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江曲

2018-12-03 02:04练建安
长城 2018年5期
关键词:老谢

练建安

鄞江即汀江。千里汀江蜿蜒闽粤大地,南流入海,其间山川草木、风土民俗、歌谣掌故或有异于他乡。余沿岸多年行走,采风资料盈箧。冬日奇寒,隐迹闹市,援笔演绎,得《鄞江曲》。

渡 亭

水西渡在汀江及杭川城之东,古十二景“三折回澜”附近。水东号为“水西”,却不知何故。水西渡背靠连绵青山,一条石砌路,鹅卵石铺就,曲折漫长,沿江直达黄泥垄。“白漈滩头,白屋白鸡啼白昼;黄泥垄口,黄家黄犬吠黄昏。”

河头城上行的篷船,木船加盖谷笪,俗称鸭嫲船,远看,似鸭嫲漂浮江面。篷船经三五日的水上跋涉,到了黄泥垄,杭川城已遥遥在望。黄泥垄往北,水路难行,需清空货物,雇佣脚夫挑担、纤夫拖船。办完这些事,船工师傅就手提褡裢,晃悠悠地望城而去。沿途,有诸如兜汤、鱼粄、肉甲哩、簸箕粄等等客家风味小吃摊点迎候着,做他们的生意。

麦尾头次随阿爹石桥妹挑盐。客家人的乳名,很独特。麦尾,或麦尾拐子、满子,通常是家庭中最小的儿子。石桥妹,却是壮汉。石桥妹挑八包盐,包是蒲草编织的,四向有角,似牛头,叫做牛头包,每包合老秤二十四斤。麦尾人小,上嘴唇刚长出绒毛,挑四包。

这一日,天上落毛毛雨,路滑。盐船到黄泥垄,船工师傅戴斗笠,上岸入城。脚夫都是些固定的伙计,老熟人,早等在那里了,一拥而上,开始忙碌。

石桥妹挑担在前,麦尾在后。麦尾新上肩,步子摇摇晃晃。就有同行的脚夫笑了:“个只细牛仔啊,上牛轭铁链啦。”挑了五里多地,到了渡亭。渡亭也就是水边渡口的茶亭了。老炳泰常年在这里卖花生糖果,又用几块河石垒砌炉子,架铁锅,油炸薯包子。客家茶亭摆放有茶桶,一年四季都有人义务挑来茶水,谓之“施茶”。《杭川县志》总纂荷公先生说:“凡有渡必有亭,长途跋涉……风雨欲来,炎熇交逼……忽有亭翼然。”因其“嘉惠行人”,可见杭川“风俗醇厚”。

雨越来越大,落后的石桥妹和麦尾,躲入了渡亭。老炳泰忙着炸薯包子。他的身边,今天多了一个扎羊角辫子的细阿妹。细阿妹捡拾枯枝败叶,照看灶火。

“这鬼天,咋落大雨了呢?”

“交秋啦,要落十天半月的。”

“哦。往年也是。”

“天冷。来一两块热的?”

“没带现钱。”

“乡里乡亲的,拿去吃呀。”

石桥妹就拿了两块给麦尾,说自家牙疼,怕上火,吃不得,转到亭角灌了几竹筒免费的茶水。

雨停了。石桥妹父子赶往杭川城。

黃昏,石桥妹父子拿着竹签到盐商行结账。“噼啪噼啪”,账房先生拨拉算盘珠子。“哗啦”,扔出一把铜钱。账房先生头也不抬,说:“少走两趟喽,多个人,少四包。石桥妹,会算账么?索米换番薯。”石桥妹数好铜钱,憨笑。

麦尾拿着铜钱,一阵小跑,来到了渡亭。

老炳泰收拾物件,麦尾就把铜钱交到了细阿妹的手上。老炳泰说:“这后生,实诚。”

三年后,麦尾如竹节挺拔。他已经赶上老爹了,挑八个牛头包。又过了两年,麦尾孔武有力,竟挑得十二包。石桥妹却显出了老态。他们日复一日地从渡亭经过,若非刮风下雨,少有停歇。

春日晴暖。麦尾一伙挑担途经渡亭。渡亭空落落的。听人说,老炳泰前些时不在了。麦尾一口气力提不上来,歇担,站立原地好一会儿。

八月秋高气爽,汀江水清浅,两岸芦花飞落,一行大雁在长空鸣叫,飞向远方。麦尾挑十四包海盐,“噔噔”踏在河边的石砌路上,身后,是被甩得老远的挑夫伙伴。路过渡亭,麦尾习惯地放缓脚步。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尖叫。

渡亭八角,八面采光。麦尾看到一群人推推搡搡。发出尖叫的,是细阿妹。细阿妹早已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她被几个粗汉逼到渡亭一角,欲哭无泪。最凶狠的,叫“大拉虎”。大拉虎就是大老虎,汀江流域的客家话,通常把老虎发音成拉虎。“大拉虎”是个人物,杭川城西门市场的大小肉铺,都归他管。当面,众人都要称他“文德哥”。

“大拉虎”把半截薯包子摔打在细阿妹的胸脯上,大骂吃出了绿头苍蝇,要索赔。

“文德哥,叫俺怎样赔啊?”

“怎样赔?还用俺教你?”

粗汉们哈哈大笑。

麦尾跨入了渡亭。

“大拉虎”二话不说,冷不防双拳齐出,猛击来人的咽喉与心窝。拳如铁钵,霸气威猛。

麦尾不躲不闪,双拳迎击。

“嘣嘣”二声闷响。

“大拉虎”倒退了几步,额上渗出汗珠,定定神,牙缝里迸出,“走!”

粗汉们簇拥着他,很快消失了。

“大拉虎”的双手废了,多处粉碎性骨折。“赛华佗”说:“你这是碰到铁脚僧的高徒了,南少林的,俺救不了你。”“大拉虎”无奈地失去了西门市场肉铺的管辖权,远走他乡。听说后来他去了韩江下游的潮州小镇,卖兜汤谋生。

这一日,盐船泊黄泥垄。麦尾来挑盐,有人给他捎来了一个大包裹,打开,荷叶垫底,满满当当的薯包子,色泽金黄,喷香扑鼻。

麦尾明白了。

麦尾挑盐长年经过渡亭,偶尔进去歇歇。有时,提起茶缸边的竹筒,竟会忘记喝水。

渡亭,空荡荡的。

许多年以后,麦尾也像老爹石桥妹一样,带着自家满子到黄泥垄挑盐。村口,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细阿妹,也显老了。细阿妹穿戴一新,挎香篮,持布伞,和一群叔婆叔婶来黄泥垄做客走亲戚。细阿妹大概说起了啥开心事,咯咯大笑,笑声高亢而尖锐。

细阿妹走远,一直没有看见麦尾。

铁艄公

春季,连日大雨,汀江暴涨,洪水波及杭川城南门码头将军顶,众船不发。

潮州客商涌到河頭城,抢购田荠,田荠价格飞涨。杭川货主邱老板放出话来说:“田荠四十担,按时运到,鄙人愿出多倍工钱,二十块银圆。”

两地水路百余里,险滩密布,激流汹涌。吃熊心豹子胆了,有谁敢冒这个险?有。“潜水獭”和“混江龙”。这自然是他们诨名绰号,姑且称之为老谢与老张。他们是发小,自幼在汀江边长大,行船数十年,熟悉这段水路就像熟悉自家的掌纹一样,撑船技艺高超,是出了名的铁艄公。老谢是打头师傅。

老谢和老张双双上门应聘。邱老板乐了,说:“等的就是你们。”

当地民谣作者刘老先生写有《田荠赶大水》,载《杭川客家》,记录此事:

拣好新船来装载,不用炊具不用蓬。

货主亲来壮行色,鞭炮噼啪助威风。

洪水中在汀江行船,极为艰险,歌谣道:

严肃有如临大敌,动作好像打冲锋。

一个掌舵一个桨,首尾生动活如龙。

眼睛不敢来斜视,手腕不敢稍放松。

能赶水头能压浪,片刻船已过长丰。

三个小时后,这只满载田荠的木船搏击风浪,穿越重重险滩,顺利抵达河头城。码头上挤满了看热闹的。水上商旅断绝,居然还有如此高人?商家点燃了鞭炮,将老谢和老张迎入天香酒楼,大碗痛饮,吃了个满堂红。

回到客栈。老谢将银圆平分,一份推给老张。老张说:“俺是船尾的,该拿八块。”老谢说:“老弟啊,规矩都是人定的。这次,就平分。”老张接银圆,谢过老哥。

三日后的傍晚,老谢走山路回到了屋家,辅娘冬娣笑盈盈地迎了上来。他家的大黄狗,围转着摇尾巴。老谢俯身摸摸狗头,扔出一块薯包子,直起身,从肩头取下褡裢,抛给辅娘,说:“袁大头十块,你给收好啰。”

冬娣收好褡裢,端出了酒菜,五香干、韭菜炒蛋、卤猪耳朵,还有满锡壶温糯米酒,摆上了八仙桌。老谢坐太师椅,自斟自酌,不时以竹筷敲击盘碟,摇头晃脑,哼起外江戏西皮二黄曲调,有一句没一句的。

“酒,再烫一下?”

“哦,正合适。”

“当家的,俺不明白。”

“有啥不明白的?”

“二十块。咋就分到十块呐?”

“兄弟嘛,平分。”

“打头师傅多拿一成,这规矩咋就改了呢?”

“妇道人家,你不懂。”

“人家说了,‘狗腚不比红蜡烛,獭不比龙。他是‘混江龙。”

“鬼话!”老谢拍下竹筷,推开椅子,气呼呼地踏出家门。

出门西行,就来到了村寨的天后宫。天后宫供奉的是天上圣母妈祖。妈祖救苦救难,保佑江海行舟,客家林氏族人称之为“姑婆太太”,当作自家人。

天后宫的斋公姓林,原也是闯荡江河的铁艄公,年迈退出,就来到这里服侍菩萨。老谢和他熟悉。

老林说:“老张来过了,捐了三斤半香油。”老谢叉开五指,晃晃,说:“俺捐这个数。”老林问:“五斤?”老谢说:“五斤!”老林的语调就有些兴奋了,他说:“老张昨晡说过穿针滩好险,幸亏有天神保佑啊。”老谢双眉紧皱,随即放松,说:“天神保佑,大吉大利。”

老谢告辞回家,路上,差点把牙齿咬碎了。

过穿针滩那会儿,船头竹篙铁箍脱落,竹头开裂,重船、激流、险滩,惊险异常。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船尾的老张及时扔来了一把备用的,他们渡过了劫难。

在老林面前说穿针滩的事,老张你啥意思?你不晓得老林有个闲碎嘴巴?

老谢回到家,倒头就睡。

次日,老张来串门。冬娣说:“哎呀,俺当家的过山子背走亲戚去了。”老张说:“回来后,到俺家喝碗淡酒啊。”等了几天,不见老谢来,老张又登门邀请,冬娣又说外出了,这次走得更远,到武邑朋友家去了。老张不是傻人,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老张也有脾气,不再搭理老谢了。赴墟,老张原要经过老谢的家门边,顺便喝口茶。此后,老张赴墟,宁愿绕弯路。在汀江上吃同一碗饭,他们不时碰面,都客客气气的,甚至相互拍肩膀,爽朗大笑,却再也没有合伙过。

鸳鸯帕

九月初三,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清晨,汀江两岸芦荻在江风吹拂下起起伏伏。

七里滩云高寨方向传来鞭炮炸响,响声在静谧的山野回荡,唢呐声声,跳动欢快的音符。一群人簇拥着一顶大红花轿在乡间土路上缓缓行走。

为首的,是福娣婶,头插红花,她在书帖上被尊称为“冰人先生”,俗称“媒人婆”。随后,是新娘子的细老弟,为送嫁公,拖动一根杉树尾,这叫“拖青”。杉,客家话有“多快生子”的寓意。一二十步之后,有两人合拉一块红毡,遇到路口或者不吉祥物,就用红毡挡住,护卫花轿通过。迎亲花轿前,左右有大红灯笼。

新娘子是李屋寨的玉招,此时端坐在花轿内,轿帘的飘动,让她可以瞥见外头移动的景致。她掏出一块鸳鸯戏水手帕,轻轻地擦拭眼角。

大行嫁前,好命婆婆替她梳头,说:“妹啊妹,你就要嫁出去啦,你吃过一井水,要交好一村人哪。妹啊,你人好心好,心直口快,凡事都要忍一忍,让一让啊。妹啊妹,爷娘养育你一十八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玉招听着听着,大哭。这就是客家婚俗“哭嫁”了。

一座新造石拱桥横在面前,村人阻拦,说是族老还未剪彩,岂可让花轿通过?然而绕道误时。福娣婶给管事的递上大红包,笑着高喊:“新人过新桥,百年夫妻万年桥。”哎呀,好口彩!村人笑了,让道放行。

过桥,走了三二里地,不远处,有一顶同样的花轿迎面而来。

唢呐不停,脚步不歇。一对花轿相向而行,就在并排的那一刻,两位新人按习俗交换手帕。玉招看到,那是一只年轻的手,粗糙、乌黑,无名指有一道裂痕。

她送来的,恰巧也是鸳鸯戏水手帕,绣工精良,色泽艳丽。想不到一个常年干粗活的女子,竟也有这等手艺。玉招很感慨,小心折叠收好。

玉招嫁入的人家,是武邑大族。夫君是河头城茂盛记木纲行大掌柜,人称“金旺大哥”。

河头城也叫峰市,是汀江黄金水路的一个物资集散地,上接杭城,下达茶阳三河坝。货船之多,民谚形容为“上河三千,下河八百”。

凤栖楼建在河头城的半山腰上,青砖黑瓦,二进,上下厅,上厅阁楼,俯视蜿蜒大江。半年前,金旺以一万三千块银圆高价从潮州盐商的手上盘下了凤栖楼,看中的是这里的清静和风景。

三朝回门后,玉招随金旺来到了河头城,住入凤栖楼。

汀江岸边多枫荷,连绵数十里。入夜,江风微寒,江上渔火,星星点点。金旺总理木纲行生意,忙累,热乎劲过后,平日极少着家。玉招清闲,就不时坐在阁楼窗前眺望。

这个夜晚,月光清冷。金旺外出未归。玉招闲得无聊,翻检嫁箱衣物。鸳鸯戏水手帕跳入眼帘,托起细看,色泽依旧艳丽。她想起了那只年轻的手,粗糙、乌黑,无名指有一道裂痕。

忽听敲门声。金旺回家了,带回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金旺说:“这是老家来的族兄,叫金宝,双手都会打算盘,左右开弓。”金宝笑笑说:“早听说老弟嫂才貌盖汀州,果不其然!”

金旺生意顺遂,高兴,邀请金宝上阁楼看江景,又叫来天香楼酒菜,与金宝大碗对饮,很快,他们喝光了整坛子全酿酒。金旺喊:“玉招,玉招,俺那武邑花雕呢?”

上酒上汤热菜后,玉招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这一晚,金旺和金宝双双醉倒,交臂眠在楼板上。叫不醒他们,玉招就给他们添盖了一床棉被。

金旺又要出远门了。这次是和族兄金宝合伙,做一笔木材大生意。

三天后,传来不幸消息:茂盛记木纲行经悬绳峰江面时,遭土匪打劫,人货失踪。

玉招强忍悲痛,求助木纲行,不料,行内空无一人。玉招来到河头城巡检司,呈上状子,恳请破案追凶。

半个多月过去了,悬绳峰劫案如石沉大海。

玉招苦楚、憔悴,她打算回武邑求救。这时金宝出现了,他来到凤栖楼。寒暄过后,金宝叙说了他跳水逃生的经过,安慰玉招说金旺命旺,不会有事的。然后,金宝吞吞吐吐地,出示了一份借据。借据写明:“张金旺借张金宝银圆三万九千块,以河头城凤栖楼及茂盛记全部股份抵押,空口无凭,立字为据。”金宝哽咽流泪:“俺欠得更多,这也是债主逼的呀!”

木纲行诸同仁一致认定借据属实。

玉招无话可说,收拾包裹,出凤栖楼,沿河头城石阶到码头,租篷船回七里滩。艄公一老一少,似闷葫芦。篷船顺流而下,途经松屋寨上岸。枪声骤响,一匹快马卷过土冈,抓起玉招绝尘而去。

玉招醒来时,发现自家躺在稻草铺上。屋角泥炉火红,砂锅噗噗,逸出小米粥清香。灯下,一位粗壮女子坐在木凳上,十指翻飞,编织竹篮。那只手,粗糙、乌黑,无名指有一道裂痕。

“这是啥地方?”

“悬绳峰。”

玉招半晌不语。

女子说:“啥也不要说了,俺大哥不会伤害你。该你的,都会还给你。”

拉花树

玉秀从枫岭寨嫁入老唐家有两年多了,不见动静。老唐家三代单传,金线吊葫芦。家娘年轻守寡,好不容易抚育独子成人。家娘心焦,苦楚无从诉说。

六月盛夏,艳阳高照。生媚(儿媳妇)玉秀从溪边回来,在门坪前的竹竿上晾晒衣衫。家娘端水出门浇花。客家妇女擅长唱山歌,就是黄遵宪先生说的“矢口而吟”,可以“竟日往复不绝”。家娘会山歌,低声唱道:

新买花盆种芙蓉,朝朝沃水望花红。

唔知芙蓉无子结,花红结子有家风。

玉秀何许人也?出了名的山歌妹。家娘指桑骂槐的用意,岂不晓得?随口对唱:

大大田坵等郎耕,细细牛牯拖唔行。

犁头入无三寸土,话俺禾子样般生?

唔,意为不;话俺,叫我;样般,怎么样。田坵、牛牯、犁头、禾子是巧妙的比喻,形象、生动、含蓄。家娘悟出了生媚还无“恭子”的缘由,羞红了脸,闪入屋家,连浇花的瓢勺也忘了拿走。

文宝年方十五,清秀,颇单薄,讲话细声细气,随七里滩的六子师傅学剃头。六子师傅顶上功夫好,本来说不收徒,唯独看中了文宝。师徒俩沿汀江村落行走,摆开摊子,刨刨刮刮,一站就是老半天。

这天傍晚,文宝回到家,喊累,倒头就睡。

“阿宝,阿宝,吃饭啦。”玉秀摇醒了他。

文宝伸懒腰,趿拉木屐,坐到了桌前。娭子今晡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陶罐,里头是党参、当归、枸杞炖牛鞭。娭子说:“儿啊,‘赛华佗说啦,这个管用。”

文宝瞄了一眼,爱理不理的样子。玉秀表情平静,端碗吃饭。

深夜,娭子有心事,躺着竖起了双耳。隔壁果然有了动静,“吱嘎吱嘎”几下子,又消停了。

江边的枫叶红了,灿若云霞。江上,不时有大雁飞过。

玉秀还是不见一点动静。家娘几次想问问,嗫嚅着,就是张不开口。

玉秀下地锄草,一走神,扭伤了脚腕。桂招嫂看到了,背她回家,臥床静养。家娘把生蛋老母鸡杀了,炖汤,送到玉秀的床前。

文宝到七里滩上工。六子师傅见面就说:“回去,回去,你想累死你娘啊?”

汀江常发大水,上游冲下些树木枝桠,捞起晒干,可烧火做饭用。秋日水清且浅,家娘鸡啼起床,一日挑回两大捆。

木柴堆满了屋后檐下。玉秀伤愈,要煮饭,来到后墙取燃料。家娘刚挑回的一担鱼骨木柴挡路,竹杠还插在那里。玉秀上肩试了试,死重,差点闪了腰。

玉秀的眼睛潮湿了。

夜晚,一家子围桌用餐,竹篾火光闪烁。玉秀红着脸说:“娘啊,听说有个啥,叫什么摸石头的。”家娘一听,满脸堆笑:“有,有,摸子石,摸子石!”玉秀说:“哦,是这个石头。”家娘放下碗筷,双手比划:“灵验哪。前村的细狗嫲摸了,生了双巴卵。秀啊,娘陪你去走走?”玉秀点点头。文宝问:“娘,你们都说什么呀?”娭子嗔骂:“你这个木犊雕,啥都不懂。”

摸子石在杭川紫金山麒麟殿前,高三尺,直径八寸,呈圆柱形,似男根。

暮色苍茫。玉秀悄悄来到摸子石边,看看四下无人,迅速解开上衣,裸露出肚皮在摸子石上下来回摩擦,而后扣好衣服,赧然匆匆离去。

转过山弯,家娘在黑暗中钻了出来,给玉秀披上小棉袄,说:“秀啊,莫着凉噢。”

春雨潇潇,矮墙上的木芙蓉绽出了新芽,房前屋后的草树绿了。

惊蛰日。客家谚语说:“懵懵懂懂,惊蛰浸种。”庭院天井边,家娘和玉秀合力搬来大水缸,淘洗稻谷。得闲,家娘问:“秀啊,有了么?”玉秀摇摇头。家娘说:“俺们去拉花树?”玉秀点点头。

客家民间通常称生女儿为“带红花”,生儿子为“带白花”,不孕不育就是“不带花”。拉花树,指的是祈求花木神赐予子嗣。

老历六月初一,花公花婆会期日。家娘和玉秀提着一盏灯火,早早地来到了花神庙,挑选好一株开满白花的茶树,摆好米酒果品,燃烛焚香祷告:

茶树公,茶树婆,

保佑俺生养个学生哥。

俺生养了个学生哥,

杀鸡提酒来报喜,

相结您茶树做外公来做外婆。

许愿毕,烧了写有夫妻生辰八字的求子符,摘下一颗果实,她们提灯回家。到家,那盏灯火放在了灶君菩萨神位前,果实放在玉秀陪嫁衣箱的角上。

春耕大忙,家娘晨起脱秧,跌倒在烂泥地。

玉秀背负家娘来到“赛华佗”药铺。“赛华佗”一搭脉,沉思良久,复诊,又复诊,笑了:“都是累的,吃好睡好,百病全消。”

家娘执意要自家走回家。“赛华佗”招手,对玉秀低声说:“有好吃的,尽管做给你家娘吃。”

玉秀忍住泪水,紧赶几步,搀扶家娘。

现在,轮到家娘卧床不起了。

这天夜里,家娘辗转难眠。突然,她听到了隔壁玉秀激烈的呕呕声,反反复复。

家娘露出欣慰的笑容,迷迷糊糊竟睡着了。

红菇迹

临近午时,热闹的大河坝墟场渐次散集。福佬婆顺利地卖掉了一袋干红菇,手捏空荡荡的粗布袋,摸摸腰间暗袋,在廊桥边的牛肉兜汤摊点前逡巡,吞咽着口水,还是下不了决心。

牛肉兜汤在铁锅中噗噗有声,飘出诱人的浓香。

摊主是个干瘦老头,邻村的,前些年挑货郎担,走村串户。他瞥见了福佬婆腰间的一大串铜铁钥匙,知道是个当家婆,来赴墟了,总有些钱财。

“当当当,啪啪”,摊主用铁勺轻轻地敲击着锅边,吆喝:“散墟了哟,大减价,三个铜板一大碗哟。”

福佬婆终于走了过去,要了一碗。摊主手势夸张地多加了一小勺葱油,说:“阿婆好口福噢,好料沉底。”

福佬婆付过钱,拣边角的板凳坐下,美滋滋地捧着牛肉兜汤,刚拿起调羹,就停下了。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人是她的生媚,挑一担蔫儿吧唧的雪里蕻,软软地拖着脚步,上了廊桥。

生媚是来赴墟卖菜的,看来没人要买。生媚是汀江七里滩铁艄公的女儿,做黄花闺女时,媒人婆把她夸成了一朵花。纳彩,问名,取回生辰八字庚帖。燃香,敬祖宗,将庚帖置放在香炉钵下。三日内,出入平安,六畜无恙。就在老头子笑眯眯地取出庚帖时,门外大榕树上,一群乌鸦怪叫,扑棱棱惊飞。

福佬婆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可是麦尾中了邪,特悦意这个叫桥秀的姑娘。“爷娘惜满子。”麦尾,就是满子了。四子开枝散叶,满子留家。谁拗得过他呢?九头牛也拉不回。

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客家乡村婚嫁,一切如古礼。

单说拜堂之后,新郎新娘来给兄弟梓叔敬茶。华堂生辉啊,新娘子的美貌,盖过了全枫岭寨村。本家的几个后生,眼珠子都拉直了,半晌也回不过神来。

福佬婆嘴角一撇,暗自嘀咕:“俺从潮州府嫁过来,虽说是逃荒要饭,俺人图子(相貌)也平常,可俺肚皮争气啊,给老張家添了五丁。哼,人靓有啧,花靓有棘。”

几年过去了,桥秀接连生了三个女儿,福娣、招娣、来娣。麦尾下河放木排回家,时常喝闷酒。问问,他就说困了,脸色很难看。桥秀田头地尾、灶头锅尾的,团团转,黑了,瘦了一大圈。

福佬婆回到家门口,桥秀正忙着把那担没有卖出的雪里蕻摊晒在门前的矮墙上。客家人将雪里蕻晒软、揉擦、入坛、加盐封存,做藏菜,或称咸菜。

“娘,回来啦。”

“回来了。麦尾呢?”

“同阿公下潮州了。”

“噢。细鬼呢?”

桥秀正要回话,福娣、招娣、来娣就涌了出来,大呼小叫地缠着娭毑。娭毑掏出手帕,慢慢打开,拈起麦芽糖,一人一块。

福佬婆早起喂鸡,自言自语:“咯,咯咯,卤料钵子一卤,咯咯,咯,人图子再靓,也么嘛介用。”

桥秀挑水回屋,恰好听到了,停了停脚步,又行前。

枫岭寨临汀江,千里汀江至此九曲回澜,对岸龙嶂山系,多山货出产,红菇特有名。

红菇味清、性温、解毒、滋补,常服之益寿。红菇纯野生,不可种植,生长在鲜为人知的栲槠林落叶堆里。煮食鲜菇时,置生米,呈蓝黑色,就说明沾染有蛇虫毒涎,不能吃。晒干的红菇无毒。

红菇生长有固定的时辰和地点,靠白蚂蚁爬过传播菌种,集群而生。红菇有“迹”,山民探得一处,则秘而不宣。在他们看来,红菇是山神菩萨赐予的礼物。

福佬婆是采集野生红菇的能人。每年,她通常都有一袋半袋的上等干红菇背到墟场上卖,换得三两块银圆,贴补家用。

六七月,层层梯田,禾苗扬花吐穗,汀江枫岭寨连续多日下了几场透雨。天放晴了,福佬婆取出竹杠、镰刀、钩索,出了家门。

村尾水圳边,有叔婶阿妹洗裙荡衫。有人说:“福佬婆,扎牙扎手哟。”福佬婆说:“上岭割烧。”

转过山弯,福佬婆习惯地扭头张望,她发现桥秀扛着劈镰,远远地跟上来了。福佬婆心头一紧,脊背透凉,定定神,就一头钻进了路旁的茅草蓬,蹲下。

还好,桥秀往山坑田一边去了。噢,是了,田坎杂草疯长,是该铲了。桥秀昨晡夜说了,咋就忘了呐?

傍晚,桥秀疲倦归屋。厅堂的一角架着满盘篮的新鲜红菇。家娘招呼阿公和麦尾的话尾子,拖得又软又甜。

鸡啼,起床。福佬婆照常打开鸡笼喂鸡,山子背的堂外甥石桥妹就上门来了,露水打湿了裤脚,他喜滋滋地说:“添了放牛妹子,做过周,请大舅母明日来喝几杯淡酒啊。”客家人谦虚,说是“放牛妹子”,实际上是个带把的。福佬婆说:“大老远的,入屋喝茶呀。”石桥妹说:“还要喊客哩。”

次日一大早,福佬婆衣着一新,持布伞,挎香篮,带三个“腾背”的孙女,转山做客去了。

归途中,多喝了几碗糯米酒的福佬婆跌了一跤,爬不起来了。来娣、招娣留下照看,福娣报信。阿公和麦尾随排帮下广东了。桥秀咬牙将家娘背回家。

福佬婆半身不遂,口眼歪斜,说不出一句半句囫囵话。她对忙里忙外侍候她的儿媳妇“呜呜哇哇”的。

好多次,都是这样。

桥秀俯身说:“娘,俺早晓得了。在畚箕窝,乌石头下。”

福佬婆睁大了眼睛。

桥秀说:“娘,每年要采红菇,您晚上就打天声(说梦话)。”

福佬婆赧然,流下了浑浊的眼泪。

伏 月

夕阳西沉,龙嶂山群峰染上了一抹艳红,飞鸟盘旋往复,鼓噪归林。

汀江七里滩芦花湾。九妹手执纤长竹竿,轻轻摇晃,竿尾红布条,迎风飘动。不远处,一群白鹜鸭在清澈水面扑腾,荡起层层涟漪。

芦花湾有木驳桥,连接两岸。一群村姑割烧归来,上桥。

“九妹。”

“哎。”

是三姐,远房的族姐,漂亮的三姐,亲亲的三姐。

三姐撂落柴担,歇肩,擦汗,向九妹招手。

“三姐姐。”

“该回家啦。”

“老鸭公还没有吃饱哩。”

“这个给你。”

三姐递给九妹一把野果子,俗称“牛哈卵”,通体金黄,香甜,多籽,深山沟才有。

三姐和九妹亲,下山归途,时常带回一些好吃的野果。多年前,汀江发大水,冲毁了九妹家,她成了孤儿,同族伯婆一起住。

八月十五夜,山村土屋晒谷坪在月光映照下,一片银白。

女伴抬出一张八仙桌,摆出了香炉、茶杯、月饼和水果。

一炷香点燃了,香烟袅袅。山野静谧,唯闻山风吹拂树梢的沙沙响声。

九妹属鸡,是小生肖。她被女伴们推出来,扮主角,抱臂伏在神案前的矮桌上。

女伴们围聚半圆,用客家话轻轻吟唱:

一点黄棘一点黄,送俺仙姑上天堂。

也有茶水送上来,也有香火透天堂……

歌声周而复始,连绵不绝。九妹在缥缈的歌声中进入了神秘状态,附了神,全身有节奏地抖动。她变身为伏月仙姑,在迷迷蒙蒙中来到了天堂。她的声音柔美而陌生,她惊叹道:“哦,天堂好美啊。”有女伴问:“仙姑,您在天堂看到了什么?”仙姑回答:“漂亮的花树,漂亮的房屋,漂亮的云啊雾啊水啊,还有漂亮的仙鹤。哦,好漂亮啊!”

来娣挤上来,急切地问:“仙姑,仙姑,俺银镯子哪里去了?”仙姑说:“来娣呀,你下手重哪,昨晡用一壶滚水倒入了老鼠窝。你的银镯子被老鼠拖到河里去啦,找不回来了。”来娣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香香细声问:“仙姑,俺那当家的,过年回家不?”仙姑说:“看看你当家的呀。哦,他在亮堂堂的高楼上喝酒呢,好多菜噢。哦,有个女人。哎哟,俺说不出口。”香香惶恐、委屈,忍住泪水,退到一边去了。

“三姐,你也问问吧。”

“问什么呢?”

“你这人尖子、头碗菜,问就问婚姻运数呀。”

三姐羞怯,但还是按规矩报上了自家的生辰八字。

仙姑很长时间沉默了,然后说:“我到桃花仙境了,很远很远哦。三姐姐,你那桃花开得好旺啊,好漂亮啊。近的,很近的,树叶都掉光啦。”

有女伴悄声说:“三姐这是嫁远不嫁近呢。”

月亮西移,仙姑也该下天堂了。月落了,就回不来了。于是,众人唱道:

一点黄棘一点黄,送俺仙姑下天堂。

也有茶水送上来,也有香火透天堂……

歌声轻柔,若有若无。

“伏月仙姑”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声长叹。她睁眼看看四周,似乎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如梦初醒,茫然问:“这是在哪里呀?”三姐笑了:“自家禾坪上,晒月光哩。”静坐片刻,喝了口凉茶,“伏月仙姑”终于记取自家是叫九妹的。叙及前事,九妹愕然无知,像是听闻别人的遥远故事。

女伴们散了,走在冷清的月色下,山野寂寂,脚步声踢踏。

二十年后的一个冬日,入年界了,汀江流域彌漫着浓浓的年味。

一辆豪华宝马驶过七里滩大桥。车内,坐着三姐和她的丈夫。三姐多年前已经改名为李唐嫚莉,是南洋商界的一位风云人物。

芦花湾在车窗外铺展开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的眼角噙满晶莹的泪花。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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