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佳童
安子逃到金庄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了。自打和母亲分开,他就一直往西跑,腿都磨短了。安子早已对眼前的场景见怪不怪。全村的人都堵在路上。牛车,驴车。老人,小孩。哭的,叫的。四处散落的破烂衣服,冒着热气的新鲜牛粪。
安子一个人站在村头的银杏树下,无数落叶正淋在他的身上。一个裹着油亮亮黑棉袄的中年男人看见了他。
“嗨,小东西,哪来的?”那男人揣着手,大声吆喝着朝他走来了。
所有的动作都停了,大家一齐抬起头来盯着安子。
“东边来的。”安子用袖子抹抹就要过河的鼻涕,不过好像并不管用,清亮的鼻涕随即又汩汩地流了出来。
“你小子命挺大呀!老子问你,知不知道东边现在什么情况?”中年男人明显对安子发生了兴趣,他蹲下身子,又有几个男人也凑了过来。
“听说联军已经过河了。”安子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想要歇歇脚。
“啊?已然过河了?这下完了,完了……”那中年男人的腿一软,竟也和安子一样跌坐在地上。
队伍立时炸了。赶牛的,拽驴的,抱小孩的,扛粮食的,乱成一窝。恐惧如同彻底松了闸的洪水一样爆发了。
从前安子只知道瘟疫会传染,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情绪是个比瘟疫更古怪的玩意。他不过就是老老实实说了句话嘛。
一个看似是村长的男人踩在牛背上,拿着铁皮喇叭叫唤:“都给我快点!前面的,赶着车走!金荣,你不要命啦?”他说着走过去,用牛鞭将一个黑胖小老头手里的半桶黄酒抽到地上。
小老头下意识地去扶酒桶,村长一见,更来了气,对着他的肥屁股连蹬三脚,一直把他踹到了车上。
“还有不要命的,尽管拿,你们最好连房也搬了去!”村长气愤地吐出许多白色的大唾沫。他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不时将一些沉而无用的坛坛罐罐打翻在地上。空气中充斥着大酱和咸菜的浓郁气味。
“没点见识的东西!走!走啊!前面的,开路!”村长说着坐到自己家的牛车上。
队伍缓缓开动了,本该宁静的乡村早晨尘土飞扬。安子本来是打算稍微歇一歇的,但转念一想,跟着他们,活下来的概率总要大一些。
于是,他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捡些能充饥的东西。队伍行进得并不快,也根本快不起来。安子旁边就是刚才问他话的那个男人。他们一家四口,男人、女人、孩子,外加一个老太婆。四个人挤在一辆牛车上。
兴许是安子吃了他们家丢下的东西,那女人总是拿一双眼死死地勾住安子,脸上带着愠色。安子觉得,她就差张嘴骂出来了。
安子也不是没打算搭辆车,可他刚一张口,那女人就晃了晃鸡窝一样乱的脑袋,“门儿都没有!”
车队很快驶出金庄村,道路两边的土地空空旷旷,挂着一层白霜。战事早就起来了,有人担心炮火烧过来,一直没敢撒种。地里青一块褐一块的,实在不怎么好看。
安子连走带跑,始终跟在那辆牛车后面。“咚!”很远处传来一声炮响,安子一愣神的工夫,撂了个马趴,裤口袋里的细镯子也摔了出去。他赶紧爬起来,摸起镯子攥在手里。
这镯子是母亲塞给他的。半年前,他们一家子就走散了。爹带着小妹妹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和娘则一路到了这里。三天前,他和娘三转两转迷了方向,不知怎么就被几个奉军大兵堵住了。大兵要钱,他和娘自然没有。于是娘就被抓去给前线做饭了。临走的时候,娘把这只镯子偷偷套到了他的手上。至于另一只,應该在小妹妹的手腕上戴着。
安子正在擦这只镯子,却发现那女人正坐在车上盯着他。“小东西,上来吧!”她没好气地说。
安子受宠若惊地爬上牛车,恭敬地点点头,缩在一角,不敢言声。那女人却向他靠了过来,问:“你多大了?”
“十二。”安子平静地说,双腿蜷了起来,他冷。
“你爹娘呢?”女人将安子从头到脚打量着。
“娘刚被大兵抓走了,爹和我们走散了。”安子受不了那女人挖坟一样的目光,将头转了过去,正对着老婆子。
“你一个人走了几天了?”
“三天。”安子疲惫地将头向后仰去,眼睛眯了起来。
“哼,”一旁的老婆子突然冷笑了一声,“跑什么,早晚都是死,我七十多了,活够了!”
女人杏眼圆睁,手指戳着老婆子的鼻尖。“闭上你的乌鸦嘴,老不死的,打量我们不想让你早点死啊?”
老婆子显然受了气,哆嗦了好一阵子,却只是嘟囔。
牛车轧在一块石头上,咯噔一下,筐里的小孩子被震醒了。
男人挥着鞭子,打得老牛不知所措。
快中午时,车队停了。村长从前面的车上跳下来,四处望望。
大小几十辆车,牛拉人拽,排成一字长龙。大家从车上跳下来活动活动,准备中午的干粮。
安子身上是什么也没有了,口袋倒比屁股干净。那女人解开一条搭在牛背上的布袋,抓出几个高粱面饼子。扔给赶车的男人一个,自己留了一个,又掰下一块甩给自己的婆婆。
安子本以为能有自己一份,却看见女人把那半块饼子又放了回去,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安子的脸腾地红了,觉得自己本不该有这份奢望。他朝前面的车子走去,希望别人发善心能够舍上两口。那女人却突然把他喊住了,将剩下的半块饼子抛了下来。“真是倒了运了,逃个难还碰上打秋风的!”女人嘟嘟哝哝地埋怨。
安子更觉得难堪了,飞快地将饼子咽下去,一句话不说。
车队只停了大约二十分钟便继续前进。正是深秋初冬,天上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半太阳,安子才觉得好受些。田里光秃秃的,树上光秃秃的,乏味得紧。乡下的土路不平,牛车颠来颠去,不一会儿,女人、孩子和老人便都睡着了。赶车的男人也没了精神,眼一耷一耷的,鞭子像条软绵绵的蛇一样伏在牛身上。
那孩子的脖子上挂着一把长命锁,晃来晃去,弄得安子十分难受,他闭上了眼。很快,安子也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把娘交给自己的镯子给弄丢了。
安子醒的时候,太阳已经不那么热乎了。车上的人都比安子醒得早,那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对他睡得如此香甜感到十分不满。安子还沉浸在梦里,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所幸镯子还在。
逃难的队伍几乎扩大了一倍,而且,每到一个岔路口,就会有更多的人和车加入他们,这支队伍也因此显得更加嘈杂混乱。
车队所过之处,烟尘滚滚,人鸣兽嘶。不知道的,还以为联军和奉军在这边新开了战场。队伍路过一处寺院,几个和尚正在门口洒扫。
一个年轻人壮着胆子问:“我说,头上没毛,你们就不怕死了?”
“阿弥陀佛,出家之人,本便无家,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为首的老和尚双手合十,不悦地皱了皱通红的小酒糟鼻子,显然是对年轻人的冒犯十分不满。
“和尚,先逃了命再来拜你的佛吧。”那年轻人已经走了过去,转过身来留下这句话。
太阳又要落下去了,气温重又降了下来。安子不由朝一只柳条筐子靠了靠。那孩子突然哭闹了起来,嘹亮的声音冲出牛车,惊起了两只原已落下的乌鸦。
天灰灰的,像笼了一层缥缈罩纱。余晖血艳,却没有一点温度。孤独的喜鹊窝。头发似的野草。酒一样湿冷的空气。
车队终于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一个村庄。村子很大,一个人没有。村长决定,就在这里过夜。安子帮男人把车解下来,将牛牵到树下拴好。安子搓搓手,到附近去薅了把枯草。他回来时,那男人正站在牛前抽着旱烟。男人看了安子一眼,轻哼了一声,“小东西,还算有点眼色。”
安子讪讪地把草放下,跑到一边坐着去了。月亮出来了,橙黄色的,肥得流油。安子低头想想,今儿是十五了。从春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爸爸和妹妹,现在妈妈又被大兵抓走了,他已经一个人跑了三天。他的脑袋一时还装不下这许多事,只是觉得十分难受。
家家户户都起了火,煮粥。安子生怕女人再给他冷脸看,早早地便过去帮忙烧火添柴。粥煮好了,安子不敢舀,等所有人都吃饱了才将那些凉粥和着锅巴呼噜噜喝了。女人不知怎么又惹了自己婆婆,老婆子没牙的嘴嘟噜个没完。
晚上睡觉,女人给安子和老婆子找了间草屋子,自己抱着孩子睡在一户人家门房里,男人则留在车上守着行李。
安子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撒泡尿,回到草屋子,老婆子已经歪躺下了。
“小东西,夜里可别闹什么动静,赶紧睡吧。”老婆子闭着眼睛说。倒也真是一家子,虽然在别的事上像仇人一样,但是在对自己的称呼上他们倒是一致对外。
安子麻利地躺在靠门的草上,月亮正好照进来。他掏出镯子,那镯子干净净、白澄澄的,像一眼井一样亮堂。安子将镯子塞回口袋里,翻个身,睡了。
夜里,安子又梦见自己的镯子丢了。他明明看见一只手伸进自己的兜里掏走了镯子,却怎么也抓不住那手。那手滑滑的,像泥鳅一样难抓。他还梦见,自己坐在凌晨五点钟的牛车上,打着响亮的喷嚏。
第四天,安子一睁眼,就知道坏事了。他一摸口袋,镯子没了。轰!安子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几乎就要晃出来了。他的头鼓得难受。安子站起来,一拉门,门被从外面锁上了,他算是栽在这儿了。
老婆子早就醒了,嘴里正叽哩咕哝地骂着儿媳妇。安子也觉得,这事儿八成是她干的。
“嗨,有人吗?有人吗?”安子一边踹门一边喊。
“喊什么,人都走干净了。”老婆子说。
“你知道他们发车?”安子惊奇地问。
“知道,人老了,睡得浅。”
“那你当时怎么不喊人?”
“哼,人家既然能把你锁住,还会放你出去?”
安子颓然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她不光把他锁在这里,还拿走了他的镯子。这一切,肯定都是计划好的。
“别嚎丧了,天底下的草屋子都一样,去看看那后面,是不是有个窗户?”老婆子厌恶地白了安子一眼。
安子站起来,在草里扒扯起来。还真让老婆子说着了,干草后面,确实有扇窗户。安子用力一推,嘿,没锁。他纵身跳了出去,朝老婆子挥挥手,“你也出来吧。”
老婆子把眼一瞪,“你想摔死我呀?去,把门给我打开!”
安子突然就笑了一下,就是这一笑,让老婆子的心里咯噔一下。她赶紧换了一副表情,轻声说:“好孩子,快帮我把门打开,这里面可真闷死人了。”
安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锁上的铁丝拧了下来。他和老婆子来到路上,这村子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要不是地上的车辙印,安子甚至都怀疑昨晚是否真有过人在这里过夜。
早晨,真冷。
“走了,都走了,真清净哪!”
“那咱们去哪儿?”安子缩着肩膀问。
“哼,咱们?我要回家了,你呀,爱去哪去哪。”老婆子哈完长长的一口白气往东去了。突然,她又回过头来,“别跟着我!”
安子着急地喊:“联军打过来,会杀了你的!”
“随便喽。”老婆子脚步匆匆地走了,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安子坐在一块石头上,一会朝东,一会朝西,最后想了想,还是朝老婆子走了过去。
老婆子走得很快,一双小脚挪着碎步,安子费了老大劲才追上她。她再次回过头来,“都告诉你了,别跟着我,走!快走!”
安子没说话,悄悄地走。不跟着她,他还能去哪儿呢?起先老婆子还冷冷地挖苦他,后来看安子不搭话,又开始主动问:“小东西,你家是哪儿的?”
“彭县。”
“出来多长时间了?”
“两年。”
一老一小,一问一答。
一路上,他們碰见不少逃难的。不过人家都是往西跑,只有他们俩逆着来。其实往东往西,都是一个样。这一打起仗来呀,人就好比扣在罐里的蛐蛐儿,不管你怎么蹦跶,总归跑不了就是了。
安子留了个心,四处打量,指望能碰见自己的爹娘。爹娘没碰到,却撞上了寺里那几个年轻的和尚。他们把扎眼的僧衣换了下来,混在大部队里往西逃。
老婆子问他们:“你们出家人不是不走吗?”
为首的一个气急败坏地说:“老和尚不想活了,别拉上我们哥几个垫背呀!”
快中午时,安子和老婆子终于越过了逃难的大潮。路,又重归宁静。在一个岔道口,一头母牛傻乎乎地跟上了他们。
“牛!牛!”安子高兴地说。
老婆子回头打量这牛,高个,瘦得跟什么似的。只有肚子鼓着,像得了水肿。
老婆子盯着母牛看了好一会,突然笑了,“哼,这牛……这牛也不挑个时候。”
安子、老婆子和牛由西往东,太阳由东往西。早饭午饭都没吃,安子饿得恨不能拿块石头垫巴垫巴。
中午刚过,他们又赶回了寺庙那里。安子去叩门,寺里果然只有老和尚一个人了。老和尚发善心,给他们一人施了碗稀粥,差点没把安子感动死。
安子和老婆子告辞出来,老和尚接着诵经、做晚课。母牛等在门口,和他们一起往东踱。
世上的事儿怪就怪在这儿。由打金庄坐车,他们坐了一整天;走着回金庄,竟然也是用了一天。
金庄的大街上冷森森的,透着一种陌生的感觉。村长昨天从车队里扔出来的坛坛罐罐还在,只是都被后来逃难的人踩烂了,蒙了一层黄土。
老婆子找到自己的家,却进不去。钥匙都攥在儿子和儿媳妇的手里,她这个老娘是不当家的。她叫安子找来石头,把门锁砸开了。
老婆子、安子、母牛,依次走了进去。
屋里乱得很,当时走得匆忙,东西扔了一地。老婆子一点点捡起来,摆回原位。老婆子在屋里点了一小块蜡烛。她招呼着安子,在院墙根下挖出了一块火腿和半兜饼子。
厨房的灶洞里还藏着一点白菜帮子,老婆子熬了一大锅白菜火腿。安子心里起初還有点忐忑,没想到老婆子主动邀请了他,“小子,算你运气好,他们藏下的东西,咱们一点都别留!”
这顿饭把安子的眼泪都吃出来了,吃这么好的东西,真是犯罪啊。老婆子也抽搭起来了,像猫叫一样,怎么说她也有点心疼!“吃吃吃!”老婆子抹抹泪,狠下心对安子说,“吃了这顿,还不知道有没有下顿呢。”
第五天,安子从屋子里找出两件衣服套上。衣服太大了,穿着像袍子一样。老婆子早上热了热昨天的剩菜汤,中午,把墙根底下的一捧地瓜也吃掉了。
能吃的东西不多了。下午,安子决定出去寻一寻。母牛跟着他,也为了进点食。
今天一直没出太阳,地上厚厚的一层白霜像牛皮癣一样赖着不走。静悄悄的村子像大雁南迁后的窝,独自咀嚼着宁静,炮火来临之前的宁静。一户户人家,紧锁着大门二门。冷风在笔直的街道上横冲直撞。母牛倒显得很悠闲,这边扯点草,那边嚼两片树叶。金黄的银杏,在灰色的天空下闪闪发光。
安子跨进一座羊棚,在干裂的羊粪堆里扒出一罐咸蒜。他用蒲草结了个兜子,将蒜罐挂在母牛角上。
后街有口甜水井,绕着井,是一片片的小菜地。地里是空的,一点吃食也没有。这也难怪,逃难嘛,大家恨不能把茅房都搬了去。
安子正要离去,却发现母牛对着光秃秃的菜地啃了起来。他本以为母牛是在舔地上的盐碱,可走近一看,发现不是。母牛正张着大嘴,往下拱着什么。安子细一观察,是萝卜!
菜地里的萝卜村民没来得及挖完,剩下几棵,便直接把缨子掐了下去,只留下根子藏在土里。
安子急忙找来树枝,跪下挖了起来。土有些结冰了,硬得很,相当难挖。他只好又找来一块尖石头,刨土挖坑,吭哧到天黑,统共才挖了六个整的,三个半根。
安子捧着萝卜,母牛腆着肚子往回走。暮色沉沉。
第六天,还是没有太阳。没有太阳的日子,让安子打心里发凉。上午,他没出去,在门口一直坐到喝萝卜汤。老婆子倒是安静了不少,换了两件干净衣裳,一上午始终坐着转佛珠。
中午,安子听到了几声炮响。联军开过来,也就是这两天了。
下午,安子领着母牛出门了,准备再寻点吃的贮起来。他已经想好了,从明天起闭门不出,兴许就能躲过去呢。
安子出门时,一朵黑色的云彩从东边飘了过来,不过他没注意到。
空气有些闷,安子和母牛走到了村外。不知为什么,母牛摇着尾巴,走路显得很吃力。眼前是一片荒草,安子走进去,躺了下来。母牛也屈下四蹄,趴了下去。安子把身子倚在母牛身上,觉得十分温暖。安子对母牛身上的气息感到十分熟悉,好像是阳光的味道。安子突然觉得不冷了。始终环绕着他的焦灼情绪渐渐散去,安子想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下了。然而,枪声响了。
砰砰砰砰!四声,干净利落,带着尖锐的呼啸窜进安子的耳朵里。安子一个激灵。他趴在草里,更不敢乱动。身边的母牛似乎比他还要紧张,浑身筛糠一样乱抖,不停地舔着自己的肚子。
枪声是从村子里传来的,一共四声,再没下文。四周重又归于寂静,只有安子和母牛的心跳,在旷野里,咚!咚咚!安子一抬头,正看见那朵巨大的黑云笼罩在金庄上空。安子与母牛对视了一下,他不知道母牛能不能读懂自己,但他却从母牛的眼里读出了同样的恐惧。
一只乌鸦从他们头顶飞了过去。
安子和母牛回村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们哆嗦着腿往回走,尽捡些偏曲的小路。腿已经彻底不听使唤了,不是绊到砖头上就是缠到杂草上,可是又不敢吱声。
老婆子家大门虚掩着,和出来时一样。安子心里打着鼓走进堂屋,老婆子坐在椅子上,已经死了。月亮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惨白的光打在老婆子脸上,把她照得像纸扎的人一样。
安子瘫在地上,不小心摸到了一块什么东西,拿到眼前一看才知道是个弹壳。他骨碌碌爬起来,点着了唯一的一块洋蜡。
粉刷的墙上,长了四个黑魆魆的弹洞,四颗弹头嵌在里面,金黄光亮。地上只有三枚弹壳,另一枚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老婆子的身上并没有枪眼,十有八九是被吓死的。这两天安子找来的吃的都没了。
安子并不清楚来的究竟是逃跑的奉军还是打过来的联军,不过军阀嘛,杀起人来都是一个模样。
安子走到院子里透透气,看见那口躺在棚里的薄棺材,突然就明白老婆子为什么执意要回来了。她是不想死在外面。
安子过去把棺材盖打开,棺底正中间放着一枚铜钱。他踅回屋里,把老婆子背在肩上,试了试,背不动。他又回到院子,将蜷在一角的母牛领进了屋子。安子用了蛮力才把老婆子挪到母牛背上,然后推着母牛,一直来到棺材前面。
安子之前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操持起了别人的白事。他小心翼翼地把老婆子放进去,然后盖上棺盖,跪下來,实心实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安子心里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觉得,人既然活着窝囊透了,那么死了,就得有点尊严、有点样子。
安子很饿,但他不敢生火。一来是没什么吃的可做了,二来更怕招来了大兵。远远近近的,到处是炮响。月亮又不见了,留下一片漆黑。
天要亮的时候,安子醒了,是被饿醒的。他揉揉肚子,悄悄出来了。母牛仍然跟着,步子放得很轻。
安子悄悄走在街上,看看东方便知道,今天还是不会有太阳。没有太阳的天气安子照例会冷到心里。
有一户人家的门开了,门前有脚印。安子实在是太饿了,他把母牛安抚在一边,自己竟悄悄走了进去。院子里燃着一堆没烧干净的火,一个烤熟了的地瓜就扔在火边。安子蹑手蹑脚地捡起地瓜,又朝屋里望去。他在窗纸上捅了个窟窿,将眼睛凑上去打探。妈呀!三个呼呼睡的大兵!三杆黑油油的长枪!安子吓得屁滚尿流,转身就跑。他不小心踩到火堆上,木炭发出啪啪的声响。
“谁?”屋里的大兵醒了,恶狠狠地问。
安子头也不回地蹿了。他没敢回老婆子家,一气沿着小路七拐八拐跑到了村子后面。一路上他始终觉得大兵追了上来,直到停下来才知道是那头母牛一直跟在后面。
安子逃进荒草地里,一声不敢吭。怀里的地瓜还算热乎,他拿出来心急火燎地啃了。母牛也跟了进来,静静地趴下。
整整一天呐,安子和母牛躲在草地里,一动不动。傍晚,安子听到旁边的林子里一阵骚乱,一群乌鸦被惊了起来。安子抬头一看,是三个大兵。他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三个大兵穿着破烂的灰色粗布军服,土头土脸。为首的肥头大耳,正晃着脑袋朝草地赶来。
安子蹦了起来,转身就跑。那母牛跟在后面,四蹄齐奔。
“牛在那儿!追!”一个尖耳猴腮的兵喊。
“砰砰!”大兵们朝天放了两枪。
安子更加没命地跑了,在金黄的草地里飞驰穿梭。三个大兵从三个方向包抄过来,将安子和母牛堵在了中间。
安子跑不掉了。安子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胖胖的大兵鼻尖下的痦子。安子绝望地闭上眼。
枪响了。接连两枪,呼啸而来。
子弹并没有打在他身上,安子睁开眼。母牛痛苦地叫了一声。安子扭头才看到,两股潺潺的鲜血从母牛的脖颈上流了下来,落到金色的草地上。
安子这才明白过来,他们是冲着母牛来的。他们能追到这儿来,也正是因为看到了母牛的蹄印。一头牛,够吃上一阵子了。
为首的大兵狞笑着走了过来,安子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母牛无助地摇摇头,满眼绝望。
嗖!一发炮弹突然打了过来,密密麻麻的枪声在不远处如爆豆响开了。联军打过来了。三个奉军逃兵顾不得母牛,抱头就跑。
嗖!又是一发,飞溅的弹片直接削去了一个大兵半个肩膀。
安子蹲下来,捂着母牛的伤口,小声抽泣。他们只好在这里等死了。
枪声越来越近,却又始终没有落过来。受惊的乌鸦在天上盘旋,迟迟不敢落下。
漆黑的夜,看不见的温暖鲜血滴在草上,融化了白霜。安子抱着母牛,睡着了。
第七天了。安子醒来的时候,母牛已经死了。两眼睁得很大,脸上却带着一丝欢悦。它的肚子瘪了下去,一只小牛犊卧在母亲身边。
安子一睁眼,看见了小牛明亮的大眼,和那母牛一样。
安子抬起头,望着天空。今天会有太阳吗?他不知道。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