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的白血病患者

□左彩凤 邵鹏丽

病房的同事打来电话，很焦虑又无奈地说：“有一位白血病患者近两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动，全身检查没有发现什么相关的阳性结果，其他科室也都会诊过。目前推测可能与心理因素有关，请你们来会诊，看看是不是精神心理方面的疾病？”

接到这个电话，我的心情颇为沉重，觉得很有压力。单单从白血病这个疾病来说，它带来的精神压力就不可小觑，这是一场关于生存和死亡的战斗！面对白血病，人的生命真的是孱弱的，我们的意志力面临着巨大考验！

稍稍假设一下，如果患病的是我，我是否能够坦然面对疾病、抱有必胜的信念并持之以恒地为之战斗呢？我觉得答案是否定的，我很有可能就是一名逃兵，在白血病面前表现得不堪一击，甚至绝望乃至崩溃。

我自己都无法面对这个疾病，又如何去帮助这位患者呢？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感受应该也是这位患者的感受。现实的残酷带给她巨大的痛苦，所以，她选择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动，保持缄默状态，这样好像就可以不需面对这个残酷而痛苦的现实了。

理解了这一点后，我的心好痛，这位患者现在该是多么的恐惧、无力和无助！她需要我们周围人的理解、陪伴和支持，以获得勇气和力量，才可能坚持走完以后的人生旅途！放下心理门诊的工作，我决定去一趟病房，亲自和患者接触一下，以尽我的绵薄之力。

病房里的空气有些憋闷，也许是为了避免患者体弱感冒而关门闭窗的缘故吧。患者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年轻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口唇上覆盖着白色的纱布，呼吸节奏挺规律的，略深而急促，我猜测可能是处于睡眠状态。

我轻轻拉起患者的左手并上下左右轻轻晃动，判断她的意识是否清醒。随着我的触碰，患者的呼吸变浅变慢，左手由松弛无力状态变成略用力去对抗我的晃动。这些表明患者刚刚是在睡眠状态，现在清醒了。但是，她还是拒绝睁眼，对我的问题也毫无回应。

患者的姐姐在陪床，我向患者的姐姐询问事情经过。姐姐将纱布取下，遍布整个口唇的厚厚的血痂触目惊心，我倒吸一口冷气！那该多疼啊，患者怎么吃、喝、说话啊？而且，姐姐补充说，整个口腔里面都长满了这种溃疡和血痂！那么，患者的整个消化道、呼吸道会不会都长满了这种溃疡和血痂呢？我无法想象患者所遭受的痛苦。

姐姐说：“因为家人都比较忙，3天前给妹妹请了一个护工来照顾她。那一天妹妹看上去特别兴奋，吃饭的时候，妹妹手舞足蹈地说着‘你们吃，我不饿，我好开心。’可是，要不是你提醒，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她口腔溃疡那么严重，怎么吃得下去？她哪里是不饿，她那样说话就是不想让我担心和心塞嘛。想到这些就心疼她，她得了那么重的病，遭了那么多的罪，还要照顾我的心情。”姐姐说着说着，就变得泣不成声。

根据姐姐提供的信息，我推测：“你的妹妹看上去很善解人意的，是不是平时也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啊？这次生病卧床，她会不会觉得给你们添了大麻烦？那么，她一定是非常内疚的！”姐姐立刻接过话，痛心地说：“她就是这样的人！她是妇产科医生，现在还是独身，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回家向来是报喜不报忧。有什么烦恼从来不对我们讲的。你说，都是一家人，就应该互相照顾，是不是？”

姐姐转向患者，一边轻轻抚摸着患者的右肩，一边劝说道：“妹妹，你有事就和家人说，好不好？别和家人见外，行不行！这样你才能快点好起来，家人也都盼着你快点好起来。你要是不喜欢护工来照顾你，我们也可以请假来照顾你的。这个时候就是需要家人的时候，你听见姐姐的话了吗？”患者的眼睑出现了轻微眨动，眼角有些湿润。

我继续询问：“一个人住公寓？没有男友、女友吗？没有结婚吗？”姐姐摇头。我体验着患者内心的感受并试着把它表达出来：“你妹妹和你们家人不说烦心事，也没有其他的朋友说，那会很孤独、无助、压抑的。尤其是患上白血病，她是一名医生，多多少少会懂得这个疾病的严重性，我们就不需要否认了。那么，她的精神压力一定是非常非常大，她该是多么恐惧、无助，甚至是绝望啊！”我感觉到，患者的左手在我手心里动了动，似乎在给我某种回应。

姐姐哭得更伤心了。我稍稍停顿了一下，试着跟患者直接交流：“我感受到了你的左手在动，我猜测你在给我传递某种信息，也许你在告诉我你可以听得到我讲话了。”患者的左手在我手心里又动了动。

我有了一些信心，继续推心置腹地跟她交谈：“听了你姐姐告诉我的信息，我觉得你是一个独立、要强、有力量的人。但是，这次的麻烦实在是太大了。在这场战斗中，你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量，仍然不能打败它，加上你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估计你也不会求助，所以，你只能让自己进入这样的一个沉睡的状态。”患者的左手活动力量加大了，眼睑抖动也更明显。

我很心疼这个坚强的女子，很想去抱抱她，抚慰那个在坚强背后脆弱的、恐惧的小女孩！“我相信，如果可以，你一定会自己去处理所有遇到的麻烦的，而不打扰任何人。只是有些困难真的不是一个人能够独自面对的，这会让我们看到自己不是全能的，会觉得很哀伤、无力的，也会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那么，这样的时刻也是需要我们一起努力去面对的，你说对吗？如果你允许我们的陪伴，你可以握握我的手告诉我。”

患者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也稍稍用力握住她的手，并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背，真诚地感谢她：“谢谢你的允许！以后，让我们一起努力！”

停顿了一下，我尝试用暗示的方式引导她睁开眼睛：“你作出了新的选择，内心里会有越来越多的力量，你可以感受一下……我邀请你把这些力量转移到眼睛上……对……你可以感受到你的眼皮越来越有力量（等待中，她的眼皮抖动得越来越明显）……你可以试着把眼睛睁开一点点，适应一下周围的光亮……（她的上下眼睑之间露出一个窄窄的缝隙，我能感受到她已经用了很大的力量）……我感受到了你的努力。同时，如果你觉得还没有准备好，我们可以再等等。”

患者似乎松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并再一次用力握握我的手，我也握手回应鼓励她：“现在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就能睁开眼睛了，就可以交流了，我等着你！”她握一下我的手，然后松开。我带着一些释然离开了病房。

次日，病房医生反馈：患者已经睁眼、吃饭，正常交流了。

作者后记：在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的内心还是很沉重的。面对白血病这类恶性疾病，我们往往会感受到非常强烈的无力感、无助感、无能感，这种感觉就像陷在泥沼中，挣扎不动，伴随着恐惧和绝望，眼睁睁地看着死亡一点点降临。

好在我们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社会支持系统的作用在此刻此时显得尤为重要。亲人的理解、陪伴和支持如同涓涓细流温暖、融化了患者冰冻的心灵，让患者有勇气、有力量走完这一程。我们不能打败疾病，但是，我们可以笑对疾病、笑对人生！我们不能决定人生的长度，但我们可以确定人生的厚度、人生的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