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上威尼斯”到“丑陋的中国人”:近代舟山异国形象的演变

2019-01-02 15:40李怡慧
关键词:异国传教士西方人

李怡慧

(浙江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舟山 316022)

引 言

“异国形象”是比较文学形象学的主要研究对象,它研究某国形象在一国作品或文学中的“流变”过程,是“在文学化,同时也是社会化的过程中得到的对异国的认识的总和。”[1]西方的中国形象不但影响了现代中国的自我认同、自我想象和自我塑造,也关系到当今中国的文化自觉、文化自信和文化重建。舟山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之一,是东西方两个世界碰撞、两种文明冲突的前沿岛屿,也是外国人了解中国的窗口。作为海洋文明的代表性区域,舟山的形象有别于我国中原农耕文明的形象,具有独特的海洋文明特质。其形象在近代西方文本中频频出现,往往重复述说某一种特定的形象特征。这些文本互为参照,相互引证,其叙事在思维方式、意识形态等方面呈现出一致性、稳定性和类型化的特征。本文探讨舟山异国形象在近代西方人眼中的的流变,揭示西方如何在“舟山形象”的话语构建过程中言说自我的欲望、自身的文化,最终借助西方眼中的舟山,反观舟山群岛的本土文化,在新时代打造舟山独特的的海洋文化特质。

要考察西方文本中的舟山形象,首先要关注那些到过舟山的西方人。由于舟山特殊的海岛地理位置,近代西方许多外交家、旅行家、航海家、科学家、商人、远征军将士和传教士,把舟山当作进入中国的重要通道,并且撰写了大量游记、回忆录和信札,记载舟山的风土人情以及在舟山的见闻和感受,留下了相当数量的关于舟山的文本。不同时期、不同文化背景的西方人以不同的角度观照舟山、言说舟山,构建出一个立体、多元的舟山形象。

自从16 世纪新航路开辟后,东西方之间的联系日益密切,舟山群岛在中西交往中逐渐成为一个繁荣的国际贸易口岸。16 世纪20 年代,葡萄牙商人最早来到舟山双屿港,主要进行走私贸易。双屿港成为当时海上重要的走私贸易港口。

传教士亦是言说舟山形象的主力。中西方文化的交流自传教士进入舟山以后才真正开始。自1687 年法国传教士抵临舟山,舟山便成为了欧洲各派宗教势力扩展的基地。1840 年鸦片战争爆发,舟山被英军攻占,法国耶稣会甚至一度考虑过“将传教会账房从澳门迁徙到舟山,使舟山将来成为部分传教士落脚的地方。”[2]

16 世纪以后,英国与葡萄牙西班牙等国家争夺海上霸权,积极进行贸易和军事扩展。1698 年,舟山定海设“红毛馆”,专门接待来舟西方人,大多为英国商人。18 世纪以来,英国逐渐垄断了与舟山的经济来往。加之鸦片战争后舟山的沦陷,英国人成为来舟西方人的主力。 1703 年英国桑顿(Thorntons)公司出版了西方记载的第一张舟山地图“The English Pilot”。[3]18 世纪初,东印度公司在舟山开设立事务所,使舟山成为英国对华贸易的前沿站点。而英国学者利亚姆·达西·布朗(Liam D'Arcy-Brown)所著《舟山》(Chusan)一书是迄今发现的西方世界对舟山最详尽、系统的纪录。

一、西方人笔下的“东方威尼斯”

早期的西方商人、游历者、传教士等人笔下的舟山形象充满了好奇与想象,看起来神秘、遥远,物产丰富,贸易繁荣。《舟山》(Chusan)一书中,起初将舟山成为“气候温和的天堂”(temperate paradise)。[4]⑮

1793 年,英国首次官方派遣马嘎尔尼使团抵华,第一站即为舟山。使团成员斯当东(George Staunton)称定海城“非常近似威尼斯”。[5]尽管他随后指出了定海城的狭小,但其字里行间无疑充满了新奇与着迷。英国圣公会的传教士施美夫亦曾对舟山的田园景色大为赞赏:“庄稼长得郁郁葱葱,随风起伏,即赏心悦目,又回馈了农夫们辛勤的劳动……每天山谷都有小溪、小河,顺着青翠的山坡,蜿蜒而下,流入大海”。[6]228施美夫认为舟山气候宜人,令人精力充沛,乃健康、宜居之地。

西方人人对舟山的园艺、中医、建筑、器皿十分感兴趣,先进的制作工艺、中医独特的搭脉诊治、线条优美的中式建筑都给西方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7]诸如德国传教士郭士立、英国传教士施美夫等人皆在其游记中描述了舟山的忙碌和富庶。“稻米广泛种植,其产量富余,完全足以养活所有人口”。[6]231西方人对舟山的烧酒颇感兴趣,认为这种以粮食为原料的产品正是舟山生活极为富足的象征。

除了舟山的地理环境和富足生活,令西方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数中国人淳朴和善和勤劳的品质。马嘎尔尼使团另一位使团成员巴罗(John Barrow)也称舟山为“最好最繁忙的地方”。[8]“事实上,人人都在劳动,无人过着寄生的生活”。[5]施美夫也赞赏舟山民众勤劳朴实,安分守己:“舟山人勤奋,易于管理。拦路抢劫不是没有耳闻,但确实极为罕见”。[6]231“舟山民众的社会状况与中国香港居民龙蛇混杂的情况形成鲜明对照……”[6]233在西方人的笔下,舟山民众性情温和,遵纪守法,对陌生人尤为友好,少有打架斗殴、霸凌欺辱之事。

与施美夫同时期的另一位传教士雒魏林注意到舟山当地的教育,对清朝的科举制度印象深刻,尤其高度评价了中国人对教育的重视。“中国是个有教养的民族,他们很看重学习知识。……他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接受教育,只要条件允许,就会送他们去学校”。[9]对于科举选拔制度,雒魏林指出了其中的一些弊端,但也充分肯定了其完善性和合理性。

在西方人眼中,东海之滨的舟山小岛与较为萧条的中国北方和贸易条件苛刻的广州、香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舟山独特的人文环境和地理民俗不仅充满了神秘感,而且民风淳朴,制度宽宥,是进行贸易的首选之地。可以说,早期西方人对这个东方小岛进行了极为正面的想象:人口稠密、人民勤劳、商业繁荣、经济富庶、教育完备、民风淳朴。

正如让-马克·巴哈所指出的,所有的异国形象都“建立在意识形态和乌托邦两极间的张力上”,[1]34从这一角度去看待西方人眼中舟山的“东方威尼斯”形象,就会发现其具有鲜明的“乌托邦”类型化的倾向,即“用离心的、符合一个作者(或一个群体)对相异性独特看法的话语塑造出的异国形象,以便颠覆所有自身文化中被假定有害的观念”。[1]34-35近代西方人眼中的“海上花园”“东方威尼斯”等形象正是对启蒙时期欧洲的中国形象的延续,折射了近代西方人对尊崇理性的“东方乌托邦”的憧憬,与诸如罗伯特·伯顿等英国作家对东方的想象如出一辙。在《忧郁的解剖》一书中,伯顿指出,中国的科举制度才是治疗英国乃至欧洲诸国社会问题的良药。[10]两者都把中国塑造成一个没有饥荒、没有瘟疫,人人安居乐业的理想国度。这种想象顺应了17—18 世纪欧洲社会推翻封建统治、进行资产阶级革命的时代要求,而遥远的中国恰好提供了一个进行“乌托邦”想象的对象。带着这种乌托邦幻想,西方人有意地在舟山这一异国小岛寻找一个满足幻想并表达欲望的理想国度。岛国恬淡安宁、富足自得的理想生活只存在于西方人的臆想和欲望中,现实中的晚清中国社会已然危机四级、阴影重重,舟山也不因其海岛位置而独安于一隅。因此,近代西方人笔下的“东方威尼斯”并不是对舟山的客观呈现,而是西方人主观塑造出来的,经过了浪漫主义加工并掺杂了现实利益的考量。

二、西方人眼中的“丑陋中国人”

对初入舟山的西方人来说,小岛神秘而充满异域风情,是他们眼中的“东方威尼斯”。然而,随着西方人对中国经济、政治、社会全方面的入侵,近代西方人对异域岛国美好的集体想象逐渐破灭,被过度美化的“东方威尼斯”走向另一个极端,舟山小岛在西方人眼中展示出另一种低劣、被动、堕落、邪恶的“丑陋习”想象。

西方人很快发现了舟山繁荣表象下掩盖的积弱和腐朽。舟山的“丑陋”形象首先反映在当地政府的官僚作风和腐败统治上。当时宁波舟山两地官员不但在鸦片走私贸易中抽成,而且在正常贸易中也勒索敲诈,从中获利。西方人起初到达舟山进行贸易时,深为中国人的官僚主义和送礼恶习所扰。东印度公司的官方文件多有此类记录:船长卡奇普尔为了向当地行政官员争取较低关税,不得不以看望其母的名义贿赂24 磅白银,[4]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传教士亦在游记中记录了当地司法制度的腐败和不公正。“在公开审讯中,时而可见被告企图贿赂警察、译员或是法官,……这种收钱顶罪的行为,常常得到中国统治者的默许与容忍”。[6]241诸多文本中处处可见“中国人的奸诈”“中国人的不诚实”“官员的腐败”等字眼。

军事上,舟山的防御力量之落后也给西方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8 世纪末,马嘎尼尔使团访华之前,英国人一直对中国的军备武装抱有想象,认为其使用火药火器历史甚久,军事力量必然十分先进、强大。然而,定海城的落后军备和薄弱防御,尤其是长矛、弓箭、弯刀这些冷兵器让西方人大吃一惊。“除了城门口有基本破旧的熟铁炮以外,全程没有其他火力武器……四壁挂着弓箭、长矛和火绳枪,这就是他们使用的武器”。[5]而在当时,西方各国军队早就配备了火炮等先进武器。西方人发现,中国的航海、造船技术丝毫无法与欧洲媲美,这一切令西方人形成了中国人顽固、惰性、固步自封的认识。

舟山岛各方面的落后状况进一步加剧了了这个岛国在西方人眼中的负面形象。来舟西方人极大一部分为基督教传教士,他们对舟山岛盛行的佛教崇拜十分鄙夷。他们大多将舟山岛的佛教崇拜归结为“迷信”和“偶像崇拜”。比如,英国传教士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认为岛上的众多庙宇是对“财产的毫无用处的浪费”和”对“时间毫无效果的占用”,认为“那些傻乎乎”的僧人整天所做的是毫无用处的祈祷,[11]充满了对当地宗教信仰的贬低和作为基督教徒的优越感与居高临下。其外,西方人认为中医缺乏科学的治疗手段,草药、偏方无非是一些江湖骗术,认为当地政府在教育上实行愚民政策,不重视知识的传播和人才的培养,对当时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吸食鸦片、女子缠足等陋习更是深恶痛绝。施美夫提及在其传教过程中当地人的纠缠不休和不得体,描述了他们手指上长长的指甲“碰触到我手时的感觉”[5]247,字里行间充满了疏离和厌恶。

三、叙事机制与类型化转变

西方的舟山异国形象,是西方人通过感知、阅读、想像而得到的关于舟山地理、历史、政治、经济及文化等各个方面的认识的总和。从“海上威尼斯”到“丑陋的中国人”,短短几十年中,近代西方人眼中的舟山形象经历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这种转变源于时代语境的变迁,受到西方自身的审美倾向、宗教信仰、社会思潮以及文化选择等各方面的影响。其形象叙事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下呈现出一致性和延续性,具有一定的文化象征意义和意识形态指向。

舟山形象是作为西方的欲望对象存在的,是西方自我的欲望的投射,具体包含两种形象原型—乌托邦化的形象原型和意识形态化的形象原型。“海上威尼斯”属于乌托邦化的形象原型,可以追溯到作为西方文明源头的两希文明。自古希腊时期起,西方人便对近东文明抱有向往之情。13 世纪后,《马可波罗游记》将神秘的东方渲染成遍地黄金的人间天堂。15 世纪后,地理大发现进一步开阔了西方人的眼界,形成了开明、宽容的文化意识。随着启蒙运动的到来,这种膜拜和向往之情达到顶峰。故而,在经历了与舟山的文化碰撞之后,近代西方人塑造了一个有别于自我的、令人向往的、充满希望和欢乐的异邦岛国形象。这种乌托邦情节折射了西方人对自我社会秩序的质疑和批判,使异国舟山成为一个超越、批判、乃至颠覆西方社会意识形态的乌托邦。

而“丑陋中国人”则是意识形态化的形象原型,是对西方文化自我认同的隐喻性表达。由于新航路的发现、启蒙运动的推动,近代西方的社会体制经历了根本的变革。理性代替了神性,民主代替了专制,资本主义出现萌芽、工业革命蓬勃发展,殖民地不断扩张,这一切改变了东西方的权力对比关系。东方不再是神圣的乐园,而是落后的、停滞的、劣等的蛮夷之地。近代西方人以排斥、贬低、否定的态度构建低劣、堕落、邪恶的舟山形象,将西方社会的群体价值观投射到舟山的他者形象身上。这体现了西方确认自我、展示自我的隐秘渴望,反映了西方人对自己文化的认同和自我群体身份的强化。在舟山的异国形象叙事中,西方与舟山形成了叙述者和被叙述者的等级关系,反映了西方本土文化与他者的异质文化的对立,即自我与他者、文明与野蛮、先进与落后的二元对立。

因此,这种转变是从“乌托邦”类型化到“意识形态”类型化的转变,即“按本社会模式、完全使用本社会话语重塑出的异国形象”,是“对相异性进行‘整合’后的形象”。[1]32-33一方面,顽固停滞、野蛮愚昧的中国形象是西方自我身份认同的有效手段。通过对舟山岛国形象正面形象的颠覆和负面的塑造,西方社会完成了对自身的质疑和肯定,构筑了西方文化传统与现代性体验。作为他者,东方是专制的、野蛮的、落后的,而西方则是自由的、文明的、先进的,落后的东方形象是作为进步的西方形象的对照而存在,这种对照建立的是中国与西方两种文化的对立关系和优劣等级。另一方面,对中国形象的否定可以为西近代方殖民扩张和文化侵略提供有力的意识形态。舟山“丑陋”形象的异国叙事,目的是为西方的侵略战争找借口,刻意强调其野蛮与落后,从而体现西方之文明与先进,成为其“拯救东方”、宣扬其先进文化的正义理由,其中隐藏着西方话语和文化霸权,以及西方社会历史语境中的文化价值观和政治取向。因此,舟山异国形象的转变,不是对中国现实的客观反映和认识,而西方社会集体想象的影响和投射,是作为他者帮助西方文明“完成自我认同并确认西方中心的地缘文明秩序”。[12]

舟山历来是中外海上交流的重要窗口,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站点。尤其是在“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之后,舟山成为大力发展海洋经济文化、建设21 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战略支点。近代西方人眼中的舟山异国形象转变机制折射的是16 世纪至19 世纪的东西方社会进步的更迭,是国家实力强盛的交替。东方的异国形象不仅仅投射了西方塑造者的想象和欲望,而且还影响着被塑造者的自我认同,现代中国正是从西方的他者形象中完成自我的身份认同和自我构建。在当今世界区域化发展的趋势下,研究舟山这一异国岛屿形象在西方人文本中的生成机制,是对“中国形象”研究的丰富和对中国不同区域文明特殊性的展现,也是舟山本土文化在全球化背景下认识自己、突出自我的重要途径。这不仅有助于我们对西方价值观的进一步认识,也督促我们对自身进行反思,进行国民性批判,建立现代性文化自觉,从而建立文化自信,实现文化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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