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飞翔
西方有位心理学家说过一句话:“所有的艺术家天生都属于焦虑型人物。”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史,你会发现事实确实如此。梵高、毕加索、贝多芬、福克纳、海明威、普鲁斯特、劳伦斯、莱蒙托夫、瓦格拉、舒曼以及中国的徐迟、三毛、顾城、海子……所有这些似乎都表明:在天才的文学艺术家和精神疾病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忽视的联系。难怪,早在四百多年前,大学问家罗伯特·伯顿就说过:“所有的诗人都是疯子。”
孙犁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著名文学流派“荷花淀派”的创始人。孙犁的作品思想深邃、文风清新,尤其是他晚年创作的散文随笔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在国内外产生过广泛影响。孙犁的作品深刻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至今依然如此。今天,人们只知道孙犁是一位文学大师,很少有人知道其实他还是一名抑郁症患者,一生都在与抑郁症作斗争。
孙犁出生于河北省衡水市安平县孙遥城村,从小体弱多病,幼时即患有惊风疾。“惊风疾”,俗称抽风,是一种神经系统疾病。孙犁曾说过:“我小的时候,我们家里还是比较贫穷,从小我没有奶吃,很弱,弱了大概就很容易得这种病;另外,乡下不大讲卫生,脐带剪的时候,或者是营养不良,都可以引起小孩的抽风。这个病对我以后的神经系统可能留下一些毛病。所以,五六年就得過一次很严重的神经衰弱,在这以前,我就经常失眠,经常有一些神经方面的症状,那年突然就重了。直到现在,我感觉,我神经方面不太健康,有时失眠,容易激动,容易恼怒,这都是神经系统的毛病。它可能对写作也有些影响。生理上的这种病态,它也可能反映在我的写作上,好的方面它就是一种敏感,联想比较丰富,情绪比较激动。”
孙犁很小的时候就患有“惊风疾”,头部、下巴,不由自主的抖动。在保定上学期间,又患上神经衰弱。最严重的是1956年,一病就是十年。此后,神经衰弱一直困扰着孙犁,严重时会眩晕、跌倒。每当此时,孙犁就不能用脑,不能读书,也不能写作。
现在看来,孙犁所谓的“神经衰弱”,实际上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抑郁症。抑郁症是一种常见的心境障碍,通常表现为“三低”(情绪低落、思维迟钝、动作减少),严重者可能出现幻觉、妄想等症状,并伴有强烈的自杀念头。多数抑郁症有反复发作的倾向。应该说,孙犁对于自己的精神状况有着清醒的认知。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患有抑郁症,他在写给肖复兴的信中曾这样写道:“然我患有忧郁宿症,情绪时常不稳,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希勿念。”孙犁曾对作家冉淮舟说过:“如果是阴天,再下点小雨,我就有不想活的念头。”这些都是典型的忧郁症的表现。孙犁之所以会患上抑郁症,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他本身从小就患有神经系统疾病,长期失眠;二是旷日持久的不良情绪的积累和内心冲突的加剧,使得他一直处于一种“恶劣心境”;三是外界不断的有各种诱发事件刺激他。
孙犁的抑郁症一直反反复复,外界一有刺激,病情就加重。1947年冬,土改试点,孙犁家被划为“富农”。此事对孙犁刺激很大,使得他心情恶劣到了极点。严冬时节剪去长发,穿着草鞋,每日在大街上来回走动。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三个多月。1955年底,文学艺术界开展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孙犁作为天津作协代表参加了会议。当时孙犁以身体有病为由,没有发言。但对丁玲的批判使得孙犁精神高度紧张、焦虑,彻夜难眠。同去的天津作协的同志很担心孙犁,派人守着他,担心出问题。1956年秋天,孙犁的病情加重。第二年春天,孙犁被送往北京红十字医院治疗。1958年1月,又在青岛疗养院住了一年多。孙犁自己回忆说:“1956年秋天,我的病显得很重,就像一个突然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人一点精神都没有了,天地的颜色,在我的眼里也变暗了,感到自己就要死亡,悲观的很。其实这是长期失眠,神经衰弱到了极点的表现。家里人和同事们,都为我的身体担心,也都觉得我活不长了。”“文化大革命”时,孙犁的病情达到了顶点。当时孙犁时常有强烈的自杀念头。他回忆说:“一天晚上,批斗会下来之后,我支开家人,就关灯躺下了。我睡的是一张钢丝床,木架。床头有一盏小台灯。我躺下以后,心无二念,从容不迫地把灯泡拧下来,然后用手指去触电,手臂一下子被打回来,竟没有死。”此后,孙犁还企图用跳楼、吞安眠药、拿镰刀抹脖子等多种方式自杀,好在均未实施。
到了晚年,孙犁的抑郁症进一步恶化,消极、悲观、绝望的情绪时常爆发。1992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9卷本10册的《孙犁文集》。按说这是一件大喜事,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孙犁此后竟然用这样的文字来描述自己当时的心境:“渐渐,我的兴奋过去了。忽然有一种满足感也是幻灭感。我甚至想到,那位女编辑抱书上楼的肃穆情景:她怀中抱的那不是一部书,而是我的骨灰盒。我所有的,我的一生,都在这个不大的盒子里。”类似这样的这种人生的幻灭与虚无感一直笼罩在孙犁心头,直到他逝世。
抑郁症患者的一个典型表现就是社会功能降低。孙犁晚年深居简出,不尚热闹,害怕照相,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日益消沉,与世隔绝。此时,他闭门谢客,不读(书、报)不写(文章),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不理发、不刮脸,不换洗衣服,不允许别人进他的屋子,每天一个人呆在屋里对着天花板枯坐。1995年底,作家刘宗武在颇费一番周折后终于见到了孙犁:“见他确是较之以前瘦弱多了。往日谈笑风生、神态自若的样子,已不复见了。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紧握我的手,沉重地说:‘宗武,这次真的不行了。”可见此时孙犁的精神已处于崩溃的边缘,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着他。孙犁晚年对自己的身体以及医院怀着十分消极和悲观的态度。他从不去医院检查身体,即使生病了也不肯去。1993年5月24日,孙犁发病晕倒,但是他不愿去医院治疗,怎样劝说都不肯。无奈之下,报社同志只好将他连人带被褥一起抱起来放在担架上,强行抬到救护车上拉走。
住院期间,孙犁时常会产生妄想和幻觉。他怀疑儿媳送来的饭菜有毒,拒绝吃饭。无缘无故经常发脾气,抓破护士的脸。有一次,他甚至将一碗发烫的八宝粥泼到了护士的脖子上。与此同时,他内心又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此时,他整个人已退缩得像个孩子,对家人和护士有着强烈的依赖。护士寸步不能离开,儿子稍稍来晚一会儿,孙犁就焦虑、烦躁,发脾气。1998年5月,滕云去孙犁的儿子孙晓达家中看望养病的孙犁,所见情形让他大吃一惊:“平时衣着朴素而整饬、气质儒雅的孙犁,此刻却像流落街边的老者。从不留胡须的他,长长的须发蓬乱着,起码三个月不曾剪理。穿的睡衣也像是久未换洗。他似乎还认得我们,却毫无答话之意,只一个劲地说自己要去学校,学校已经催他了。我们简直不知所云。扶他出卧室到独单元的厅里坐下,他还是说自己要去学校。问他是什么学校,他说是纪律学校,一定要去的。看情形,确是有些精神错乱的样子了。”晚年的孙犁终于被抑郁症打倒了。1998年10月16日,孙犁因高烧和排尿困难住进了天津医科大学附属总医院,从此再也没有走出来,一直到2002年7月11日去世。
先天的气质类型、后天的生活遭遇再加上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诱发事件,所有这些都使得孙犁成为一个典型的抑郁症患者,尽管文学创作一度曾让孙犁求得解脱并得到人生升华,但他最终还是被抑郁症无情击倒、黯然谢幕。
(作者为西安翻译学院陕西终南学社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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