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婷,陆为民
(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江苏 南京 210029)
慢性胃脘痛的病位以胃为主,包含十二指肠、胆囊,常见于慢性胃炎[1],胃溃疡,十二指肠的炎症、溃疡,胆结石及胃黏膜脱垂等。围绝经期是指女性绝经前后的一个过渡时期,此时大多数女性已历经怀孕、生产和哺乳,卵巢功能从旺盛状态逐步衰退到完全消失。通常认为围绝经期从41岁起,历时可达15~20年[2]。研究发现,围绝经期慢性胃脘痛的发病率逐年上升,可能是由于卵巢功能逐步衰退,雌激素水平下降或波动,雌激素受体减少[3],加上心理、社会等因素共同造成的。围绝经期胃脘痛的病情反复,患者常多方求治,但疗效欠佳。
国医大师徐景藩在长期的临床诊疗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4],对围绝经期慢性胃脘痛的辨证、用药见解独到,据证调治,疗效颇佳。现将其诊治围绝经期慢性胃脘痛的经验择要介绍,以飨读者。
《沈氏尊生书》根据五行理论将本病的病机概括为肝木克土,邪干胃脘。“惟肝气相乘为尤甚,以木性暴,且正克也。”发病常以情志焦虑、忿怒、善郁、易躁为诱因,且症状的发作或加重与情志失调密切相关。女子以血为本,以肝为先天,肝藏血,血旺则经调。肝为刚脏,喜条达而恶抑郁[5],与春气相生,藏血,主疏泄,体阴而用阳,调畅气机。若情志失和,郁怒忧思,肝木抑郁或升发太过,疏泄失司,乘脾克胃,致脾运失健,胃降失司,中焦气机阻滞,不通则痛。诚如叶天士所言“肝为起病之源,胃为传病之所”。
肝气犯胃症见胃脘痞胀、隐痛,善太息,痛可连及胁、背,或兼胸闷不舒,嗳气频作,得嗳则舒,嗳气不遂则脘痛、痞胀更甚,苔薄白,脉弦。腹诊特点是胃脘部压痛不甚,常无固定痛点。病机以肝胃气滞为主,治以疏肝和胃、理气止痛。代表方是柴胡疏肝散,柴胡入肝胆二经,主升散,主疏肝,主心腹肠胃结气,为“肠胃之要药”。但柴胡升散太过易耗肝血,劫肝阴,需配伍酸甘之品养肝敛阴,如白芍、甘草相配,寓芍药甘草汤之意,酸甘养阴。白芍味苦微酸,微苦能补阴,略酸能收敛,张山雷谓之能“收敛耗散之阴气,摄纳而涵藏之……实是肝胆气浮、恣肆横逆必需之品”。对围绝经期慢性胃脘痛者,如证属肝胃不和而无湿阻之患,可重用白芍[6],以柔肝敛阴、缓急定痛。如疼痛部位以剑突下为主,口不干苦,苔薄白者,徐景藩疏肝和胃常用苏梗而不选柴胡,乃因“柴胡走两边,苏梗走中间”[7]。苏梗一味,善疏肝和胃、宽胸利膈,《药品化义》谓其“能使郁滞上下宣行……其性微温,比枳壳尤缓”。疼痛部位不同,用药也当有所差异,临证当细细分辨。且临证处方常加入生麦芽、甘草、大枣,取甘麦大枣汤[8]之意,养心安神、补脾和中。麦芽甘平,入脾胃二经,能开胃气而助肝木疏泄。《本草求源》云:“凡怫郁致成膨膈等症,(麦芽)用之甚妙。”
在疏肝和胃基础上,徐景藩还重视解郁之品的运用,常酌加合欢皮、合欢花、郁金、百合、绿萼梅等。对兼有胃气失降、嗳气频作者,予沉香曲、刀豆壳、莱菔子等顺气降逆,呃逆连连不休,加代赭石重镇降逆止呃;若兼见嗳气不遂,痞胀痛甚者,予桔梗、枳壳配伍,一升一降,上行下达,使气机条畅,气顺胀消。
据临床观察,围绝经期慢性胃脘痛者时常兼有胆病。胆属甲木,胃为戊土,胆胃木土相关,且足少阳胆经与足阳明胃经,均起于头面而下行至足,经气由上至下循行,胆胃之气亦顺降下行。
胆为中正之官,内藏胆液。饮食入胃,胆液在肝气疏泄作用下排入肠中,助脾胃消磨水谷。若胆腑有病,胆气顺降下行受阻,逆行犯胃,胃气失和,土壅木郁,故见胃脘疼痛,胆液入胃,故见口中泛苦。诚如《灵枢·四时气篇》云:“邪在胆,逆在胃,胆液泄则口苦,胃气逆则呕苦。”[9]若素有胃病,胃热可移于胆,影响胆腑通降、疏泄,胆液排泄受阻,日久浓缩形成结石,若胆液排泄不循常道而泛溢肌肤,则可见身目黄染、小便色黄等。故胆胃生理上以降为顺,以通为和,病理上互为因果,相互影响。
胆胃郁热证可见胃脘及右胁部疼痛灼热,得凉则舒,口苦咽干,甚则呕吐黄色苦液,纳谷不香,小便色黄,大便干结,舌质红,苔黄腻,脉滑数或弦数。病位属胃,与胆相关。病机为胆胃郁热、和降失司。热者火之渐,火性炎上,灼伤胃络,气机顺降受阻,清·黄坤载曾谓:“肝气宜升,胆火宜降。然非脾气之上行,则肝气不升,非胃气之下行,则胆火不降。”因而治疗应遵循胆胃兼顾,清化、和降并用的原则。代表方为连朴饮、化肝煎、黄连温胆汤等。清化,是指清化胆胃郁热之邪。郁热得清则胆胃之气自和,顺降下行有序。热非寒不能清,非苦不能下,药选苦寒之品,直折其火,使热邪下行从二便分消,如黄连、栀子、茵陈、金钱草、薏苡仁、车前子、芦根。郁热重者,酌添2~6 g大黄,配合栀子,寓《金匮要略》栀子大黄汤之意[10],清上泻下,导热下行。胆胃二气同气相求,胆随胃降,取微辛微苦之品,如香附、枳壳、陈皮、桔梗。辛者,能利少阳气机,助胆液恢复正常疏泄功能,并可予郁金、川楝子、刀豆壳等以增利胆之力,胆利则胃自和,胃气和降,从而改善胆汁反流。
本病常伴随胆囊炎、胆石症的反复发作,更有患者历经胆囊手术,胆囊功能不全或丧失,胃、十二指肠蠕动紊乱、幽门开合不全,胆液由十二指肠反流入胃,胆热逆于胃中,损伤胃黏膜,若原有胃病,则可加重气滞、湿热等病理因素,尤增其疾。故可嘱患者卧位时,头位上抬15~30°[11]。恰当的卧位,结合药物治疗,不仅能改善胆汁反流的症状,还能防止胃黏膜进一步损伤。
脾胃同居中焦,互为表里,共司饮食物、水谷的受纳、运化。胃气主降,主受纳,脾气主升,主运化,胃之受纳腐熟,赖脾之运化升清,脾之升清运化,亦赖胃之通降下行,是故胃病常牵连于脾,脾病亦常累及于胃。围绝经期女性患胃病经久,疼痛屡发,胃气易损,日久必将影响脾之运化、升清。脾气不升,运化失职,气血生化乏源,胃失所养,必将加重胃痛,使之病愈更难。肝主疏泄,调畅一身气机,脾胃者,气机升降之枢纽[12]。肝、脾胃木土相关,木赖土荣,土赖木达,土荣木旺。如叶天士所言:“木能疏土而脾滞以行。”肝气条达,脾胃之气的升降出入平衡有序,则水谷精微产生源源不竭,转输运化绵绵不断。围绝经期慢性胃脘痛的病机以肝胃不和为基础,脾失健运为中心,一方面,若肝气疏泄太过,横逆克脾,“木旺乘土”;另一方面,若肝气疏泄不及,气机阻滞,“木郁土壅”。
肝胃不和、脾失健运证可见食后胃脘痞胀,多食尤甚,纳呆,不知饥,神倦乏力,大便干稀不调等。治疗应遵循“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的原则,调肝、和胃、健脾并重,疏肝不忘和胃,健脾不离调肝,肝脾胃同治[13],代表方为香砂六君子汤。不同于建中汤证[14]温中补虚法,治疗本病时,即使见神倦乏力、面色不华、大便易溏、脉细等脾虚证表现,不宜予黄芪、炒白术、人参之类单纯温中补气,尤恐滞气碍运。临证见不少患者进黄芪、白术后脘胀更甚,提示“脾健不在补而贵在运。”徐景藩健脾常予党参、太子参、怀山药、茯苓等平补中土,同时配伍木香、炒枳壳、香附等理气调胃,而不用甘温之品,“甘温而润,恐有滞气。”挟湿者,以陈皮、半夏化湿和胃,藿香醒脾胃,化湿浊,防风胜湿止泻。食滞胃脘者,予炒麦芽、鸡内金、陈皮、神曲等健脾胃、消积滞。
通过通、运、补三法运用,使补中有消、有运、有化,补与通相配、与运相合,补而不滞,共奏调肝理脾、健脾和胃、土荣木旺之功。
随着科学知识的普及、医疗的进步,传统的生物医学模式已经逐渐被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15]所取代。围绝经期慢性胃脘痛的发病与心理、情绪因素密切相关,故而精神、心理上的防治尤为重要。即在药物治疗的同时配合适当的心理疏导以调畅情志、怡情悦性。“移情”是指转移情感、兴趣和思维结构等。“易性”是指改变自己的性格,戒躁怒、去忧郁,保持心情舒畅、性情平和,维护肝脏疏泄有节、气机调达,防疾病反复。平素还应重视生活调摄,饮食有节,适量运动。不宜饥饱无度,饮食偏嗜,应禁烟酒,忌浓茶,少食肥甘厚味之品;食宜温凉软烂,细嚼慢咽,五味适度,合理膳食。对于雌激素水平过低的女性,饮食中可适当添加大豆,补充异黄酮[17]。鼓励患者扩大交际圈,增进社会交往,通过相互交流经验,宣泄情绪,提高患者的心理功能和社会功能[18]。
吴某,女,50岁,教师。2016年9月2日初诊。
主诉:上腹隐痛间作5年,再发2个月。
病史:患者5年前因情绪不畅出现上腹隐痛,经多院诊治,病情反复。近2个月来患者脘痛又作,空腹、食后皆痛,痛位于心下及偏左之处,不时发作,伴痞塞感,嗳气则舒,嗳气不遂则加重,纳谷不香,大便稀溏,每日1~2次。末次月经:2016年6月21日,量少,色暗淡,经期感到烘热、心烦。2016年8月26日胃镜检查提示:中度慢性萎缩性胃炎伴低级别上皮内瘤变,灶性浅表糜烂。幽门螺杆菌(-)。患者精神紧张,有恐惧心理。诊查:腹平软,上脘偏左按之隐痛,肝脾肋下扪及肿大,舌暗红,苔薄白,脉小弦。临床分析:患者平素烦劳易郁,精神紧张,肝失条达,横逆犯胃,肝胃气滞,久病入络,治以疏肝和胃,佐以化瘀。处方:炒白芍、生麦芽、炒莱菔英各15 g,苏梗、制香附、炒枳壳、鸡内金、佛手、赤芍、绿萼梅各10 g,陈皮、川芎、五灵脂(包)各6 g,炙甘草5 g。每日1剂,分煎2次,早晚饭后口服。并向患者详细解释萎缩性胃炎与胃癌的关系,嘱其调整心态,抛弃恐惧心理。
2016年9月9日二诊。服药7剂,诉上腹隐痛未再发作,痞塞感减轻,夜间偶有汗出,舌微红,苔薄白,大便较前转实。患者处于围绝经期,有胃阴亏虚之象,治以养胃调冲。处方:百合30 g,茯苓、炒白芍、麦冬、莱菔英、石见穿各15 g,苏梗、制香附、炒枳壳、鸡内金、佛手、绿萼梅、小胡麻、丝瓜络各10 g,陈皮6 g,炙甘草5 g。上方再服半个月,诸症皆平,此后以原方加减巩固半年,随访诸症未发,复查胃镜示:轻度慢性萎缩性胃炎。
按 《临证指南医案》云:“肝为起病之源,胃为传病之所。”患者适处围绝经期,加之工作紧张,情志失和,肝失疏泄,横逆犯胃,发为脘痛,日久入络,病情反复,难以速愈。故初诊以疏肝和胃为主,佐以行气化瘀,使气血流通,通则不痛。《黄帝内经》云:“年过四十,阴气自半。”患者素体胃阴不足,兼肝胃气滞日久,气郁化热,胃阴更伤,故夜间偶有汗出,舌微红。二诊以后,疼痛改善,治以健脾养胃理气而愈。此外,配合心理疏导,消除患者恐惧情绪,使其心绪平和,以利于本病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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