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鞋子

沈习武

小韦家旁边有一座大房子，房子里有一座雕像——一个穿着棉衣的中年人摔倒在地，两只脚跷着，左脚光溜溜的，右脚穿着一只金鞋子。金鞋子快要从右脚上掉下来了，脚心和脚跟已经离开了鞋子。透过鞋面和鞋帮上花纹的空隙，能看到前脚掌已经不挨着鞋底了。只有大脚趾骨和小脚趾骨的外侧，有很少一点贴着鞋子。这只金鞋子，好像只要轻轻一脱，就能从右脚上拿下来似的。这金鞋子，估计是用金线编成的，鞋帮上绣了许多金鸟，看上去非常精美。早有专家鉴定过了，这金鞋子，是纯金的。

每天早晨，看守雕像的胡子都白了的老爷爷从里面把房门打开，门外早已排成长队的慕名而来的外地人，一个一个走进门内，使出浑身解数去脱雕像上的金鞋子——谁要是能把金鞋子脱下来，金鞋子就归谁。可是，尽管这些外地人费尽心机，使出了吃奶的劲，金鞋子也纹丝不动。等到下午，外地人散去后，老爷爷从里面把门反锁上。第二天，老爷爷按时开门，迎接又一批期望能够幸运脱下金鞋子的外地人。可是一天一天过去了，没有一个外地人把看上去很容易脱的金鞋子脱下来。

外地人少的时候，小韦常到大房子里玩，见老爷爷一言不发地坐在雕像旁，问：“老爷爷，你是看雕像的吗？”

“嗯。”老爷爷面无表情。

“老爷爷，你家在哪？”

老爷爷不说话。

“老爷爷，这雕像是你雕的吗？”

老爷爷不说话。

“老爷爷，你怎么不说话？”

老爷爷不说话。

小韦觉得很没趣，就离开了。

小韦问爷爷：“爷爷，看雕像的老爷爷是我们镇子里的人吗？”

“不是。”

“他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

“那雕像是他雕的吗？”

“不知道，他刚来的时候就带着那个雕像。”

“那时，雕像上就有金鞋子吗？”

“是的。那时，他还是个小伙子，我还是个孩子。他把雕像放在镇子的一头，对镇子里的人说：‘谁要是能把雕像上的金鞋子脱下来，谁就可以拿走。当时，镇子里的人都以为他疯了，说疯话。可是，他很认真地告诉大家，他没有说疯话，他是认真的。镇子里的行家鉴定了一下，金鞋子确实是纯金的。于是镇子里的人一下子全围了过来，大家轮番上阵，想方设法要把金鞋子脱下来，可是没有一个人成功。大家怀着侥幸心理，不停地尝试，没有一次成功。渐渐地，大家也就不再白费力气。可是这个消息传开了，外地人争着来了。于是，我们本来很冷清的小镇变得热闹起来，大家的生意也好了起来。为了留住他，镇里给他盖了大房子，让他把雕像搬到房里。外地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谁也没能把金鞋子脱下来。这些人回去后，又把这个消息传给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人不断地到我们镇子里来，我们这儿的生意才越来越好……”说起金鞋子，爷爷的话多起来。

“没有谁来看望过那位老爷爷吗？”

“没有。他一直是一个人。他带着雕像来了，我们生意好了，大家对他心存感激。见他模样俊俏，当时有人想给他提亲，可他拒绝了。后来，又有人要给他提亲，他也都拒绝了。他哪里都不去，也很少与别人说话，整天就守着那个雕像。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带着雕像来这里，为什么要让大家脱雕像上的金鞋子。”

“真是一个怪人啊！”

没有外地人时，小韦又去大房子里，留心观察了一下老爷爷。可是老爷爷只是随意地瞟了小韦一眼，并没有理睬小韦。小韦觉得有些尴尬，装出也是来脱金鞋子的样子，来到雕像前。

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带小韦来脱过金鞋子，说是让小韦碰碰运气。小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没脱下来。后来长大了一些，小韦自己也来过几次，还是没能脱下来。渐渐地，小韦对脱金鞋子也就没了兴趣。

小韦去脱金鞋子，没脱下来。小韦装出想办法的样子，摸了摸金鞋子，摸了摸雕像的右脚，又摸了摸雕像的左脚。小韦惊异地发现，雕像的右脚比左脚要热一点。小韦很不解，又分别摸了一下两只脚，比较了一下，穿鞋子的右脚确实要比左脚热一点。

小韦诧异万分：“老爷爷，雕像的右脚怎么比左脚热？”

本来一副见多不怪、心不在焉的样子的老爷爷，好像在熟睡中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猛然一惊：“右脚穿鞋，左脚光着在厚厚的积雪里跑，右脚当然要比左脚热了。”

“这是雕像啊，不应该有的热、有的凉啊！”

老爷爷又不说话了。

小韦很好奇，把雕像全身仔细摸了一遍，又有了新的发现——雕像腰部露出一点皮肤的地方、衣领里的皮肤，和右脚一样，也比光着的左脚要热一点。

“难道雕像是活的？”小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看了一下老爷爷。

老爷爷眯着眼，睡着一般。

小韦手指上蘸了一点唾沫，伸到雕像的鼻子下，没有感觉。小韦不安地把耳朵贴到雕像的胸口，没有心跳声，却有一阵阵细微的鸟的歌声传了出来。小韦仔细听了一会儿，听清楚了，那鸟的歌声不是从雕像的胸口传出来的，而是从金鞋子里传出来的。小韦把耳朵又贴到金鞋子上，没错，鸟的歌声就是从金鞋子里传出来的。那歌声，时而清脆时而沙哑，时而缠绵时而激昂，时而缥缈时而清晰……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老爺爷，鞋子里有鸟叫声！”小韦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

老爷爷睁开眼，看了一下小韦，没说话，那目光里像有点点星光在闪烁着。

小韦又听了一会儿，满怀惊喜地回家了。

小韦把新发现告诉爸爸。

“那雕像可能有的地方吸热效果好些有的差些，温度才有些变化。鞋子里怎么会发出鸟叫声？可能是外面的鸟叫声吧。就是真有鸟叫声又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把金鞋子脱下来。”做了一天生意很累了的爸爸，对小韦的发现根本不热心。

小韦又告诉爷爷，正在算账的爷爷也没多大兴趣，“我以前好像也听到过鞋子里有鸟叫声，有什么用呢？即使鞋子是个宝贝，你又脱不下来，又不是咱们的。”

小韦又来到大房子里，听了一会鞋子里的鸟叫声，又分别摸了一下两只脚，“老爷爷，要是把左脚也穿上鞋，那应该和右脚一样热了？”

“那当然。”

小韦觉得老爷爷的眼里有亮光突然闪了一下。

小韦回到家里，把爸爸的一只运动鞋拿来，穿在雕像的左脚上。过了一会儿，小韦拿下运动鞋，试了一下左脚，果然变热了。

小韦吃惊极了，心里不住地嘀咕：难道雕像真的是活的吗？要是活的，光着脚一定会冻坏的。在小韦的想象中，一个人，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脚光着，在雪地中哆哆嗦嗦地走着。

“老爷爷，雕像的另一只鞋子，也是金鞋子吧？”

老爷爷没说话，看表情显得很激动。

“那一只鞋子哪去了呢？”

老爷爷还是没说话。

“我要给这雕像做一只一模一样的鞋子，好吗？”小韦看着老爷爷。

老爷爷还是没说话，不过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呼吸都好像变得急促了。

“你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想到雕像刚才一只脚穿着金鞋子，一只脚穿着爸爸的运动鞋，显得不伦不类，小韦想给雕像做一只一模一样的鞋子。

小韦回到家里，找来金色的纸做了一只纸鞋子，回来试了一下发现大了。小韦又把鞋子改小一些，试了一下发现又小了。小韦量了一下尺寸，反复做了好几次，终于做好了一只尺寸合适的纸鞋子。

小韦把纸鞋子穿在雕像的左脚上，端详了一下，又把两只鞋子比较了一下，“老爷爷，我做得像吗？”

“像。”

“可惜是纸的，没法编出金鞋子上的鸟和花纹。我要是有跟金鞋子一样的金色的线，就能编出跟金鞋子一样的鞋子。”在小韦的想象中，在雪地里，雕像穿着两只看上去一样的鞋子。

“我有线。”老爷爷早有准备一般，从口袋里掏出金色的線。这些金色的线，细细的、亮闪闪的。要不是仔细看，小韦还以为是金子做成的金线呢。

小韦把爸爸的那只运动鞋穿到雕像的左脚上，拿着金色的线和纸鞋回家了。做纸鞋时，只要量好尺寸，剪剪折折，用胶水粘上就行了。可是用金色的线编成鞋，小韦不会编。小韦拿着金色的线回到大房子里，盯着金鞋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明白怎么编，“老爷爷，这鞋底怎么编，你会吗？”

“我会。”老爷爷拿过金色的线，手把手教会了小韦。

“老爷爷，你的手好巧啊，这么难编的鞋底你也能编出来。”

老爷爷目光里好像有一股春风溢出。

“老爷爷，你什么时候学会编的啊？”

“来到这之后，我自己琢磨，学会的。”

编鞋帮时，小韦又不会了，老爷爷又教他。编鞋上的鸟和花纹时，小韦不会了，也是老爷爷教的。几天后，小韦编好了，可是比雕像上的鞋子丑多了。小韦自己看了都不顺眼，给拆了，“我一定要编一只和金鞋子一模一样的鞋子。两只鞋子要是不一样，多难看！”

不久，小韦又编好了，穿在雕像光着的左脚上，“老爷爷，你看这只鞋子怎么样？”

“不错，比上次的好。”老爷爷不再像以前那样面无表情，有了活力，好像年轻了许多。

“我一定能编出和金鞋子一模一样的鞋子。”在小韦的想象中，雕像穿着两只一模一样的鞋子，在风雪中不急不忙地走着。风雪中，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鞋子，就像刚刚升起的两个小小的太阳。

小韦把编好的鞋子又拆了，重新编。编了拆，拆了编，编了又拆，拆了又编……不知编了多少次，拆了多少次，小韦还是很有耐心地编着。“要是编出一模一样的新鞋子，是不是像金鞋子一样，也能传出鸟的歌声呢？”小韦常入神地想。这么一想，小韦更有劲头了，即使拆了一遍又一遍，也一点不觉得厌烦。相反，越编，小韦莫名地觉得越兴奋。

又一拨外地人离开后，小韦把编好的鞋子穿到了雕像的左脚上。新编的鞋子，看上去和金鞋子没有两样。只是，新鞋子是用金色的线编成的，显得有些软。“要是用金色的胶水，把新鞋子涂一遍，晾干，就跟金鞋子一样了。”小韦把新鞋子放在金鞋子旁边，反复对比。

“我有胶水。”老爷爷那曾经暗淡的目光里，好像有金色的光芒射出。顿时，那目光仿佛变得亮闪闪的、金灿灿的。

新鞋子涂上胶水，晾干，拿在金鞋子旁边，几乎分辨不出哪只是用金线做的，哪只是用金色的线做的。小韦欢天喜地地把新鞋子穿到了雕像的左脚上，满意地看着。

一阵奇异的光芒闪过，雕像呻吟了一声，身体动了一下，右脚上那只金鞋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雕像在不停地变化着……

小韦吓了一跳，慌忙躲到老爷爷身后，惊恐地看着雕像。

“别怕孩子，他是一个小裁缝，本来就是一个人啊！”老爷爷搂住小韦的肩膀，轻轻地颤抖着，泪水“扑嗒扑嗒”往下掉。

不久，雕像，哦不，一个穿着棉衣的中年人呻吟着爬了起来，看着老爷爷和小韦吃惊得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才不相信自己眼睛一般问：“国王，是你吗？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这是哪里？”

“是我。话说来很长啊——小裁缝，你先告诉小韦，以前的事吧！”

小裁缝面露愧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有一个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人与人之间很冷漠，大家只关心自己，不关心别人。后来，有一群强盗闯入这个国家，很容易就把这个国家的人打败，占领了这个国家。他们驱逐了这个国家的国王，压迫这个国家的人民。他们听说有一个大巫，有一双奇妙的金鞋子，鞋子里能传出各种鸟的歌声。他们很想得到金鞋子，又不敢冒犯大巫，就胁迫小裁缝去偷金鞋子。小裁缝不得不去，又怕偷鞋子被大巫发现，就用金色的线做了一双和金鞋子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鞋子，穿在脚上。小裁缝借参观大巫收藏的鞋子的机会，偷偷把脚上的鞋子和金鞋子互换了一下。小裁缝没想到，他的诡计被大巫识破了。逃跑时，一只金鞋子跑掉了的小裁缝摔在地上，被大巫变成一座雕像。那个小裁缝就是我，后面的，我就不知道了。”

“后面的，我来说吧！”老爷爷接着说，“我得到消息来到王国。获得大巫的允许，我把雕像带离王国。接着，大巫让王国沉入地下，并施了咒语：‘要想让王国重新回到原处，除非有谁能把雕像上的鞋子脱下，或者给雕像的另一只脚穿上看上去一样的鞋子。谁要是泄露了机密，王国将永远沉在地下。我就带着雕像来到这个镇子，等得胡子都白了，终于遇到了小韦啊！”

“现在，你们的王国回到原处了吗？”

“是的，刚才我已经感受到了，应该回到原处了。”

“在哪呢？”

“从这儿就能到达。”国王拉开大房子内一扇小小的门，一个山洞出现在小韦面前，山洞的尽头隐隐有亮光，“谢谢，我们要回去赶走那些强盗了。”

“你们能赶走吗？”

“当然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国王面有愧色，“这只金鞋子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国王把金鞋子送给了小韦。

“这不是大巫的金鞋子吗？”

“大巫把小裁缝变成雕像后，他就没打算再要回金鞋子了。”

“谢谢。”

“这只金线编成的鞋子送给我好吗？”小裁缝脱下脚上的金线编成的鞋子。

“好的。”

“再见。”国王和光着脚的小裁缝进了山洞，从里面拉上了小门。他们那欢快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看守大房子的老爷爷和雕像都不见了，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各种猜测四起。“雕像没了，那些外地人还会来吗？我们的生意还会好吗？”镇子里的人非常着急。

后来大房子毁了，里面小门也被砸坏了。那门后的山洞不见了，好像根本没有山洞出现过一般。

小韦把金鞋子藏在柜子里，连家里人都没有告诉。家里没人时，小韦常把金鞋子拿在耳边，那各种鸟的歌声让小韦听得入迷。“少了一只金鞋子，大巫留着另一只金鞋子干什么用呢？”有时，小韦忍不住想。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