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丽丽,张锦辉
(1.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2.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赵宋王朝所形成的文化景观,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影响深远,地位独特。它所孕育的士风尤其典型而深厚。苏轼作为两宋杰出的文学家、 艺术家,“一向被推为宋代最伟大的文人”[1]99。与其他文人如王安石、 程颐、 程颢、 黄庭坚等一样,苏轼亦深受儒、 释、 道三家思想的影响。然而,儒、 释、 道三家的交织与错综,冲突与融合,使文人们接受了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的多种影响,并重构和组合成更加丰富的思想与价值观念,在这方面,苏轼可谓宋代士大夫中的典型代表。
关于苏轼散文以及苏轼身上体现的士大夫精神内涵,学界多有论及。冯其庸先生认为苏轼散文深受《孟子》 《庄子》 《战国策》等影响,明快锋利,气势磅礴,说理透辟,又具有丰富的历史内容和高旷辽阔的胸襟。[2]695郭预衡先生认为苏文能于平淡自然、 通脱畅达之中自带有一种超凡入化的情韵、 排奡雄浑的气势和直率深挚的感情。[3]197木斋先生认为苏轼散文内蕴的深刻,以前、 后《赤壁赋》为代表的散文针对中国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具有中国文化传统的文人普遍关注建功立业、 文化声名、 生命短暂等哲学问题给予了深刻的阐述。[4]358裴云龙先生在《苏轼散文的经典化历程及其文化内涵——以1127—1279年为中心》一文认为苏轼散文在不同的解读路径中,被定位为文学风貌与文人精神、 文章写作范式、 知识学理反思这三层维度的典范。[5]刘驰先生在《〈赤壁赋〉思想考辨新得——兼论中国古代文学文本解读的科学方法》中认为《赤壁赋》的核心思想受到了诸多儒家经典的深刻影响,体现了苏轼对道体有常的体悟,隐藏着宋代儒学之争,折射出的是政坛的治乱之象和苏轼的进退之道、 立身之节、 自适之乐。[6]以上观点皆对苏轼散文特点有较为集中的概括,并在分析中体现出苏轼散文中的文人品格。本文将进一步明确分析这种“文人品格”中包含的士大夫精神内涵。
在儒释道三种主流思想的交错浸润下,苏轼的思想和观念融会了儒家的执着坚毅、 道家的旷达闲逸、 佛禅的空无观念,并臻于圆融贯通的境地。可是纵观苏轼一生,不难发现儒家思想始终占据主导地位。从少年的奋厉有当世志,到中年两个自我的斗争,再到晚年的思想升华,苏轼始终表现出积极有为、 直道而行、 不惧不悔、 处厄忘忧、 乐观豁达的儒家士君子风范。当然,又因身处封建社会政治统治制度,苏轼身上自然也具有封建社会士大夫的特点。抛开社会意识形态影响,其优秀品质和价值观应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的重要内容。本文试从苏轼的散文来探讨其所蕴含的士大夫精神内涵,以期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起到一定的启发作用。
阐释苏轼散文士大夫精神内涵形成之语境,可以从苏轼所处的宋代整个社会文化语境和他的人际交往圈所形成的交际语境来论述。
首先,从苏轼的相关作品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苏轼的士大夫精神内涵是与儒家思想的影响密不可分。《宋史·苏轼传》卷三三八载:
(公)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比冠,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好贾谊、 陆贽书。[7]10801
苏轼自己在《上梅直讲书》中也毫不讳言道: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8]1386
在受到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外,新儒学的影响也不可忽略,尤其是当时流行的理学思想。他们认为士大夫应该有一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苏轼刚好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自然受其影响。
其次,在政治方面北宋长期面临外族侵扰所带来的王朝危机,这形成北宋文人特殊的创作心境和思想观念。自建国伊始,北宋统治者便采取了“崇文抑武”的治国政策,此举虽有效避免了国内发生动乱的源头,但这也导致了有宋一朝,边关危机不断,与北宋同时代的西夏、 辽等国扩张野心极强,不断侵扰宋朝边境,这就使宋朝的士大夫形成自发的忧患意识。因忧国而有了为国效力的责任感,因忧民有了做官为民的普世情怀,因仕途困顿、 抱负难伸,却在内心形成极强的调试机制,最终为后世留下了极具感染力的旷达财富。
再次,看宋代整个文化环境——“宋型文化”。有宋一朝,历时三百余年,但对整个中华传统文化的丰富和创新来说意义显著。陈寅恪先生在《金明馆丛稿二编》中作如是概括:“华夏民族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时也。”[9]245这一时期的独特文化景观于前朝而言登峰造极,于后朝而语功在千秋,学界因称之“宋型文化”(1)宋型文化最早由台湾学者傅乐成先生提出,王水照先生《宋代文学通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对宋型文化作了界定,可参看。。这也成为苏轼士大夫精神形成的社会文化语境。今人和古人对宋代文化都有过精辟的论述,王水照先生在《宋代文学通论》中曾谈到:“宋型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历程中的一个新的质变点。对于前代来说,是新型的; 对于后世来说,又具有近代的指向; 就其自身而言,则是一种高度成熟与发育定型的范式,给人以一种文化‘造极’的感受。”[10]10另外,元代脱脱等所撰《宋史》也有相似的论断,《宋史·艺文志序》卷二〇二载:
宋有天下,先后三百余年……然其实君汲汲道艺,辅治之臣莫不以经术为先务,学士缙绅先生,谈道德性命之学,不绝于口,岂不彬彬乎进于周之文哉![7]5031
宋人王十朋《策问》曰:
我国朝四叶文章最盛,议者皆归功于我仁祖文德之治,与大宗伯欧阳公救弊之力,沉浸至今,文益粹美,远出于贞观,元和之上,而进乎成周之郁郁矣。[11]714
宋代在结束了晚唐的动乱、 五代十国的割据纷争后,才形成上述自己的文化特色。宋代士风的形成,则与这种文化氛围息息相关。本文论及的“士风”,指的是一个时代孕育的士大夫所表现出的精神风貌和行为方式。这种精神风貌和行为方式随不同的社会环境会出现不同的变化。反过来,士风的变化往往也会反作用于社会的发展。另外需要说明的是,中国古代的“士”(2)关于士的形成,可参看余英时专著《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和张培锋论文《论中国古代“士大夫”概念的演变与界定》,《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若从广义上说,他是对整个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阶层的特殊称谓; 就狭义而言,则专指“官僚”与知识分子这两种身份的结合。[12]5本文所谈“士”的身份是专就狭义而言的。至于北宋一朝的士风,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在《概况的唐宋时代观》中提到,北宋这个时期是中国古代士大夫们最意气风发、 最能施展本领的朝代,同时也是中国古代社会和历史的转型时期。[13]18。当然这种变化与宋代统治者所采取的“崇文抑武”的治国方略是分不开的,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载:
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今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知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14]293
正是由于这种治国方略,宋初士风挽救了晚唐五代时期颓废低靡的士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士风景观。
最后,从交往层面看,北宋司马光、 王安石、 欧阳修、 范镇等在宋代政治、 文学、 思想界影响深远的大儒,皆与苏轼有着千丝万缕的紧密关系。这些人虽涉及政治上的新旧党争,然在宦海浮沉中,他们在士大夫身份上应承担和具备的使命感和家国情怀方面却有着共鸣和认同感,如王安石虽在前期变法中与苏轼分立两派,但于晚年却为至交。这些人无论在著述还是实践中都存在较为相似的士大夫风骨和品格。如此,苏轼在这种心怀国家政事、 一生力图矫世俗、 改民生、 正文风的文人圈中受到直接而长久的影响。从其散文中,我们便可明显解读出苏轼身为宋代士大夫文人代表的独特精神内涵。
苏轼散文的总体特点表现为平淡中见通达,豪迈中见真挚,改变之前绮靡骈文之地位,可谓开创一代新的文风。苏轼对于自身散文的特点,在其《自评文》中有肯綮论述:“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8]2069然而它所蕴含的独特的士大夫精神内涵却是更加丰富,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方面。
在中国古代,“士”居“四民”之首,故而士也就承担着更多的使命,如《论语·里仁》“士志于道,耻恶衣恶食之,未足与议也”[15]37; 《孟子·尽心章句上》“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16]102。苏轼学生,也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曾对苏轼散文的内在精神与品格给予了高度评价。在《答傅彬老简》一文中,秦观从人生态度、 气度见识、 文章境界三方面指出:“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17]671这里的“苏氏之道”便是其士大夫精神内理。在散文中,苏轼对自身所求之“道”有所体现,如他在《乐泉先生文集叙》一文中说到张方平的为臣之道:
呜呼,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语非不工也,政事文学非不敏且博也,然至于临大事,鲜不忘其故、 失其守者,其器小也。……自少出任,至老而归,未尝以言循物,以色假人。虽对人主,必同而后言。毁誉不动,得丧若一,真孔子所谓大臣以道事君者。世远道散,虽志士仁人,或少贬以求用,公独以迈往之气,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上不求合于人主,故虽贵而不用,用而不尽。下不求合于士大夫,故悦公者寡,不悦者众。然至言天下伟人,则必以公为首。公尽性知命,体乎自然,而行乎不得已,非蕲以文字名世者也。[8]314
乐泉先生即北宋仁宗时朝中重臣张方平,为人刚正不阿。苏轼在为其作的序中详细阐发了孔子“大臣以道事君”的观点,这既是为大臣的人格定位,也是为士的人格定位。黄震的《黄氏日钞》卷六二对此段论述做了如是阐释:
孔北海,英才。孔明,王佐。张安道,崖绝重臣也。苏子引二人以叙张之文,以其皆不求以文鸣,非以其人若是班也。[18]1903
“以道事君”被明确提出是在《论语·先进篇》: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15]117。
自孔子首先提出后,“以道事君”遂成为历代士大夫所恪守的一条准则。苏轼也正以此为大臣及士进行人格定位,黄震的评语正好指出了这一点。在苏轼的眼中,他认为士大夫既然作为天子的臣民,那么就须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而张方平作为皇上重臣,他做到了这一点,故毁誉不动,宠辱不惊,上不求合于人主,下不求合于士大夫。在《凤鸣驿记》里,他更是以道为己任,畅谈自己的治国方略:
古之君子不择居而安,安则乐,乐则喜从事,使人而皆喜从事,则天下何足治欤。后之君子,常有所不屑,使之居其所不屑,则躁,否则惰。躁则妄,惰则废,既妄且废,则天下之所以不治者,常出于此,而不足怪。……夫修传舍,诚无足书者,以传舍之修,而见公之不择居而安,安而乐,乐而喜从事者,则是真足书也。[8]375-376
此文起因于嘉祐元年(1056年),苏轼准备进士科考试,途径扶风,求舍于驿馆,既入,不可居而出,后不得不居于旅馆。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签凤翔府,谒客于同一馆舍,看到馆舍焕然一新,召馆吏而问之,方知是凤翔府太守宋造所修葺。嘉祐七年(1062年),县令胡允文请苏轼记宋公修葺事,苏轼欣然应允,即作此文。从这篇文章里,苏轼以士大夫的道为己任,胸怀天下,提出了自己的治国理想,即“安则乐,乐则喜从事,使人则皆喜从事,则天下何足治欤?”然而,北宋一朝的现实并没有让苏轼的治国理想得以实现,苏轼也并未因此而退隐,他依旧以道为理想,承担起一个封建社会士大夫的使命。
“仁”不仅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也是实现儒家之“道”的方式。苏轼自幼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少年时就奋厉有当世志”(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参加“制科”时,苏轼曾针对北宋王朝的社会凋敝、 政治腐败、 军力孱弱状况写下了《策略》《策别》《策断》等25 篇文章,这其中包括“立法禁”“抑侥幸”“决壅蔽”“教战守”等一系列富国强兵、 革故鼎新的积极良策。更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在考礼部进士的论文《刑赏忠厚之至论》中顺应了儒家思想的核心,提出“天下归仁”的思想:“以君子长者之道得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这一理想在苏轼整个人生道路上渗透始终,指导着他为官为人的行为和态度,甚至在他接受道家、 佛家思想之后仍然处于主导地位。在散文中,苏轼将“仁”视为实现“道”的方式,主要表现为仁政爱民。他在《六一居士集叙》说道:
孟子既没,有申、 商、 韩非之学,违道而趋利,残民以厚主,其说至陋也,而士以是罔其上。……秦以是丧天下,陵夷至于胜、 广、 刘、 项之祸,死者十八九,天下萧然。洪水之患,盖不至此也。……使复有一孟子,则申、 韩为空言,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者,比不至若是烈也。……由此言之,虽若以孟子配禹可也。[8]315-316
在苏轼看来,如果以孟子的仁义之学为政,则可避免秦因生灵涂炭所导致的失天下。可见,苏轼对孟子仁学的推崇。纵观苏轼一生的仕宦生涯,他把“仁”作为其执政的根本,把民的利益放在首位,处处以为民谋福祉为要务。在王安石变法过程中,苏轼攻击新法,其根本出发点还在于他对民之利益的考虑。
嘉祐七年(1062年)春,苏轼修治官舍,筑建府亭。而此时正值春旱,长时间没有下雨。三月八日天降喜雨,十七日又下了一场雨。可是这两场雨由于雨量太小,并未能有效地缓解当时的旱情。农民祈祷上天再次降雨,结果,从三月二十日开始接连下了三日雨,“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抃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此时,恰逢亭子建成,根据古人“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的习惯,苏轼便给此亭命名为“喜雨亭”,以此“志喜”,并作文章《喜雨亭记》,以示留念。他在喜雨亭中招待前来贺喜的官员,故而,他面对这场“喜雨”生发了一番深刻的见解: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 :“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8]349
南宋孙奕在《履斋示儿编》卷七中对东坡喜雨的文章评价道:
东坡《喜雨亭记》云:“使天而雨珠,则寒者不得以为襦; 使天而雨玉,则饥者不得以为粟。”即刘陶《改铸大钱议》有曰:“就使当今沙砾化为南金,瓦石变为和玉,使百姓饥无所食,渴无所饮”之遗意,然不如东坡辞婉意明。所谓出蓝更者也。[19]127
孙奕在言语中指出苏轼不仅在写作技巧上比前人更胜一筹,甚至在立意上也是高出一格。苏轼喜雨之因在于伴随及时的雨而来的是民众的安乐生活,可是他进一步认识到,如果五日、 十日无雨,则农业肯定会歉收,直接的后果是百姓衣食不足,狱讼繁兴,盗贼益炽,最终危及社会安定。因此,苏轼作为一名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他关注更多的是农民,在他身上所体现的是儒家传统思想中的民本思想,而这正是他以“仁”实现“道”之表现。
自孟子明确提出了“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此后便为历代知识分子所尊奉。在苏轼看来,“气”是实现“道”的基础,士君子最宝贵的是“气”,“士以气为主”而非以其才识学行为主。士大夫只有志存高远,才具有独立不倚的高尚人格精神,才能在进退中皆不改其度。在给韩愈写的碑文中,苏轼说道: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乎寻常之中,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 楚失其富,良、 平失其智,贲、 育失其勇,仪、 秦失其辩,是熟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8]508
对韩愈一生的道德文章、 丰功伟绩给予了高度肯定,同时指出这一切都在于“气”。
在《纂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七中,唐介轩对此文的评语是:
通篇历叙文公一生道德文章功业,而归本在养气上,可谓简括不漏。至行文之排宕宏伟,即置之昌黎集中,几无以辨。[20]256
明代散文大家茅坤在《苏文忠公文钞》卷二六亦说道:
予览此文,不是昌黎本色,前后议论多漫然。然苏长公生平气格独存,故录之。[20]256
上述两位评论家的共同点是对苏轼作为士大夫所推崇的“气”的默许,故而他们对此文的论断也颇为中肯。在苏轼看来,这种浩然之“气”凌驾于富、 贵、 智、 勇、 辨之上,具有一种“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的主体人格精神,所以才会产生一种巨大无形的力量。在《李太白碑阴记》一文中,苏轼曰:
士以气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争事之,而太白使脱靴殿上,固以气盖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权倖以取容,其肯从君于昏乎!夏侯湛赞东方生云:“开济明豁,包含宏大。陵轹卿相,嘲哂豪杰。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与太白亦云。[8]348-349
黄震《黄氏日钞》卷六二云:
《李太白碑阴记》,东坡奇才逸笔,簸弄千古,甚至武王不见恕; 而李太白之失节,孔北海之无成,独拳拳痛惜,抆拭而大书之,盖其平生备历危难,万变不慑,专以气为主,二子亦负其奇气而不幸者,神交千载,共一太息也。[18]1907
苏轼在其文中之所以反复提倡“士以气为主”,根本原因就在于“气”是“道”的基础,士如果没有或缺乏“气”,士之主体精神也将荡然无存。故作为一名封建时代的士大夫,首先必须以气为理想人格,只有这样,才敢与权势富贵相抗衡,才能卓立权然于世。对此,张惠民、 张进两位先生指出:“‘气’,是一种人格力量,是一种藐视一切俯视一切的自信力,是一种能与天下抗衡涵盖万物的包容力,是一种应变力,临大事的定力,是一种理性精神,是一种足以支持生命个体从事崇高伟业的充盈浩大坚韧之生命意志能力。”[21]48他们对于苏轼身上所体现出“气”的内涵,概括颇为精准。正是有了这种以“气”作为实现“道”的理想的基础,苏轼在他的士大夫生涯中才会不畏权势,处变不惊,面临大事而应对自如。
需要指出的是,佛老思想虽然也会不时渗入苏轼的人生中,但他并未放弃儒家思想的终极目标。曾枣庄先生在《苏轼的世界观》一文中曾说:“苏轼虽然深受佛老思想的影响,特别是在政治上失意之后,但是,他的思想的主流仍然是儒家思想。他吸收的释老思想,主要是吸收的他认为与儒家思想相通的部分。”[22]244曾先生一语中的,直接指出了苏轼思想的实质。在《黄州上文潞公书》中苏轼写道:“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就使无取,亦足见其穷不忘道、 老而能学也。”[8]1379“乌台诗案”对苏轼的打击是沉重的,直接影响就是被贬黄州,然而即便如此,苏轼亦未曾放弃自己的抱负和理想,那种积极入世、 自强不息的儒家入世精神仍在其文中可见。虽然尔后不断受到排挤和贬谪,但苏轼却一直秉承儒家之道,士人的使命未曾放弃,最终成功地将儒家乐天知命、 积极用世的思想与佛老修持本心、 清静无为的思想进行沟通与融合,付诸实践,从而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与自由。苏轼宦海沉浮,之所以荣辱皆忘、 处变不惊,就在于他找到了儒释道三者之间的平衡点。在苏轼这里,儒家思想是其生命的底色,无论失意或得意他都始终积极践行,而佛老思想只是其人生失意时精神与心灵短暂休歇的栖息地。换言之,佛老思想于苏轼而言,只不过是缓解个人抑郁和心理压力的有效调剂手段,这在其诗文与生活交往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可是在其内心深处,却仍不忘儒家思想,仍不忘自己的使命,也就是说,儒家思想才是主导其生命始终的灵魂。
苏轼作为一名士大夫,他身上所具有的这种深厚的文化内涵,影响了当时以及之后的代代文士。《名贤氏族言行类稿》卷六十引《惠州图经》评论苏轼曰:
君子素行乎危难,能困其身而不殒其名。
方东坡先生自黄至惠,自惠至儋,小人挫之。唯恐不深,而先生气不少衰,笔力益放,无一毫不满之意,介于胸次。孟子所谓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23]854
苏轼之所以会在当场乃至后世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与其“士大夫”的身份认同密不可分。
他一生虽屡遭贬谪,但他却始终守文持正,保持着一名文人士大夫的本色。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卷五载:
东坡才名,震爆一世。故所至倾动,士大夫即在谪籍中,犹皆慕与之交,而不敢相轻。[24]70
正所谓“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25]6苏轼散文所体现出的“道”为理想,“仁”是实现“道”的方式,“气”是“道”形成的基础的士大夫精神内涵,是他旷然自适人格魅力的集中体现,更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所在。
“人文”一词最早出现于《周易》中:“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26]67这里的“人文”主要用来指礼教文化。《辞海》中对其的解释是“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现象”。各种文化现象自然就包括了先进与落后、 科学与愚昧、 优秀与次劣、 健康与病态等各种社会文化现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所包含的是人文精神中那些先进、 科学、 健康和优秀的部分。苏轼散文中由“宋型文化”孕育而成的丰富士大夫精神,是中华人文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和集中体现,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典型人文代表。因此,要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必须深入挖掘以苏轼等为代表的古代先贤著述的精神内核。
综上所述,苏轼散文所蕴含的士大夫精神内涵的形成既有苏轼自身旷达性情的原因,也与其所处社会时代密不可分。这种精神内涵受到儒、 释、 道三家思想的综合影响,但起主导作用的依然是儒家思想,其实质可以总结为道为理想、 仁为方式、 气为基础三个方面。当今时代,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延续和丰富中华悠久而璀璨的文脉,提高文化自信的使命成为当代文学研究者的重中之重,苏轼散文及其所具有的士大夫精神内涵丰富和发展着中国历代士大夫传统,对于当代社会人文精神的重塑有着重要作用,对于传承和丰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