元琴书外，其余绝大部分内容主要参考许建先生《蒋克谦与琴书大全》一文的观点。

第二，依据相关史料进一步深究蒋氏家族的世系。据嘉靖年间《徐州志》记载：

蒋轮字孟载，圣母章圣皇太后之兄也。其先曰横公，实州人。曾祖讳明善，以戎籍徙京，传世至讳敩者，皇太后考也。今上入绍大统，推恩外氏，以敩无嗣，命轮为其后，授锦衣卫指挥佥事。未几，封玉田伯，加号推诚宣忠翊运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太子太保，禄千石。由敩而上，至曾祖明善，皆赠如爵……谥曰荣僖，大学士费宏为撰墓志铭……尝戒其子荣、华暨群徒辈……荣，袭伯爵。华，显陵奉祀，授都督职衔。[8] 997-999

此则材料是记载蒋氏家族最为详细的，对于研究蒋氏家族世系弥足珍贵。其文记载：“传世至讳敩者，皇太后考也”，《明史·献皇后列传》记载：“皇后蒋氏，世宗母也。父斅，大兴人，追封玉田伯。”两者记载一致，可知蒋斅与蒋轮为父子关系，可证前文高祖实为曾祖父。又据《明书》卷一百五十三：“蒋轮，徐州人……从之安陆，老无子，以轮为后……群从弟山，锦衣卫指挥同知；寿，佥事；太，正千户……明年，子荣，初为奉祀显陵，嗣伯。荣弟华，为奉祀，为都督，守显陵。”[9] 431通过上述材料，笔者梳理蒋氏家族世系简表：蒋横（先祖）——蒋明善（曾祖）——蒋斅（父）——蒋轮——蒋山（群从弟）——蒋寿（群从弟）——蒋太（群从弟）——蒋荣（长子）、蒋华（次子）——蒋克谦（孙）。蒋斅无嗣，蒋轮过继给蒋斅。

蒋轮字孟载，一说为蒋太后之兄，据《徐州志》。一说为之弟，《弇山堂别集》卷三十九：“玉田伯蒋轮，徐州人。嘉靖二年，以章太后弟封……子荣嗣。”[10] 705《通义堂文集》卷八记载：“疑轮乃兴献后之兄，若弟而世宗之舅氏也。”[11] 455-456到清代刘毓崧之时，对此已经说不清楚。《徐州志》为嘉靖年间刻本，据《弇山堂别集》王世贞自序记载：“王子弱冠登朝，即好访问朝家故典与阀阅琬琰之详，盖三十年一日矣。”[10] 4王世贞生于1526年，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契合“弱冠登朝”。积三十年时间成书，成书约为万历初年，刊刻于万历庚寅（1590）。《弇山堂别集》成书晚于《徐州志》，其史料可靠性相对会差一些，又，《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一对《弇山堂别集》评价说：“虽征事既多，不无小误。又所为各表，多不依旁行斜上之体，所失正与雷礼相同。”[12] 466笔者认为，蒋轮应为蒋太后之兄。蒋轮封玉田伯，后因“不敬夺太子太保”。[10] 266蒋荣世袭玉田伯，“妻黄氏”。[13] 518《通义堂文集》卷八：“志言女二，长在室，次适母后戚太子太保玉田伯蒋公轮次子华，为显陵奉祀……（注文）仕隆之长子寰娶德清大长公主之女……其次，女适蒋轮之子华……”[11] 455-456蒋华娶德清公主次女，德清公主为宪宗之女、明孝宗之妹，下嫁林岳。蒋克谦字国光，赵鹏程跋提及“识益轩蒋君”，“益轩”疑为其号。

第三，考证“金台”的地理位置。蒋克谦序称“古彭蒋克谦”，蒋克谦祖籍为徐州人，“古彭”即徐州彭城，秦制，即刘邦出身沛县之地。《明史·献皇后列传》记载：“父斅，顺天人。”[14] 3553《徐州志》记载：“以戎籍徙京”，说明因充军籍隶属于京师（今北京大新县）。[15]而《琴书大全》正文中款署称，“金台蒋克谦国光辑”，[3] 576或许蒋克谦曾在“金台”任职，有必要考证“金台”的地理位置。《大明一统志》“金堂县”条记载：“唐咸亨初，析置金堂县，属汉州，以地连金台山，故名。”[16] 1035“金台山在金堂县东南五十里，山高松如台。”[16] 1037《嘉庆重修一统志·成都府》“金堂县”条记载：“咸亨二年，分置金台县，属益州。”[17] 4“金台山在金台县东南五十里，一作金堂山，高松如台。《明统志》两山拱峙，河流其中，相传黄帝相鳖灵所凿，宋转运使韩璹复修之。以通舟楫，亦曰金堂峡口。”[17] 12《大明一统志》中，“金堂县”记载有误，据后文“以地连金台山，故名”，可以推知应为“金台县”，这样就可以与《嘉庆重修一统志》中的记载相印证。咸亨二年（671），“咸亨”为唐高宗李治的年号，唐初曾设置金台县，后区划为金堂县。“金台蒋克谦”中“金台”应指“金台山”，明代建置中无金台县，金台山应隶属成都府金堂县。按照现在行政区划，“金台”为四川南充市金台镇。

第四，讨论处于蒋氏家族中核心地位的蒋太后与“大礼议”之争关系。提及蒋太后必然联想到明代“大礼议”之争，以往学者更多关注“大礼议”之争中，兴献王的称号变化，而忽略嘉靖生母蒋氏的称号变化。林延清先生认为：“在这一历史事件的研究中，史学界关注点是已故嘉靖帝父亲——兴献王朱祐杬的尊号问题，而对当时尚在世的嘉靖帝母亲——蒋太后的地位的争论则注意不够。其实，对于嘉靖帝来说，更为迫切和重要的是其母蒋太后的尊崇问题。”[18]此说甚是，嘉靖帝登极之前，其生父兴献王已去世；登极之后，因生母以何种身份进宫成为最为急迫解决的问题，这间接促使“大礼议”之争爆发。因议定生父母称号一事，牵涉“继统继嗣”的根本问题而引起“大礼议”之争。嘉靖生母称号的变化：兴献妃——兴献后——兴国太后——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章圣皇太后——章圣慈仁皇太后。嘉靖生母称号的这种变化，最终体现“大礼议”之争的走向，蒋氏家族随着蒋太后地位提升而日隆。嘉靖十七年（1538）十二月癸卯，蒋太后崩，其死后与兴献王合葬问题延续着“大礼议”之争。“大礼议”之争表面上以嘉靖胜利告终，继统不继嗣，割断孝宗世系一脉，而对明朝中后期的政治产生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孟森先生认为：“嘉靖一朝，始终以祀事为害政之枢纽，崇奉所生，以极憎爱之私，启人报复奔竞之渐矣。”[19] 224嘉靖虽然赢得皇位，巩固了皇权，朱明王朝却由此偏离历史轨道，走向日暮穷途。

《琴书大全》是明代蒋克谦编修而成的一部琴学类书，成书之后，萧大亨为之作序。《萧大亨诗文辑录》未收录此篇序文，摘录序文并与相关史料进行对比分析。笔者根据萧大亨序与相关史料梳理蒋氏家族世系简表：蒋横（先祖）——蒋明善（曾祖）——蒋斅（父）——蒋轮——蒋山（群从弟）——蒋寿（群从弟）——蒋太（群从弟）——蒋荣（长子）、蒋华（次子）——蒋克谦（孙）。蒋克谦曾在“金台”任职，考证其地理位置位于今四川南充市金台镇。蒋氏家族属于外戚，蒋克谦的祖父蒋轮为嘉靖生母蒋太后之兄，蒋太后处于蒋氏家族核心地位。嘉靖登极之后，因其生母以何种身份进宫间接促使“大礼议”之争爆发。之后，蒋氏家族与此荣辱与共。在历史长河中，蒋氏家族成员其后大都湮没无闻，历经岁月洗涮而保留下来的《琴书大全》却为后人追寻前人提供一丝线索。《琴书大全》的流传使得蒋氏家族迷雾逐步褪去，拨云见日。笔者不揣浅陋，略陈于上，以求教于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