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霖
二十世纪的英国文坛,格林厄姆·格林(1904-1991)占据着一席之地。他的文学创作生涯自二十四岁起一直持续了六十年。随着第一部作品的出版,他便声名鹊起,一系列代表作如《斯坦布尔列车》(The Stamboul Train), 《权利与荣耀》(The Power and the Glory),《问题的核心》(The Heart of the Matter),《恋情的终结》(The End of the Affair)的纷纷问世给他带来了国际声誉。他二十几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于1954年获得美国布克奖,晚年又荣膺耶路撒冷奖。他掀起的“格林热”引来众多研究者对他的关注。格林自述是外界将他的书归属到消遣文学使他与诺贝尔奖擦身而过。但有评论者认为,“不管挂什么招牌,格林都既热衷悬念迭起的情节,又醉心于洗练而精彩的语言表达,更始终关注直指时代热点和现实人生的‘严肃’主题。”[1]
西方世界对“罪恶”的关注由来已久。《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犯下罪恶的故事是“罪恶”文化的源头。西方大多数文学书写都在一定程度上不断地表现着“罪恶”主题。霍桑的《红字》写尽了由于个人私欲犯下的罪恶与试图弥补罪恶所做的救赎,麦尔维尔笔下的亚哈船长诠释了个人试图战胜自然的撒旦式的罪恶。对于在西方宗教文化中浸染的格林而言,他的思想中也有着强烈的罪责意识与救赎意识,这体现在他无论是对世界的关注,还是对私人心灵和德行的关注上。托斯·艾略特谈波德莱尔的文章时说“罪恶感隐含着对善的意识”。诚然,如果没有对善的感知就不会有恶的意识。他的政治小说代表作《安静的美国人》就直指“罪恶”深处。
该书聚焦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法属印度支那,以在该地八年之久的英国战地记者福勒为第一人称讲述者,再现了冷战与局部热战时代印度支那复杂的政治。小说情节围绕福勒和派尔的交识展开。交织着福勒、派尔、凤之间的三角恋爱关系。并且小说之初就以派尔死亡的疑团开篇,格林采用倒叙、插叙结合的策略,以福勒对派尔的所见、所感引导叙事,将派尔在印度支那的行为一步步铺开。
福勒是叙述者也是全书的关键人物。格林笔下的福勒无论在洞察人心、两性关系、涉政处事,都有着一般人所不能及的经验。他的人物形象本身就能引来众多学者的点评关注。他极度悲观厌世但是又身存悲悯,承载着岁月的积淀。“如果我们止步于赞叹福勒厌倦姿态所蕴含的颓唐美,止步于玩赏他透辟的眼光、老辣的言辞、恣肆的行为,而失却对环绕他的社会的感知,不能深味他与那个鸦片氤氲、难以维系的没落世界剪不断的关联,我们就部分辜负了格林。”[2]
格林透过刻画福勒的心理与行为展现的是试图减少罪恶却又深受罪恶折磨的现代人的努力与困顿。在印度支那的福勒,就像是一个背负原罪的清教徒在现世赎罪。他的罪恶感来源于他的同情心。当他身处尸体遍布的战场,当他看到在战争中无辜受难的孩子,大爆炸中怀抱死去孩子的女人,死去的哨兵,用福勒自己的话说,他“很难心安理得”。他竭力保持政治中立,站在民众的立场上判断政治是非,保持对民众的基本同情,都是为了避免自己的罪恶。与那些口口声声鼓吹“民主自由”,却是酝酿战争的罪魁祸首的政客们相比,他清楚地知道越南广大人民所要的自由是摆脱法国及本国的剥削者,是粮食充足,生活稳定。比起政治立场,他更在意经历战争的每个个体的痛苦。“我希望越盟士兵不要割断他的喉咙。不该用孩子去打仗,我又想起那个蜷曲在沟渠里的小孩儿的尸体。”[3]他的视线总能聚焦在这些普通人身上。用英国评论家菲利浦·斯特拉特福德的话说“福勒的世俗怜悯似乎有一种不能忽视的精神效果,他通过反对共产主义,反对美国,反对泰将军的暴力和愚昧行动来减轻自身的罪恶感。”[4]
怀揣着悲悯之心去同情印度支那劳苦民众让福勒体会到善,这减少了他的罪恶。然而当福勒置身政治环境中,时局与身份让他不得不在两边立场中做出选择,游走在恶的边缘。为了阻止派尔与泰将军的继续勾结,造成更多的民众伤亡,福勒协助了越盟对派尔的谋杀行动。最终,福勒还是违背了不杀人的意愿卷入其中。手上沾上了派尔鲜血的福勒身上所要背负的原罪仿佛又多了一重,因此他对派尔心存愧疚,在小说结尾福勒真挚地讲出了他对派尔的歉意“自从他死后,我倒是事事顺心,但我多么希望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我对他说一声抱歉。”[5]
福勒对世人的怜悯与同情心来自何处?福勒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他说“我羡慕那些信仰上帝的人,但我也并不信任他们。我觉得他们是依靠不变的、永久的寓言来维系着自己的勇气。”[6]因此,福勒的爱邻人的伦理戒律并非来自宗教。列维纳斯在他建构的他者伦理体系中指出,他者以他自身的脆弱性向主体呼唤“毋宁杀人”。这是他者对主体产生的一种微弱的要求,等待着主体的回应。而当主体回应了他者,他们之间才算建立起伦理关系。对于福勒,印度支那地区的人民包括派尔在内正是以微弱的声音在向他发起伦理呼唤,要求他倾听来自他者的声音,担负起来自他者的伦理责任--毋宁杀。正因为此,福勒的伦理观是列维纳斯式的。他的道德戒律不源于宗教,而是来自对他者的尊重。
虽然福勒在对待陌生他者的时候可以倾听他者的声音,尊重他者差异,然而他还是要面对自身矛盾的生存境况和随之而来产生的伦理焦虑。在印度支那的无辜受难民众和派尔之间,他选择了为大多数人的生命考虑而蒙受对单个人的歉意。但福勒的痛苦不仅仅止于此。他的反省罪恶的意识强烈到让他深陷“为己”的个体与“为他”的道德伦理之间的困境。
格林是一个心理大师,福勒在书中的心理自白袒露了现代人最真实的思考。福勒令人窒息的痛苦与失望让我们不得不相信格林也必定曾在失败感或厌倦感的深渊中苦苦挣扎过,曾被有关成功和失败的人生谜题长久地纠结困扰过才能写出福勒这样的感受。
“我了解我自己,知道我自私的程度。我没法心安理得(心安理得是我最大的心愿),如果有人在痛苦之中,让我看得见、听得见、摸得着的话。有时候,天真的人会将其误解为我是个不自私的人,而我所做的无非是牺牲很小的利益而已……去换取一种更大的利益,享受到一种心灵的平静。我真正做的,完全是为自己着想。”[7]“如果我追求的目标是内心的平安,我会在自我放逐中获得它吗?”[8]当个体饱受自责、愧疚的挣扎,内心的平静就会成为奢望。这一次,福勒的罪恶感来源于自身所犯下的罪恶。
当派尔问他为什么不让英国妻子陪伴自己生命的最后十年时,他回答道“跟一个你伤害过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9]因为在现实中婚姻的失败,所以他远离家乡来躲避心中的罪恶。他写信迫使天主教妻子与自己离婚,是放逐作为丈夫要担负的责任。同时,他对爱人凤也不是真正的爱情,而是心存私心地需要她的陪伴来赶走寂寞。“我不在乎他的利益,我只想要她的身体。”[10]可是,这样自我放逐能否换来内心的平安?答案显然不是,因为“为己”和“为他”的矛盾永远不可调和。他换来的是逃离罪恶的短暂麻痹,而在长久地时间里,他仍然在善与恶之间挣扎,这反而更加浓墨重彩地加重了他的失败。因此在书中,格林隐隐地向读者表达了不能依靠自我放逐来获取内心的心安理得,而要依靠责任与担当。“平安的心灵并非一件追逐自我愉悦的单纯事件:而是与他人的心态——他们所要求的、他们所期望的——环环相扣。[11]列维纳斯也强调过,责任感必须放置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格林的罪恶意识来源于他作为世界公民内心深植的责任与担当,这是一个严肃作家的应有之义。
“安静的美国人”这一明显的指涉首先对准了派尔。福勒指向的是派尔个人行为的罪恶,同时更深层地揭露美国的罪恶。派尔留给福勒的最初印象是为人真诚天真,严肃可靠少言。福勒对“罪恶”似乎有着敏锐的感知力,对意识形态推崇掩盖下的霸权主义也有敏锐的洞察。所以在当派尔谈论民主的时候,他深感反感,“他的观点武断并且惹人恼火”[12]。他看穿了派尔狂热信仰的“第三势力”不过是没有得到实践检验与佐证的空洞理论,其背后还隐藏着非正义的企图。当派尔热切地向福勒诉说他解救第三世界的民主理想时,正是在证明他的轻信与无知。
除此之外,福勒的罪恶行为也触及到福勒的情感私人领域。初来印度支那的派尔就插足在福勒与情人凤的关系之中,扬言要与福勒公平竞争。这种近乎抢夺的行为却被派尔单方面地合理正当化。小说中,他不顾炮火冒着生命危险去发艳(越南北部城市)前线找到福勒,只是为了和他讨论能否允许把凤让给自己,理由是“为了凤的利益考虑”。他习惯了以美国人自信又绅士的态度去想当然做事,“逼迫”他人为自己让步。“他对自己会给别人带来的痛苦和危险完全没有预想,而他对自己可能遭受的痛苦与危险也是一样毫无准备。”“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对自己造成的麻烦有比他更善意的动机。”[13]而“一切牺牲均由他人付出代价。”[14]在小说中,福勒揭露的派尔面目可憎。他的罪恶是给他人带去无尽的困扰,令人厌恶。但格林的目的不止揭露“安静的美国人”的个人行径,让小说停留在侦破杀死派尔凶手的侦探小说层面上。他更深层的目的是揭露美国在印度支那所犯下的罪恶。
二十世纪下半叶,法国在印度支那的殖民势力疲软,越南民族运动呼声高涨,而美国却在此时横行介入,搅乱局势。按照巴巴拉·W·塔奇曼的观点,美国在印度支那的政治行动完全是自我催眠导致的愚蠢荒唐之举。起初,美国反对法国在印度支那继续殖民帝国的憧憬,对越盟的民族独立实施援助。但随着苏联势力的逐渐崛起,欧美世界对共产主义意识形态高度警觉,美国随波逐流加入恐共阵队,认为越盟运动是胡志明打着民族独立的旗号在为苏联卖力。美国政府不断炮制政策声名宣称印度支那对于本国至关重要的战略意义,同时谣言苏联在秘密谋划一个在世界范围内消灭自由主义的阴谋,这种自我诱导式的心理终于在1950年酝酿出了针对印度支那的想象式进攻,而事实是苏联并没有对印度支那有任何战略计划。印度支那成为美国和苏联的意识形态之争的前方角斗场,同时也是美国推行霸权政治的野心所在。
美国的外交行动同派尔的行为,两者极其相似。美国自建立到发达的奇迹,让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第三世界,要以救世主的名义解救贫困落后地区的人民。这一切实质上是美国打着民主的旗号拓展势力范围的举动,行动中充斥着的想当然和骄傲自大与派尔的行为如出一辙。美国选择了运作这场“第三势力”来实现印度支那的民主化,派尔便是美国派到印度支那的“种子”选手,他就是美国计划的实施者。
格林通过讽刺的文字书写美国推行霸权的企图,透过书写行为本身,折射出格林对罪恶的关注,他对罪恶主体的关注不仅仅局限在个体,同时还延伸至国家政治层面。他揭露的美国罪恶在于美国对印度支那所采取的行动并非纯粹的援助,而是打着人道主义的旗号实施政治干预,推行新的霸权主义。他绝不赞成美国人鼓吹的普世价值观,那是把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中性化、普遍化、神圣化、绝对化为超验和超时代的“文化帝国主义”。格林借福勒之口对派尔及美国的行为表示异议,他说出“你和你这类人想发动一场战争,要别人帮忙,但那些人根本不感兴趣,他们不想要共产主义。……他们不想要我们这些白皮肤的人在这里,告诉他们什么是他们所需要的”[15]显然,福勒是站在印度支那民众的立场上考虑他们的现实所需。在对政治的看法上,他坚持的是人本主义立场。
政治理论家阿伦特曾说过“政治不是儿戏,论及政治问题,服从就等于支持”。[16]福勒说得最多的就是“我不愿意卷入其中”。小说中的福勒最明显的个人特征就是政治保持中立。“我那些新闻同行称自己为通讯员,我宁愿要记者这个称号。我只写我所看到的。我从不采取行动——甚至表达意见也是一种行动。”[17]国家政治裁决者们处在国家机构的上层,弹指间作出的错误决策就能引发无尽的罪恶,给人民带去无法想象的灾难。政治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恶,在福勒看来,任何一种意识形态的国家所采取的政治行动都无法保证是完全正义的。正如汉娜·阿伦特在《纽约客》上所说“恶一向都是激进的,但从来不是极端的,它没有深度,也没有魔力,它可能毁灭整个世界,恰恰就因为它的平庸。”[18]正如派尔安静地潜入印度支那制造灾难,就是将罪恶无声无息地蔓延至此。
有学者曾说“《安静的美国人》和《喜剧演员》等作品表明,在对社会主义的同情声和声援已经不那么理所应当的年代里,格林仍然支持力图重塑社会的担当与尝试。”[19]格林也公开表示自己“对无神论甚至马克思主义无神论并无反感”。[20]在这部书中,福勒毫不含糊地批判美式资本主义的罪恶企图,肯定能体会民众疾苦,能真正和田里人交流的越共人士。对于福勒而言,支持他行走异乡的是对他者的信仰,对于意识形态宗教的派别划分显然退为其次。格林还在另一部小说《喜剧演员》中借马吉奥医生之口,表达了他对信仰的看法。按照他的意思,所有真诚的信仰在本质上是相通的,人可以放弃某种宗教,却不能失去所有的信仰。格林书写罪恶,他笔下的人物在与内心的邪恶和世界的邪恶做着对抗,这表明他在做着一次又一次重塑社会的尝试。
而令人痛心的是,个人在坚守自己信仰的道路上,时常会遭受心灵的痛苦。福勒的信仰“常常是弱势者的抗争或畸零人的苦痛,充满了悖论与反常——慈善常常带来毁灭,‘圣人几乎同时又是罪犯’。”[21]尽管反省罪恶,力图避免着罪恶,但仍旧无法换来自己的心安理得。他笔下的人物游走在善恶的边缘,经受着无法践行善的自责。格林的写作意图表明改造这个世界罪恶的行为本身是有风险的,不可避免要遭遇失败和迷惘,但正如信仰一般,但即使难以实现,也要为之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