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昱瑜
(闽江学院 海峡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黄哲伦(David Henry Hwang)是美国华裔剧作家的代表人物。他的戏剧《蝴蝶君》 (M.Butterfly) 荣获美国戏剧界最高奖“托尼奖”。2011年6月,黄哲伦喜剧 《中式英语》 (Chinglish) 第一次亮相便声名鹊起。同年12月,该剧在纽约老百汇上演后好评如潮,获得了口碑和票房双丰收。《中式英语》是美国第一部大量使用中文对白的喜剧,其中绝大部分“笑点”都来自于中英两种语言之间的隔阂和翻译错误。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观众,对剧中频频出现的“中式英语”都哭笑不得。这些笑点隐藏着黄哲伦对中美文化和社会冲突的深刻思考。本文以后殖民主义理论家霍米·巴巴提出的混杂性理论为基础,通过文本分析,解读黄哲伦的喜剧《中式英语》中体现中西方语言、文化和身份等方面的混杂性特征,打破二者对立的模式,倡导中西文化的和谐发展。
《中式英语》的主人公丹尼尔来自美国中西部,他的家族企业以标牌制作为主。受经济危机影响,该企业濒临倒闭,丹尼尔孤身来到中国,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振家族企业。剧情开始便是丹尼尔在中国经商多年后,回国受商会邀请,介绍他在中国做生意成功的经验。作为标牌制造商,丹尼尔初到中国,便敏锐地发现中国的英语标牌翻译错误百出。如“注意安全,坡道路滑”被译为“To Take Notice ofSafe:TheSlipperyareVeryCrafty”,“干货计价处”甚至被译成“Fuck the Certain Price of Goods”[1]7。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标牌误译给丹尼尔带来了商机。他通过“中国通”彼得联系了贵阳市文化局蔡局长,期待蔡局长能让他经营贵阳市艺术中心的标牌业务。为了强调标牌翻译的重要性,丹尼尔举例说明上海浦东大剧院曾把“残疾人厕所”的英文标牌被误译成“Deformed Man’s Toilet”,“请不要遗忘您的物品”被误译成“Don’t Forget to Carry Your Thing”[1]24。面对丹尼尔的滔滔不绝,蔡局长却无动于衷。丹尼尔第一次与蔡局长洽谈业务时,他说自己的企业是“small family-run firm”,但是蔡局长的翻译钱小姐却翻译为“他那家是小公司,没什么名气的”[1]12。丹尼尔谈到芝加哥一家牛排店时说道“This place is like my second home”,钱小姐却翻译成“一家牛排店,他有时候住在那里”[1]18。种种翻译与原话大相径庭,令人捧腹。丹尼尔与蔡局长三次谈判均以失败告终,失败原因不仅仅是中英语言的差异,还有中美两国文化和观念的差异[2]。
丹尼尔在蔡局长处碰壁后,转而与文化局副局长席言联系。席言英文水平也很有限,她与丹尼尔的对话也透露出中式英语的尴尬与滑稽。如第一次丹尼尔和席言单独交谈,席言想说丹尼尔英语语速过快,她听得很累,却表达成“想睡觉”(sleepy),造成了丹尼尔的误解,为后来两人“sleep together”埋下伏笔。丹尼尔最后甚至愿意为了席言和他的妻子离婚,没想到席言却拒绝了他。在西方人眼中,婚姻纽带随时可以解开,但是中国人受到传统文化“仁、义、礼、智、信”的影响,他们的婚姻不仅仅是一张结婚证,更是一种无形的契约。席言坦言和丈夫虽无感情,但“情义”犹在,并且她丈夫是政府官员,她不能让他蒙羞。但是丹尼尔却认为,如果爱情已经不在了,那婚姻也就没有意义了[3]。丹尼尔和席言的感情纠葛也揭露了中西方之婚姻观念的差异。最后,丹尼尔还是和妻子和谐生活,席言和他仍然以朋友身份相处。他们婚姻观念的融合也反映了中西方文化的交流,阐述了在婚姻价值观上中西方文化的互相影响。
霍米·巴巴(Homi K.Bhabha) 是后殖民理论家的杰出代表,他提出了混合性(hybridity) 和第三空间(the Third Space) 两大概念,为后殖民话语中消解二元对立提供有效策略。霍米·巴巴的理论倡导第三世界通过模拟和混杂等策略削弱西方的文化霸权,促进第三世界文化从边缘走向中心,实现多元文化共同发展[4]。
混杂(hybrid) 这个概念起源于生物学,后来被应用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在交流中,混杂具有双方的特征,但又不同于双方,形成一个全新的并具备双方不可比拟的优点的一个混合体[5]。在后殖民主义语境中,多元文化发生混杂,并在跨文化交际中产生新的意义。被统治者被迫不断地对统治话语进行混杂,并在混杂过程中使统治话语内部发生“滑动”,在殖民意识中撕开裂缝,打破东西方非此即彼、统治与被统治、中心与边缘、自我与他者的对立,产生第三空间,以对抗本质主义的西方文化霸权。
在《中式英语》中,中英语言的杂糅现象贯穿全剧始末。从形式来说,中英文对白混杂是该剧的特征,全剧有1/4使用中文,事实上该剧也是美国第一部大量使用中文对白的戏剧,英文、汉语拼音和中文汉字频频出现。例如,席言、丹尼尔和彼得在饭店见面的对白如下:
这种中英文杂糅带给读者和观众的体验和单一语言对白是截然不同的。根据Tymoczko的观点,语言的杂糅使人们同时思考不同的语言。双语和多种发音的使用让后殖民主义文本具有号召和颠覆的效果[6]。
与此同时,从语言的内容上来说,中英双语的杂糅的产物就是“中式英语”。首先,从席言的角度来讲,她努力用英文与丹尼尔沟通,对英语的模仿也使她的英语变成“中式英语”。如席言想表达丹尼尔讲英语的速度太快,听得很累,却表达成“sleepy”。席言的“中式英语”虽造成了误解,但也间接促进丹尼尔和席言暧昧关系的产生,丹尼尔最后甚至喜欢上这种误解。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式英语”一定程度上是对统治话语的解构和颠覆。再者,从丹尼尔的角度来看,他作为一位在异国他乡的“他者”,积极模仿汉语的发音,看似滑稽可笑,但却给汉语中司空见惯的表达带来了各种异想天开的解释,使汉语变得不纯粹。如丹尼尔在与席言相处中,不断学习中文,席言教他汉语“我爱你”,他却说成了“污海泥”(dirty sea mud),“蜗爱牛”(snail loves cow),“蛙爱尿”(frog loves to pea)[1]107。这种“英式中文”也可看作是“中式英语”的另一种折射。虽说在英文中融入中文印记看似怪异,但却是语言混杂中最真实的状态,这也从侧面验证“中式英语”的合理性及深层次背景下中西方文化的交融[7]。
根据霍米·巴巴的混杂理论,混杂存在于“第三空间”,处于二元对立的中间地带。混杂的目的是为了削弱或颠覆主权话语的霸权。只有在“第三空间”里面,文化差异才能显现出来。霍米·巴巴通过混杂的策略使统治话语变得不纯粹,使其内部的保护机制发生松动,最终颠覆统治话语。在《中式英语》中,剧作家创造了处于中西方文化中间的“第三空间”,他杂糅了标准的汉语和英语,使两者变得不纯粹,最终通过“中式英语”削弱了统治话语的霸权。
彼得向丹尼尔介绍中国的“关系文化”,他说“Business in China is built on relationship”,在中国经商,首先要懂得如何建立关系。因为没有关系,就没有信任;没有信任,就没有生意。丹尼尔立刻心领神会,答应给彼得佣金,只要他能帮自己找到“Guanxi”。彼得依靠曾经给蔡局长儿子当家教这层关系,成功把丹尼尔介绍给蔡局长。后来,他还解释中国的“谦虚文化”,告诫丹尼尔与中国人谈生意要学会“自我批评”,并由他人吹嘘自己。所以丹尼尔与蔡局长谈判时就自谦自家企业是“小企业”,而彼得在旁边赞扬该企业是美国中西部一流的标牌制作企业。另外,丹尼尔还利用中国人的“面子文化”。在与蔡局长的谈判中,他举例说明上海浦东大剧院的中英文标牌误译后,彼得顺势建议蔡局长花点钱以免将来有失颜面。后来彼得通过走后门,帮助蔡局长的儿子成功申请去英语名校读书,蔡局长承诺报答彼得,彼得趁机帮丹尼尔拉拢标牌生意,但是因为错综复杂的关系,丹尼尔和蔡局长的谈判以失败告终,这也让丹尼尔深刻体会并运用中国人的“后门文化”。
在剧中,丹尼尔和彼得对“关系”“谦虚”“面子”和“后门”等中国文化心领神会并充分利用。在深层的文化背景下,他们固有的西方文化内涵逐渐发生改变,转向“中国式”利益和关系的内涵,充分说明了中西方文化的混杂。当然,剧中对中国文化的解读具有选择性和片面性,但也确实体现了中国某一方面的“特色文化”。为了达到“喜剧”效果,剧作家可能有意夸大中西方文化差异,把中国的“特色文化”极端化、模式化,一方面容易使人对中国文化产生偏见;另一方面也促使西方人从异文化反观本土文化,从“镜像”“他者”或“外部”的角度观察自己,这样才能看到自身无法看到的东西。在《中式英语》中,中西方文化在交流中不断碰撞又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文化杂糅的现象,中西方文化的关系也变得模糊和不纯粹。这就让处于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重新思考自己的文化身份,削弱了文化霸权意识,启发他们探索新的跨文化交际方式,促进世界多元文化格局的形成。
黄哲伦对华裔美国人的身份较为重视,他的戏剧也总是围绕着身份、认同和种族等话题。黄哲伦曾谈到写作与身份构建的关系:“先有写作,然后才是自我身份的发现。我的自我身份探索和发现是通过写作完成的。”而《中式英语》的创作也是剧作家对自己的文化身份进行探索[8]。
在西方的传统观念中,西方文化具有优越性和统治性,对东方具有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这使华裔美国人处于边缘地位,不利于他们的身份认同。《中式英语》中混杂了中西方文化身份,削弱了西方优越感和霸权,挖掘了东方的话语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强化了华裔美国人的身份。如在西方传统的观念中,东方女性的身份是柔弱、顺从,为了男人愿意牺牲一切。而在此剧中,西方男性与东方女性的身份融合混杂在一起,颠覆了西方对东方女性的刻板印象。在该剧中丹尼尔向席言许诺愿意跟妻子离婚,和她在一起,却遭到席言的拒绝,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厢情愿地陷入了“东方主义”的假象,其实席言始终掌控着局面,包括合同的决定权、身体的愉悦和家庭秩序的决定权。他“误解”了席言,席言也用自己的方式“误解”并利用了丹尼尔[9]。另外,彼得这个人物也蕴藏了文化身份的混杂特征。当蔡局长训斥他“就像是个无知的老外”,彼得愣了一下,便毫不犹豫说道:“我爱这个国家,你跟我争取的都一样!在我内心,我是个中国人!”[1]72-73彼得在中国混迹多年,深知中国生意场上的错综复杂的权利关系,他固有的西方人的身份与中国人的身份混杂在一起,成为一个自发的“异乡人”,这也是他在跨民族、跨文化交际中寻求生存发展的一种出路。
《中式英语》中蕴藏文化身份的混杂特征,削弱了西方对东方的优越感,消除了西方对东方的固有偏见,挖掘东方的话语权,让西方重新审视二者间的关系,打破东西方非此即彼、中心与边缘、自我与他者的对立,促进双方的共荣共生。
在后殖民主义时代,东西方文化不断地碰撞与交融。霍米·巴巴的混杂性理论为解读黄哲伦的戏剧《中式英语》提供了新的视角。在剧中,混杂性的特征主要体现在语言、文化和身份方面。混杂策略的运用打破“西优东劣”的固有模式,颠覆西方对东方的刻板印象和偏见,使统治话语的内部结构发生“松动”,最终消解西方文化霸权的地位,促进东西方文化的平等交流与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