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可(齐鲁工业大学 山东省科学院 社科处,山东 济南 250353)
琴的美学思想是在外部环境的影响下,从琴的实践过程中逐渐提炼形成的。汉魏六朝时期,在时代背景的影响下,琴的美学思想产生了一些变化,琴的美学功能被赋予了新的内涵。琴赋中的美学思想,可谓是这一时期琴美学思想的一个缩影,集中体现了当时人们在精神层次上,对琴的美学功能的深刻认识。
汉魏六朝时期是我国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随着儒家思想一元独尊地位的打破,在社会各个方面出现了转向和变革,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经济发展等方方面面的变化成就了这一伟大时期。其中,音乐艺术也正处于上呈先秦下启隋唐的重要阶段,在时代背景的影响下,出现地域上南北、东西以及多民族元素融合的特征,呈现出一派繁荣多姿的景象。
两汉时期,社会相对稳定,人们安居乐业,经济发展迅速,国力强盛,形成了我国封建历史上第一个盛世王朝。由于统治者采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做法,使得在思想、文化领域逐渐形成了“儒家”独尊的局面。“儒家”思想在音乐领域也产生了巨大影响,其“礼乐治国”“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的主张使得音乐的社会功能与教化作用大为提高。同时,对音乐美学思想的发展产生了重要指导作用,琴的美学思想与功能直接体现了这种作用与影响,在客观上也促进了琴的发展。
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政权更替频繁,社会动荡不安,导致民族迁徙与各民族文化的融合。文化、艺术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音乐艺术又获得了新的发展动力。作为在音乐领域中占有重要地位的琴艺术,其原有的指导思想体系在文人群体中逐渐发生了变化,“道家”思想在其中逐渐形成规模,并直接影响到琴的美学思想与功能。
文人群体以创造者与传承者的身份在社会思想文化领域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文人群体创造了美学思想,又是美学思想主要的实施者。琴的美学思想与功能论述依托文人群体产生,然后向其他群体传播扩散,最后又在文人群体中得以升华。汉魏六朝时期的文人群体与琴的美学思想有着密切而特殊的关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琴在众乐器中的评价上。刘向《说苑》云:“乐之可密者,琴最宜焉。”[1] 87桓谭《琴道》云:“八音之中,惟丝最密,而琴为首。”[2] 143文人群体给予琴以极高的评价。二是琴在此时期被赋予了丰富而深刻的涵义,好琴、能琴成为文人性情高洁、高雅风流的表现,在文人群体中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正所谓“士无故不彻琴瑟”[3]。文人群体所建立琴的美学观念,反映着文人的人生观与价值观,成为汉魏六朝时期琴的基本观念。
刘向《雅琴赋》曰:“观听之所至,乃知其美也。”[4] 361刘向认为琴音是美妙的,这种美妙得自于何呢?蔡邕在《琴赋》中认为,琴音之美就在于“繁弦既抑,雅韵复扬”[2] 712的艺术呈现。此外,嵇康《琴赋》对琴音的描述细腻入微,极具代表性,赋曰:“纷淋浪以流离,涣淫衍而优渥。粲奕奕而高逝,驰岌岌以相属。沛腾遌而竞趣,翕韡晔而繁缛”[5] 494,琴音的丰富色彩逐渐显露:“状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汤汤,郁兮峨峨”[5] 494,琴音宏伟壮丽,喻有山川、河流之气质风采:“嘤若离鹍鸣清池,翼若游鸿翔层崖。纷文斐尾,慊縿离纚。微风余音,靡靡猗猗”[5] 495,琴音清脆高扬,又如鸟鸣、雁翔之悦耳轻盈:“远而听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迫而察之,若众葩敷荣曜春风”[5] 495,远听如凤鸟和鸣戏玩于云中,近闻又如百花在春风中绽放,琴音华美多姿、异彩纷呈,因而嵇康发出“嗟姣妙以弘丽,何变态之无穷”[5] 495的感叹:“含显媚以送终,飘余响乎泰素”[5] 495,琴音柔美飘逸,如余音绕梁回味无穷。最终,有了闵鸿《琴赋》中,“嗟雅弄之淳妙,时缅邈以超伦”[5] 746的总结。
嵇康《琴赋》曰:“及其初调,则角羽俱起、宫徵相证。参发并趣,上下累应。踸踔磥硌,美声将兴。固以和昶而足耽矣。尔乃理正声,奏妙曲。扬白雪,发清角。”[5] 494又曰:“于是曲引向阑,众音将歇。改韵易调,奇弄乃发。”[5] 494
从“及其初调”到“尔乃理正声,奏妙曲”再到“改韵易调,奇弄乃发”,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这其中的变化。笔者认为,这可以说是这一时期形成的一套琴曲演奏的程式。先“及其初调,则角羽俱起、宫徵相证。参发并趣,上下累应”,这是一种练习曲或前奏曲,用于进行手指练习及吸引人们的注意,达到“美声将兴”为演奏《白雪》《清角》等琴曲做准备。然后“尔乃理正声,奏妙曲”,开始真正的琴曲表演。“于是曲引向阑,众音将歇”,在琴曲演奏告一段落后,“改韵易调,奇弄乃发”,进行琴曲的转调或者变奏,相当于“华彩”乐章的表演,从而使琴曲的表演推向高潮。总之,变化之美在嵇康《琴赋》中的体现是显而易见的。有了这些变化,才出现了“固以和昶而足耽矣”“纷淋浪以流离,涣淫衍而优渥……”[5] 494以及“或徘徊顾慕,拥郁抑案。盘桓毓养,从容秘玩。闼尔奋逸,风骇云乱……”[5] 495等异常丰富的美妙音色。
情感体验,是音乐对人们内心情感产生的作用。在琴赋中有诸多体现:刘向《雅琴赋》:“穷音之至入于神。”[4] 361蔡邕《琴赋》:“于是歌人恍惚以失曲,舞者乱节而忘形。哀人塞耳以惆怅,辕马蹀足以悲鸣。”[2] 712嵇康《琴赋》:“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矣。是故怀戚者闻之,则莫不憯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乐者闻之,则欨愉欢释,抃舞踊溢。留连澜漫,嗢噱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悆,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5] 495成公绥《琴赋》:“心怡怿而踊跃兮,神感宕而忽恍。”[6] 615陆瑜《琴赋》:“欢曲举而情踊跃,引调奏而涕流涟。”[7] 448琴乐作用于人们的内心,所产生的情感也是多方面的:有“愉悦”,如“欢曲举而情踊跃”“心怡怿而踊跃兮”;有“悲伤”,如“于是歌人恍惚以失曲,舞者乱节而忘形。哀人塞耳以惆怅,辕马蹀足以悲鸣”和“引调奏而涕流涟”;还有“沉思”,如刘向《雅琴赋》“穷音之至入于神”带来的无限思索。这是由于人的情感状态不同,其内心体现也就有所不同。嵇康作了综合的评述:“是故怀戚者闻之,则莫不憯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乐者闻之,则欨愉欢释,抃舞踊溢。留连澜漫,嗢噱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悆,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这其中的“怀戚”“康乐”“和平”等因素,在琴乐的欣赏过程中起了主导的作用。最终导致这些情感体验“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矣”。
琴之美学功能的升华首先在于“琴德”观念的提出,文人习琴以修“德”,琴被文人寄以更多的内涵,呈现出有别于前朝的特征。马融《琴赋》有“何琴德之深哉”[2] 167的感叹,还有嵇康《琴赋》中“众器之中,琴德最优”[5] 493的评价。“德”是文人所追求的操守与行为规范,以琴为载体,赋予以人性化的“德”,如刘向《说苑》云:“君子以其可修德,故习之。”[1] 87这也是文人与琴关系密切的重要原因之一。“琴德”体现在琴的功能上,可谓是多方面的,禁邪、正心、厉己、导德、宣情、治性、养心等都是其重要内容。
“修身养生”是文人对琴美学功能追求的又一主题。两汉时期儒家思想对琴功能的指导思想体系起支配作用,此时期以“修身”为主题。傅毅《雅琴赋》曰:“尽声变之奥妙,抒心志之郁滞。”又曰:“明仁义以厉己,故永御而密亲。”[2] 431傅毅认为琴具有“抒心志之郁滞”“明仁义以厉己”的“修身”功能,所以才会“故永御而密亲”。傅毅提出的琴的功能,只是两汉时期围绕“修身”主题众多言论之一。其他的著述中也有对琴“修身”功能的叙述。《淮南子》云:“神农之初作琴也,以归神;及其淫也,反其天心。”[1] 67刘向《说苑》云:“故古者天子诸侯听钟声未尝离于庭,卿大夫听琴瑟未尝离于前,所以养正心而火浮气也。”[1] 88桓谭《琴道》曰:“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2] 143李尤《琴铭》:“琴之在音,荡涤邪心。”[2] 513班固《白虎通》中《德论·礼乐》亦云:“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浮邪,正人心也。”[1] 101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里,琴在儒家思想的支配下有了“修身”的作用,上述“厉己”“正心”“禁邪”就是对“修身”功能的集中体现。人们以琴来“修身”,已成为当时的普遍现象。
魏晋南北朝时期琴之美学功能转为以“养生”为主题。刘承华先生在《文人琴与艺人琴关系的历史演变》一文中有所论述:“支配着琴学观念的哲学思想由儒家转向了道家。这个变化在琴的功能上最突出地表现出来,那就是从以前的‘正心’‘修身’逐渐地转变为现在的‘娱情’‘养生’。”[8]这一变化早在汉末蔡邕《琴赋》中就有所体现,“考之诗人,琴瑟是宜。爰制雅器,协之钟律。通理治性,恬淡清溢”[2] 712,赋中的“恬淡清溢”就明显的带有道家思想。这种情况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更为普遍了。以嵇康为代表,其《琴赋》云:“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5] 493这里就明确的提出了“养生”的观点,尔后又云“性洁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5] 495,最后“乱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5] 496。其《琴赞》曰:“懿吾雅器,载朴灵山。体具德贞,清和自然。”又曰:“闲邪纳正,亹亹其迁。宣和养气,介乃遐年。”[5] 500傅玄与成公绥也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响,傅玄《琴赋》曰:“神农氏造琴,所以协和天下人性,为至和之主。”[6] 460成公绥《琴赋》曰:“四气协而人神穆兮,五教泰而道化通。穷变化于无极兮,尽人心之好善。”[6] 615在这一时期的部分《琴赞》中也存在这种思想,如王珣《琴赞》曰:“穆穆和琴,至至愔愔;如彼清风,泠焉经林。”[6] 180殷仲堪《琴赞》曰:“五声不彰,孰表大音。至人善寄,畅之雅琴。声由动发,趣以虚乘。”[6] 1392戴逵《琴赞》曰:“至人托玩,导德宣情。微旨虚远,感物悟灵。”[6] 1484谢惠连《琴赞》曰:“重华载挥,以养人心;孙登是玩,取乐山林。”[9] 333这里明显的体现出道家思想中“清”“和”“微”“虚”“远”“自然”等特征。“养生”“娱情”已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琴的主题思想。
琴在两汉是“修身”,到魏晋时期又有“养生”功能的提出,琴有了更多的功能内容。文人群体建立这些观念,说明随着时代的发展,其精神需求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拓宽了琴的应用内涵,进一步促进了琴功能系统的发展。
“自娱”与“娱人”从辨证对比的角度构成了琴美学功能的两个重要方面。所谓“自娱”,就是以“自我”为主的琴乐功能体现,目的是通过琴乐来抒发自己的情志情感,娱乐身心,不过分追求技巧,也不顾忌别人的看法,以“自我”为中心,体现这种功能的主要是文人群体。文人群体有着自身独特的潇洒高迈气质,对琴的演奏往往决定于自己的喜好与心情,很少受外界的约束与影响,如东晋文人琴家戴逵,就有“碎琴不为王门伶”的故事。“自娱”的“娱”字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它能够制造恬和的心境;其次,它能够拓展感觉的深度;再次,它还可以寄托个人的情志。”[10]琴和琴乐给了文人群体一个自我精神超越的空间与途径。琴赋中所体现的主要就是“自娱”功能,嵇康在《琴赋》序中说:“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5] 493嵇康就是以“自娱”为中心,将琴作为“导养神气,宣和情志”的工具。陶渊明“常蓄素琴一张,每日有酒,适常抚弄,以寄其意,每曰‘但得琴中意,何劳弦上声’”[11],更是将琴的“自娱”功能发挥到极致。
“娱人”是琴乐美学功能的另外一个方面,即以娱乐“他人”为目的。讲究艺术之美,也讲究音乐表现的技巧,以“他人”为中心,为“他人”去弹琴,“他人”的感受与看法作为演奏者的首选。职业琴师或艺人是体现这种功能的主要群体,如西汉中期宫廷中的师中,鼓琴待诏赵定、龙德,魏太乐令杜夔等。他们通常所表现的是较为普遍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加以艺术渲染,以得到“他人”的认同。
当然,“自娱”与“娱人”只是在琴功能上的划分,并不是划分琴人群体的唯一标准,文人群体与职业琴师或艺人也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两个群体,“自娱”与“娱人”作为琴的美学功能在任何一个群体都可以出现,关键取决于人们对琴功能所使用的角度。这里的“自娱”与“娱人”只是从其通常对琴功能的使用角度来说。
有两个新特点在琴赋中未有体现,但在汉魏六朝时期却是非常盛行,在此也单列出来,作为对当时琴美学思想外延部分的补充。
在汉魏六朝时期,琴在文人群体中还出现了一个特点,就是常常与酒联系在一起。尤其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这种情况尤为突出,在这一时期的许多文章中都有所体现。谢庄《月赋》曰:“芳酒登,鸣琴荐。”[9] 336徐勉《为书诫子崧》:“浊酒一杯,弹琴一曲。”[12] 533吴均《食移》:“忘我实多,辄欲弹琴纵酒,于首阳之阿。”[12] 660文人饮酒弹琴,认为这样能够更好的宣泄情感、排遣忧思,借以体现文人独特个性,阮籍、稽康、陶渊明等都是以琴酒而著称的。“琴与酒”也许就是后人所谓的“魏晋风度”中的一个方面吧。
在汉魏六朝时期文人的文章中出现了“琴书”一词,这在前朝的文献典籍中还没有出现。挚虞《思游赋》曰:“修中和兮崇彝伦,大道繇兮味琴书。”[6] 805戴逵《闲游赞》曰:“故荫映岩流之际,偃息琴书之侧。”[6] 1485南朝宋文帝《赐萧思话弓琴手敕》曰:“丈人顷何所作,事务之暇,故以琴书为娱耳,所得不曰义邪?”[9] 38南朝宋明帝《下沈勃诏》曰:“沈勃琴书艺业,口有美称。”[9] 70何昌宇《与司空褚渊书理建平王景素》曰:“明发怀古,惟以琴书娱志。”[7] 202萧统《殿赋》曰:“卷高帷于玉楹,且散志于琴书。”[12] 205这里的“琴书”应是“琴棋书画”中的“琴”“书”二艺。由此可见,体现文人文化素养“琴棋书画”在此时期已初具规模,将“琴”列为诸艺之首,足以说明琴的重要地位和文人对琴的青睐。
琴在汉魏六朝时期被赋予了丰富而深刻的涵义,“琴德”与“修身养生”等观念的提出,使琴成为文人自我修养、排遣忧思、避世慕仙的重要工具。在文人眼中,好琴能琴是一种高尚的人生境界,也体现了文人超脱俗世、高雅风流的追求。琴已经成为文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社会文化的重要创造者与传承者的文人群体,与琴之间体现了极为密切的关系。这一点正是琴在汉魏六朝时期所呈现出来的、有别于前朝的重要特征,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汉魏六朝时期文人对琴的推崇与喜爱,对后世文人雅士的审美情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