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藏语崩波岗方言群及其语音特征

铃木博之

一、前言

藏语支(Tibetic)语言分布在中国、巴基斯坦、印度、尼泊尔、不丹、缅甸等国家[1]。该语支内的语言划分尚未定论，中国国内一般称之为藏语方言。藏语方言研究中，所谓的三大方言群之一康巴藏语(又称康方言)可以分成北路、中路、南路、牧区等次方言[2]。但通过详细的方言学研究发现，康巴藏语的多样性不能如此简单地分开出来，根据语言特征的共同创新能够指出进一步详细的方言分类[3]。笔者认为，分布在四川省甘孜州、云南省迪庆州及西藏昌都市南部的康巴藏语“南路次方言”由几个小方言群构成，曾经提出过如下方言群：南路、木里、稻城、乡城、香格里拉、以及得荣、德钦(西藏部分除外)，各个方言群下面又设了几个土话组[4]。然而，随着深入调查发现，此分类中的一些名称不太合适，就有了从更广的视角重新起名的必要性。

本文将对上面分类中的“木里稻城方言群”进行讨论，首先指出其方言群的分布范围，并按照藏族传统地理概念改名为“崩波岗方言群”；其次，分析成立此方言群的语言学证据，即方言群中土话共享的共同创新，主要是跟藏文形式比较的语音对应关系。本文首先介绍崩波岗的名称来历与地理范围，并对方言群的名称进行讨论。之后将描述崩波岗方言群的下位分类，并提供语言特征。本文中，除了以往研究中的引用以外，所有口语语音资料均来源于笔者的田野调查结果，并实行音标记载。音标以国际音标为主，为了确保严密性，有时特意地使用中式音标[5]。但是，声调标记使用以下记号并添加在各个词之前：ˉ∶高平；′∶上升；`∶下降；^∶升降。下面第一次出现藏语音写的传统地名时在括号内加藏文的拉丁转写。拉丁转写依据de Nebesky-Wojkowitz所使用的方式[6]。

二、崩波岗与崩波岗藏语

崩波岗(sPo ’bor sgang)是藏族传统地理里面的“多康四河六岗(mDo khams chu bzhi sgang drug[注]六岗的名称由各种文献而稍微不同。笔者主要参考了1830年成立的藏文地理书《世界广论(’Dzam gling chen po’i rgyas bshad kun gsal me long；简称’Dzam gling rgyas bshad)》的描述。)”中的“六岗(sgang drug)”之一。“多康”大致指现在的康巴藏区，六岗(从西向东)为察瓦岗(Tsha ba sgang)、芒康岗(sMar khams sgang)、色莫岗(Zal mo sgang)、崩波岗、玛杂岗(dMar rdza sgang)、木雅热岗(Mi nyag Rab sgang)。其中，现在的“南路方言群[7]”的分布范围内有察瓦岗、芒康岗、崩波岗等三岗，分别指怒江和澜沧江之间、澜沧江和金沙江之间、金沙江和雅砻江之间的高原区。从现在的行政划分来讲，崩波岗大致指甘孜州西南部至迪庆州的范围。传统地理上，此地区还有三个“绒(rong)”和三个“塘(thang)”，分别指察瓦绒(Tsha ba rong)、三岩绒(Sa ngan rong)、雅绒(Nyag rong)，以及巴塘(’Ba’ thang)、理塘(Li thang)、建塘(rGyal thang)。其中，崩波岗与三塘(理塘、巴塘、及建塘)连着[8]。

虽然崩波岗包括金沙江和雅砻江之间的山岗区，大致包括现甘孜州雅江、理塘、巴塘、稻城、乡城、得荣各县、凉山州木里县、以及迪庆州香格里拉市，但笔者将对分布在其地区的一部分的康巴藏语命名为“崩波岗方言群”。笔者认为此措施也有道理。其一，部分地区具有地方性的共同创新，可以成为独立的方言群。比如香格里拉市内的大部分康巴藏语已有踏实的语言学讨论可以成立为一个方言群[9]，而且该地区的中心位置属于“三塘”之一的建塘。乡城县的藏语情况也与此相似，单独形成一个方言群。其二，部分地区与崩波岗外的康巴藏语有联系，构成跨传统地理分类的分布地域。比如，主要在理塘、巴塘等地区的318国道上分布的南路方言群，很有可能一直延续到西藏芒康(芒康岗)、左贡(察瓦岗)等地。得荣县的语言与迪庆州德钦县(芒康岗)具有密切的关系的同时，跟乡城县(乡城方言群)、巴塘县(南路方言群)的土话也有共性。此情况下，分布在崩波岗的范围内剩下来的地方仅有理塘县南部、稻城县、木里县等地。因为缺少能包括这些地方在一起的地名，所以能指此地理范围的传统名称就仅有崩波岗。虽然此方言群与历史以来生活在崩波岗的藏族所讲语言是否有联系这一问题尚未清楚，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如此起名应该也不会引起很大的问题。

笔者在2009年发表论文[4]的时候缺少了理塘县南部以及雅江县南部的语言分布情况的资料，仅仅针对个别土话的词汇资料，在没有足够资料的情况下，判断了稻城经木里北部至康定市南端地区能构成一条土话连续统，起了“木里稻城方言群”之名称[4]。之后，对于这个地区的语言又有了另外一个名称，即“嘎米”[10]。“嘎米”本为普米语词，仅指讲藏语的、主要从事放牧的人们，属他称，又是仅在木里县内的社会才有效的名称和概念。根据笔者的研究，木里县的藏族本身也没有一个共同的对“嘎米”的定义，指哪个地方的藏族人也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而且，讲“嘎米话”(即当地康巴藏语)的藏族也明确地了解嘎米并不是他们母语(康巴藏语)的词，而是讲普米语的人们对他们的称呼。而且，“嘎米”中的“米”意为“人”，也不应该把“人”的语素放在语言名称里面。方言群的名称该适用“名从主人”的原则，需要参考本地语言词。土话名称第一应该考虑地名，避免指示对象发生歧义。为了满足这些观点，“崩波岗”最适合作为一个方言群名称。

崩波岗藏语的分布地域很广，而且历史上没有过共有的土司社会结构，因此，语言群体的互相联系不太密切。如此的社会情况对各个小地方一定程度上带来了个别的发展，语言也该如此。崩波岗藏语中，按语音特征可以分为几个小组。根据目前拥有的资料，可以指出至少有六个土话组，如：雅砻江组、理塘组、稻城组、木里组、雅江组、东义组。各个组的主要分布地域如下。

雅砻江组：雅江县麻郎错乡、恶古乡、八衣绒乡、波斯河乡、牙衣河乡；康定市吉居乡：九龙县八窝龙乡、上团乡等乡。

理塘组：理塘县甲洼乡、雄坝乡、藏坝乡、德巫乡、格木乡、上木拉乡、中木拉乡、下木拉乡；雅江县德差乡、西俄洛乡等乡。

稻城组：稻城县金珠镇、桑堆乡、省母乡、傍河乡、色拉乡、巨龙乡、木拉乡、赤土乡；理塘县拉波乡、麦洼乡等乡镇。

木里组：木里县东朗乡、麦日乡、唐央乡、博窝乡、水洛乡；稻城县香格里拉镇、蒙自乡等乡镇。

雅江组：雅江县河口镇、米龙乡等乡镇。

东义组：稻城县各卡乡、吉呷乡、俄牙同乡等乡。

以上划分以及各个组的名称仅为暂时的看法，划分本身需要通过历时语言学的详细研究探讨。首先，通过藏语言学研究的方法看看土话群的基本特征。其次，研究方法基于各个口语形式与藏文的对应关系的探讨，再看看崩波岗藏语的主要藏文对应关系。由于资料的限制，在此将不介绍雅江组和东义组的土话。

根据以往藏语方言研究的发现[11][12][13][14][3]以及康区南部的个别土话研究的成果[9][15]，将介绍藏文形式具有以下特征的口语词形：藏文ca类字、藏文含下加字y的(ky、py类)、藏文含下加字r的(kr、pr类)、藏文含鼻音前加字的、藏文含非鼻音前上加字的、藏文sha、zha类字、藏文la类字、藏文ya类字、藏文鼻音字、藏文韵母为a、ag、ang字。

表1 崩波岗藏语的语音和其藏文对应

从表1可看出崩波岗藏语中的共性和内部分歧。表1中的所有词汇形式与藏文对应上，包括藏语支语言特有的“马”“四”等词在内。藏文的“四”bzhi又从藏缅语构拟*b-ly演变过来的，但所有口语形式与藏文对应[16][17]。看看土话之间的差异，比如，“鸡”“头发”“马”“肉”等词的元音(与藏文a对应)在理塘组和其他组之间具有规则性的分歧。藏语方言研究中，语音对应需要看系统性的对应关系[18]。以下整理各个组和藏文之间的对应关系，注重看声母的部分特点。

表2 崩波岗藏语与藏文之间的对应关系

需要注意的是，表2中出现的例子并不代表每个组的语音对应，仅作为对应的趋向。如果对每一个词进行地理语言学研究就会发现许多例外。

看藏文ca类字的语音对应，除了稻城组与腭前塞音对应之外，都与腭前塞擦音对应。与腭前塞音的对应的是表2中的金珠话，但此土话也有与腭前塞擦音对应的例词，例如“一”。

看藏文ky类字的语音对应，所有土话与腭前塞擦音对应。也可以说除了金珠话，藏文ca类字和藏文ky类字的语音对应已经合流了。

看藏文py类字的语音对应，除了木里组与齿-龈擦音对应之外，都与腭前擦音对应。

看藏文kr类字和藏文pr类字的语音对应，除了雅砻江组与卷舌塞擦音对应之外，都与腭前塞音对应。但这个特点不需要看重；两者之间卷舌阻音的语音性质很有可能稍微有差异，但一般来说，塞音和塞擦音之间比较能自由地交换。总之，对此重要的是，藏文kr类字和藏文pr类字的语音对应合流了，而且都与卷舌音对应。

看藏文sha类字的语音对应，除了稻城组和木里组的个别例词(表1中的“四”)与腭前塞音对应之外，都与软腭擦音对应。

看藏文la类字的语音对应，所有土话与硬腭近音或齿-龈边音对应。根据表2中的词形，藏文l单独构成声母时与硬腭近音对应，藏文l作为下加字(实际上l部分为主要声母)声母时则与齿-龈边音对应。但在理塘组的上木拉话，两种情况都与硬腭近音对应。

看藏文lha类字的语音对应，除了稻城组的个别土话和木里组与不带声齿-龈边音对应之外，都与硬腭擦音对应。藏文la类字和藏文lha类字的语音对应互相有关系，前者与带声音对应，后者与不带声音对应。由于音系的限制，硬腭近音/j/与硬腭擦音/ç/构成清浊一对。

看藏文ya类字的语音对应，各个组呈现不同的对应关系。理塘组和雅砻江组与硬腭近音或带声腭前擦音；稻城组与腭前擦音对应；木里组与带声齿-龈擦音对应。在表1的词形里理塘组上木拉土话仅与硬腭近音对应，但实际上有与带声腭前擦音对应的词，比如//“牦牛”(藏文为gyag)。稻城组金珠话“牦牛”词为//。因此，可以说藏文gy类字的语音对应是带声擦音，藏文y作为单独声母时与几种语音类型对应。另外，雅砻江组的牙衣河话也有和稻城组一样藏文y与不带声腭前擦音的案例，例如/ˉ/“有、在”(藏文为yod)。此词提示雅砻江组也部分有和稻城组共同的特征。

以上描述的是崩波岗藏语中的共性和内部分歧的细节。下面需要看这些特点和周边的其他方言群里的语音对应如何有关。

三、崩波岗藏语与其周边的方言群的对比

崩波岗藏语的周边有康巴藏语木雅热岗、南路、乡城、香格里拉等方言群，并且与安多藏语区(理塘中部、雅江西部)也接壤[19]。但是，类型上作对比有意义的是康巴藏语。下面对比一下在第二节看过的例词。木雅热岗方言群东俄洛话(康定市新都桥镇)、南路方言群勒通话(理塘县高城镇)、乡城方言群青麦话(乡城县青麦乡)、香格里拉方言群浪都话(香格里拉市格咱乡)、香格里拉方言群尼汝话(香格里拉市洛吉乡)。

如表3显示，崩波岗藏语周边地区的康巴藏语各个方言群都有特色，不过与藏文的语音对应会有规律性。参考着表2中发现的特点，以下整理表3中的声母特点。

看藏文ca类字的语音对应，香格里拉方言群与其他方言群不同，而且香格里拉方言群内部也有不一致。浪都话分布在崩波岗藏语东义组的西边交界区，是仅在一个行政村内通用的土话组。在此土话组，藏文ca类字的语音对应与崩波岗藏语稻城组、东义组一致。从分布地域的角度来说，此特点在一个连续的地区才有的，与浪都话分布地区连接的其他少量香格里拉方言群土话也有此对应关系[20]。

看藏文ky类字和藏文py类字的语音对应，乡城方言群与其他方言群不同。乡城方言群与齿-龈音对应，其他方言群与腭前音对应。木雅热岗方言群(东俄洛话)的“鸡”的发音有特色，但这个是词汇特点，其他同样条件的藏文与腭前擦音对应。

看藏文kr类字和藏文pr类字的语音对应，香格里拉方言群与其他方言群不同，而且香格里拉方言群内部也有不一致。此方言群中的有关r的语音对应具有特色[9][15][21][20]，但此特点并不与崩波岗藏语的任何特征一致，其细节在此不再赘述。反过来说，崩波岗藏语与木雅热岗、南路、乡城各个方言群的语音对应相同。

看藏文sha类字的语音对应，木雅热岗及乡城方言群属一类，南路方言群属一类，香格里拉方言群属另一类。其中，崩波岗藏语的语音对应与南路方言群接近或一致。

看藏文la类字的语音对应，香格里拉方言群浪都话和乡城方言群属一类，其他属另一类。其中，崩波岗藏语的语音对应与前者接近或一致。此特点的地理分布具有特色，跨方言群分布在崩波岗、乡城、香格里拉(一部分)、以及得荣德钦等各个方言群[18]。

看藏文ya类字的语音对应，乡城方言群属一类，香格里拉方言群浪都话属一类，其他属另一类。其中，崩波岗藏语木里组的语音对应与乡城方言群一致，其他土话组的语音对应与香格里拉方言群浪都话有相似点，但并不是全体一致。

如上面简述，崩波岗藏语与周边的方言群不呈现语音对应上系统性的共性，个别语音对应的类型会是共同的，但并不是全面性的一致。比如，崩波岗藏语木里组与乡城方言群的共同的较为多，但藏文sha类字的语音对应不一致。崩波岗藏语和香格里拉方言群浪都话也有很多共同点，但看藏文kr类字、藏文pr类字、藏文sha类字的语音对应并非一致。浪都话的这些语音对应部分才是此土话属于香格里拉方言群的根据[22]，是语音发展的共同创新中特别被看重的特点。在某一个方言群与另一个方言群的交界处总是会存在具有两者的部分特点的变种，浪都话和东义组土话很有可能属于此类。

结 语

本文对以往研究中的康巴藏语“南路次方言”进行了讨论，并针对其中的“木里稻城方言群”进行了重新定义并把其改称为“崩波岗方言群”。该方言群分布在康区南部，主要包括四川省甘孜州理塘县、雅江县、稻城县及凉山州木里县在内。通过与藏文的对比，本文指出了崩波岗方言群中的六个土话的语音概要和内部差异以及与周边其他方言群不同的特征。

崩波岗方言群内部差异在各个藏文对应的语音上发现，引用四个组(理塘、稻城、木里、雅砻江)的语音资料进行对比就了解到了各个特点。通过与周边的其他方言群的对比，崩波岗方言群与其他方言群之间有系统性的不同之处，发现了乡城方言群和木里组具有几个相同点，但除了康巴藏语大致拥有的语音对应趋向以外，崩波岗方言群和其周边的方言群确实有系统性的差异，此情况说明崩波岗方言群与其他方言群有一定程度的距离，语音的共同创新方面具有较为独立的发展地位。但是，目前对属于崩波岗方言群的土话研究还不够全面，特别是缺少雅江组和东义组的资料，后面继续收集这些语言的资料，并更深入地探讨崩波岗方言群的全面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