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寄寒
马家姆姆
马家姆姆比我妈大七八岁,一直以老大姐自居。爸爸失业后,我妈第一次去上海当保姆,在荐头店里认识了马家姆姆。妈刚到荐头店,人头不熟,一身土气,不受来寻找保姆的东家青睐。有一次,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走进店门,妈朝她一笑,她便对妈说:“你去我家做保姆好哦?”妈立刻说:“好啊!好啊!”立刻被一个待雇的保姆边阻拦边说:“我等了半个月没等到,你才来,没有这么容易!”妈被两个女人拉住。忽然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站出来打抱不平:“为什么不让?你等半个月,我等一个月,我让你,你为什么不让她?”那女人只好乖乖地松开妈妈的手,让那个时髦女人牵走。从此,妈和马家姆姆交上了朋友。原来马家姆姆是同乡,她在上海滩混的日子长,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妈和马家姆姆甚为投缘,经常往来,成了好姐妹。
马家姆姆早年守寡,她有一个儿子,在上海南货店工作;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陪伴她身边。她家有三间平屋,后门有一大片菜地。她和女儿种植蔬菜,饲养家禽,每天上街卖蔬菜、鸡蛋、鸭蛋,日子过得安稳。马家姆姆生性豁达,喜欢广交朋友,从平民百姓到乡绅、师爷、警官,经常在家设家宴,接待四方宾客,白天搓麻将,晚上喝酒聊天。遇到家宴,马家姆姆就把妈叫去相帮。妈乐意在马家忙前忙后。
那年我十岁,冬日的黄昏,我和邻里的小伙伴玩累了,回到家不见妈的影踪,我便熟门熟路地去马家姆姆家。一进门,我便问马家姆姆:“我妈在你家?”马家姆姆笑着说:“你是来找你妈?”我忙说:“真的!真的!”马家姆姆一把将我拉进灶屋间,她用一只汤盏,盛了一碗饭,舀了几匙肉汤,夹了一块红烧肉,对我说:“来吧!拿去吃吧!”我狼吞虎咽地吃光。马家姆姆笑着问:“还找你妈?”我边走边笑着说:“不找了!不找了!”
有一天黄昏,我家来了贵客,我立刻一溜小跑到了马家姆姆家。马家姆姆劈头就问:“找你妈?”我嗫嚅地说:“真的!真的!”马家姆姆笑着说:“上次也说真的,我还信?”我忙说:“乡下大舅来了!”马家姆姆说:“信归信,吃归吃。”她照旧盛了一碗白饭,舀了几匙肉汤,夹了一块咸肉。我呼噜呼噜吃光,对着里屋喊:“妈,乡下大舅来了!”便一溜烟回家。
夏天的傍晚,满天的繁星,妈妈去马家姆姆家的小园里纳凉,我和鄰里的小伙伴玩腻了,便去马家姆姆家找妈妈。一踏进马家姆姆家的小园,就看到妈妈和马家姆姆边喝茶边聊天。马家姆姆看见我,便向马姐使了个眼色。马姐立刻踅进后园,不多一会拿了一个洗净的黄金瓜,放在手心,一拍两半,递给我。我把半个给马姐,马姐又给我妈。
吃罢黄金瓜,躺在一条长凳上,一边仰天数天上的星星,一边听妈和马家姆姆说悄悄话。我竖起小耳朵,忽然听到“老三” 二字。老三是哥的小名,他刚从南京失业回家没有工作。马家姆姆对妈说:“我认识一个陈师爷,他人头熟,要不请他到警察局里去走走、问问,谋个工作。”
笫二天傍晚,马家姆姆迈着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地走到我家,附在妈耳朵上说:“陈师爷给老三在警察局谋了一个贴写,工资不高,混饱肚皮可以。”妈千恩万谢,还假客气地说:“明天请你吃饭!”马家姆姆直率地说:“你拿什么请我?等老三发了工资请我!”妈忙说:“一定请!一定请!”
妈去上海打工了。星期日的下午,哥去局里开会,我一个人在家。不多一会儿,马姐带了她的男友,请照相馆的戴师傅拍照。戴师傅向我借了一条长凳,让他们坐在园中。戴师傅钻在斗篷里的镜头前指挥,一会儿说:“靠拢一点!”一会儿说:“笑一笑!”忽然马姐边向我招手边说:“过来!过来!”我走到他们跟前,立刻被马姐一把拉到他们中间。我忙说:“我的头发长得像野草哩!”马姐说:“看不出的!戴师傅,拍!”“咔嚓” 一声,把我和他们永远定格在一张黑白照片里。
又一个夏日的下午,我在家门口的河道里拿着门板学游泳,妈喊我:“你看!谁来了!”我回头一看,正是马家姆姆的儿子!我忙叫:“马哥!”他说:“你会游泳?”我说:“不会!”他立刻脱下衣服下河,走到我身边,拿着我的门板,向河中心游去。不知不觉被他带到深水的地方,他说:“我教你!”他伸出一只大手,托住我的下巴,对我说:“手划,脚踩!别害怕!马哥在!”忽然我的头往下一沉,呛了一个鼻酸,吃了一口水。我两只手乱攀,被一双大手抓住,带我到浅水滩。我边哭边用拳头捶打马哥的胸部。马哥说:“为你早日学会!”我不顾面子对他说:“你为啥要我呛水!你不安好心!”马哥看我与他较真了,笑着说:“好!下次不放了!”我仍不依不饶地说:“我去告诉马家姆姆!”说罢,上岸换好衣服,直奔马家姆姆家,只见马家姆姆坐在门口小凳上,拿着茶杯喝茶。
“马哥欺侮我!”
“怎么欺法?”
“他抬下巴到深水里就放手,要我呛水!吃水!”
“原来这么回事!他要你早日学会游泳!”
我听马家姆姆一点也不责怪马哥,便扫兴地回家。妈一见满脸恼火的我便问:“你真去马家姆姆家告状?人家也是为你好!你怎么可以这样!”听了妈的话,我才知道刚才不该去告状。
姚家姆姆
姚家姆姆是鼓手世家。她中年丧夫,一个独子继承父业,一直活跃在江南水乡一带。姚家姆姆在中市街也开了一爿竹器店,一边卖竹器,一边给儿子招揽鼓手生意。平日里,她喜欢结交朋友,常在店里叫上三姑六婆喝阿婆茶。
有一天下午,妈去姚家姆姆的竹器店买竹篮。这个姚家姆姆死活不肯收妈的钱,说什么“一只小竹篮,值不了几个钱!进来喝杯茶”。妈说:“不喝!不喝!”她出门把妈拉进店里,一会儿让座沏茶,一会儿抓糖果。放晚学我路过姚家竹器店门口,发现妈坐在店里喝茶聊天,我叫一声:“妈!”妈没听见,姚家姆姆听见了,立刻出门把我拉进去说:“你妈在,吃粒糖!”随手抓了一把糖,塞进我的口袋。我谢了一声,立刻奔回家。
从此,妈妈成了姚家姆姆家中的常客。妈常去不好意思,有时在家摆茶,让我去把姚家姆姆请来。一来二去,她们成了好姐妹。
放寒假的第一天下午,姚家姆姆特地跑我家来对妈说:“叫你儿子明天跟我家老二去吃肉饭,敲犟鼓!”妈也不征求我的意见,直接代我答应了。
次日一早,我便去姚家姆姆家。一进门,便被姚家姆姆拉着手,拉到她儿子老二面前说:“张家小弟跟你去敲鼓,你多照应点!”老二鼻子里“嗯”了一声,自顾整理家什,一件件放进木箱。不多一会,两个大人来抬箱子出门。我跟老二出门,一起上了乡下喜事人家的船,去喜事人家。
一到乡下,喜事人家热热闹闹,老二让我用一只竹筷,敲一只皮鼓。他们走到哪里,我“笃、笃、笃” 地跟到哪里。敲了一天鼓,吃了两顿肉饭。回家路上,老二给我一块糯米糕和两毛钱。
有一天下午,老二突然光临我家。妈不在家,姐和妹都不认识他。我对她们说:“这是姚家姆姆的儿子老二。”老二尴尬地站着,我忙给他让座,姐给他泡了一杯茶。大家不说话,我也不会敷衍,一直朝门口望,巴望妈早点回家。姐和妹各做各的针线,只剩我和老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老二对我说:“喜欢看连环画吗?”我忙说:“喜欢!”老二立刻一边掏钱给我,一边对我说:“去租连环画去!多租点!”我一溜小跑,到了小书店,一下子挑了十本,把店主吓了一大跳。店主一边登记,一边惊讶地说:“今天怎么这样阔气!”我边笑边拿了就走。回到家门口,屋里寂静无声,我忙大声说:“快来看连环画!”姐和妹立刻丢下手里活,挑着连环画看,一人挑两本,老二在我们挑剩的连环画中挑了一本。此刻屋里只有翻书的声音,连环画救了我。一看连环画,我什么都会忘记,甚至连老二在我家都忘了。看完两本连环画,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门外天色已暗。老二起身告辞,我把他送出门口。
从此,老二隔三差五来我家,一到家,姐泡茶,他让我去租连环画。一到小书店,店主热情招呼,推荐新连环画,如《一江春水向东流》《家》《春》《秋》《红楼梦》等,我说:“都要!”店主一边殷勤地登记好交给我,一边收钱。我抱了一大叠连环画奔回家,一进门便喊:“看新书啦!”姐姐和妹妹见到我手捧那么多的连环画,立刻眉开眼笑地丢下手中活,在我手中挑几本看。我给自己留了一本《一江春水向东流》,翻上没几页,我就被吸引了,看得我天昏地暗,忘记我在哪里,忘记老二的存在,沉浸在故事中主人公素芬和她儿子抗生的悲惨遭遇里,潸然泪下。妹妹抢去我手中的连环画,看了一半,她也热泪盈眶。只有姐姐看了不落眼泪,但表情看上去很凝重。
有一天晚上,妈心事重重地对我说:“你们都不知道,老二为啥常来我家?”我们愕然地望着妈,妈说:“姚家姆姆看中你姐!”姐一听暴跳如雷地说:“你答应人家,我不去,你去!”妈说:“我怎么会随便答应人家!”
怪不得老二这么阔气让我去租书,怪不得老二隔三差五地来我家,原来为了这个目的。后来妈妈回掉了姚家姆姆,老二再也不来了。放学回家为了不从姚家姆姆竹器店门口过,我兜了一个好大的圈子。
时隔多年,我考上了县中,笫一篇作文就被老师当范文,当堂朗读。我被同学选为语文课代表。我忽然想起家乡的姚家姆姆,是她的老二无意之中用大量的连环画中的文学营养,帮助我成长。怀念你,姚家姆姆!
高 妈
高妈是妈出生地南沙村里走出来的女佣人,她一直在镇上吴公园酱油店当佣人。妈和吴公园酱油店老板娘在一次从上海回小镇的航船上相识,旅途中两人相谈投机,从此有了频繁的往来。
有一天,妈带我去吴公园老板娘家,那是一幢古色古香的老宅。走进门口,一个小女人风风火火出客堂迎接我们。妈一入座,就对我说:“叫吴家姆姆。”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她一边立刻叫高妈带我上楼,一边说:“让他去挑泥菩萨!”我随高妈走进一间房间,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无锡泥菩萨。她对我笑着说:“你喜欢哪个?自己拿,东家太太送给你!”我心想,这是我的最爱。过年时节,街上有套泥菩萨的小摊,摊上摆满各种泥菩萨,外面用竹竿拦住,顾客在竹竿外用藤圈去套泥菩萨,藤圈有弹性,明明套牢了,它也会弹出去。有一回,我买了十个藤圈,一个也没套牢。今天有这么多的泥菩萨让我随便拿,简直眼花缭乱。我走近去挑,鲤鱼跳龙门、关公、杨门女将、大阿福,还有猫啊,狗啊,兔啊,我只挑了一个大阿福。
我拿了大阿福下楼,吴家姆姆见了笑着说:“怎么只挑了一个?不喜欢?”妈抢着说:“他最喜欢大阿福了!”我兴致勃勃拿了大阿福朝外奔,和进门的高妈一撞,撞落我手中的大阿福,我急得哭了。吴家姆姆立刻叫高妈再去拿个大阿福来。高妈一边拿了大阿福交给我,一边对我妈说:“打碎的大阿福我赔!”妈拉住高妈的手说:“哪能让你赔?我和你东家知交,没事的!”
不久,我爸失业,日子过得很艰难,常常揭不开锅。那年,我读四年级,有一天放学回家,走进家门,只见妈和高妈在说话。我叫了一声“高妈”,便去做作业。忽然听到高妈说:“我一直给作坊里工人送饭,每次他们都吃剩,有时一条鱼一筷子都没动。我想给你送来,又怕你不要,落下瞧不起你的罪名,每次回去倒掉,想想浪費真可惜!万一你真的需要,我岂不是见死不救?”妈说:“你拿来好了!不瞒你说,日子真的不好过。”高妈频频点头。
于是,中午,高妈准时把作坊工人中饭的剩饭菜给我们送来,傍晚准时送晚饭的剩饭菜。有一天傍晚,高妈送来的剩菜中有一条鱼一筷子没动,妈把它回锅一烧,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
有一天放中饭回家,高妈正在我家。她对我说:“放晚学去作坊吃糯米团!”我一听吃糯米团,乐不可支地蹦蹦跳跳起来。放晚学了,我兴致勃勃地走到酱园作坊,一进门,闻到香喷喷的糯米饭香。走近灶头,一个中年师傅一手伸进烧好的一锅糯米饭里,捏了一个糯米团给我,我兴奋得谢也不谢,拔脚就走。回家吃着糯米团,妈问哪里来的,我说:“作坊里师傅给的。”妈严肃地说:“下不为例!”
许多天没去作坊了,一天放晚学,我经不住糯米团的诱惑,又去酱园作坊。走近作坊门口,大门紧关着。大白天关什么门?我从门缝里窥视,不好!那师傅正在对高妈大声嚷嚷,高妈一声不响。我刚想举手敲门,又把手缩了回来。我再从门缝里望去,师傅躺在一张小床上,额头上盖着一块毛巾,高妈坐在床沿上,手持一只青边汤盏,噘着嘴巴轻轻地吹拂着碗口,难道高妈在喂他吃什么好吃的?我陡然产生了嫉妒,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笫二天放晚学,我特地去酱园作坊,走进作坊,不见师傅踪影,只见已换了一个陌生的师傅,心突然往下一沉。我立刻赶回家告诉妈刚才看到的情况。妈告诉我,师傅病重去了医院,孤身一人,无人照顾,高妈挺身而出在医院服侍他呢。我一听,心里惭愧极了,原来高妈昨天是在喂师傅吃药,怪不得昨天在酱园作坊门口,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想到这里,我飞快地向医院走去。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