酪浆与茗饮

2018-12-18 01:41周双林
寻根 2018年3期
关键词:鲜卑洛阳公主

周双林

北魏杨街之所著《洛阳伽蓝记》中有一条材料很有意思。

书中说南朝宋秘书丞王肃北渡到北魏,一时间还不能适应北方的饮食,“肃初人国,不食羊肉及酪浆等物,常饭鲫鱼羹,渴饮茗汁”(卷三《城南正觉寺》)。王肃出身南朝著名大族琅玡王氏,其父王奂在刘宋因罪被诛,王肃避难逃到北方。

由于地域、物产和传统习惯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人们在饮食上有差异也是比较正常的。像《晋书·张翰传》就记载,三国末期吴郡人张翰在东吴亡后到晋朝都城洛阳做官,到了刮起秋风的时候,因为實在太想念南方的菰菜、莼羹和鲈鱼脍等美味,竟然辞官返回家乡。虽然张翰吴亡入晋,同样是在汉族人建立的王朝,但南北地域饮食上的差异还是让他感到不习惯。当然,张翰的辞官南归还包含了他察觉到晋朝宗室间即将发生的争夺权力冲突的因素。

王肃生长在南方,早已习惯了南方的生活习惯。南方多水乡,鲫鱼羹应该是当地的一种美味,而材料中所说“渴饮茗汁”应该是当时南方已经十分流行的饮茶习俗。其实,饮茶早在西汉时就出现了,汉宣帝时王褒写过一篇《僮约》,就是为仆役规定平日应该做什么事的文字,其中就有“烹茶”“武阳买茶”等事。“茶”就是茶。还有生活在蜀地的司马相如在其《凡将篇》里也提到饮茶(司马相如《凡将篇》已经亡佚,陆羽《茶经》引此书38字,涉及茶),可见在西汉时期巴蜀和南方地区喝茶已经是比较平常的事情了。三国时,东吴国君孙皓饮群臣酒,“坐席无能否率以七升为限。……(韦)耀素饮酒不过二升……常为裁减,或密赐茶荈以当酒”(《三国志·韦耀传》)。到了两晋南北朝时期,我们从《晋书》《南史》和《世说新语》等史籍中可以看到大量南方人饮茶的记载,它甚至成了士大夫们的一种时尚。因此,王肃到了北魏的都城洛阳,虽然饮茶之习被北方鲜卑权贵嘲笑为“水厄”,但王肃仍然“一饮一斗”,还宣称“惟茗不中与酪作奴”,声明茶是不应该给酪做奴隶的。

羊肉酪浆(牛羊奶)带有明显的游牧民族饮食特点,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卷六中有做酪法、做干酪法等记载。西汉李陵戍边备匈奴,“擅肉酪浆,以充饥渴”,就是形容由于边地条件艰苦,只能用难以接受的食品度日。王肃归魏时鲜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从道武帝拓跋珪“分土定居”到孝文帝汉化改革,已经基本上完成了从游牧经济到定居农业经济的转变,但在饮食上却仍然保留着喜食牛羊肉、喜喝牛羊奶等游牧时期的习惯。这样的饮食对于生长在南方的王肃来说,不适应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历史上有先例可说明,南方有的汉族士人对于羊肉、羊奶排斥的强烈程度。比如《艺文类聚》引《笑林》记载说:一位东吴人士在洛阳吃了一顿酪苏(羊奶制品),回去时难受得厉害,“归吐,遂至困顿”。但他却不忘告诫儿子说:“与伧人同死,亦无所恨,然汝故宜慎之。”三国时北方饮食就已经开始杂染胡风,南方人吃了用羊奶做成的食物后大吐不止,竟悲壮地认为将要同北方佬(伧人)同归于尽,这被当时人当作笑谈。东晋时南方土著大族顾玩在北来大族王导家吃了酪,回去就病了,第二天给王导写了一封书信诉苦说:“昨食酪小过,通夜委顿。民虽吴人,几为伧鬼。”(《世说新语笺疏·排调第二十五》)也是用“伧”把北方佬王导奚落了一番。有意思的是琅玡世家大族王导是王肃的五世祖,他在洛阳倾覆,辅佐司马睿在江南建立东晋政权时,曾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他的南下与王肃的北归,食酪竟然有这样截然不同的故事。

王肃到达北魏时,受到了孝文帝拓跋宏的器重。史书称:每次俩人谈论,“高祖(孝文帝)嗟纳之,促席移景,不觉坐之疲淹也。”“或屏左右相对谈说,至夜分不罢。”(《魏书·王肃传》)王肃成为孝文帝汉化改革的重要参谋。王肃对吃羊肉喝酪浆的排斥程度如何,《洛阳伽蓝记》中没有谈及,不过却谈到了另外的情况。几年后,孝文帝一次在宫殿宴请王肃,王肃竟然“食羊肉酪粥甚多”,帮助孝文帝推行汉化政策的王肃在饮食上却非常快速地接收了鲜卑饮食,民族融合是一种互动的过程,影响往往是不分彼此的。

如果《洛阳伽蓝记》仅仅记录下这些也就罢了,可它偏偏还有更精彩的一笔。王肃到北方后娶了陈留长公主(鲜卑族)为妻,可是没过多久,留在南方的原配妻子谢氏带着子女竟然到北方寻找他来了。谢氏得知王肃已经复娶的消息后,遂作了一首五言诗表达内心的感受:“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络)逐胜去,颇忆缠绵时。”谢氏的意思是说,你有机会追求富贵了,可我却仍然回忆往昔缠绵的时光,诗写得比较伤感。谢氏是出身陈郡著姓的大家闺秀,谢氏家族不仅出过谢安、谢玄等著名政治家和军事家,还有谢道韫、谢灵运等著名的文学家,难怪谢氏发牢骚都能用五言诗来表达。但令人叫绝的是王肃的鲜卑族妻子也不含糊,竟也作五言诗一首代王肃作答:“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衲故时。”意思是说,针上穿线是缝补用的工具,现在已有布帛缝制新衣了,又何必回去修补旧衣服。能写出这样的诗,真让人对这位鲜卑族女子刮目相看了。陈留长公主是孝文帝的妹妹,她初嫁南方归顺大臣刘昶之子承绪,承绪“少而尫疾”,尫疾就是脊骨弯曲,是个残废,而且承绪27岁就去世了。陈留长公主复嫁王肃。这条记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在当时汉化运动中鲜卑族不仅从职官礼法、姓氏服饰等方面接受汉族的传统,而且在文学方面也深受熏陶。

其实,不仅陈留长公主能作诗,孝文帝的诗也作得好,他在悬瓠(古城名,在今河南汝南)方丈堂与群臣联诗“白日光天兮无不耀,江左一隅(兮)独未照”(《北史·郑羲传》)就显示了非凡的气魄。还有文明太后冯氏、彭城王元勰(孝文帝异母弟)、孝明帝元诩(孝文帝之孙)等,也都能够赋诗。

这些鲜卑皇族不仅能够作诗,还对猜字谜感兴趣。《洛阳伽蓝记》中就有孝文帝出“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辨之赐金钟”的字谜让大臣们猜的记载。孝文帝的异母弟咸阳王元禧,宣武帝掌权时受到猜忌,在逃避追兵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竟然与属下作字谜来解忧。《魏书·咸阳王传》载(元)禧忧迫不知所为,谓(尹)龙虎曰:“吾愦愦不能堪,试作一谜,当思解之,以释毒闷。”龙虎欻忆旧谜云:“眠则俱眠,起则俱起,贪如豺狼,赃不人己。”后自揭谜底为眼。

由此可见,当时北方鲜卑皇族元氏不仅在婚姻上热衷于同汉族崔、卢、王、郑等大姓联姻,而且他们本身也完全陶醉在博大精深的汉文化之中了。

具体到王肃和陈留长公主。从史书中我们可以知道,王肃归北魏是在太和十七年(493年),死在景明二年(501年),他人魏后不久便娶了孝文帝之妹陈留长公主(王肃与长公主结合的时间《魏书·肃宗纪》与《南齐书·魏虏》记载有异,本文从《南齐书》),而南方的妻子谢氏来寻是在他临去世前。这样算来,陈留长公主同王肃共同生活的时间应该有七八年之久。王肃本人的诗就作得很好,《魏书·祖莹传》就记载说,王肃曾与彭城王元勰等在尚书省吟咏,作悲平城诗云:“悲平城,驱马人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

说到民族融合,许多学者在论著中都已从宏观的角度作了充分论证。而《洛阳伽蓝记》中关于酪浆与茗饮的记载,却从另一个角度为我们考察民族融合提供了独特的微观视角。这里面有习惯和饮食方面的冲突与同化,有鲜卑贵族接受汉族文化的例证,有汉世族与鲜卑皇族的异族联姻,等等,在不太长的材料中展示了生动鲜活的历史画面,对解读中国历史上的民族融合很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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