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前期丘处机的西域游历与行旅诗创作

2019-01-03 01:20黄二宁
关键词:行旅真人西域

黄二宁

(北京体育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

13世纪初,成吉思汗在西征途中遣使征召中原全真教道士丘处机西行会面。丘处机以73岁高龄,率领弟子18人,历经三载,西行万里觐见,是中国古代历史上西游最远的道士文人群体。丘处机的西域行旅诗虽然数量不多,却以道心诗情记录了西游见闻和沿路观感,展示了13世纪初期在蒙古西征影响下的蒙古草原、 西域地区的地形地貌、 山川河流、 民情风俗、 文化交融的状况,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和文学史意义,值得关注。目前,学术界对此已有一些研究[1-3],但和丘处机西行的重要意义和其行旅诗丰富的内涵相比,还显得探讨不足。本文试图还原丘处机西游的历史场景和具体语境,说明其西游动机的双重性、 西游状态的集体性,进而分析丘处机一行西域游历及行旅诗在诗歌史和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价值。

1 游历西域的双重动机: 应诏与传道

成吉思汗征召的政治动机和西行传道弘法的宗教动机,共同促成了丘处机一行的西游之旅。

丘处机(1148-1227年),字通密,道号长春子,登州栖霞(今山东栖霞)人,全真道教七真之一。丘处机19岁出家修道,20岁拜全真道创始人王重阳为师,金泰和三年(1203年)任全真道第五任掌教。此后,他在山东蓬莱等地传教。1219年,正在西征途中的成吉思汗听说丘处机有保养长生之法,就派遣使者刘仲禄等人携诏书前往山东,邀请丘处机西行相见。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载:“成吉思皇帝遣侍臣刘仲禄悬虎头金牌,其文曰:‘如朕亲行,便宜行事。’及蒙古人二十辈传旨敦请。师踌躇间,仲禄曰:‘师名重四海,皇帝特诏仲禄,逾越山海,不限岁月,期必致之。’”[4]6此前,丘处机已经拒绝了金和南宋的征召。面对成吉思汗“不限岁月,期必致之”的征召,丘处机答应了。1220年,丘处机率领弟子们从登州(今山东蓬莱 )出发,先到燕京(今北京),出居庸关,过野狐岭,东北行至呼伦贝尔,再向西穿越整个蒙古高原,路经今哈萨克斯坦、 吉尔吉斯斯坦、 乌兹别克斯坦等国家,于1221年在大雪山(今阿富汗兴都库什山)八鲁湾行营觐见成吉思汗。有学者认为,丘处机西行觐见成吉思汗,“反映出他对汉地局势的估计,他要依托军事上的强者弘扬本教”[5]54。

丘处机西行时,正是成吉思汗率军西征时期,东西方之间的交通初步打通,尚处于草创阶段。根据学者的研究,13世纪上半叶,连接中国华北与西域的交通线大体为: 由中原北上,经漠北和林,再趋金山,折而南下至別十八里,然后沿阴山(今天山)北麓抵阿力麻里。由此向塔剌思,向西北可达欧洲,向西南则入波斯。成吉思汗西征时,曾对这条道路的若干峻险地段加以整修。[6]228丘处机就沿着这条线路先向北、 再向西。一路上,丘处机一行经历了草原、 戈壁、 山区、 林地、 沙漠等多种地形地貌,使用了马、 牛、 车、 舟等多种交通工具。不少地方的道路都是新近开辟的。比如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率军路过天池时曾铺路搭桥,“二太子扈从西征,始凿石理道刊木为四十八桥,桥可并车”[4]50。成吉思汗三子窝阔台曾经开辟金山一带的道路。“中秋日,抵金山东北少驻。复南行,其山高大,深谷长阪,车不可行。三太子出军始辟其路。”[4]39,40在一些大山高峻、 广泽沮陷、 非车行地的地段,甚至减少车从、 轻骑以进。

虽然路途遥远艰险,但好在丘处机是奉旨西行,“仲禄万里周旋,镇海数千里远送”[4]82,沿途官员也都收到命令“如遇真人经过,无得稽其程”[4]39。因此,丘处机一行在西行途中均受到优待,不仅“驿马程程送”[7]57,提供住处,而且提供米面、 蔬菜、 瓜果、 茶食、 葡萄酒等饮食保障。在人烟密集地区,丘处机还受邀游览当地园林,举办雅集诗会,可谓其乐融融。据《长春真人西游记》记载:“二月二日春分,杏花已落。司天台判李公辈请师游郭西,宣使洎诸官载蒲萄酒以从。是日,天气晴霁,花木鲜明,随处有台池楼阁,间以蔬圃。憩则藉草,人皆乐之,谈玄论道,时复引觞。日昃方归。”[4]65“望日乃一百五旦太上贞元节也。时僚属请师复游郭西,园林相接百余里,虽中原莫能过,但寂无鸟声耳。遂成二篇,以示同游。”[4]66其诗中有“园林寂寂鸟无语花木虽茂,并无飞禽,风日迟迟花有情。同志暂来闲聛睨,高隐归去待升平”[7]53“匝地园林行不尽,照天花木坐观奇”[7]54之句,颇有闲适诗的意味,同时对未来充满希望。据《长春真人西游记》记载,丘处机在西域的生活有惬意舒适的一面:“师既还馆,馆据北崖,俯清溪十余丈,溪水自雪山来,甚寒。仲夏炎热,就北轩风卧,夜则寝屋颠之台。六月极暑,浴池中。师之在绝域,自适如此。”[4]75丘处机西行通过成吉思汗诏令在蒙古官方系统和西域民间广泛传播,路经之处,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除了远远迎送,同时还安排了很多带有文化交流性质的活动。比如“有汉民工匠络绎来迎,悉皆欢呼归礼,以彩幡、 华盖、 香花前导”[4]38、 “王官、 士庶、 僧道数百,具威仪远迎”[4]47等。这种交流往往是双向的。一方面,丘处机在西行途创建栖霞观[4]39,传播了道教文化和中原文化; 另一方面,丘处机通过“以诗寄燕京道友” “以诗寄东方道众”的方式,也将西域见闻和文化信息传播到了中原。

根据《长春真人西游记》的记载,成吉思汗对丘处机西行万里觐见表示极大赞赏:

馆舍定,即入见。上劳之曰:“他国征聘皆不应,今远逾万里而来,朕甚嘉焉。” 对曰:“山野奉诏而赴者,天也。”上悦,赐坐。食次,问真人:“远来有何长生之药以资朕乎?”师曰:“有卫生之道而无长生之药。”上嘉其诚实,设二帐于御幄之东以居焉。[4]70

《元史》记载丘处机见到成吉思汗以后:

太祖大悦,赐食,设庐帐甚饬。太祖时方西征,日事攻战,处机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杀人。及问为治之方,则对以敬天爱民为本。问长生久视之道,则告以清心寡欲为要。太祖深契其言,曰:“赐仙翁,以寤朕志。”命左右书之,且以训诸子焉。[8]卷202

对比《元史》和《长春真人西游记》的记载,《元史》中多出了“止杀”内容。有学者认为,丘处机师徒有过一些“止杀”行为,但这些行为同“一言止杀”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一言止杀’故事是丘处机去世后全真道进一步发展的产物。”[3]56成吉思汗征召丘处机,主要是想了解道家的长生之方。据《长春真人西游记》多处的记载,我们会发现丘处机谈的主要是养生之道:“二十有三日,又宣师入幄,礼如初。上温颜以听。令左右录之,仍敕制以汉字,意示不忘。谓左右曰:‘神仙三说养生之道,我甚入心。使勿泄于外。’”[4]83丘处机的讲道赢得了成吉思汗的赞赏。成吉思汗下诏豁免了全真道的赋役。丘处机1223年东返,1227年去世于燕京(今北京)。

丘处机一行游历西域是在蒙元初期西域交通初步拓通和有蒙元官方护卫的背景下进行的。和一般的文人游历不同,丘处机游历西域的同行者很多,包括阿里鲜、 刘仲禄、 弟子以及其他护送军士等,从数十人到数百人不等,浩浩荡荡,一路西行,堪称是一个阵容豪华、 高规格的带有官方背景的“西游团”。在西行途中,一直伴随着各种文化交流活动。在获得蒙古大汗的支持以后,全真道也发展迅速,“北方从来奉道者鲜,至是圣贤欲使人归向,以此显化耳。入会之众皆稽首拜跪,作道家礼。时俗一变”[4]106。总之,丘处机的西域游历可以看作是13世纪初发生在陆地丝绸之路上的一次有官方背景和宗教色彩的文化交流之旅。

2 “到此狂吟不胜情”: 丘处机西域行旅诗

丘处机的西域之游,具有明显的政治动机和宗教动机,也产生了良好的政治效果和宗教效果,全真教由此愈发发展壮大。丘处机去世后,弟子李志常汇集了西行见闻,撰成《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孙锡《长春真人西游记序》说:“门人李志常从行者也,掇其所历而为之记。凡山川道里之险易,水土风气之差殊,与夫衣服、 饮食、 百果、 草木、 禽虫之别,粲然靡不毕载。”[4]1陈得芝先生认为:“李志常的《长春真人西游记》是记载13世纪蒙古高原和中亚历史地理的一部最重要著作。在汉文载籍中,它是第一部横贯蒙古高原的亲身游历记录,同时也是唐代以后第一部根据实地见闻记述从天山东部到河中广阔地域的书,其价值可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相比伦。”[9]479

在西游过程中,丘处机创作了不少诗歌记载见闻、 抒发观感,“我行万里慵开口,到此狂吟不胜情”[7]53,“所至辄徜徉容与,以乐山水之胜,赋诗谈笑,视死生若寒暑”[4]1。从数量上看,丘处机的西域行旅诗并不多。今人杨镰主编的《全元诗》收录丘处机诗425首,西域行旅诗仅30多首。虽然数量不多,但丘处机的西域行旅诗是元代道教文人早期西域书写的重要文本,记载了其西行途中的见闻观感,包括漠北西域的地形地貌、 山川河流、 民情风俗、 宗教信仰、 文化交融等。

首先,记录了西行途中奇异的自然景观,包括奇异的地形地貌、 气候、 山水、 物产等。丘处机“北蹈野狐岭,西穷天马乡”[7]50的西行之旅,入前代文人未入之地,经前代文人未经之事,可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用以诗纪行、 以诗纪实的方式记载了种种奇异之物、 奇异之事、 奇异之景,涵盖了不同地域的多元化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迥异于中原的地形地貌、 气候、 山川,极易引起诗人的关注。比如气候,其《及奉诏回四月终矣百草悉枯又作诗》云:

外国深番事莫穷,阴阳气候特无从。才经四月阴魔尽春冬霖雨,四月纯阳,绝无雨,却笑弥天旱魃凶。浸润百川当九夏以水溉田,摧残万草若三冬。我行往复三千里三月去,五月回,不见行人带雨容。[7]55

该诗记载了西域多旱少雨、 寒热温差极大的特点。而在同样的季节,同一个地方,不同海拔的温差极大。《至阿里马城自金山至此以诗记其行》云:

我来时当八九月,半山已上皆为雪。山前草木暖如春,山后衣衾冷如铁。”[7]52

八九月份的西域金山到阿里马城,半山腰以上白雪皑皑,山前春暖花开,山后则寒冷异常。

除了气候,西域的高山、 白雪、 大河等景观也成为诗人诗材。比如“金山南面大河流,河曲盘桓赏素秋”[7]51、 “高如云气白如沙,远望那知是眼花。渐见山头堆玉屑,远观日脚射银霞”[7]51等。《至阿里马城自金山至此以诗记其行》则更是显示出阔大的诗境:

金山东畔阴山西,千岩万壑攒深溪。……银山铁壁千万重,争头竞角夸清雄。日出下观沧海近,月明上与天河通。参天松如笔管直,森森动有百余尺。万株相依郁苍苍,一鸟不鸣空寂寂。……天池海在山头上,百里镜空含万象。悬车束马西下山,四十八桥低万丈。河南海北山无穷,千变万化规模同。未若兹山太奇绝,磊落峭拔如神功。[7]52

面对从金山到阴山一路上的磅礴奇景,诗人似乎有些词穷,无暇去仔细推敲揣摩诗句,不避重复地运用了很多“千” “万”这样的量词,相当真实地反映了诗人初次经历天涵海覆般的漠北西域奇景的惊奇感和震撼感。

其次,描写行旅所见的各地风土民情、 社会习俗、 文化交融等。丘处机从燕京出发,跨过野狐岭,就进入游牧文化区,呈现在诗人眼前的就是另一番景致。《出明昌界以诗纪实》云:

坡坨折叠路弯环,到处盐场死水湾。尽日不逢人过往,经年时有马回还。地无木植惟荒草,天产丘陵没大山。五谷不成资奶酪,皮裘毡帐亦开颜。”[7]50

这是较早进入北方草原地区诗人的观感,写出了漠北人烟稀少、 荒草丘陵的地貌,饮食、 服饰和居住的习俗。

西域长期以来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中心,文化包罗万象。由蒙古西征带来的东西方文化大交流,使得丘处机一行在中亚看到了诸多独特的民情风俗。种种奇风异俗让诗人大开眼界。《过河中异其俗作诗以记其实》云:

回纥邱墟万里疆,河中城大最为强。满城铜器如金器,一市戎装似道装。翦簇黄金为货赂,裁缝白氎作衣裳。灵瓜素椹非凡物,赤县何人构得尝。[7]55

诗中对河中地区的城市、 器皿、 服饰、 贸易、 水果等进行了诗意的记录。我们可以将《长春真人西游记》记载看作是对诗歌内容的注解:

男女皆编发,男冠则或如远山,帽饰以杂彩,刺以云物,络之以缨。自酋长以下,在位者冠之。庶人则以白么斯(布属)六尺许盘于其首。酋豪之妇,缠头以罗,或皂或紫,或绣花卉、 织物象,长可六、 七尺。发皆垂,有袋之以绵者,或素或杂色; 或以布帛为之者。不梳髻,以布帛蒙之,若比丘尼状,庶人妇女之首饰也。衣则或用白氎缝如注袋,窄上宽下,缀以袖,谓之衬衣。男女通用。车舟农器制度颇异中原。国人皆以石铜为器皿,间以磁,有若中原定磁者。酒器则纯用琉璃,兵器则以镔。[4]75、 76

蒙古西征的军队中包括蒙古人、 女真人、 契丹人、 汉人、 畏兀儿人和西夏人等。这些人很多在西域生活定居,推动了西域地区的民族融合和文化融合。《长春真人西游记》就记录了13世纪初陆上丝绸之路的贸易、 建筑、 技术、 舞蹈、 音乐、 体育等文化交流情况。比如“且列侏儒伎乐,皆中州人”[4]47说明了中原艺术传播到西域的情形; “侍坐者有僧、 道、 儒”[4]47说明了西域地区信仰的多元化和中原儒道文化的西传; “有僧来侍坐,使译者问:‘看何经典?’僧云:‘剃度受戒,礼佛为师。’盖此以东,昔属唐故。西去无僧。回纥但礼西方耳”[4]50说明了西行途中丘处机与西域僧人的对话交流; “及见中原汲器,喜曰:‘桃花石诸事皆巧。’桃花石,谓汉人也”[4]51说明了当时中原技术的西传。从这些记载里面我们看到多个民族和平共处的场景,也可以看到佛教、 道教、 儒教、 伊斯兰教等在丝绸之路上的对话与交流。与沿途的各种交流活动相伴而生的,是复杂的情感体验。特别是由于战争原因而被迫来到西域的中原工艺技师、 工匠等,见到丘处机一行表现出了又欣喜又悲伤的感情。“所有这些被放逐的人,流着欢欣的眼泪迎接这位中国道士。”[10]203比如金章宗二妃日徒单氏、 日夹谷氏及汉公主母钦圣夫人袁氏对于丘处机就是“号泣相迎”[4]38。当然,这些感情在丘处机的诗歌中是缺席的。

再次,诗人以理化情,抒发多样化的行旅感怀。丘处机以73岁高龄西行万里,跋山涉水,可谓艰苦异常。行旅诗中也记载了一些行路的艰难。比如路经阴山时,丘处机写道:

溪边乱石当道卧,古今不许通轮蹄。前年军兴二太子,修道架桥彻溪水三太子修金山,二太子修阴山。今年吾道欲西行,车马喧阗复经此。……悬车束马西下山,四十八桥低万丈。[7]52

面对这些困难,丘处机表现出不以生死为念的态度。在丘处机的诗中,我们很少见到行旅诗中常有的羁旅行役的悲叹和思家念亲的哀吟。即使有,诗人也不沉溺其中,只是“思归无限众,不得下情伸”[7]56地一带而过。比如《大风傍北山西来黄沙蔽天不相物色以诗自叹》云:

某也东西南北人,从来失道走风尘。不堪白髪垂垂老,又蹈黄沙远远巡。未死且令观世界,残生无分乐天真。四山五岳多游遍,八表飞腾后入神。[7]51

丘处机一面感概自己在白发苍苍的年纪远蹈黄沙,称“某也东西南北人”,但他并不过分渲染这份哀愁,反倒从相反的角度宽慰自己的远行乃是“未死且令观世界”,结尾更是直言“四山五岳多游遍,八表飞腾后入神”,带有道教信仰的色彩。整体来看,丘处机西域行旅诗表现的情绪始终是惊奇、 兴奋和快乐的,即使有忧愁,也会被丘处机在诗中化解。这种情感基调,与丘处机“道人之心,无适不可”[4]27的道教信仰有关,与丘处机西行传道弘法的目的有关,同时也与其西行是“直教大国垂明诏,万里风沙走极边”[4]62有关。有学者指出,《长春真人西游记》“塑造了一位西行传道的道教宗师的生动形象”[11]。诗歌是丘处机传道弘法的重要媒介。这从丘处机诗歌“以诗示众”的创作方式和以道观物的思维方式有关。“其夜风雨作,园外有大树,复出一篇示众云:‘夜宿阴山下,阴山夜寂寥。长空云黯黯,大树叶萧萧。万里途程远,三冬气候韶。全身都放下,一任断蓬飘。’”[7]52如果我们把丘处机西行诗歌放在《长春真人西游记》神异叙事的整体中来看,就更能理解丘处机西域行旅诗的悟道传道色彩。丘处机西域诗歌是道人、 道心、 道话的表述,不同于一般的文人行旅诗。

丘处机“万里甘心作远游”[7]1、 2,一个重要目的是希望拯救万民于战争困难,其《复寄燕京道友》云:“十年兵火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7]50在西域行旅诗中,丘处机亦屡屡表达期望结束战争、 迎来太平的愿景。《长春真人西游记》载:“遂历大山,山有石门,望如削蜡。有巨石横其上若桥焉。其流甚急,骑士策其驴以涉,驴遂溺死。水边多横尸,此地盖关口。新为兵所破,出峡复有诗二篇。”[4]71其诗一云:“水北铁门犹自可,水南石峡太堪惊。两崖绝壁揽天耸,一涧寒波滚地倾。夹道横尸人掩鼻,溺溪长耳我伤情。十年万里干戈动,早晚回军复太平。”[7]54这里不仅记录了险峻的山势,更表达了对“早晚回军复太平”的期望。

需要注意的是,行旅诗在记载自然山水和民情风俗的同时,诗中其实也蕴含着作者的文化观念。比如《又行十日所见以诗叙其实》诗云:

极目山川无尽头,风烟不断水长流。如何造物开天地,到此令人放马牛。饮血茹毛同上古,峨冠结发异中州。圣贤不得垂文化,历代纵横只自由。[7]50、 51

这样的诗歌充满异域色彩,也隐含着诗人的文化判断。从该诗可以看出,丘处机依然持有一种华夷有别的文化观念,认为游牧地区饮血茹毛如同上古之人,峨冠结发不同于中原样式,都是因为没有受到儒家文化影响的缘故。这种文化立场,在丘处机的西域行旅诗中多有表现,比如“遐荒鄙俗难论道,静室幽岩且看书”[7]55,这就脱离了丘处机的道士身份,凸显了其儒士身份,与耶律楚材西域行旅诗中体现的华夷一体的文化观念相比,略显落后。

3 丘处机西域行旅诗的诗史意义

丘处机的西域行旅诗虽然数量不多,却真实地记录了西行的奇异见闻和观感,与《长春真人西游记》一起,充分展示了13世纪初期在蒙古西征影响下的蒙古草原、 西域地区的自然风貌和民俗风情,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和文学史意义,值得珍视。

首先,丘处机的西域行旅诗开拓了元代异域纪行诗的题材空间和审美空间,建构了新的西域形象。在元代以前,只有汉唐时期的中原文人才有机会游历西域,但流传下来的诗歌作品并不多。元代,尤其是蒙古西征时期,中原与西域之间的交通贯通,中西之间的人员往来和文化交流更为活跃。不少中原的文人被蒙古大汗征召随军西征,进入到西域这个陌生的地理空间和文化空间,随着这些文人的到来,诗歌创作也开始在西域出现,耶律楚材和丘处机及其西域行旅诗是为代表。这部分诗歌,不仅如实载录了文人西域之行的见闻,拓展了元诗的题材空间,更拓展了元诗的审美空间。唐人的边塞诗中表现最多的是从军边塞以建功立业的豪情。对于唐人来说,西域是一个对立、 异质甚至荒寒的战斗空间,是一个战场,更具军事色彩。丘处机的西域行旅诗更为平和,主要是从自然地理和民情风俗等着眼,塑造了一个日常的、 奇异的乃至令人感到亲近的西域形象。虽然西域的战事并未停止,但在丘处机的西域行旅诗中,这些战争处于边缘地位,甚至没有地位。诗中传达出来的是希望阻止战争、 恢复和平的意旨。

其次,丘处机西域行旅诗的纪实性和叙事性,显示出元代行旅诗的典型特征。纪实和叙事是元代行旅诗最明显的创作特征,特别是像丘处机这样游历异域,始终是有意识地记载所见所闻,使行旅诗的写作地志化、 纪实化。这从一些诗歌题目中即可看出,如: 《又行十日所见以诗叙其实》 《至蒙古营宿拂旦行迤逦南山望之有雪因以诗纪其行》 《至阿里马城自金山至此以诗记其行》 《至邪米思干城因暇日出诗一篇》 《过河中异其俗作诗以记其实》[注]需要说明的是,丘处机的诗本来没有题目,只是断断续续出现在《长春真人西游记》的叙述中,题目为《全元诗》编者根据《长春真人西游记》的记载据实添加。因此,本文所引用的题目提供了丘处机西域行旅诗生成的具体语境,有助于我们理解其诗的写作背景、 语境和动机。等。从这些题目的典型结构“至某某地以诗纪其行”可以看出,诗歌的写作动力主要就来自于纪行纪实。虽然有些诗歌题为寄赠,其内容也是记载见闻。比如《赠书生李伯祥》一诗,据《长春真人西游记》载:

九月二日西行,四日宿轮台之东。迭屑头目来迎。南望阴山,三峰突兀倚天。因述诗赠书生李伯祥生相人。诗云:“三峰并起插云寒,四壁横陈绕涧盘。雪岭界天人不到,冰池耀日俗难观人云向此冰池之间观看,则魂识昏昧。岩深可避刀兵害其岩险固,逢乱世坚守,则得免其难,水众能滋稼穑干下有泉源,可以灌溉田禾,每岁秋成。名镇北方为第一,无人写向图画看。”[7]52

诗人在写作时也充分考虑到诗歌的传播和阅读对象,有“吟诗写向直南夸”[7]51之想。

再次,丘处机西域行旅诗的诗风多样,具有清旷雄奇之美。行程万里的西域游历,具有跨地域、 跨文化的特点,行旅诗中的自然景观和地域文化多样化,诗风也因此呈现多样化特点。顾嗣立曾指出:“按长春子《西游诗》,最多奇句,如《龙阳观度贞》云:‘碧落云峰天景致,沧波海市雨生涯。’《望大雪山》云:‘南横玉峤连峰峻,北压金沙带野平。’《寒食日春游》云:‘岛外更无清绝地,人间惟有广寒天。’惜全首多涉道家语,概不入选。”[12]1343这些“涉道家语”是丘处机诗歌的特点,也体现在西域行旅诗中。比如写景色之优美、 诗风之清:“八月凉风爽气清,那堪日暮碧天晴。欲吟胜概无才思,空对金山皓月明”[7]51(《因水草便以待铺牛驿骑数日乃行有诗三绝》)。这些西域行旅诗将道教的道教神仙信仰与漠北西域的奇异见闻交织在一起,反倒使得其诗更为奇异瑰丽,具有神仙色彩。当然,诗中某些道家语的介入比较生硬,有些语言流于浅易,影响了其诗歌艺术水平。有学者指出,丘处机的丝路作品写景论道、 因景悟道、 借景传道,展示出蒙元时期丝绸之路沿线阔大的时空境界。[1]与他早期的一些诗歌作品相比,这些作品格局明显更为开阔,时空意识更为强烈。这是西域游历给丘处机诗歌带来的变化,也是元代文人游历推动诗风演变的典型代表。

4 结 语

丘处机一行“万里乘官马,三年别故人”[5]56,完成了中国古代文人游历史上一次空前绝后的西游壮举,也是中国古代西行距离最远的道士群体。对于自己的西行,丘处机抱有“我之帝所临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7]56的用世之心,也持有“道德欲兴千里外,风尘不惮九夷行”[7]55的华夷有别的文化观念。丘处机的西域行旅诗,记载了西域的奇山奇水、 奇事奇人、 奇景奇俗,拓展了元代诗歌的题材空间和审美空间,重新塑造了一个奇异、 美丽、 闲适、 亲近的西域形象,体现出清旷雄奇的多样化诗风,具有重要的诗歌史意义。从地域文化的角度看,丘处机的西游游历在将中原文化和道教文化传播到西域的同时,也促进了中原文人对西域文化的认识,还将有关西域的知识带回中原,有力地推动了元代各地域文化的沟通与交融。探讨丘处机的西域游历与行旅诗创作,可以加深我们对“一带一路”倡议历史文化内涵的认识,为做好新时代丝绸之路经济带沿线国家之间的文化交流提供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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