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娴
一
刘洁去死吧!!!
整个下午,我脑子里装的全是小字条上五个字与三个感叹号。这张纸条是谁放在讲台上的?什么样的仇恨让一个人想另一个去死?纸条的主人是男是女?刘洁是谁?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这张小字条是由英语本上撕下来的,除了那些印满的横线,没有任何线索。在下午第一节课之前,它就躺在讲台上。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放的,想引起我的重视。我唯一能断定纸条的主人是我班上的某个学生,而纸条的主人痛恨的这个人不在我们班上。因为我们班没有谁叫刘洁。
晚上的自习课,我一直站在办公室的走廊里眺望对面的教室,我有种预感,今晚可能要出点什么事情。可自习课都快结束了,一切仍与平常无异。难道是我判断失误?我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这时候,门房老陈给我打来电话,说校门外有家长要提前进校园,被他拦住。
梅园高中在城市的主城区,离长江边只一条马路之隔。左边是省委大院,右边是省美术馆。为了防止学生逃课,学校在管理方面很严。上课时间不许学生私自出教室,没穿校服不许进教室。出校门的时候,没穿校服的学生必须接受门卫的盘问。还有一条——不许学生带手机进教室,被老师发现上课玩手机,一律没收。
就快下课了,你让家长耐心等候,别违反校规。我在电话里吩咐老陈安抚家长。
挡不住——家长非要找马晓茹。说是家里出了大事,要接她回家。
什么事情?我的好奇心被提起。
说是家里有人生病住院。
我看了下手机,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这时候,我应该进教室帮老陈传话,并把马晓茹交到家长手中才对。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马晓茹与林开阳同桌。林开阳不停地抓弄头发,看上去应该在为一道数学难题而烦恼。而马晓茹正在玩弄一支铅笔,她反复旋转着,看上去心不在焉。
让马晓茹把书包收拾好,出来一下。我轻轻敲着窗子,让窗边的学生向里面的学生传话。
马晓茹出来了,手上还拿着那支笔。
梅老师,是不是我家里出了事?马晓茹问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向学校门口看去。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不然,还没到放学时间,你怎么会叫我出来?
也是,没到下课时间学生出校门往往都与家里有事相关。
门房外,一个臃肿如气球样的男人正等着马晓茹出门。见到我后,他自我介绍叫马良才,是马晓茹的父亲。
晓茹,你妈住院了,现在还在昏迷之中。我担心她熬不过去,所以来学校接你。马良才看上去很着急。
哦!我妈在哪家医院?
马晓茹并没有问病情,而是问医院,这有些出乎意料。
八医院。
马晓茹挽着马良才的手臂离开。离放学还有十分钟,我没有回楼上,在门房站着跟老陈聊天,问他学校有没有一个叫刘洁的人。老陈想了半天后说,这名字太大众化了,对不上号。你找这个人干吗?我赶忙说只是随便问问。
老陈提示我说,现在的孩子可是很少用两个字取名,何况还是这么普通的字。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纸条的主人或许是班上的某个学生,而刘洁或许是校外的某个人。
我是由另一所学校调到梅园高中担任高二三班的班主任,新官上任没有三把火,但求平安无事就好。小纸条也许是某个学生赌气写的,我这样说服自己,算是把这件事情给忽视掉。下周五学校开教师会,就“老师关爱学生,重视学生身心健康”写调研报告。校长周天明分派给我一个任务,等教育局来校搞检查的时候,我的报告将作为重点送审材料上报。高一阶段是适应,高三阶段在冲刺,这样的调研课题往往会落在高二年级。
接到任务后,我在脑子里搜寻调研对象,第一个跳进脑海里的人物居然是马晓茹。近段时间,除了马晓茹提前下晚自习之外,其他学生都是按时上学放学。
馬晓茹家住在公务员小区,离学校三站路的距离,这也正好符合我的调研行程。远了转车不方便,太近怕学校说应付,并且我还不敢去离学校一站路之遥的省委大院家访。在这个城市的人都知道,那里面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马良才在家,他手上拿着一支体温计,正在看体温。马晓茹在房间做作业,马晓茹的母亲在房间里休息,她两天前出院。马良才放下体温计,自言自语说道,36度5,体温正常。接着他又拿着一个盛满水的玻璃杯,准备进房间服侍病人服药。我注意到一个细节,马良才的手像触电般不停地颤抖,看得我着急起来,生怕那杯水洒在半路。
见我好奇地看着他,马良才由房间出来后,跟我解释,说自己是帕金森综合征,能吃能睡,就是行动缓慢。还说他这几年身体不好,由去年开始就没上班。
怪不得如此肥胖,原来是生病了。等马良才安顿下来,我拿出事先写好的大纲准备提问,这时候,房间里传来呼叫声。
老马,再给我倒杯开水。马晓茹妈妈在房间里呼唤。
梅老师,让你见笑了。晓茹妈妈中毒,医生让多休息,所以她现在不方便跟你交流。马良才再次站在饮水机旁,准备倒水。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随口问道。
我们怀疑是水杯里——
老马,你说什么呢!
在饮水机旁边倒水的马良才刚开了个头,这时候,我看见马晓茹的母亲已经站在房门口。很漂亮的一个女人,就算穿着宽松的睡衣,也掩饰不了窈窕的身材。她向马良才招手,说要到客厅里听我们说话。马良才拿过餐桌旁边的靠椅,扶她坐下。我想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聊天,椅子上的女人突然记起一件事情,吩咐说,老马,我的药还在房间里,你去帮我拿下。看马良才进了房间,她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梅老师,老马药吃多了,记忆力不太好。医生就说是食物中毒,没有说其它。没事,我休息好了,下周一就可以上班。
妈,爸爸的病一直不好,你就不能请几天假,多照顾一下家吗?这时候,马晓茹由她的房间里出来,脸色很难看。
都不上班,谁来养家?椅子上的女人反问道。
马晓茹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
房贷没还清,你爸又有病,我再不努力赚钱,一家人吃饭都成问题。椅子上的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疲倦与颓废。
我们家生病的人不应该是我爸。马晓茹说完这句话进了房间,丢下三个大人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你——椅子上的女人气得脸色发青,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洁——你别生气,晓茹就是随口说说,你别 当真。尽管马良才小心翼翼地赔礼道歉,女人还是气得进了房间。
刘洁?原来马晓茹的母亲叫刘洁,她跟纸条上的名字读音一样,难道这是巧合?
回到学校,我认真查看了学生的通讯簿,为了确认笔迹,我还拿出马晓茹的作业本做比对。没错,那五个字还有那三个感叹号就是马晓茹写的。
可是,马晓茹为什么要如此痛恨自己的母亲?
二
马晓茹身材偏瘦,皮肤偏白,她完美地继承了母亲刘洁的基因。去马晓茹家做家访,给我带回了不少负面情绪。如此相似的母女俩居然有隔阂,特别是女儿,居然想母亲去死,太不可思议了。周一的早晨,老陈一个电话,让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老陈的通讯簿里留有每个老师的电话号码,他有一部方便联系老师们的座机。当我走进门房的时候,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递给我一张表格,说马晓茹参加青春校园歌手赛,过了初赛,她是来通知她参加复赛的。
马晓茹声音甜美,有种稚嫩的空灵。每次学校开运动会,都是她上台领唱。她像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闪闪发光,吸引着四周的眼球。可是我不太明白,马晓茹有爸爸妈妈,为什么在通讯录一栏填了我的手机号码,而且联系人写的也是我的名字。
课间操时间,我把马晓茹叫到办公室谈话。当得知自己获得复赛的资格,马晓茹激动得跳起来,两串泪珠随着她的跳跃,在空中任意挥洒。没有经过任何训练,仅凭天分的马晓茹进入复赛,这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马晓茹告诉我,上个月,她瞒着家人与学校,趁周末放假的时间,偷偷参加青春校园歌手赛。一个人站在舞台上,没有朋友与家人的陪伴,她闭上眼睛,把评委与观众看成是一面墙,唱完了参赛歌曲。
马尾辫,白衬衫,白球鞋。我仿佛看到T台上有只白天鹅,沉醉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变得渺小与虚无。我在心里为马晓茹的勇气喝彩,可马晓茹却闷闷不乐说,我妈不许我考艺校。
哦!难道这就是马晓茹恨刘洁的原因?
你爸爸呢?他什么态度?
我爸爸在家没有发言权。
我能想象马晓茹在填表格的时候举棋不定的样子。她想留下家人的电话,但又怕他们反对,所以只好写下我的电话号码。
梅老师,你能帮我么?后面的复试,我需要一些费用。等我拿到名次,就会有一笔奖金,到时候我还你。马晓茹恳求道。
我拒绝了马晓茹的请求,因为我由门房回来的时候,已经跟马良才通过电话。电话那头的马良才显然吓坏了,半天没出声,回过神来后,他坚定地告诉我,晓茹绝不能读艺校,她答应过她妈,绝不会考艺校。
中午,我接到刘洁打来的电话,说她在学校旁边的汉堡店里,有事情跟我商谈。
为什么不直接进学校谈话呢?刘洁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她解释说道,我跟晓茹有约定,学校的事情由他爸负责。
跟刘洁见面,发现她并非矫情之人,说话通情达理。并且她的精神状态很好,看不出是中过毒的病人。刘洁说马晓茹成绩不错,是读书的料。假如马晓茹真的功课很差,她也会考虑一下读艺校的事情,但不是音乐,而是美术。刘洁一口气说了很多,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马晓茹决不能靠声音与脸蛋吃饭,她必须靠知识。
其实,对于马晓茹到底是上艺校还是参加普通高考,我在这方面比较客观。以马晓茹现在的成绩参加高考,上一类大学不是没有可能。参加艺术类考试,马晓茹的文化课足以应对高考。如果她能拿出更多的时间应对艺术类的培训,一定能考上一所好学校。而刘洁却不这样认为,她说她就是放着好好的普通高考没参加,去读艺校而造成今天求职难的局面。
当年,刘洁考取了一所城市的音乐学院,到毕业的时候才知道工作何其难找。家里人求爷爷告奶奶把她弄进一所中学教音乐,做代课老师。音乐是副课,展现不出任课老师的实力,转正很难。熬了三年,见转正无望,刘洁辞职到一家培训机构做钢琴老师。一年后,钢琴老师被培训机构老板的女儿顶替,刘洁被迫辞职又开始重新找工作。好在她那时候遇上了马良才。马良才当时是政府的一名小职员,吃皇粮的,就凭这点,刘洁跟他结婚了。结婚没多久,马晓茹出世。住在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刘洁做起了全职太太。等到马晓茹十岁需要分床的时候,刘洁才发现房子小了。当时,公务员小区刚刚建成,马良才的身份正好符合买房政策,两人贷款买了一套房子。每月还贷,现在捉襟见肘,刘洁不得不走出家庭,重新进入职场,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
这年头,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原以为马良才工作稳定,饭是不愁吃的,誰知道一下就患上不治之症。好不了,也死不了,就这么拖着。刘洁说这话的时候,泪水在眼眶中升腾。
虽然刘洁有许多想法我不太认同,但我不得不承认,考艺校是需要家庭经济做支撑的。
梅老师,我不希望晓茹走我的老路。艺校生前途渺茫,她输不起,我们这个家也经不起折腾。刘洁刚说完这句话,眼泪已经滴答滴答打在桌面。
相对于生存,有音乐天赋的人,有几个能坚持到最后?我被刘洁说服了,所以当马晓茹再来找我的时候,我只能建议她暂时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人生面临很多场比赛,譬如高考,就是最大的竞技场。马晓茹问道,是不是我妈来找过你了?
我点了点头,说,我们见面交流过,对了,你为什么不许你妈进学校?
马晓茹紧咬着嘴唇,半天说出几个字,这是我跟她之间的约定。
是什么原因造成母女之间有如此约定?我想问清楚,但又感觉自己很八卦。别人的家事,母女俩都不愿意说明,我又何必去打听。看着马晓茹落魄地走出办公室,我内疚起来。她是那么信任我,我却出卖了她。
关于马晓茹参加歌手大赛的事情,我事后找人打听清楚。举办方是一家培训机构,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扩大影响,与官方无关。马晓茹后来也知道了举办方的意图,她似乎释怀了,但看上去仍旧很不快乐。
难道仅仅是因为理念的不同而造成母女之间的隔阂?仅凭这点好像不能说服人。马晓茹为什么如此痛恨自己的母亲?这个谜像影子一样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化学老师王成斌坐在我对面滔滔不绝地说话。起先,我还以为这小子想追我,等大家吃完走了,他才对我说,实验室的化学药品有人动过,让我在班上私下底问问,谁动了氰化钠。这东西有毒,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实验室的門一直上锁,化学品的柜子更是两把锁,老师们轻易都拿不到,更何况是学生?我问王成斌是不是记错了,他很肯定地说不会的。虽然化学品柜子配有两把锁,一把钥匙在教导主任手上,一把在他手上,需要两把钥匙同时打开两把锁才能拿到化学品。但几天前,教导主任出差,直接把钥匙交给他,叮嘱他小心保管,他就挂在了自己的钥匙串上。上周化学课,三班做过化学实验,下课后林开阳找他要钥匙,说有同学把口罩落里面。学校做化学实验是要求戴口罩的,而对口罩并没有统一要求,有些同学就把平时防雾霾的口罩戴了进去。他当时在忙别的事情,因为信任同时把整串钥匙交给林开阳,让他自己去拿。林开阳是三班的班长,凡是班上搞活动,老师们习惯让他来协助完成。
我听了后,直觉这件事和马晓茹有关,就去问林开阳拿了里面的化学药品没有。他承认拿了一点氰化钠,说他家房子在一楼很潮湿,有蟑螂,还有很多老鼠。马晓茹也跟着拿了一点,说她们家也有蟑螂。林开阳还告诉我,把米饭与氰化钠搅拌在一起毒性很大,前几天家里找出好几只死老鼠。我追问他,知不知道化学品多危险,稍有不慎会出人命的。林开阳回复说,剂量我们能控制好,马晓茹特意用天平秤了一下呢。
那马晓茹家毒死了蟑螂没有?
她最近心情不好,我没问。
我以为与林开阳的谈话到此结束,叮嘱他以后不要随便动实验室的东西。林开阳磨磨蹭蹭离开后突然又转身问道,梅老师,刘洁是谁?你认识吗?
刘洁?我又想起了那张纸条,林开阳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马晓茹的那张纸条,是你放讲台上的?
林开阳点了点头。
我不认识刘洁,也许马晓茹就是一时情绪不好,写了那句话。我不想把马晓茹与家人的信息在同学之间公布,保护好学生的隐私,是老师的义务。
梅老师,我猜马晓茹一定是看了电影或者小说,情绪不好,才写了那句话。
林开阳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一只单纯而洁净的莲花,没有一丝灰尘,更没有遭受雾霾的浸染。也只有在这时候,我会坚信生活中还有美好的向往。
我已经可以断定,刘洁中毒与马晓茹有莫大的关系。但是她的家人为什么要隐瞒实情呢?难道是马晓茹误投的?
三
在知道马晓茹与家人的关系后,我喜欢偷偷观察这个爱噘嘴巴的小女生。在班上成绩居中,像所有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样,马晓茹并不善于掩藏情绪。譬如,这次月考成绩出来,她与陈雨欣扛上了,两人当场撕卷子。
林开阳向我汇报情况,说是马晓茹主动挑衅的,就因为这次考试她们排名并列。马晓茹的意思是——宁可排名倒数第一,也不愿意跟陈雨欣排在一个名次。
陈雨欣生活在离异家庭,跟妈妈住一起。梅园高中虽然不是本市最拔尖的学校,但因为靠近省委大院,教学质量一直名列前茅。在这里就读的学生,都有自己的圈子。有钱的孩子在一起聊天喜欢比资本,放假准备去哪里玩,周末吃了什么大餐,看了什么样的音乐会,这都是他们交谈的内容。而那些无钱的孩子,往往不会多说话。会读书的孩子总在低头做习题,不会读书的孩子就躲在角落里偷偷玩。陈雨欣应该算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孩子,离异家庭让她多了一层戒备。她两个圈子都不靠近,除了跟雷子辉走得近一点,与其他同学都保持着距离。
马晓茹与陈雨欣之间的矛盾,是因为一次误会引发的。
高一的时候,学校成立家长委员会,每天晚自习都有家长自愿排班值日。马晓茹家是妈妈爸爸轮流转,这让她很自豪。班上有四十多名学生,除去住读生,有三十多名家长自愿轮班。因为有家长的参与,很快学生们就打听清楚了各自的家庭状况,谁是离异家庭,谁家父母当官,谁家父母经商钱多。
一天,轮到陈雨欣的妈妈——向医生值班,马晓茹想出门买饮料。向医生认为如果真的口渴,马晓茹可以到水房打水喝,没到放学时间,走出校门影响其他学生的自习情绪。但其实那天,马晓茹想出校门是月经来了,她不好意思明说,只好借买饮料的机会外出买卫生巾。向医生拦住不让走出教室大门,马晓茹一下火了,胡说八道,说对方怪不得成了老姑婆,原来如此。
陈雨欣听到有人骂自己妈妈,立马过去跟马晓茹议论。这事最后还是老师出面调停平息。向医生可能不太在意这件事情,马晓茹毕竟是一个孩子,但陈雨欣很在意。她认为自己妈妈被人骂了,这样很没面子。她不再搭理马晓茹,也煽动其他同学不再理会她,背地里骂马晓茹是穷鬼,家里一个药罐子,是无底洞,有父亲跟没父亲一个样。
到高二的时候,马晓茹沉默很多,来学校值班的只有马良才。马晓茹对外解释妈妈很忙。陈雨欣并不相信她的话,暗地里笑话她们父女被人抛弃了,还说宁可要讨饭的娘,也不要当官的爹。这些话传到马晓茹的耳朵里,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
在这个城市,最开始成立家长委员会的是梅园高中,这点让我们校长周天明很得意。梅园高中跟其他高中最大的区别是——学生的身份很特殊。学生们不太好管教,家长们更不好对付,严与宽的度不好把握。经常有家长把电话打到教育局投诉。升学率在梅园高中不是最重要的,平衡学校与家长之间关系才是。
马晓茹与陈雨欣两人赌气公开撕卷子,把纸屑像雪片一样洒向天空,遭到当天做卫生的值日生们的埋怨,说再撕就让她们自己打扫。两人同时被人数落,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反而平静了,谁都不敢出声。我叮嘱林开阳多注意班上的动态,有什么事情赶紧向我汇报。林开阳点了点头。
傍晚,夕阳的余晖在冬季的树林里显得尤为珍贵。那些吃完晚饭的学生们在教学楼后的小树林里聊天小憩。这时候,我接到校内巡查员的举报,三班有学生在小树林里谈恋爱。
我应该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下楼的。
高中生谈恋爱已经不能算新闻。只要不影响学习,老师们都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靠院墙边的石凳旁,马晓茹与雷子辉的两只嘴巴黏糊在一起。作为这群孩子的班主任,除了愤怒已经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谈情说爱是极其隐秘的事情,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肯定不对。
舌吻,我送烤串。
我带红酒。
有同学在旁边起哄。我的天!一群孩子玩成人游戏,而且如此明目张胆,并且周围还有一群人在为他们呐喊助威。
你们这是干吗?
我大喝一声,围观的学生像潮水很快退去。马晓茹狠狠地盯了林开阳一眼,快速离开人群。我猜测,马晓茹肯定以为我的出现,是林开阳告的密。人都走光了,只有雷子辉像一只停摆的挂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听学校老师们说,刚上高一的时候,雷子辉被安排在实验班。学校每届分别有两个实验班,一班与二班。班上聚集了成绩拔尖的学生,家长们以自己孩子进了实验班为荣。后来每次考试雷子辉成绩排名倒数,他主动要求进了平行班。好在他除了成绩不好,并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上学如上班,从不迟到与早退,学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习惯了按部就班的生活。
你为什么不走?
老师,我们真的只是打个赌。这件事情你能不能帮我保密,不要告诉我妈。
雷子辉的妈妈是教育局潘主任。
你们赌什么?
原来,吃完晚饭后,几个学生在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消磨时间。马上周末了,有人說江边新开了一家歌厅,里面的音响效果特别好,邀请人AA制去唱歌。好事者说,搞什么AA制,如果有谁敢跟异性亲吻,周末我请他们去K歌。
这就是一个哗众取宠的闹剧。马晓茹却跳出来较真,说谁撒谎谁小狗。
谁失信谁小狗!一圈人围着取哄,好事者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马晓茹打量了一圈,她在寻找可以亲吻的异性。林开阳当时也坐在旁边,见马晓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立马转换坐姿,不再与马晓茹对视。这时候,雷子辉与陈雨欣并肩走过来,马晓茹眼前一亮。
雷子辉,想一起去唱歌吗?
马晓茹公开向雷子辉发出邀请,雷子辉在弄清赌局后,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这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亲一下嘴吗?
雷子辉真的伸长脑袋,等着马晓茹过来亲吻。一旁的陈雨欣看到这一幕气得掉头就跑。马晓茹伸出剪刀手,做出胜利的姿势。有人已经看明白,马晓茹不仅是在打赌,她还想气气陈雨欣。
马晓茹喜欢唱歌,班上同学们都知道。雷子辉认为他只想帮马晓茹赢得一次K歌的机会,并没有其他想法,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雷子辉还为马晓茹开脱,说大人总把事情搞复杂,这就是一次玩笑。
我也希望这是学生之间开的一个玩笑。晚自习的时间到了,我让雷子辉进教室学习,雷子辉再次问道,梅老师,你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妈吧?
有一个在教育局工作的家长,对学生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好的事情,有人会第一时间打电话向她汇报,邀功请赏。不好的事情,也有人会打小报告告诉家长,显示自己很负责。潘主任我之前见过一面,她来梅园高中检查工作,特意走到窗口跟正在上课的我挥手打招呼。
我可以不告诉你妈,但你以后不许再出现这样的事情。
嗯。雷子辉点了点头。
这也许就是一个玩笑,但事情是校内巡查员告诉我的,肯定会传开。第二天,周天明把我叫到办公室谈话,问昨天晚饭后是怎么回事?我如实相告。周天明沉思了半晌后说道,马晓茹很叛逆,你要多关心一下。对了,她妈妈中毒住院的事情不要张扬。
周校长,你放心。
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在感叹,校长可真是体察民情,刘洁中毒,他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是老陈告诉他的不成?可是老陈只知道住院的事情,并不知道中毒啊!
周天明四十开外,三年前来到梅园高中当校长。据说,他的前任被调走不是教学质量有问题,而是在管理上出现纰漏,屡遭家长投诉,主动退出了校长的职务。周天明来到梅园高中后,先规范管理,再来抓教学质量。他做人有先见之明,做事四平八稳,居然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三年。
梅老师,马晓茹这孩子极有个性,你要盯紧一点。对了,马晓茹参加青春校园歌手赛这件事情,你处理简单了。家人不支持,学校可以给她提供帮助。
那个比赛没有含金量。
不是所有的比赛都目标明确,体验也很重要。
平时开会周天明喜欢跟人讲大道理,这次我相信他说的是对的。那天我拒绝马晓茹的求助心怀内疚,被周天明这样一说,内心更加不安。青春年少,参与应该比结果更重要。
多跟马晓茹沟通,唉!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周天明连连叹息,搞得我更加愧疚不安。说实在的,学校刚把我安排到三班,我还有点沾沾自喜,以为学校看中我是名校毕业生,有实力。安定下来后,我才知道以前的班主任为什么换班,就是因为不会调剂学生之间的矛盾,临阵脱逃。马晓茹确实颇让人伤脑筋,刘洁中毒事件刚过去,现在又出现了这种事情。为了不辜负校长的期望,我决定找马晓茹好好谈谈。我把时间定在周末,准备去她们家做家访。
以前做家访,我都会跟家长提前联系好。这次来马晓茹家,我带着一种好奇心,没打招呼突袭上门。马晓茹与刘洁都不在家,只有马良才在家看电视。马良才的神态还是与之前一样,行动缓慢,手容易颤抖。
晓茹跟同学去唱歌,估计要晚些时候才回来。梅老师,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
还真去唱歌了,我不得不佩服,这群孩子们活得比大人肆意。
你爱人身体好些了吧?我客气问道。
医生说完全恢复还要得些时日,慢慢调养。马良才叹了一口气后说道,有个问题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学生,她由哪里弄得到化学药品?
嗯——你的意思是——
梅老师,实话告诉你,晓茹妈妈上次不是食物中毒,是化工药品。
哦——我期待着马良才把话说完。
刘洁有固定的喝水杯子,冬天用的是保温杯,夏天用的是玻璃杯。出现中毒事件后,医生帮忙查原因,刘洁把她在一天中所吃的食物都列举出来,医生认为这些都不可能中毒。刘洁怀疑喝水的杯子有问题,她清楚地记得,头天出差,是第二天下午才回家的。晚饭后,她倒水喝,然后就出了问题。
医生鼓励刘洁报案,马良才拦着不让。刘洁思考了一整晚,犹豫不决。早上醒来看见房间里满不在乎的马晓茹,她试探说道,其实想让我死很简单,把毒品多放点,不就达到目的了。
也许别人只是想教训一下你,并不想让你死。马晓茹回答说。
马良才当时也在病房里,他伸手打了马晓茹一耳光,马晓茹没有反抗,低头哭了起来。夫妻俩已经看出了投毒者是谁,当医生再次询问过程,刘洁撒谎,说她去过一家化工厂,中毒估计与这个有关系。
马晓茹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与艺校有关?
家庭矛盾,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告诉你。梅老师,我现在想搞明白一件事情,晓茹说是氰化钠,氰化钠有剧毒,她由哪里弄来的?
马良才问这话的时候,我想到了王成斌。幸亏没出人命,真要出了事情,梅园高中肯定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当知道是马晓茹偷拿了做实验用的化学药品,马良才释怀了。他喃喃说道,这我就放心了,我最担心的是怕马晓茹受了坏人的唆使。
嘀嘀——我跟马良才正聊天,他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说马晓茹被带进了派出所,让家长来接人。
晓茹不是去歌厅唱歌么?怎么会被带进派出所?我跟在马良才后面下楼,因为着急,马良才笨拙的身体显得更加沉重。经过花坛的时候,他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还是在我的搀扶下才爬起来。
在派出所里,我见到了班上的五个学生,还有三名社会青年。陈雨欣的妈妈也来了,只有雷子辉没有通知家长,说是忘记了家长的电话号码。虽然我怀疑雷子辉在撒谎,但我在心里感激雷子辉的健忘。这样的地方如果让潘主任出现,估计整个学校都会闹得天翻地覆。马晓茹与陈雨欣显然受到了惊吓,两人原本互不理睬,因为害怕她们紧紧搂在一起。尿检结果出来了,那三名社会青年尿液呈阳性,班上的五名学生都没事。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警察请家长进里面谈话。警察解释道,他们九点钟接到群众举报,有三名社会青年吸毒,不过他们是在另一个包房吸的。警察抓人的时候,他们逃到了学生的房间,警察分不清楚,只好把人一起带回派出所。
向医生表示强烈不满,说警察不负责任,怎么能胡子头发一把抓呢!她是一个很较真的人,从不允许自己在工作上出现失误,所以也不宽恕警察出现的错误。警察先是赔礼道歉,见向医生不依不饶,被逼急了说道,学生去那种地方,你们家长不应该陪同么?就因为没有大人的陪同,害我们瞎忙乎。
被警察教训了一番,向医生把账记在马晓茹身上,当面教训陈雨欣,以后不要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同学来往。
马晓茹与陈雨欣还处在惊恐之中,两人都不说话,马良才在一旁唯唯诺诺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由派出所出来,我问马良才,晓茹的妈妈经常出差么?
保险业务竞争性很强,外地客户需要核保,刘洁能吃苦,别人不做的事情她都愿意做。马良才回答说。
妈妈以出差骗人,她就是不想回家。马晓茹生气说道,爸爸,你别再相信妈妈的话,她就是看你善良好欺。
马良才沉默不语。
经过一家面包店,马晓茹说她饿了,想吃面包。马良才由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碎的钱,有二十,有十元,也有五元的。马晓茹拿了一张五元离开,我与马良才站在路边等候。
晓茹很懂事,从不乱花家里的钱。梅老师,今天又耽误你时间,很晚了,你回去吧!
今天的事情算是虚惊一场,我与马良才在路边告别。这时候,我看见刘洁由一辆奥迪小轿车上下来,手上提着一些礼物。车子停留了几秒钟,很快离开。马晓茹手上揣着面包,她发现了刘洁,也发现了那辆车子。马晓茹想去追赶奥迪,但跑了几步,被刘洁拦住。
晓茹,你看妈妈给你买了什么?刘洁手上提着一桶肯德基。
不稀罕,我就想问,是谁送你回家的?马晓茹厉声质问道。
送刘洁回家的人很重要?难道马晓茹跟刘洁之间除了观念上的冲突,还有其他原因?奥迪车上的人是谁呢?直到上床睡觉前,这问题我都没想清楚。
四
女人心里不能有秘密,这样会很难受。王成斌应该有些喜欢我,总想找我搭讪,而我在知道马晓茹投毒的事情后故意回避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嘴,把学生的家事公布在大庭广众之下。今天刚进学校,王成斌就闯进办公室串门,说昨晚的事情让我赶紧跟校长汇报,等到领导亲自过问,事情就麻烦了。
消息可传得真快,都满园皆知了,我再不跟校长汇报,那就等着挨批。
校長室的门是虚掩的,里面有人在说话。
你已经答应我,不再跟我妈妈来往,为什么出尔反尔?是马晓茹的声音。
这是什么情况?马晓茹不在班上上课,跑到校长室来质问校长。
周天明,别以为我爸爸好欺负,我们家还有我呢!还是马晓茹的声音。
晓茹,大人的感情你不懂。这是周天明的声音。
我爸斗不赢你,我不怕,你等着瞧。马晓茹像一阵风由屋里出来,我赶紧闪到栏杆后面藏起来。
难道昨天送刘洁回家的是周天明?对了,刚来学校的时候听同事们私下议论过,周天明的老婆去世多年,并且还没有孩子。周天明就这么一个人单过着。可刘洁是有家室的人啊!这段情感无论多深情,都是经不起推敲的。我在进退之间犹豫,要不要进校长室。周天明关上门出来,准备下楼,躲是躲不掉的,我硬着头皮假装刚上楼。站在走廊里,我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校长。周天明似乎早就知道,沉思了一下说道,以管窥天,家长监管不严,通过这件事学校要让每个家长都引起警觉。
周天明的意思很明朗,让我赶紧写一篇《告家长通知书》,把学生在校外一切皆可以發生的行为都列举出来,这样可以加大家长的看管力度。周天明在梅园高中能平安执政,可谓兢兢业业。
周天明说,现在的孩子比大人难对付,总以为真理就掌握在他们手里。
校长说话向来谨慎,想必刚才被马晓茹指着鼻子质问,心里很不是滋味。看周天明一脸苦恼,我有点幸灾乐祸,世上女人多的是,何苦跟一个有夫之妇纠缠不清。晚饭后,我找马晓茹谈心,要她保证以后不再去歌厅唱歌,就算真的想去,也要在大人的陪同下才行。
马晓茹低着头不说话,直到她离开,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进去。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早晨,刚来到学校就看见操场边的黑板报前围了一圈人。我由人缝中挤进去,发现有人张贴打印好的匿名信,举报梅园高中领导乱搞男女关系。老陈走过去,伸手撕下了上面的A4纸,让大家都散了。有学生说,学校食堂那边也张贴了。老陈慌着给周天明打电话。但其实,周天明早来了,他在校长室的走廊外把楼下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中午去食堂吃饭,我听见周天明跟老陈在隔壁桌上聊天,说,老陈,这件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你就别再问了。
周天明到底是校长,比一般人冷静。举报信是谁写的,我想除了马晓茹已经没有别人。第二天,做完早操后,周天明留下全校师生强调组织纪律。周天明站在水泥台上正激情高昂地演讲时,潘主任在老陈的带领下,迈着方步走进了操场。按惯例,潘主任来学校检查工作往往都会提前通知。这次她来得突然,周天明知道有事,草草结束发言,匆忙下台迎接。
我并不知道潘主任此次来校的意图,当周天明找我谈话的时候,我大概猜到他们都交谈了些什么。
梅老师,你跟雷子辉聊聊,就说举报信上的内容不实,是学生们搞的恶作剧。周天明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心情很糟糕。
举报信是雷子辉交给潘主任的?我问道。
周天明不置可否,并且再次强调,举报信的内容不实。
看周天明笃定的表情,我真的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马晓茹在校长室里说的那些话又该怎么解释?
雷子辉是一个实诚的孩子,他痛快地承认那封信是他交给他妈妈的,而那封信又是马晓茹给他的,但马晓茹并没有承认那封信是她写的。马晓茹让雷子辉把信转交给潘主任理由很充分,说学校发生这样的事情很丢人,学生有义务检举揭发。雷子辉并不愿意当二传手,说大人的事情,大人自己去处理,学生管不着。马晓茹急了,问他想不想要——王者荣耀的游戏装备?雷子辉很心动,这款游戏装备只能靠打,花钱是买不到的。
不就是举手之劳吗?没有一点正义感。马晓茹故意拿话刺激雷子辉。
好,你把信给我。雷子辉终于妥协。
不许把这事说出去,无论什么人也不行,包括陈雨欣。
嗯。
两人达成协议后,还像模像样地拉钩宣誓要信守承诺。不得不说,马晓茹是一个做事很用心的孩子,她赠送给雷子辉的游戏装备,都是全神贯注打出来的。据说,把装备送给雷子辉的时候,马晓茹还哭了。
梅老师,校长作风不正,他到底跟谁呀?
雷子辉的提问,让我明白马晓茹是一个极为理智的女孩,她明知周天明与自己母亲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她还是想保护自己的母亲。
谁告诉你是校长?举报信上又没有指名道姓。
嘿嘿!嘿嘿!雷子辉抓着头发憨笑,他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
你回家跟你妈解释下,是有人想诽谤。学校核实了,没有证据。
是不是马晓茹写的?
不是。
我回答得斩钉截铁,雷子辉带着满脑子郁闷离开。我得承认,这是我第一次对学生撒谎,而且撒得如此理直气壮。现在的孩子个个都是小人精,只要有丝毫犹豫,就会被他们看出破绽。
回到办公室,同事们正在讨论有关举报信的事情。检举人是谁,他们不知道,但检举对象,大家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周天明。其实只要潘主任不上报,哪怕学校有再多的闲言碎语,也影响不了校长的声誉。井底之蛙再怎么蹦跶,它都跃不出水面。因为今天撒谎了,我突然对梅园高中很失望。
王成斌很不识趣地凑上前问道,你刚才去了哪里?
我赌气回答,拉屎。
王成斌阴阳怪气说道,校长面前的红人,看来以后我们得多巴结一下你。
我突然觉得王成斌很讨厌,同时也明白,这世上真的有些话不可告人。
五
圣诞节来临,街头巷尾充斥着浓烈的商业气息。临江大道人满为患,人群如湍急的江水,涟漪阵阵,延绵不绝,城市在这一刻被喧嚣给包围。王成斌拉我逛街喝咖啡,我却拉他去逛商场。之前,我在大洋百货看中一件呢子大衣,十二点之前是八折,十二点之后是对折。狡诈的商人们跟顾客玩时间战,我扛得住,王成斌扛不住。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我先陪王成斌泡咖啡馆,他再陪我熬时间。
咖啡馆在进商场的入口处,里面闹哄哄的。两杯咖啡,我直接加糖,王成斌在加不加糖之间纠结。我发现,喝咖啡,也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性格。就譬如王成斌,想假装品味高雅,但又害怕咖啡的苦涩。如果说之前,我还想着与王成斌的关系再进一步,那么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与他永远只能原地踏步。我正感觉无聊中,突然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周天明与刘洁肩并肩地走进商场,他们停在一楼的水晶柜台前,挑选水晶饰品。
周天明挑选了好久,终于看中了一款水晶手链。刘洁看了一眼价格,说,这么贵?还是不要买吧!
只要晓茹喜欢,再贵都值。
天明,你真好。
我在一旁窥视,发现那是一款紫色的水晶手链,看上去精致而纯净。刘洁戴在手上比划说,这颜色晓茹一定会喜欢。
周天明接过手链继续欣赏,说这耀眼的水晶正如晓茹的年龄,五彩斑斓,又洁白无瑕。可惜呀!我不能给予她更多的爱。
天明,对晓茹我们要多些耐心,等她慢慢长大。
周天明深情地看著刘洁,眼里满是温情。我发现自己很卑鄙,在这停留似乎专为刺探别人的隐私。我想开溜,无奈王成斌去洗手间还没出来,正犹豫不决,发现对面的两个人变成三个人。多了马晓茹。
周天明耷拉着脑袋一脸紧张,如犯错的孩子遭老师训斥,刘洁站在周天明与马晓茹之间。
你不是说出门买水果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马晓茹叫嚣着盛气凌人。
晓茹——你听我说,今天过节,妈就出门随便转转。
世界那么大,就你们两个人能遇到一起?别装了,你们明明是事先约好的。马晓茹怨恨地看着两人抽泣说道,我恨你们,你们欺负人,欺负我和我爸。
晓茹——有些话我早就想告诉你,我和你妈——
不许你说。没等周天明说完,刘洁截断了他后面的话。无论你们是什么关系,我就是不让你们在一起,我和我爸我妈才是一家人。马晓茹说完哭着离开。
周天明不住地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王成斌由洗手间出来,张口说道,真巧,在这遇上校长,我们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
我承认我胆小,这种情况躲还来不及,谁还敢去亮相。我不愿与周天明打招呼,当然不仅是校长的隐私,还有在这种场合,我并不想有人看见我与王成斌在一起。我拉了王成斌由另一道门出来,他困惑问道,那女人很面熟,谁呀?
不认识。
你衣服不买了?
以后再说。
今晚就这样过去了?把我送到公交站后,王成斌心有不甘问道。
这样再好不过。我说话口气意味深长,王成斌一脸雾水。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直觉准确得可怕。正如王成斌所说,今晚不会就这样过去。快十一点钟,我刚躺在床上,就接到马良才打来的电话,说晓茹现在还没有回家,是不是到学校上晚自习?
虽然周末也有学生到学校上晚自习,但十点过后,所有学生必须离开教室,这是规定。我打电话给老陈,让他查看学校晚自习的情况,老陈回话说,学校里空无一人。
挂上电话我紧张起来,马晓茹到现在没回家,这么晚她能干吗?我给林开阳家打电话,他倒是在家,林开阳向我提供了一个情况,说半小时前,马晓茹约他出来玩,他看晚了,就没答应。
我赶紧又给雷子辉家打电话,雷子辉跟林开阳的回复一样。
马晓茹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再去歌厅唱歌?我跟马良才在一家附近的歌厅门前会面。马良才唠唠叨叨说,刘洁谈业务还没回,晓茹说出门买文具,都快十一点了,我以为她去了学校。
刘洁此刻应该与周天明在一起,但是我不能告诉马良才,我不想刺激这个可怜的男人。
我们在前台查询包房,没有马晓茹模样的女孩。怎么办?正犹豫间,我接到林开阳打来的电话,他让我找一下陈雨欣,说也许她知道马晓茹现在哪里。
马晓茹跟陈雨欣不是闹翻了么?我问道。
两人现在关系好着呢!林开阳回复说,她们最近还认识了一个叫余枫的歌手,好像是在豪爵酒吧唱歌。马晓茹说他像李敏镐,陈雨欣说像金秀贤,我真搞不懂到底像谁了。
豪爵酒吧!电话中林开阳很肯定地告诉我地名。来不及打电话找向医生询问,我与马良才急匆匆往江边赶去。
豪爵酒吧在靠近江边的一条商业街上,酒吧的门帘被暗黄色的灯光衬托着,除了金碧辉煌,还有些诡异。马良才佝偻着身体想进去,被门前的保安拦住,向他要入场劵。我整理了一下发型,像模像样地走过去说,里面有人等着,保安抬手让我进去。
T台上,一位面容清瘦的男生正弹唱着一首摇滚歌曲。我问吧台服务员,他是不是叫余枫?服务员点点头,拿出便条以为我想点歌。我撒谎说等人。
一曲完毕后,一首低沉而悠扬的《灰姑娘》又在酒吧中回荡。昏暗的灯光下,我终于在前排的小圆桌上见到了马晓茹与陈雨欣。她们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唱歌的人,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我站在两人中间,故意遮挡她们的视线,两人这才发现我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们。陈雨欣很胆怯,立马站起身往外走,马晓茹挡在前面为她开脱,梅老师,是我约的陈雨欣,不关她的事。
这次来酒吧,确实是马晓茹主动约的陈雨欣。马晓茹在打了一圈电话之后,只有陈雨欣有机会出门,因为向医生今天正好值夜班不在家。
唉!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进这种地方。看见我们由里面出来,马良才开启了唠叨模式,一句话反复说来说去。
马晓茹先忍着不说话,被马良才说烦了,她顶嘴道,这地方怎么了,我们又没有做坏事,只是听听歌。
可这是酒吧,他们会让你喝酒。马良才仍旧唠叨不停。
你又没给我钱,哪里有钱喝酒。马晓茹回答的语气充满了不满。
可你是女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进这种地方。马良才的思维产生惯性,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嘴里只会反复说这两句话。
够了,你除了管我,还能管谁?你应该打电话催妈妈回家。
马晓茹说这话的时候,马良才不由自主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才清醒过来,立马闭嘴不再说话。
相对于两个女生喝没喝酒,我更加关心她们进酒吧的意图。在送陈雨欣回家的路上,我试探说道,酒吧唱歌的男生很不错哦!
老师,你也有这样的感觉?一直不说话的陈雨欣突然开口说话,看上去很兴奋。
我知道,要想走近目标,必须先放下姿态。她们不仅仅是我的学生,她们更是有思想的人。
老师,余枫是我见过最帅的男生。马晓茹说他像电影明星,我感觉他比他们更完美。余枫所呈现的一切是真实的,电影里的人物都经过加工处理。
你喜欢余枫?
嗯。陈雨欣摇完头后又点头。
前面就是陈雨欣的家,我不得不回到老师的身份,郑重警告陈雨欣,现在是读书阶段,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要说出来。现在的你还是一名学生,经济与思想都不能独立,所以这种喜欢是不负责任的。等你上了大学,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不,我妈说了,考上大学后,我必须读研,读完研还得读博。梅老师,我不想像我妈一样永无止境往前跑。住院医师,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像打游戏样层层通关,不能有一点跑偏。太累了,这样的人生没有快乐。
那你想做什么?
我要像余枫那样,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陈雨欣一脸向往,我一脸担忧。我仿佛看到青春年少的自己,第一年高考分心,迷恋一位打篮球的男生,偷偷约会影响了高考成绩。分数出来后,父母逼着我复读,非一类大学不上。我以绝食对抗,只要男生能被体院录取,我无论上哪所大学都无所谓。结果男生不够上体院的分数线,只得去当兵。我痛哭了一场,又乖乖回到学校复读。等我念完四年大学,那男生却考上了军校,说要留在部队。青春是一场充满幻想的旅程,过程很美好,结果总出人意外。
向医生在知道陈雨欣去酒吧的事情后大发雷霆,她到学校兴师问罪,要找马晓茹算账,说她带坏了陈雨欣。在学校走廊里,向医生要求马晓茹当面向她保证,以后不再跟陈雨欣交往。
去酒吧就是干坏事?这样说,抽烟喝酒的都是坏人。马晓茹争辩说。
马晓茹拒不承认错误,这让向医生很恼火,说她没教养。
你有教养,你高冷,结果还不是没人爱。
你说什么?你嘲笑谁?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我赶紧站起来劝架,让向医生不要跟孩子计较。向医生气焰高涨,愤愤说道,我再没人要,也总比那些乱搞男女关系的女人受人尊重——
原以为有些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终于明白,别人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马晓茹呆住了,仿佛气球被扎了一个眼,除了泄气与沮丧,一切修补都来不及。她微张着小嘴,怔怔地看着向医生,半天由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再乱说,我跟你没完。
向医生并没有被马晓茹吓住,仍在唠唠叨叨,这还是学生吗?没一点素质。自己被妈妈抛弃了,反过头来嘲笑别人——
住嘴,我妈妈不是不负责任的人。我妈妈爱我,爱我爸爸,我们是完美之家。马晓茹涨红着双眼,泪水呼之欲出。
媽——陈雨欣担心妈妈还会说出更加过分的话,不等向医生还击,她拉着马晓茹离开了走廊。
那天晚自习后,马晓茹绕着操场跑步。跑了一圈又一圈,跑到所有同学都走出校门,跑到星星藏进云层里,跑到夜色被浓雾给笼罩。寒风瑟瑟,她的脸颊上布满泪珠。她哭了,嘴唇上咬出了牙印。冰冷的夜色中,一个单薄而瘦弱的身影引起了老陈的注意,他跟我打电话,说马晓茹放学没有回家,一直在操场上跑步。
接到电话的我,早已经到家。白天发生的事情我不方便跟老陈解释,我要求老陈送马晓茹到公交车站,一定要看着她上车。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最终我拿起手机跟马良才打电话,他说马晓茹回家了,我这才安然入梦。
我从来没想到,作为一名高中生的班主任会有如此大的压力,除了完成分内的教学任务外,还要对他们进行心理与生活上的关心。我发现自己最近变化很大,身上的锋芒在一点点的收敛,像滚动的雪球,压力越大,外表越圆滑。梅园高中的班主任清一色的年轻老师担任,但凡有点资格的老师都已经退出一线。想想自己比这些学生年长不了几岁,对校园之外的生活也是一知半解,却要以师者的身份来关注他们,感觉既好笑又可悲。
今天上晚自习的时候,我特意由后门进了教室,想看看学生们的复习态度。陈雨欣面前放着一面小巧的镜子,一边做习题一边照镜子,这是她之前的老习惯。雷子辉在看课外书籍,同桌的男生偷偷撞了他一下,他立马把书塞进抽屉里,这也是雷子辉的老习惯。林开阳低着头做作业,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这孩子很努力,懂得一个道理,唯读书能改变命运。马晓茹呢?她去了哪里?
巡视完教室,我向走廊尽头的厕所走去。
厕所是除了教室之外,学生们的又一个聚集地。这里聚集了不爱学习的学生,他们瞒过老师的眼睛,明着是方便,暗地里逃课。聚在这里聊一些与学习无关的话题,甚至还有学生躲在厕所里抽烟。
走廊尽头的灯泡坏了,黑黢黢的。我无意进去,用鞋底敲打水泥地面,故意发生砰砰的声响,警告在里面聊天的学生。果然,由洗手池旁边冲出两名男同学,我没看清面孔。他们不是三班的,这点我可以肯定。但后面的女生我看清了,马晓茹惊慌地由里面出来,迟疑了一下,与我擦肩而过,并没有跟我打招呼。
他们在里面干什么?我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走进厕所。刚来到洗手池边,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鼻而来,低头,发现地上赫然丢着三根烟头,有两根还冒着火星。在那一刻,我呆住了,难道马晓茹跟其他班上的男生在一起抽烟?
六
寒假即将来临,气温越来越低。天空的云彩被风吹到了地面上,清晨的气温除了冰冷,还带着雾气。大清早出门,走在街头,除了环卫工人,再就是上早课的学生居多。班上有学生出现不同症状的感冒,打喷嚏,流鼻涕,咽喉炎发作。我反复强调让他们上早学的时候要多穿一些衣服,不要为了风度,不要温度。但还是有几名学生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置之不理。马晓茹就是其中一个,眼泪汪汪的,不停地擤鼻涕擦鼻涕。关于厕所里的烟头,我找马晓茹谈过。她承认了,说看那两个男生抽烟很好奇,自己也要了一支抽着玩,现在没抽了。
我不太确定马晓茹是否说了真话,但有一点很明显,马晓茹的衣服越穿越少,虚荣心越来越强。
今天早上,做完早操后,一群女同学跟在她后面叽叽喳喳地说话。
馬晓茹,你的水晶手链真漂亮,是正品吗?
马晓茹笑而不语,由口袋里掏出一张发票,拿在手中展示。发票上写着商场的名字,以及手链的价格。
是你妈买的吧?
不,是我爸我妈一起送我的生日礼物。
哇!马晓茹你可真幸福。
在一片羡慕声中,马晓茹的虚荣心得到空前满足。我算搞明白了,衣服穿得少,不仅能展示身材,还能展示手腕上的饰品。我终于近距离看到了这条手链,确实精致美丽,不仅有紫色水晶,中间还有白色珍珠做吊坠。马晓茹为了展示手链,半个手腕都露在外面,不冻得流鼻涕才怪。
我不得不为刘洁叹息,明明是情人买的礼物,非要说成是夫妻俩一起买的,孩子才接受,这样的母亲做得有多辛苦。
星期三上午没课,周天明派我去教育局开会,说我写的调研报告得到了局领导的肯定,让我作为梅园高中的教师代表去做进一步的交流学习。付出就有收获,调研报告能写好,完全得益于最近班上发生的一些事情。
在教育局开会的时候,我遇到了潘主任。中场休息,潘主任特意把我拉到走廊上谈话。我是第一次正面接触潘主任,内心多少有点紧张。谁知道,接下来潘主任的谈话让我更加忐忑不安。潘主任问我最近班上是不是总在交资料费?我摇头。她又问我,班上是不是提前收寒假培训费?我继续摇头。
潘主任疑惑说,如果没有这些费用,雷子辉为什么最近生活费比平时多了几倍?
雷子辉找你要钱的时候,你就没问问,他要钱干什么?
他没找我要,这些钱是我先生给他的。
雷子辉的父亲是一家商业性银行的行长,去年被派遣到周边城市开拓市场。雷子辉的生活费不断增加,在外工作的父亲出于疼爱,没有把儿子要钱的事情告诉母亲。还在电话中笑问儿子是不是谈恋爱了?雷子辉没有正面回答,说想攒钱出门旅游。见儿子如此说,父亲也没追问。上星期要了一千元,父亲这才告诉母亲。潘主任问雷子辉钱是怎么用掉的,雷子辉说请同学们一起玩,潘主任问他们玩什么,雷子辉回答说吃饭唱歌。
梅老师,我感觉不对,虽然雷子辉平常花钱也大手大脚,但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发现钱包里少了三百元。他现在敢私自拿钱,这孩子变化太大。
这时候,我只得一五一十地向潘主任反映,近段时间学校除了收过一次试卷费,没有其它费用。梅园高中跟省委大院毗邻,哪有老师敢顶头作案。我必须承认,班上那么多学生,我不可能像火眼金睛一样发现他们在学校之外做的事情。潘主任找我谈话,算是给我敲了警钟。回到学校,我找林开阳谈话,林开阳犹犹豫豫地半天不说话,逼急了,他把手指向楼顶露台,说那里有人在玩手机。
夏天顶楼的露台是封闭的,冬天开放,是因为课间休息时间,可以让学生到楼顶晒太阳。学校以人为本,给学生提供最好的学习环境,而学生们极不自觉,利用顶楼没有老师监督,偷偷做一些违反校规的事情。我爬上顶楼,看见雷子辉与几个学生围成一圈,他们在全神贯注地看手机视频。
我突然明白了雷子辉找家长要钱的原因。可是,当我问手机是谁的?雷子辉却把手指向另一名学生。
手机不是雷子辉的,这让人很意外。
我打开还没来得及关闭的视频,被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惊呆了,这就是传说中的A片,被他们下载到手机里互相观看。这孩子不是三班的学生,我在问明班级后,把他交给他的班主任来处理。
晚自习,学生们都在认真复习,我由教室后门进去。雷子辉还像往常一样开小差,面前放着物理书,书上面放着物理本,本子上放着一张草稿纸,两只手放在裤兜里,稀稀疏疏地不知道在干什么。正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同桌的男生推了他一下,雷子辉涨红了脸,慌慌张张由口袋里掏出双手。
我让雷子辉站起来,并让同桌男生检查他的抽屉。我发现了一个崭新的小米手机,正在无声地播放着白天看到的黄色视频。天哪!雷子辉刚才低头在裤袋里做了什么?
我终于查明雷子辉找家人要钱的原因。我告诉雷子辉,他违反了校规,手机必须没收。
雷子辉回答说,她们都不理我,我只能买手机自己跟自己玩。
这孩子回答问题直接,从来不会转弯抹角。
谁不跟你玩了?
陈雨欣跟马晓茹两个人经常去酒吧玩,都不带我。
雷子辉提供的消息应该比刚才我看到的小动作更震惊。最近老师们都忙着应对联考,学生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都没发现。
忙不是借口,这是周天明经常挂在嘴边说的话。我必须找马晓茹与陈雨欣谈谈,学校对这两个孩子是寄予希望的。林开阳进来汇报,说马晓茹吐得一塌糊涂。
在女生厕所里,我见到了马晓茹。她蹲在地上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看见我进来,她努力直起腰板装作没事。陈雨欣在一旁解释,说她受凉了。我看马晓茹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不像是受凉的样子,更像是拉肚子。
我与陈雨欣在厕所外面等候,马晓茹在里面折腾了好一会,扶着墙面出来,还是说肚子疼,还想吐。我更确定她是吃坏了东西。
在医院里,医生检查了马晓茹的身体,说没有大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挂点滴的时候,马晓茹说食堂的饭不好吃,晚饭她到街头吃了烧烤。
马晓茹不是向来节俭么?她怎么舍得花钱改善伙食?看见她还在打针,我没有多问。第二天,我找陈雨欣问话,陈雨欣一开始掩饰,说不知道。我急了,说要告诉她母亲向医生,她这才坦白交代,说昨晚余枫请她们俩一起吃的烧烤。至于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陈雨欣不知道,因为两人都吃了,为什么她没事?
老师们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学生跟社会青年来往,虽然不能断定校外的人传递的都是负能量,但不可否认,学生们跟社会青年来往,学习情绪是会受到影响的。
陈雨欣还说,余枫不是第一次请她们吃饭,以前每个周末都会约在一起玩,吃完晚饭后,请她们一起唱歌,唱完歌,再吃夜宵。
你妈不管你?我问道。
当然是趁我妈上夜班出门。陈雨欣回答说。
我就奇怪了,余枫不是在豪爵酒吧唱歌么?他怎么有时间外出。陈雨欣不屑说道,你以为余枫唱歌是为了谋生?人家就是玩玩,他家根本不需要他挣钱。
现在的学生,老师们是真搞不懂。我发现,与孩子们待在一起时间长了,自己已经被同化。老师们单纯得像学生,而学生们成熟得像家长。我总在高估自己的能力,或者说,我小看了这群孩子的思维。
除了跟余枫在一起,还有其他人么?
当然有,还有他的朋友。
也许是我的提问太幼稚,陈雨欣回答的时候,嘴角上扬,看我像看一个幼稚园的孩子。她继续说道,余枫很看好马晓茹,说愿意帮助她走上歌坛。
哦——
余枫说我个子高,适合当模特。
能站在舞台中央,应该是每一个青春期女孩子的梦想。马晓茹最近虚荣心暴涨,我总算找到了答案。
你们在一起除了吃饭,喝酒没有?
明知道我在試探,陈雨欣并不回避。她坦然说道,梅老师,冰锐不算酒吧?
我又老土了,冰锐算不算酒我真不知道,为了完整地回答陈雨欣的提问,我不得不打开手机百度查询,答案是——冰锐含酒精。我把证据摆在陈雨欣面前,陈雨欣哈哈大笑,梅老师,原来你跟我一样无知。哈哈,哈哈——
陈雨欣笑弯了腰,我的脸上挂不住。我说,陈雨欣,你给我等着,叫你嘲笑我,接下来,我让你妈来收拾你。
真的冷静下来后,我又犹豫起来。向医生是一个很刻板的人,我怕她把小事闹大。而马晓茹的父母,说了他们也无能为力。对于太过精明的孩子,父母的管教总显得无为。
对,我还是先找周天明说明情况。真出事了,天塌下来,头上还有人顶着。
我去了校长办公室,周天明不在,打他电话也没人接。这样寒冷的天气,校长不在办公室守着暖气,他会去哪里?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夹雪,明天周而复始地来临,而雨夹雪却爽约了,它们躲在风的背后畏手畏脚,不肯现身。现在是下晚自习的时间,因为气温出奇地低,那些在教室里待了一天的孩子们,都迫不及待地想回家,而且学校也希望孩子们早点回家。一阵风吹来,直接由一楼贯穿到三楼,我打了个冷噤,心中感叹,水泥钢筋再结实终究抵挡不住风的侵袭。按平时领导排班值日表,今天周天明应该还在学校。我裹紧了大衣,偌大的校园,除了门房里老陈的取暖器散发着温暖,到处都是冰冷的。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教学楼后的小树林,恍惚间,我看见有星火在晃动。这样冷的天气,小树林里居然会有人?
如果没有风的传播,我不可能转过墙角就能听见周天明与马晓茹的声音。就着路灯微弱的光芒,我看见马晓茹手上拿着一个本子,不不,那是一本病历。马晓茹扬着手上的病历本质问周天明。
这病历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妈怀孕三个月,这事除了是你干的,难道还会有别人?
晓茹——
别说跟我爸有关系,我妈爸早已经分居,他们不可能有孩子。
晓茹,你听我解释,我跟你妈——
别说你跟我妈有感情,你们有感情早干吗去了?当年高中毕业后为什么不在一起?别跟我解释你们是彼此的初恋,为什么要等到你妻子去世后才想起我妈。我只想问一句,你们早干吗去了?为什么偏要在有了我之后,你们才知道彼此的存在!
晓茹,有件事情,我跟你妈一直没告诉你。我们不告诉你,是为了不影响你学习——
我不要听!别把我当小孩子,我什么都知道。也别告诉我当初为什么错失彼此。既然错过了,就是老天爷不让你们在一起。你们现在一起,是不道德的,就算孩子生下来,也会遭到报应。我真后悔,不该到梅园高中读书,这样我妈就不会再见到你!
周天明被马晓茹说得哑口无言,他变成一棵树,腰杆虽然挺得笔直,身上却疖疖疤疤。而马晓茹像狂风暴雨,用一连串的质疑与指责,干脆不给周天明辩解的机会。
周天明,不,周校长,求你放过我们一家,我爸爸很可怜,我们这个家不能就这样没了。你知不知道,读小学的时候,我差点被汽车撞到,是我爸把我推到一边,用生命保护了我,他后来大出血差点死掉。虽然输血救回了一条命,可后来身体一直不好。他现在这样都是我造成的,所以我要保护他,不能看着他被人欺负。
马晓茹说着说着,竟然跪了下去。
周天明慌了,立马弯腰搀扶她。
周校长,你要是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就这样一直跪下去。
马晓茹说到做到,真的跪着不起来。周天明无计可施,只得解开脖子上的围巾戴在马晓茹头上,他感觉这样还不够,又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马晓茹身上。凛冽的寒风中,周天明一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哆哆嗦嗦说道,晓茹,大人的感情你不懂,你妈跟你爸的感情破裂跟我无关,有些事情我们总想等你上大学再告诉你。你对我误会太深,到了今天这地步,看来我不得不先说出来——
不——我不要你说,这都是借口。无论什么理由,我都希望跟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他们以前相爱过,如果没有你的插足,他们会继续相爱。只要你离开我妈,我有能力让他们再彼此相爱。
你有什么能力?
我会好好念书,考上重点大学,按我妈的意图找一份好工作,然后赚钱帮我爸治病。只要我爸的病好了,我妈就会开心起来。
可是,帕金森综合征是治不好的——
不,我不许你这样说我爸!马晓茹说这话的时候,霍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周天明的鼻子问道,周天明,我问你最后一句,你是不是死也不愿意离开我妈?
周天明像台上遭人批斗的反派人物,头低着一句话都不敢说。
好——周天明,是你逼我,我要让你后悔终生。
马晓茹说完这句话,把围巾与衣服丢在地上,一阵风样冲出了小树林,留下周天明在冰冷的夜色中不知所措。当然,不知所措的不只是校长,还有站在墙角的我。我想,这时候,我除了藏起来,没有别的选择。
元旦假期第一天,被北风侵吞了许多天的暴风雪终于来临。
肆无忌惮的雪花漫天飞舞,路上结冰,操场上也结冰。原本学校只准备放一天假,因为特殊天气,高一与高二年级得到了两天的假期。看着窗外纷扰的世界,我惆怅起来,这种鬼天气,放假与不放假没实质性的区别,都是待在房子里,哪里都去不了。我躺在床上看书,手机响了,是马良才打来的。
梅老师,你能来八医院么?刘洁,她要做傻事。
我紧张起来,以为刘洁闹自杀,被送进了医院。来到医院门口,我看见刘洁与马良才正在排队。马良才把我拉到一边,说刘洁怀孕了,她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
國家不是支持生二胎么?我问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想请梅老师劝劝她。马良才叹气说,唉!晓茹在家闹,不要这个孩子,刘洁没办法,只能顺着她。
马晓茹呢?我问道。
跟她妈吵了一架,跑了。
我劝刘洁不要轻易打掉孩子,刘洁眼角蓄满泪水,却佯装微笑说,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确实不能要。
护士招手让刘洁进去,马良才一把拉住她说,刘洁,都是我不好,我没能耐,拖累你受苦。
刘洁神情黯然说,老马,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
刘洁走进产房,马良才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失声抽泣起来。
如果不是偷听了马晓茹与周天明的谈话,我会以为这孩子一定与马良才有关。但是,明明不是马良才的,他为什么还要求刘洁把孩子生下来,而且还哭得那么伤心。马良才如此信任我,这时候,我必须站出来做点什么才对。于是我走进产房,让医生等等,等我打一个电话再做手术。
刘洁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她撑直腰杆说,梅老师,我想好了,孩子以后也许还会有,可是晓茹只有一个。无论如何,我要孩子必须尊重她的意愿。
刘洁说完再次躺下。我心想,不行,我得赶紧找到马晓茹,跟她商量试试。可她没有手机,我该怎么联系她呢?她不是出门了吗?女孩子出门不会一个人的,肯定会跟人联系。对,找雷子辉,雷子辉有手机。
雷子辉的手机被我没收后,他找我求情,说以后坚决不在学校玩手机,我心一软,就把手机还给他了。
我拿出手机正准备拨号,手机屏幕上却突然跳出一条短信,是有人发了张图片给我。我仔细辨认图片的位置,应该在某歌厅的包房。雷子辉跟一群人在一起,有陈雨欣,还有余枫,其他人我不认识。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些碗碟,还有吸管。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下面还有留言:梅园你好!我们很嗨!
这不是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吸毒场景么!我慌了,立刻把电话拨过去,接电话的是马晓茹。
梅老师,这张图片是我送给校长的新年礼物,我给梅园高中的每位老师都发了一张。
图片中之所以没有马晓茹,因为她正在拍照。
马晓茹,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的声音很高,把坐在一旁的马良才吓了一跳。
不干什么,我在打一场家庭保卫战。马晓茹声音高亢地说,想想这张图片将传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我就感觉刺激。对了,我还想把这张图片发到教育局的网站上。我想,周天明这回想捂也捂不住了。
看我说话语气不对,马良才紧张问道,梅老师,是不是晓茹又惹事了?
我点了点头,声音颓废地说道,她为了报复校长,居然组织学生吸毒——
我还没说完,马良才跌坐在椅子上,抓着胸口顿足说道,都怪我,我应该早点告诉晓茹,刘洁与周天明去年就领了结婚证,并且我与刘洁早已经离婚。我们总在想,等她考上大学后,再告诉她一切,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手机那头,传来雷子辉的声音,马晓茹,你用我的手机跟谁打电话?
梅老师呀!我在向她汇报我们现在的情况。
你找死呀!快挂掉!把手机还给我!
电话里传来拉扯声,然后噼里啪啦,听到珠子落地的声响。陈雨欣在一旁惊呼,晓茹,你的水晶手链断了,糟糕,珠子也摔碎了。
我感觉头很晕,天旋地转,整个房子在晃动。护士推着推车经过,她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听到碰撞的声响。
你听错了,是我推车里发出的声音。
不不,我应该听到了水晶破碎的声音。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