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
去年的一天,我随几位朋友去考察红木家具,领略苏作的精美。家具博览中心、家具城、家具展示馆气势不凡,风格迥异的家具更是琳琅满目。
苏州历来富庶,多园林邸宅。大户人家的厅堂,从建筑体量、木石材料、装饰风格、家具摆设,到墙上悬挂的字画和桌上的古玩彝器,每一处都能体现曾经的流行。厅堂往往是家族聚会的场所,家里有什么事需要定夺,长者就被请出来,端坐在官帽椅上。造型酷似官员帽子的官帽椅充满了男权色彩。
然而时代在急速变化。今天在官帽椅、圈手椅、竹节椅上正襟危坐,面前放一台电脑,两只手伸出去,拨弄鼠标键盘,似乎有些滑稽。闪烁镍光的电子设备,更愿意跟沙发软垫搭配。也就是说,家具的文化定位,已经到了必须重新确立的时候。明代家具制作到达顶峰,清式家具突破其造型简练、装饰适度、繁简相宜的基调,一味追求浑厚、庄重、富贵、华丽,宫廷气息太浓,跟快节奏的现代生活自有很深隔膜,返璞归真就非常必要。
我与朋友讨论业内所强调的“新中式”,这概念太模糊了。唐、宋、明、清的家具,在誕生时,相对前朝不都是“新中式”?既然想在继承传统中引人现代元素,何不把寻根的视线回投唐宋?许多“80后”“90后”崇尚的日韩风格,究其源流,文化的根系都在盛唐大宋。
就拿官帽椅来说吧,其形制在宋代就已基本定型。宋代的“官帽”都是后高前低的形制,从侧面看官帽椅,式样与之非常相似。官帽椅一向以高大、简约、流畅而著称,虽然椅面、椅腿等以直线为主,然而椅背、搭脑、扶手乃至竖枨和鹅脖都充满灵动的气息。当时流行的其他家具,同样呈现清新恬淡、方正简约、典雅含蓄的特征,倒是比较接近现代审美趣味。
宋代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朝代。古代中国的四大发明(造纸术、指南针、火药及胶泥活字印刷术),有三件最终是在宋代完成的。我们如果把中国2000多年的封建帝制对折一下,宋朝正好处在中间点。日本史学家内藤湖南说:“唐代是中世纪的结束,而宋代则是近世的开始。”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则认为,北宋与南宋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宋代包括了许多近代城市文明的特征,所以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视其为“近代早期”。更多的汉学家认为,尽管从军事威力和势力范围来衡量,宋朝是个虚弱的朝代,然而就经济和社会繁荣程度而言,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有人文精神、最有教养、最有思想的朝代之一。用一种较为简单的方式来概括宋文化,那就是“平民化、世俗化、人文化”趋势。
由家具转而看饮食。2013年7月,在首届中国面条文化节上,“中国十大面条”榜单出炉。除了广为人知的武汉热干面、山西刀削面、北京炸酱面,杭州片儿川、昆山奥灶面和镇江锅盖面也成功人选。一碗片儿川,充溢着北方气息,能在饭稻羹鱼的江南一枝独秀,无疑与南宋定都临安这个事件有关。随着北方人大举南渡,众多汴京风味的酒楼、茶坊和食店,在临安(今杭州)城相继出现。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中说,杭城“最是大街一两处面食店及市西坊西食面店,通宵买卖,交晓不绝”。《梦粱录》至少记载了三鲜面、子料浇虾面、笋泼肉面、丝鸡淘等品种。宋室南渡以来,“几二百余年,则水土既惯,饮食混淆,无南北之分矣”。“片儿月!”一词,有着杭州话中典型的儿缀音,北方味十足,恰恰象征了南北饮食习惯的融合。它不再是《东京梦华录》里提到的面食,而是采用了地道的江南食材——倒笃菜、笋片、瘦肉丝、面条,汤料的口味也温和了许多。
清人李渔在《闲情偶记》中,专门谈到了南方人和北方人不同的饮食方式。他说:“南人饭米,北人饭面,常也。《本草》云:‘米能养脾,麦能补心。各有所裨于人者。然使竟日穷年只食一物,亦何其胶柱口腹,而不肯兼爱心脾乎?予南人而北相,性之刚直似之,食之强横亦似之。一日三餐,二米一面,是酌南北之中,而善处心脾之道也。”在他看来,南方人吃米饭,北方人吃面食,是一种长期形成的习惯,同时也与性格有关。假如南方人间或吃面食,可以“酌南北之中,而善处心脾之道”,也就是能够养身。他是从心理健康的层面来理解南北饮食文化的融合,也真是别出机抒。
被誉为百戏之祖的昆曲,难道不也是这样吗?遥想当年,昆山腔改革家魏良辅,站在声腔艺术的制高点上,俯视着包括昆山腔在内的南曲声腔,“啭喉押调、度为新声”。关于演唱语音,当时他可以有三种选择:一是官话(中州音),二是昆山方言,三是昆山官话(“昆山一中州音”)。在这三者之间,魏良辅果断地选择了昆山官话。于是,昆曲既是属于昆山的,又不失去语音对应区。从这个意义上说,魏良辅改造的昆曲,并非停留在对南曲旧声腔的改良,而是一种革命性的创造。“良辅水磨腔,其排腔、配拍、榷字、厘音,皆属上乘”(明沈宠绥《度曲须知》)。这“上乘”的标志,既是南、北语音调值的契合,又是五、七音阶的兼容,紧张、舒徐节奏的混合,豪放与婉约风格的相得益彰。
“昆山一中州音”,是一种以吴侬软语为基础的复合型语音。魏良辅突破狭隘的本土语音,大胆进行了不完全本土化的声腔设计,吸收南宋时期的“普通话”——中州官话,正是为了让昆曲走向更广阔的空间。显然,他是聪慧而理智的。难怪昆曲能技压群芳,脱颖而出,迅速流布全国,独领风骚数百年。
1972年春天,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时,曾经让人提供一句不受时空限制的中国谚语,他得到的是这么一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元代词人奥敦周卿写过一首《双调蟾宫曲·咏西湖》:“春暖花香,岁稳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是最早将丰饶的江南水乡比作天堂的。但也有人认为,唐代诗人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中的诗句“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似乎还要早些。
无论如何,“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世上最强的广告词,已经从宋元时期开始流传至今。南宋迁都临安后,江南文化的很多方面都与杭州相连。苏州的国宝级文物“平江府图碑”,堪称研究里坊制度废除后宋代城市规划新发展的重要史料,清晰地呈现南宋时期的城市规模。而星罗棋布于太湖流域的古镇,它们的扩张与成熟,无不是宋室迁都临安,社会经济迅速发展造就的。假如不研究这些,苏作家具、饮食和昆曲的传承,便失去了根基。
不同文化的冲撞与交融,恰恰是历史螺旋式上行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