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燕
(山西大同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0)
曹乃谦是当代一位立足于乡土的山西作家,他热衷于呈现雁北农村的原生态面貌。所谓“原生态”即“事物的原初生存形态或生活状态,是事物最原始、最本真的一面”[1]。曹乃谦在追求本真中汲取了前人的文学经验,做出了自己的独立思考,形成了独特的具有强烈地域性的小说风格,彰显出浓厚的“莜面味”。
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的一系列故事发生在1973年到1974年间的温家窑村,主要描写广大贫苦农民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极度匮乏。正如他自己所言:“我这本书不是写政治的,我是写生活在最基层的人们的生活。这些生活在最基层的人,他们不关心政治,他们不知道政治为何物。”[2]162正所谓“食色,性也。”曹乃谦便将这些建构在小说这一框架之下,即肚子的饥饿和性的饥渴。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光棍,他们深受这两项人类最基本的欲望的困扰,正如小说中的一句要饭调所唱:“油炸糕,板鸡鸡,谁不说是好东西。”作者用质朴原生态的语言摹写了雁北荒凉的土地上,在原始欲望的折磨下雁北人民的痛苦挣扎与渴望,于是活着成为了他们唯一的生存理由。
小说中温家窑村的原型北温窑村,位于山西和内蒙古交界的雁北地区,“文革”时期作家曾到这里插队,物质极度贫乏,人们的主食是莜面,但这并不代表人们可以每顿都吃莜面,他们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生存,人们将粮食的地位看得高于一切。《贼》中的板女,为了能让心爱的奶哥哥吃顿好饭,就从“狗日的会计”家中偷了一袋白面,虽然两人饱饱的吃了一顿,可是结果却令人乍舌,事发后奶哥哥让法院判了两年,板女让她的傻丈夫打折了一条腿。在这里,人们为了填饱肚子,已经暂且收拾起了所谓的面子、尊严,生命于是也变得极其卑微。
在《蛋娃》一文中,由于老柱柱家捏了三孔新窑,今天正好上门窗,上门窗就要各家各户来脖工。所谓“脖工”,就是相互帮忙的意思,帮完忙后就要请大家吃一顿油炸糕。油炸糕对于温家窑人来说可是奢侈食物,一年吃不了几顿,就是年底分红时各户也只能分到一点点油,不过这一点点油家里根本舍不得炸糕。蛋娃为了能吃上这一顿油炸糕,早上也没有吃饭,在家坐着等老柱柱来请,可老柱柱一直没来。他先是在家无聊得“斩”了些许苍蝇。后又故意坐到老柱柱家门口徘徊,并主动同老柱柱搭话,见老柱柱还未邀请,便到老柱柱家自留地,将地里的玉菱苗连根都给锄断,还边锄还边骂骂咧咧的。也是这次吃油炸糕的过程中,温宝由于长期没吃过油炸糕这种好东西,吃得太多差点噎死。
又如《看田》中的五圪蛋和小婶婶,五圪蛋晚上看田趁没人可以从公家的地里“捞”些玉茭、山药蛋,为了这些,小婶婶也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换。还不止这些篇章中写到了“食的艰辛”,温家窑人为了活着,为了能吃顿好饭,可以把自己自私、贪婪、偷盗等陋习展现出来,这便是温家窑人与粮食在天平上所做的“较量”。当然,活着的温家窑人并不只是满足自己的物质需要,一旦填饱了肚子,精神上的需要也就在所难免,特别是那群光棍们。那么处于性饥渴的温家窑光棍们又是如何面对的呢?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情爱主题一直长久不衰。郁达夫的《沉沦》可以说是这一主题真正的滥殇,《沉沦》中主人公的病态性欲是一种“时代病”,即“五四”激情退潮后,一方面是青年知识分子本身的生理的、心理的病态,另一方面是黑暗社会导致的结果,而郁达夫在这里要揭示的是黑暗的旧社会对青年知识分子的残害。
曹乃谦笔下光棍们的性苦闷与郁达夫所要揭示的主题有异曲同工之处。在当时当地,娶一个媳妇要两千块钱,然而温家窑的男人们出一天工才赚七分钱,一个月两块钱多一点,一年也仅仅是二十块钱,照这样来说,得要一百年才能攒够这两千块钱。如此高额的价钱,对温家窑的光棍们来说真的是可望而不可及,文中有句话说“这都五年了,就温孩娶了个媳妇”。在“文革”那样的环境中,人们被紧紧地束缚着,文中出现了几次“群专”,这个名义上斗争敌对分子的组织,事实上是压迫农民群众的“恶霸”。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这种社会环境也是导致温家窑光棍们性苦闷的重要原因。
“性苦闷”这一主题在《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的表现比比皆是。小说第一篇的《亲家》中,黑蛋为了能让儿子蛋娃娶个媳妇,便答应了同“亲家”共用自己的媳妇,以此省下了一千元钱,这样一来,儿子蛋娃倒是娶了媳妇,可是黑蛋女人却要每年与“亲家”生活一个月。在《愣二疯了》中,愣二由于家穷不能娶上心爱的金兰而发了疯,愣二母亲知道愣二这是性苦闷了,于是每到愣二疯了的时候,她就让愣二爹去矿上找愣大,然后牺牲自己为愣二“治病”。在 《男人》中,二柱柱攒了几十年钱准备娶个女人,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对象,结果两兄弟一商量决定“朋锅”,就是老柱柱的女人、二柱柱的嫂子成了兄弟俩共有的女人,每两个星期轮着同两兄弟“做那个啥”。这样,二柱柱攒下来的钱可以捏三间窑,他也有了女人,可谓是“一箭双雕”。可是老柱柱怎么想呢?他心甘情愿吗?当然不是的,所以老柱柱想有个女儿,“为啥没养女娃,要有个女娃就好了,要有个女娃少说也能换回一个”[3]15。在这种极端贫困之中,伦理游走于边缘,变得模糊,共妻显得合情合理。在《黑女和她的二尾》中,老光棍招招因为极度性苦闷竟准备骑奸母羊。在《天日》中,羊娃感慨人活得还不如牲口,牲口想“做那个啥”就做,人却不能。在《福牛》中,福牛喝酒喝多了,嚷嚷着非要摸喜儿的手,最终让剧团的人打疯了……这就是温家窑大多数男人们的性爱生活和性爱经历,他们的原始蛮力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反映。可以说,在这个问题上,动物性占据了这群人的精神世界。
我们也不能简单地只看问题的表象,我们应该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些人的性欲会如此强烈?正如前文所言,性欲是心理和生理双重性的,在当时单调、枯燥的生活状态中,在毫无精神领域建设的情况下,人的生理欲望只能是越来越强烈。当然也有人质疑曹乃谦的性欲描写,但是他说:“食欲和性欲这两项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对于晋北地区的某一部分农民来说,曾经是一种何样的状态。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有些同胞曾经是这样活着的。”我想,这也是作家有深意的地方。
除了丰满的内容和有意味的形式外,曹乃谦的作品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有魅力的语言了。汪曾祺说:“曹乃谦的语言带有‘莜麦味’,因为他用的是雁北人的叙述方式。这种叙述方式是简练的,但是有时运用重复的句子,或近似的句子,这种重复、近似造成一种重叠的音律,增加了叙述的力度。”[4]曹乃谦生在雁北,长在雁北,将带有泥土味的雁北方言直接引入到了作品中。除了地方方言,曹乃谦还在作品中引用了大量的民歌小调,“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民歌小调作为承载广大人民群众情意的重要形式,既点缀了小说文本,使小说的地域性更加明显,又传达了农民们的不同心境,具有了抒情性。
“作家都是生活在具体地区、具体方言环境之中,写作时不可避免地要用到方言,有时甚至不自觉地。”[5]21曹乃谦在创作过程中很注意语言的运用,他没有对人与人之间的对话进行人为地加工润色,而是口语直接入文,就连讲述的语言也尽量运用方言土语,充满了“莜麦味”。曹乃谦一再强调自己的创作是用农民的语言来写的,只有这样才能活灵活现地表现农民的情感和生活,传达他们对生活的态度。
“人们不机明愣二好好的咋就给疯了。”
“真杀就灰了。真杀就撞上鬼了。”
“再不要恐怕连个这也摸捞不住。”
“他把她瞭出莜麦地,又瞭得她的身子一圪截一圪截缩下坡。”
锅扣是温家窑村日每日要喝酒和日每日都能喝得起酒的人。”
“机明”即清楚的意思,“灰”带有不好的意味,“撞鬼”即闯祸,“摸捞”意为逮住,“一圪截”是一段,“日每日”就是每天,这样的方言在小说中还不胜枚举。在对待方言的这个问题上,曹乃谦明确拒绝为方言土语加注释,他说:“谁能看懂,谁就是我的知音。谁看不懂就让他看不懂去吧。” 这不仅仅是他对自己小说的自信,更是对家乡的一种尊重。
浓郁的方言土语是小说成功的重要因素,同时,一句句粗话、脏话亦为作品增色不少。《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诸如“狗日的”“球”这样的脏话比比皆是,如:
黑蛋说:“狗日的亲家来搬了。”
黑蛋说:“球。横竖也是个那。”
读一下小说,我们会发现这样的脏话人们是随口而出,犹如口头禅一般。曹乃谦在创作过程中并没有因为这些脏话过于粗俗而舍弃,恰恰相反,他并不避讳,他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运用这些坚硬、粗陋却鲜活的脏话来表达温家窑人的情感,而且这些脏话已经具有了独立意义,它们象征了温家窑人闭塞、落后的生活方式,以及亘古不变的世界观,这一点与韩少功的《爸爸爸》有相似的内涵意味。
除方言和脏话外,人物对话也体现了曹乃谦实录农民原生态生活的创作原则,用农民的语言来写农民的情感和生活。如《莜麦秸窝里》:
“丑哥。”
“嗯?”
“这是命。”
“……”
“咱两命不好。”
“我不好,你好。”
“不好。”
“你好。”
“不好。”
“好。”
“就不好,就,不……”
这段话简单明了,诉说了丑哥和奴奴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酸楚,作家在记录这样的对话时务求简洁,他大量采用直接引语和半直接引语,几乎没有任何叙述人对叙事进行干涉,将作品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也正因为它简单,所以有了一种言已尽而意无穷的效果,不但贴近了真实生活,也强化了人物的性格特征,有如身临其境一般。
雁北贫瘠土地上的方言土语深深地浸染着曹乃谦,“我看到,曹乃谦操着原封不动的生活口语和方言土话,他拒绝以规范语言为媒介,他的写作直接与生活接轨”[6]。他用农民的语言写农民自己的情感和生活,创作直接与生活接轨,真实而不浮夸,再加上一些脏话的运用,更使作品充满了乡野的气息、泥土的滋味,这也是他的作品地域性浓重的重要原因。作者以方言、民歌建构了一个鲜活的乡土世界,敏锐而又准确地写出了家乡的曾经和思索它的现在。
曹乃谦多次提到过自己对雁北民歌小调的钟爱,他小的时候就会口琴、二胡、唢呐等乐器,也喜欢唱民歌。民歌是人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表达感情的产物,雁北民歌正是雁北农民情意的记录。《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穿插了大量的雁北民歌,如《麻烦调》 《要饭调》 《伤心调》,而且小说的题目“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也正是《麻烦调》的一句歌词,如作者所说:“决定用二明唱过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这句呼叹,作为情感基调,来统摄我的这组系列小说。”[3]240足见民歌小调在作家心目中的地位。曹乃谦用雁北民歌小调所承载的民间意义,抒发了粗犷而又精致的情感意蕴。
“白天我想你墙头上爬
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
这句歌词来自《麻烦调》,是在锅扣大爷喝醉酒后唱的,情人三寡妇的去世令他伤心万分,这句歌词正是锅扣心中波涛的映像,表现出那无边的思念之情。
“对坝坝圪梁上那是谁
那就是要命鬼干妹妹
崖头上杨树不一般高
天底下就数干妹妹好
你在那圪梁上我在沟
亲不上嘴嘴就招招手”[3]28
独自一人走在路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远嫁内蒙的干妹妹,思念之情立即冲上心头,发而为歌,这就是狗子,他将一腔感情全部寄予在了歌里。
在小说中,这样的民歌小调比比皆是。曹乃谦在作品中大量引用民歌,并不是为了装饰和卖弄,而是与小说的主题、与人物的活动相互照应,透过人们在不同的环境中吟诵的不同调子,与其说是歌唱,不如说是呐喊。
总体来说,雁北民歌小调的成功运用,不仅使得小说内部各个文本之间由于有民歌的串联在结构成一个整体,而且还具有了社会属性。曹乃谦将民歌嵌入到小说的文本中,增强了小说的乡土气息,直观地呈现了雁北农村粗陋的社会气息,原生态的民歌展示了原生态的乡土世界,将那样一个温家窑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了解苦涩,感受真情,更显古朴苍劲。
法国叙事学理论家热奈特曾把叙事视角分为三种:一是零聚焦,即我们常说的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大多数采用第三人称,这样的叙事特点在于叙述人知道的比任何一个人物都要多,他像一位无所不知的上帝一样统摄着整个叙述过程和内容;二是内聚焦,这类叙事中的叙述人往往充当的是故事中的人物,他仅能知道这个人物自身的行为和心理状况,而不能深入到他人的内心,这类叙事视角对叙述的限制最大;三是外聚焦,这类叙述视角虽然也多采用第三人称,但与零聚焦不同的是,叙述人知道的要比人物少,他只是记录了人物的行为,没有探讨人物产生此种行为的心理动机,也表现得对此丝毫不感兴趣。[7]236
叙述视角对叙事效果影响很大,一个故事这样讲或那样讲结果可能完全不同。曹乃谦的小说多采用零聚焦和内聚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则全部采用的是零聚焦的叙述视角。零聚焦主要是指叙述者对所讲述的内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这并不意味着叙述者采用完全冷静、不动声色、毫无感情的叙述,而是在每个人物中都寄予了自己浓浓的情意。正因为零聚焦,作品中的每一则故事都真切可感,也正因为作者感情的渗透,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柔情似水、丰富饱满。温家窑几十户家庭的生活在这位无所不知的“上帝”的统筹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们的原始、凝滞与激情。我们来看《愣二、愣二》中的一个片段:
银兰一骨碌爬起来,拿住钱照愣二的脸上摔去。愣二愣怔了一下,转身跑走了。
愣二跑回家就躺在炕头上“杀人杀人”地喊,还用黑的大巴掌打连枷似的拍炕。一连两天,他都是这样地杀人和拍炕。
愣二就是这么疯的。
金兰不撕烂棉花了。
金兰把那几天撕好的烂棉花又全给都“嚓嚓嚓嚓”地撕成烂棉花。
金兰趴在烂棉花上哭。
银兰看金兰哭。
这是小说中很有代表性的一个叙事片段,所有的一切都蕴含在了叙述者“不动声色”的叙述之中,单单按这一叙事片段的表层意义来说,它传达了这么三层意思:一是愣二疯了,二是金兰哭了,三是银兰的很有意味的存在。叙述者也无任何额外的提示,把叙述的干涉降低到最小程度,其内涵是通过平静的叙述让读者自己去领会。因为金兰被家人做主准备嫁给一个有钱的矿工,愣二深爱着金兰,可是面对这种情况却无可奈何;金兰呢?只能通过不断撕棉花排遣绝望的心情;银兰作为金兰的妹妹,明明知道二人你情我愿,还是“拿住钱照愣二的脸上摔去”,她在这里实际上行使了封建家长的权力,牺牲金兰的爱情来换取有钱的姐夫。我们可以看出,叙述者仅仅是在讲一个片段,其内蕴却由读者自己体味,给读者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
叙述者退居故事之后只负责讲故事,故事的内蕴若想为读者所懂,必须依靠各种修辞手法。如上面这个语段,作家便是采取了留白的叙述方式,让读者在读完作品后品味再三。除留白外,曹乃谦还大量采用了简笔、重复等手法。简笔的使用大家可以参见上文“叙述话语”中简洁对话的部分。对于重复,我们来看《亲家》:
“黑蛋女人低头出了院,眼睛不往谁身上看,去掏鸡窝。”
“黑蛋女人低着头接住毛口袋,眼睛不往谁身上看,进了窑。”
“黑蛋女人的眼睛不往谁身上看,在地下做这做那的做营生,还顺便听两个男人说话。”
一篇文章中三次说到黑蛋女人“眼睛不往谁身上看”,多次的重复道明了女人在温家窑的地位以及黑蛋女人自身的痛楚,她为了家庭而无私地燃烧自己,这也正是作者希望读者自己能够解读出来的地方。
总之,曹乃谦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展现了温家窑的风貌,他用叙事夹带着抒情,不仅表现了温家窑的落后、愚昧,而且在深处蕴藏了作家批评而又热爱的复杂心态。《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能有如此大的魅力,与叙述视角的成功选取也有莫大关系。
曹乃谦是一位执着于乡土的现实主义作家,面对贫穷落后的雁北农村,他没有逃避,也没有美化,而是几乎将雁北农村的人和事不加修饰、原原本本地搬进了作品中。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生活在这片赤黄土地上的农民的性格与同样赤贫的农村息息相连,他们天生的封闭、苦寒、愚昧,抵挡不住食和性的或隐或显的诱惑,由此造成了整部小说以古朴苍凉的叙述风格本真地展示雁北大地上生命的原态和乡土民情。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塑造了各式各样的女性形象,她们像动物一样卑微地生活着,“传统的父权与夫权,无时无刻不在对女性进行着压迫,让她们处于一种附属的地位”[8]但她们的善良和温情却令人赞叹,她们有的为了家庭放弃了爱情,也有的放弃了尊严。女性的美好形象与其命运的悲剧性在曹乃谦的笔下形成了如此强烈的落差,这落差也在读者的心中刻下了道道痕迹,体味到那个年代的悲剧性。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的女性主要分为三类:
一是为了家庭牺牲爱情的女性。这一类女性自己拥有纯洁的爱情,如果与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本来可以组合成幸福美满的家庭,可这是她们的家庭所不允许的,她们也深知自己的命运,甘愿做出了牺牲。《莜麦秸窝里》中的奴奴,与丑哥心心相印,可无奈必须嫁给有钱的窑。,在莜麦秸垛里,不仅说要攒钱给丑哥娶媳妇,还要把身体给了丑哥,这赤子般的心便与无情的社会对立起来了。《愣二、愣二》中的金兰,面对着深爱自己的愣二,却只能一言不发,以沉默的态度冰冻两人微妙的感情。
二是为了家庭牺牲尊严的女性。这类女性大多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不过平静的生活对于她们而言简直是一种奢望,她们必须为贫穷的家庭奉献自己,哪怕是所谓的“尊严”。《亲家》中的黑蛋女人同意每年去“亲家”家中生活一个月,拿开了尊严,母亲的爱和悲哀实在令人叹惋。
三是完全为别人着想的女性。这类女性拥有金子般善良的心灵,面对身处困境的人,毫无条件地伸出援手,她们是绝对的好人。《黑女和她的二尾》中的老女人黑女,在房顶上搅酱瓮的时候看见光棍招招正想骑奸母羊,自叹人活得还不如牲口,就主动脱下裤子满足了招招的渴求。她不仅对招招这样,对村里所有的光棍都这样,只要他们提出请求,她从不拒绝。黑女这样的行为已经很难用礼义廉耻来衡量,她不仅不丑陋,反而具有一种高尚圣洁之美。这三类女性中的前两类,都是为了别人牺牲了自己,“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变为女人的”[9]。曹乃谦以悲剧来展现他笔下女性的美,以古朴苍凉的叙述风格来映衬女性的圣洁,形成了他作品独特的魅力。
建国以来,“文革”的发生是一段令人刻骨铭心的记忆,对于“文革”的记述,不同人存在着不同的看法。曹乃谦在小说中通过平静的故事表现了他的看法。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有好几篇小说都提到了“群专”,就是“群众专政委员会”,是当时保护群众、维护社会治安的组织,其主要斗争对象是“阶级敌人”。不过,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群专”真正的作用在于打压人民群众,让他们绝对地服从于自己的权威。《玉茭》中的玉茭,因为偷看厕所被厂部的“群专”五花大绑打了一顿。《天日》中的羊娃,因为想看一眼女孩的“天日”而被“群专”传唤,最终害怕得上吊自杀。会计也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人物,他掌管着村里的财政大权,是村里的头号“恶霸”。《贼》中的板女,看到“狗日的会计”趁天黑往自己家搬白面,心中不平便偷了一袋,事发后被傻丈夫打断了腿。《狗子,狗子》中的狗子,一辈子几乎没怕过谁,就连日本鬼子都不怕,可是单单怕会计,只要会计拿手电棒一晃他,他就服服帖帖地听会计的使唤,当会计看中狗子那口棺材而狗子又无法保护时,他只能让自己死在棺材里,做出无言的反抗。这是一段沧桑的历史,一段难忘的记忆,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作品中,让人们再次体会到那个年代的辛酸。
曹乃谦面对乡村的苦难与黑暗,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尽量凸显现实生活的底层和底蕴,执着地为赤贫的农村画像、为苦难的农民素描。他没有高高在上地俯视农民,而是以平和的态度关注着乡土的人事,这一点他与同是山西的作家赵树理有相似之处,他们深入到农民中间,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农民!农民描写乡村,自然写得真实,自然写得朴素,原生态地展现乡土世界。雁北滚滚烈风、漫天风沙,雁门关雄奇威严、震慑四海,本来带给人们的就是一种苍茫之感,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曹乃谦以纪实的手法表现古朴苍凉的雁北大地,充满浓郁的乡土气息,难怪马悦然先生称赞他是一个真正的“乡巴佬”。
曹乃谦立足于雁北这方小天地,以古朴苍凉的笔调书写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农民的生与死,多方位展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情风俗和原状生活。温家窑落后、闭塞,正如作者的风格那样古朴苍凉,他描述的是温家窑,同时也是当时中国的一幅素描画。曹乃谦就是以这古朴苍凉的风格摇撼我们的心灵,让我们明白:人,原来可以那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