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话语标记“看样子”及其传信功能探析

王雪

摘  要：现代汉语中的“看样子”是具有传信功能的准话语标记。准话语标记“看样子”在韵律上具有可识别性，不充当句法成分，不具备真值条件义，有传信功能。“看样子”的信息获取方式可以划分为“直接型”与“间接型”两类，证据的类型与信息的获取方式不同，“看样子”表达的信息的可靠程度也不同。在具体交际中，“看样子”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性，用于削弱说话人对所言信息的确定态度，规避话语责任。

关键词：看样子;准话语标记;传信范畴;主观性

一、引言

话语是指交际者在具体的语境中进行话语互动的行为，话语标记语（discourse markers）是交际中的一种常见语言现象，是在话语中起元语言功能的词语或结构。话语标记位于话语层面而非语法层面，在话语中发挥的作用主要是语用上的。

根据方梅（2000）、冉永平（2003）、冯光武（2004）、曾立英（2005）、董秀芳（2007）对话语标记的讨论，我们可以总结出话语标记的几个基本特征：

（一）语义上，话语标记传递的不是命题或概念意义，不具备指称功能，具有非真值条件性，但不排除它是句子的重要线索;

（二）句法上，话语标记位于话语层面，不充当句法成分，具有相对独立性、可分离性和可缺省性;

（三）语用上，话语标记是在语用中产生的，有助于吸引听话人的注意，具有表达说话人的立场、情感、态度的人际功能;

（四）韵律上，话语标记具有可识别性，可以通过停顿、语气词来辨别。

“看样子”在现代汉语中使用比较频繁，这一格式在形式上已经固化，它的基本词汇义发生虚化，在话语中主要发挥语用功能。因此，我们有必要从话语标记角度对“看样子”这一结构进行考察与分析。

二、“看样子”的准话语标记特征

（一）“看样子”的语义特征

在日常交际中，如果不使用“看样子”这一结构，话语命题的真值也不会发生改变。也就是说，它具有非真值条件性，在话语中可以取消。就此而言，它是话语标记或准话语标记。试看下面的例句：

（1）一个说：看样子不是曹胖子欺侮他，是他老婆也拿他不当人，当王八。（冯骥才《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1）一个说：不是曹胖子欺侮他，是他老婆也拿他不当人，当王八。

（2）老头儿有时还补上一句：“见鬼！我还以为只是逢场作戏呢，看样子，竟是一场火热的爱了。”（雨果《悲惨世界》）

（2）老头儿有时还补上一句：“见鬼！我还以为只是逢场作戏呢，竟是一场火热的爱了。”

可以看出，在例（1）与例（2）中，话语标记“看样子”不具有概念义，因此，去掉之后并不影响命题的真值。Ifantidou（2000）认为，判断一个话语单元是否具有真值条件义的方法就是将含有这一话语单元的句子放入一个条件句，如果它不受此条件管领，它就不具备真值条件义（转引自冯光，2004）。只有不具备真值条件义，“看样子”才有虚化为话语标记的可能。下面，我们就对“看样子”进行真值检测：

（3）小李高兴极了，看样子，他获奖了，我们应该恭喜他。（自拟）

例（3）中，在什么情况下，我们应该恭喜小李呢？——是因为小李获奖了，还是因为我们看到小李高兴极了的样子？显然是前者。由此可见，“看样子”并不具备真值条件义，符合话语标记的特征。那么，是不是所有的“看样子”都符合话语标记的特征呢？也不是全部如此，比如：

（4）看样子，外面下雨了，你出门应该带雨伞。（自拟）

（a）我看到外面下雨了。

（b）我感觉气温突然降下来了。

例（4）中的“你出门应该带雨伞”，可以分为两种情况。在例（a）中，“看”具有动作性，“样子”的语义较为凸显，是指代“外面下雨了”这一具体信息，因此，这里的“看样子”是具有真值条件义的。例（b）是指只有在外面下雨的情况下，“你出门才应该带伞”，可以看出，带不带伞与“我”的感觉并无直接联系。这里的“看”从视觉的观察发展成为心理上的感知，“样子”并不指代“外面下雨了”这一信息，而且它具体指代的内容也不明确，已经抽象化。此時“看样子”是表示说话人对例（b）信息的一种主观推测，因此，不具有真值条件义。

根据陈颖（2009）的观点，插入语与话语标记在很多方面都很相像，它们都是“高层谓语”。但二者仍然是有区别的，最主要的差别就在于话语标记的语法化程度高于插入语，在语义上话语标记具有可取消性，但插入语往往不行。“看样子”是否具备真值条件义取决于“样子”是否完全虚化，当“样子”所指代的对象是具体的、客观的时候，“看样子”是插入语;当指代成分“样子”虚化后，“看样子”表示“推测”，主要起语用作用，在交际中担任话语标记。

（二）“看样子”的句法特征

“看样子”可以位于句首、句中，不过，它在句法分布上有一定差异：当“看样子”充当句子的句法成分，删除后影响句子的完整性时，它不属于话语标记;而当“看样子”不充当句法成分，在句子中具有相对独立性时，承担话语标记作用。例如：

（5）不论她多大岁数，看样子，个头，她比实际年龄要小。（凯特·道格拉斯·威金《森尼布鲁克农场的丽蓓卡》）

（6）他听见那个可怕的人对看门人说：“看样子他是癫痫病犯了，这下可全了。”（司汤达《红与黑》）

（7）看样子你成了有功劳的人，政府会给你安排享福的地方吧？十六年前那桩婚事是我封建包办。现在新社会，婚姻自主。（莫言《丰乳肥臀》）

（8）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老大爷看样子不是出不起钱的人，我建议，一斤再添两角，把这件事搁平算了。（周克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9）它在仆人们让出来的通道中悲壮地、坚执地前行着，看样子，哪怕外面是刀丛剑林，是流血死亡，也阻挡不了她去迎接冒襄的决心。（刘斯奋《白门柳》）

例（5）中的“看”在分句中担任谓语，“样子”与“个头”并列，是“看”的宾语，指“人的外表”，二者皆是句法成分，不能缺省，否则语义不完整。不过，在例（6）～例（9）中，“看样子”可以用在句首、句中，它之后的小句不必再视为“看”的宾语，在句法分布上具有一定的独立性，符合话语标记特征。其实，位于句中的话语标记“看样子”也可以移动到句首位置，移动后也不影响句子的原本表达与理解，如在例（8）中，“看样子”可以移动到句首，变为：“看样子这位老大爷不是出不起钱的人”。移位后对句子的表达与理解并未造成影响。由此可见，“看样子”在这里不是句法成分，它不与其他成分发生关系，只是用于表明信息源于说话人的主观推测。

（三）“看样子”的韵律特征

如果“看样子”为述宾短语，中间可以停顿，可以插入其他成分，不属于话语标记。 “看样子”的这一韵律特征也符合Brinton（1996）所列举的话语标记的条件：“话语标记属于句法结构之外的成分，或者只是松散附接在句法结构上。”（转引自曾立英，2015）例如：

（10）看样子，就知道他的牛劲儿也和老爷差不多。（茅盾《小巫》）

（11）小掘的眼睛就一下子地亮了起来，兴奋异常地说：“嗅，竟有此事，看样子，太阳也会从西边出来的了。嘉乔君，你估计他找我会有什么事情吗？”（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12）全义这孩子呀，想必是在外边儿听见了什么闲言碎语。看样子啊，是因为他母亲翠花的事儿恨上你啦……（陈建功《皇城根》）

在例（10）中，“看”与“样子”之间可以有短暂停顿，且重音落在“样子”上，可以变换为：“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作为准话语标记的“看样子”，“看”与“样子”之间不允许有短暂停顿，如例（11）与例（12）。在例（11）中，“看样子”的前后都有语音停顿，“看”与“样子”连接紧密，这类用法数量较多。在例（12）中，“看样子”后甚至可以加语气助词“啊”，然后短暂停顿，这类用法数量虽然较少，但它凸显了语音的识别性。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看样子”在语义上不构成话语的语义内容，具有非真值条件性;在句法上具有相对独立性，可以缺省;在韵律上具有可识别性。它在话语中发挥的作用主要是体现在语用上。因此，“看样子”在这些情况下已经发生虚化，成为体现说话人主观认识的话语标记。同时，由于“看”的动作性和“样子”的体词性，“看样子”在其他一些情况下，仍然具有真值条件义，这时，它不是话语标记。总起来看，“看样子”正处于虚化为话语标记的过程中，因此，我们称之为“准话语标记”。

三、“看样子”的传信功能

人们使用语言的主要目的是传递和交流信息，在传递信息时，说话人有必要向听话人提供信息来源以及与信息来源相关的证据，这就关涉到语言的传信范畴。汉语的传信范畴（evidentiality）主要用于表达命题信息的来源、获取方式、可靠程度与说话人对命题信息的态度。上文，我们论述了“看样子”作为话语标记的主要特征，可以看出，“看样子”在虚化为话语标记的过程中，主观性增强，具有非真值条件性，主要发挥语用功能，其语用功能主要是表达说话人的推测立场。例如：

（13）我回过头一看，原来在沙发上坐着一个顶聪明伶俐的小姑娘，看样子才十来岁，一双大眼睛的溜溜地转，可精神哩！（金涛《未来世界漫游记》）

在例（13）中，说话人对“才十来岁”这一信息的可靠程度并不确定，因此使用话语标记“看样子”指出这个信息是通过视觉感知和主观推测得来的，用“看样子”表示出了所言信息的来源和证据。

由此可见，“看样子”是一种能够体现传信功能的话语标记，用来表达所言信息的来源及个人经历、推测立场。也就是说，话语标记“看样子”具有传信功能。下面，我们就从传递信息来源、传递信息获取方式、传递信息可靠程度及说话人对命题信息的态度四个方面，对话语标记“看样子”的传信功能进行考察。

（一）传递信息的来源

当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信息时，这些信息通常不会是凭空臆断得出的，而是会有一定证据。不过，在使用语言传递信息时，会经过一个选择的过程，说话人可以根据交际需要与意图，选择是否把信息的来源告知听话人。因此，信息来源可以分为“显性证据”和“隐性证据”两种。有些传信表达形式可以直接体现信息的证据，如“據……所说”;有些不能直接体现信息的证据，如传信语气词“吧”。例如：

（14）据李明说，她顶多十五岁。（自拟）

（15）她顶多十五岁吧。（自拟）

在例（14）中，“据……说”直接体现说话人传递的信息源于“转述（李明的话）”，这一信息来源属于显性证据。在例（15）中，语气词“吧”则体现出说话人对命题信息是推测出来的，这一信息来源属于隐性证据。

“看样子”在传递信息证据时具有独特性，需要视具体语境而定。如果说话人展现了“看”这一动作，那么，信息来源就属于显性证据（视觉），即“看”到的内容。如果说话人没有“看”这一动作，信息来源即是隐性证据。例如：

（16）看样子顶多十五岁。（自拟）

（17）尖鼻子，深眼窝，黄头发，蓝眼珠，皮肤雪白，看样子顶多十五岁。（兰之光《主义》）

在例（16）中，“顶多十五岁”这一信息是说话人推测出来的，但是根据什么推测的则不能确定，或许是通过目击推测的，或许是转述的，这一信息来源于隐性证据。在现实语境中，即使说话人在话语中隐藏了证据，只要有“看”这个动作，听话人仍可以根据“看样子”，知道信息是来源于视觉感知，那么，这一信息就是来源于显性证据（视觉）。如果说话人传递出了视觉感知的内容，“看样子”传递视觉感知信息来源的功能就会被凸显，如例（17）。

（二）传递信息的获取方式

陈颖（2009）根据信息的获取方式是直接还是间接的，将传信表达形式分为“直接型”和“间接型”两大类。“直接型”体现个人经历的认识立场，是说话人直接经历的，主要通过感官、言语等词汇来表达。“间接型”表示信息是经过说话人转手或消化加工的，可以再细分为“转述型”和“推测型”两类。例如：

（18）看样子，寒流来了。（自拟）

（19）船头上都有鱼鹰和鱼篓，看样子是长年住在船上的渔户，过得清苦倒也自在，不象闯关东跑腿子的这样背井离乡，别妻念子。（石英《奇人行踪》）

在例（18）中，“看样子”体现说话人的主观推测，推测的证据虽然没有在句法中表现出来，但命题信息不是无端推测的，而是根据隐性证据归纳出来的，因此，这一信息的获取方式是“推测（归纳）”。在例（19）中，“船头上都有鱼鹰和鱼篓”这一信息是说话人看到的显性证据（感官），说话人对这一证据进行了归纳，信息的获取方式是“感官”和“推测（归纳）”。总之，话语标记“看样子”有两种信息获取方式，即直接视觉感官和间接推测归纳。

（三）传递信息的可靠程度

信息的来源、获取方式与信息的可靠程度密切相关，一般情况下，通过感官直接获取的信息比经过二次加工而获取的信息可靠程度更高。视觉是人们获取世界客观信息的基本来源，汉语中经常说“眼见为实”，可见，人们普遍认为亲眼见到的东西是真实的、可靠的。既然“看样子”可以传递视觉感官获取的信息获取方式，那么，这是否说明这一传信形式可靠性更高呢？试比较下面的例句：

（20）我看见它正在追赶我呢。（自拟）

（21）突然，发现后面有一条大鲨鱼游来，看样子它在追赶我呢。（王亚法《橙黄色的头盔》）

（22）我猜它在追赶我。（自拟）

在例（20）中，“它正在追赶我”的信息获取方式是显性证据（视觉），我们不能说“不，你没有看见”，也就是无法对这一命题信息的真实性进行反驳。因此，它是真实可靠的。而对例（21）中的信息，我们可以对其进行反驳：“不对，它没有在追赶你，它的目标是前面的鱼群”。“它在追赶我”不是说话人目击到的内容，而是源于说话人所看到的“后面有一条大鲨鱼游来”和对这一内容的归纳推理。因此，虽然有显性证据（视觉），但视觉感官获取到的信息只是命题信息的不充分证据，命题信息还包括说话人的另一个信息获取方式——推测归纳。就此而言，此例中的“看样子”的可靠性要低于直接感官获取的传信词“看见”。在例（22）中，使用了传信词“猜”，表明信息来源于隐性证据，信息获取方式是间接推测，因此，其可靠性更低。总起来看，“看样子”标记的信息的可靠性与证据的类型、信息的获取方式密切相关。根据证据与获取信息方式的不同，我们可以对以上三例的可靠程度进行归纳：“猜<看样子<看见”。

由于“看样子”表达说话人对信息可靠性的不确定，因此，“看样子”也可以在疑问句中使用。例如：

（23）马叔叔，看样子这一阵你发了不少财吧？（黄志远《痴恋》）

在例（23）中，“看样子”已虚化为话语标记，信息是说话人的一种主观推测，推测的证据被说话人隐藏起来，或许是来自说话人的目击，或许来自于转述、推测等。由于对信息真实性和可靠性的不确定，说话人使用了话语标记“看样子”，并通过疑问向听话人进行确认。同时，句末还使用了表推测的传信语气词“吧”。可以说，“吧”和“看样子”的共现，降低了说话人的肯定性，突出了不确定性。

（四）表达说话人对命题信息的态度

语言的“主观性”是指语言的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沈家煊，2001）。传信范畴关注命题信息的客观来源、获取方式及可靠程度，说话人可以根据命题信息的可靠程度选用不同的方式手段进行传信表达。虽然传信范畴关注的信息来源是客观的，但说话人选择不同手段时会依赖其主观倾向，在话语交际的同时不可避免地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以及感情，因此，传信表达带有主观性的印记。“看样子”表现一种说话者的不确定态度，这个主观态度不影响命题信息的真值，但在具体话语语境下会影响说话人对信息的理解。例如：

（24）A：你们老板什么时候在办公室啊？

B：看样子10点才能来。（自拟）

（25）船头上站了个穿灰哔叽短夹袄的中年人，看样子不是县里承审官，就是专员公署的秘书科长。（沈从文《长河》）

在例（24）中，“看样子”表现了说话人对“10点才能来”这一信息的不确定，避免了听话人在理解这个信息时在可靠性程度上有可能出现的偏误。如果去掉“看样子”，听话人会认为说话人对信息内容可靠性认识较高。使用了“看样子”，则表明说话人并不确定老板是否10点能来，强调了这一信息是说话人推测出来的，主观性较强。因此，即使老板10点没有来，说话人也不用承担话语责任。例（25）是一种带有选择项的推测，如果去掉“看样子”，说话人对信息的态度就比较确定，说话人可以在这两个选项中对“中年人”进行判断;使用“看样子”后，说话人削弱了对信息的确定态度，使听话人不仅要关注这两个选项，还需要考虑其他情况，即“中年人”还可能有其他身份。值得注意的是，在使用“看样子”表示对某一事物或人物评价的推测中，说话人往往会在它后面用“像/不像”来削弱确定态度，这时主观性更为突出。例如：

（26）其中一个黑胖子戴着一副那年头比较少见的墨镜，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看样子像个强盗头子。（莫言《生死疲劳》）

（27）老兰生着一部土黄色的络腮胡须，眼珠子也是黄色的，看样子不像个纯粹的汉人。（莫言《四十一炮》）

四、结语

本文初步探讨了汉语中“看样子”这一结构作为话语标记时的表现特征与传信功能。可以看出，当“看样子”不担任句法成分时，这一格式在形式上发生固化，不具备真值条件义，在话语中主要发挥语用功能，符合话语标记语的特征。不过，由于“看”的动作性与“样子”的体词性特征，它并未彻底虚化为话语标记。同时，话语标记“看样子”具备传信功能，说话人使用“看样子”进行信息传递时，可以根据交际需要选择凸显或隐藏证据，“看”的动作性可以凸显视觉证据。“看样子”有两种信息获取方式，即直接视觉感官和间接推测归纳。证据的类型及信息的获取方式不同，“看样子”表达的信息可靠程度也不同，“看样子”同时传递两种信息获取方式时，可靠性较高。在具体交际中，“看样子”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性，用于削弱说话人对所言信息的确定态度，规避话语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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