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带有一种巧合意味的是,最近一个时期,进入笔者关注视野的四部长篇小说,刘醒龙的《黄冈秘卷》、李亚的《花好月圆》、陈继明的《七步镇》以及刘亮程的《捎话》都属于关注并思考既往历史的作品。刘醒龙这部以故乡黄冈为主要关注对象的《黄冈秘卷》(载《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2期),与近期贾平凹的《山本》(这部小说曾经一度被作家命名为《秦岭志》)一样,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笔者提出过的“方志叙事”这一概念。在指认“文学革命”发生以来的乡村叙事先后经历了“启蒙叙事”“田园叙事”“阶级叙事”“家族叙事”以及“方志叙事”这样五个阶段的基础上,我对“方志叙事”给出过相应的界定:“就是指作家化用中国传统的方志方式来观察表现乡村世界。正因为这种叙事形态往往会把自己的关注点落脚到某一个具体的村落,以一种解剖麻雀的方式对这个村落进行全方位地艺术展示,所以,我也曾经把它命名为‘村落叙事。但相比较而言,恐怕还是‘方志叙事要更为准确合理。”①倘若我们进一步放宽视野,不再仅仅局限于从一个村落的角度来理解看待“方志叙事”,那么,我们就不仅可以把这两部长篇小说看作是“新方志叙事”的代表性作品,而且也可以在一种更宽泛的意义上将其理解为文学地理学层面上的地方性书写。有家国情怀萦绕于胸的刘醒龙,在这部以自己的故土黄冈为主要观照对象的长篇小说中,意欲通过对黄冈的地方性书写而抵达的,一方面固然是他对长达将近一个世纪的中国历史演进过程的个人化深入观察与思考,另一方面,在家族生存经验的表象背后,也潜藏有刘醒龙书写表达一种地方性精神风骨的艺术野心。
虽然说在《黄冈秘卷》的书写过程中,作家刘醒龙很明显地征用了自己所归属的那个家族的生存经验,但这部作品却不能简单地被认定为是一部家族小说。作家是在借助于刘氏家族中的若干人物而嵌入到历史的纵深处,并进而对充满着吊诡色彩的二十世纪中国历史提出尖锐的质疑与反思。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部长篇小说,与他那部曾经产生过重大影响的长篇巨制《圣天门口》,有异曲同工之感。在这部《黄冈秘卷》中,与历史进程不期然间发生过紧密关系的两个家族人物,分别是祖父和父亲。身为织布师的祖父,之所以能够与历史发生关联,主要因为他曾经在黄冈地区很有名的林家大垸织过很多年布。虽然叙述者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那个曾经在二十世纪中国历史上发生过绝大影响的重要人物的名字,但明眼人却很容易从字里行间感知到他的存在。“民国十一年,林老大送十五岁的弟弟到汉口求学时,逢人就说,弟弟出门求学是为了将来做大事。别人听了也都点头承认。大家都没有想到,民国十四年,林老大的弟弟在汉口求学不成,跑到广州,进了专事打仗的黄埔军校。”正是黄埔军校的这一番历练,使得林老大的弟弟获得了极好的发展契机,一路过关斩将,并最终发展成为共和国功勋卓著的军队统帅。关键在于,身居高位的他,到最后,竟然出人意外地落了个折戟沉沙的悲劇性结局,以至于,一直到现在,都属于那种没有定评的毁誉参半的历史人物。与祖父发生过密切交往的,并非林老大的弟弟,而是林老大本人。正是通过与林老大的交往,织布师祖父不经意间走入了历史深处,触碰到了历史进程中的一些核心矛盾冲突。大约也因为如此,祖父对于民国十一年念念不忘。“民国十一年之所以在祖父看来如此重要,只不过是由于这一年祖父开始在林家大垸的林老大家织布的漫长生涯。”
祖父对历史进程的深度介入,发生在民国四十二年也即1953年的时候。那一年,为了彻底肃清旧政权的根基,新政权在黄冈全境发起了声势浩大的镇压运动。在当时,一方面,因为“林老大家有两台铁织布机、两台木织布机,成了最富的人”,另一方面,也因为林老大多少有点仗着弟弟的势,曾经把枪口对准过农会主席。林老大便成为了这次镇压运动最大的靶子。“消息传来,林老大说什么也不相信。但也不敢真的不当回事。借口到刘家大垸请织布师,跑来问祖父,要祖父帮忙拿主意。祖父一句话也不多说,指着门外的小路,要他赶紧顺着这条路去团风码头买一张去武汉的船票。林老大离家时还想着一会儿要回来,身上没有带钱。祖父将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了林老大,还到老十一家借了一些,并明确说,要买一张团风到武汉的船票。”就这样,根本就不懂政治为何物的织布师祖父,凭借着人性本身的善良,无意间便介入到了社会历史的演进过程之中。尽管说林老大最后的脱逃,并非完全依托了他们俩事先的精心设计,但在整个过程中,祖父的确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因为这件事,祖父后来被那伙追赶林老大的人带到黄州城里,一是让祖父作证,林老大的确逃到武汉去了,二是想让县农会决定如何处理祖父。”虽然说到后来县农会的人只是训斥了一顿便将祖父放回家了,但祖父的所作所为不仅改变了林老大的命运,而且也深刻地影响到了黄冈地区这一次镇压运动最终的结局。那一年,虽然说镇压运动在大江南北开展得风起云涌,但林老大的事却让当地的农会组织彻底颜面扫地。身为当地首富的林老大尚且受不到相应的惩处,那其他那些等而下之者自然也就可以被网开一面了。这样一来,就在镇压运动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进行的时候,黄冈地区却表现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空前寂静。刘醒龙在《黄冈秘卷》中关于这一事件的真切记述,首先,还原披露了如同林老大曾经差一点被新政权镇压这样一些鲜为人所知的历史史实。在新政权建立的过程中,的确有不止一位类似于林老大这样身份特殊者,惨遭新政权的无端荼毒。一方面,是林老大弟弟舍生忘死的浴血奋战,另一方面,却是林老大差一点被新政权镇压,两相对照,真正情何以堪。其中悲剧意味的存在,就是无可置疑的一种历史事实。其次,凸显出了如同祖父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介入历史演进过程的偶然性。祖父在这一过程中所表现出的人性善良,与镇压运动本身的残酷,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也正是依托如此一种鲜明对照,刘醒龙完成了对于一段沉痛历史的批判性沉思。
与祖父相比较,在小说文本中占据更重要位置的,显然是“我”以及“我们”的父亲老十哥刘声志。关于刘声志其人,在小说中,刘醒龙巧妙地借助于《组织史》一书中的相关条目进行简洁地介绍。出生于1925年的老十哥刘声志,他的离休时间应该是改革开放正当盛期的1985年。作为一个早在共和国成立前就已经参加组织的,有着将近四十年革命经历的干部,从1957年一直到1985年,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都一直徘徊在科级干部的职位上,而始终未获相应的升迁。对于这一点,一直热衷于续修《刘氏家志》的老十八可谓百思不得其解:“当年,老十哥带着一纸调令离开黄冈老家,往后数十年,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从未犯过政治错误、经济错误和生活作风错误,早先跟在身后的通信员,都成了可以对老十哥发号施令的副县长;后来的那位水库管理员,在教会其游泳后,也很快当上了领导老十哥的副县长。在组织的框架里,老十哥成了那一步一步拱到底线的小卒子,无法继续前进,也不可能向后撤退。”老十八之所以在老十哥的升迁问题上如此牵肠挂肚,表现得似乎比老十哥自己都要着急焦虑,在于他试图借此而使得《刘氏家志》增加一些亮点:“眼前的众人里,老十哥最有可能成为县长,也最有可能创造家族的历史纪录。如果连一个当县长的人都没有,《刘氏家志》就算续修成功,捧在手里也少有分量。”
老十哥一直未能获得仕途升迁的主要原因究竟何在呢?这个问题,很大程度上也构成了推动故事情节前行的一个艺术悬念。某种意义上,刘醒龙的这部小说的情节展开过程,就是要试图给这个问题一个相对理想的答案。根据刘醒龙借助于叙述者给出的说法,老十哥这么些年来之所以一直未获升迁,竟然与他的过于敬业过于精明强干紧密相关。实际上,老十哥的仕途“噩运”早在1957年他选择留下来出任第一区区长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那一次,老十哥本来应该顺顺利利地返回行署去当他的科长,但他却觉得当科长成天守着一个办公室,实在“太不嘿乎了”,所以便在县里主官的挽留下做了第一区的区长。没想到,就在不久之后,行署机关却突然升格,原先的科室普遍升格为局委。假如说老十哥的这一次未获升迁带有明显的阴差阳错味道的话,那么,他此后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官场原地踏步,就与他总是过于敬业过于精明强干紧密相关了。
比如,就在老十哥担任第一区区长的时候,他的一生挚友、同为黄冈人的王朤伯伯,正好和他一起搭档,担任着第一区的代理区委书记。那个时候,恰逢大别山地区遭遇连年大旱,森林防火一时之间成为各项工作中的重中之重。为了很好地完成森林防火的任务,老十哥与王朤伯伯不理睬县里要求他们一味在电话机旁值守的指示,而是“各带几个人,一个爬到左岸最高的山上,一个爬到右岸最高的山上,一人一只望远镜,站在山顶,昼夜不停地盯着往山下看”。由于老十哥与王朤伯伯他们采取了积极主动的防备措施,很好地完成了森林防火任务,“第一区的树一棵也没有烧”。与第一区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相邻的第二区:“第二区那边,坚决执行县里命令,区委书记小冯二十四小时都在电话机旁边值守。”只有等到森林不仅起火,而且还渐成燎原之势的时候,身为区委书记的小冯方才不管不顾地投身于灭火现场:“区委书记小冯得到消息后,先向县里做了汇报,再骑着自行车赶到火灾现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最终被扑灭时,除了烧毁近万亩森林,还烧伤了在灭火第一线冲锋陷阵的区委书记小冯。”依照常理,很好地完成了森林防火任务的老十哥与王朤伯伯他们理应获得相应的褒奖与升迁。没想到的是,到头来被提升为副县长的,竟然是第二区的区委书记小冯。面对如此一种出乎意料的结局,祖父代替自己的儿子老十哥做出了可谓是一针见血的解释:“这也太不嘿乎了,比不讲理还不讲理。第二区烧了那么多树,人也烧伤了,这是大事故嘛。同一条河,同一整山,第一区树叶没烧一片,人没烧一根毫毛,反而落在人家后面。还搞防止森林火灾干什么?谁喜欢烧就让它烧去,多烧些森林,多出些榜样就行了!”祖父所扮演的,其实是刘醒龙代言人的角色。祖父一针见血指出的,是一种不合理的社会运行机制的存在。一旦那些真正优秀者不能够获得正常升迁的机会,一旦出现了令人惊讶的“劣胜优汰”现象,那这种社会运行机制的合理性,自然也就相当可疑了。类似的情形,在老十哥的生命历程中,并不只出现了一次。后来,明明是老十哥冒着生命危险下水打开了闸门方才确保了库区的安全,没想到,到头来,获得升迁者却仍然不是老十哥。一次是偶然,两次、三次,甚至很多次,恐怕就不能以偶然来做出解释了。借助于对老十哥那充满失败感的一生行迹的真切书写,刘醒龙把自己的批判矛头不无犀利地对准了体制的弊端。
同刘醒龙《黄冈秘卷》一样,把关注目光投射向晚近一段历史的,还有李亚的《花好月圆》(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11月版)。尽管《花好月圆》的叙述时间跨度长达差不多一个世纪,但大爷爷李娃所重点讲述的,是从他十五岁那年即公元1934年无意间进入上海滩起始,一直到1949年中国即将再一次朝代更迭为止十五年间的故事。根据故事的进展情况,这十五年又可以被切割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李娃踏上上海的土地开始,一直到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他被方家安排从军为止,前后差不多三年的时间。第二个阶段,从李娃从军进入祝长官的司令部任职起始,一直到“皖南事变”的发生为止,前后差不多是四年的时间。自打“皖南事变”之后,李娃便随同大小姐加入到了新四军的行列之中。从这个时候起始,一直到1949年的朝代更迭为止的大约七八年时间,就构成了第三个阶段。从李娃人生轨迹的角度来看,这三个不同阶段意味着他个人命运所发生的三次重要变迁。假若不是在人生旅程中不期然地先后遭遇了三次变迁,李娃就不会成为一位以絮叨自语的方式再现自己前半程人生的革命者形象。正是在人生不断转变方向的过程中,小人物李娃一再真切地体验到了自身命运的难以把捉。比如,在讲述了自己不无侥幸地成为祝长官副官处一名中尉副官之后,李娃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这样的一种人生感慨:“人都说命运如何这般,我看命运就是个泥鳅,像咱们这样的小人物,不过是一把油手,钳不牢,抓不住,也猜不透它心里咋想的。如今,别看我活到一百多岁了,但是,命运这个泥鳅玩意儿,我依旧觉得很奇怪,乍一想来,命运算是自己的吧,可是掰掰手指头,仔细一算,自己的命运自己又能掌握几分,到了这次第,恍然间发现,一分也掌握不了,总是掌握在别人手里。”再比如,李娃因为跟随纵队首长参加停战谈判再次来到徐州。这一次的徐州之行,令李娃顿生感慨:“想当年,我一个小孩子就是从徐州出发的,跟头把式一般闯荡了好几年,跟做梦似的到了现在,我居然又回到徐州了。……这个是不是有几分宿命的意味嘛。”通览全书,类似的命运感慨总是不断地穿插在叙述话语的缝隙之间。充满神秘与吊诡色彩的命运感的捕捉与表达,可以看作是李亚《花好月圆》的书写主旨之一。在一篇关于方方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的文章中,我特别强调命运感的生发与传达对于长篇小说这一文体的重要性:“衡量评价一部文学作品尤其是大中型文学作品优劣与否的一种重要标准,就是要充分地考量作家在这部作品中是否成功有效地传达出了某种浑厚深沉的命运感。……举凡优秀的文学作品,大约都会有一种浑厚深沉的命运感的体现与表达。其中,不仅仅有作家自己对于人类命运问题的索解与思考,更为关键的问题是,通过作家自身的思考还能夠激发起广大读者对于命运问题进行深入思考的强烈兴趣来。”②假若说命运感的营造与传达可以看作是衡量一部长篇小说思想艺术是否成功的一个重要标准,那么,李亚的这部《花好月圆》就毫无疑问应该获得相应的认同与肯定。
既然是一部重点讲述1934年到1949年之间大爷爷李娃人生故事的历史长篇小说,而且李娃也的确有过在国军和新四军行伍的经历,那么,战争场景的描写就是不能忽缺的一个部分。以怎样的一种精神姿态面对战争场景,可以看作是衡量作家思想现代与否的一个重要标准。李亚的战争观念突出地表现在武工队设计巧夺五明口镇鬼子据点之后。“杀人之后觉得心里太空洞了,虽然杀的是日本鬼子,虽然也开抢打死过不少鬼子,但这次是脸对脸的手刃,感受不同,所以杀人后感到内心空洞得厉害,那种空洞是啥东西都填补不了的,不是恐惧,胜似恐惧。这些年来,一刀捅进鬼子胸膛的那个片段,疼痛变形的嘴脸,惊恐绝望的表情,还有一声苦闷的尖叫,很折磨人的。尤其是最近几年,百十岁了嘛,我一想到这些,就一下子看到自己的灵魂,唉,杀人的情景就像一片镜子,你一照就看到自己灵魂了,就像小鬼看见钟馗,你会发抖,在自己的灵魂面前发抖,会尿不出尿来。……我来问你,是人性重要,还是家国重要。……站在民众的层面上,我是选择家国的,要是站在个人的角度上,我就选择人性。”所谓的采用巧计夺取鬼子据点,就是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包括叙述者“我”即大爷爷李娃在内的武工队员们就悄然动手,用杀猪刀杀死了不少鬼子。一方毫无防备,另一方却是有备而来,在不对等的情况下,以阴谋的方式无端剥夺了对方的生命,很多年以来李娃一直为此而倍觉内心空洞、惴惴不安,这从很大程度上说明了李娃精神世界中恻隐之心的存在。虽然手刃了鬼子,但却毫无精神快感的生成,与此相反,在很长时间内久久缠绕着李娃的,却是无法自我原谅的内心不安。李娃的如此一种情形,充分说明作家李亚内心深处一种人道主义悲悯情怀的隐然存在。与此同时,借助于李娃的内心纠结,李亚也提出了一个到底家国重要还是人性重要的问题。很显然,在李娃的理解中,这是一个很难做出取舍的两难选择。他既从民众的角度肯定家国的重要,也从个人的角度强调人性的重要。虽然我们并不知道李亚自己明确的精神立场所在,但由此我们联想到的,是维克多·雨果为其小说《九三年》写下的那句著名题记:“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如果缺少坚实的人道主义思想作根本的支撐,不管是一部作品也罢,还是一位作家也罢,恐怕都难称真正的伟大。
《花好月圆》中对于带有宿命色彩的命运感以及某种人道主义悲悯情怀成功传达的同时,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主体羸弱命题。大爷爷李娃经历的三次重要的命运变迁,除了“皖南事变”之后为了追随大小姐而不惜背叛祝司令加入新四军这一次带有一定意义的主动色彩之外,另外的两次实际上都带有鲜明的被动色彩。第一次,李娃本来打算到淝河集上和表哥蔡琅玕会合后,再由蔡琅玕把自己送到城里乾泰昌药号去学徒当伙计。没想到,却在中途遇上了乾泰昌老板方仪礼的次子方强。他们两位暗中一鼓捣,李娃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变了。当时的李娃正值青春年少,根本分辨不清蔡琅玕和方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煽乎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上海滩,就此开始了一段在上海滩方公馆里做仆人的经历。正是在方公馆,李娃得以先后结识了后来对他的命运变迁产生重要影响的大表嫂、大小姐以及祝太太等人。第二次,是李娃在离开方公馆之后的从军入伍。虽然从表面上看,是方仪望委托陈先生把李娃介绍到祝司令那里去从军,但一直到很多年后,李娃方才搞清楚,原来,让他去从军竟然是大表嫂的主意。不管大表嫂是出于何种考虑把李娃送去从军,总归李娃的从军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而是被其他人决定的一种结果。
即使李娃离开祝长官司令部随同大小姐转投新四军,其中也充满着盲目的成分。除了在情感上对大小姐的迷恋之外,在李娃的心目中,国军和新四军其实并无什么区别。如果说转投新四军算得上是革命者李娃革命生涯的开端的话,那么,那个时候的李娃事实上并不知道革命究竟为何物。这也就意味着李娃在那个时候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精神信仰,“你去查查,那个时候,在大城市里,共产党员多是知识分子,甚至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都有自己的信仰,知识分子一旦树立自己的信仰,就会坚持到底。知识分子的倔脾气嘛。我那时候,即便跟着大小姐念了几本书,也算不上知识分子嘛,而且当时我连信仰是啥都不知道,咋能入党嘛。”既然根本就谈不上革命的信仰,那李娃参加革命的被动性,也就是显而易见的一种事实。
与《花好月圆》那滔滔不绝如长江大河一般的叙述洪流一样,李娃前半生三次关键性人生转折的被动性,同样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说这叙述的洪流可以看作是历史巨大洪流的艺术象征的话,那么,李娃三次人生转折被动性色彩的突出,所隐喻的,就是如同李娃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面对现代历史潮流时因为主体性的难以建立而只能够万般无奈地随波逐流。李亚在《花好月圆》中强烈地意识到了主体的羸弱,即在强大历史洪流面前,普通个体主体性的无法确立。
主体的羸弱与主体性的无法确立,并不意味着存在的一片虚无。一方面,现代历史的确存在着虚无的一面,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却又可以在《花好月圆》中发现某种珍贵感情的存在。这深厚而浓烈异常的感情,既可以落实到大爷爷李娃与大小姐身上,也可以落实到李娃与祝长官之间。不只是李娃追随大小姐转投新四军参加革命,即使到最后大小姐准备出国的时候,也仍然坚持要来见李娃一面。两人见面的场景,被李亚描写得格外形象生动:“我真是激动万分,忘乎所以,胆大妄为,大踏步从走廊里冲过去,一把抱起大小姐,转了一圈,又转一圈,哎呀,又转了一圈。哦,我没觉得不好意思,大小姐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你也不要觉得有啥不好意思的,我们这个举动,都是心情之所至,率性而为之,好像久别的老朋友见了面紧紧拥抱一下相似。”除了后面“老朋友”的比喻不够贴切之外,其他的表述都恰如其分,充分彰显出了李娃和大小姐这两位有情人彼此之间的深厚情愫。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李娃意外见到久别的祝长官之后的情感表现。因为见到祝长官而倍感激动,李娃甚至出现了听觉一时失聪的现象:“之所以听觉失聪,原因就是我过于思念祝长官了,长久地隐忍在心里,不得抒发,一瞬间见到祝长官,千般思绪,万般渴念,一起迸发,导致听觉失聪。”紧接着,回去之后,李娃竟然又哭了半夜:“哭啥,你说哭啥,因为祝长官而流泪嘛。是的,阶级不同,阵营不同,但人是有感情的嘛。到了现在这个年岁,针对祝长官,我还是心安的,因为,这一生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他半个不字。若要论说这个,咱们真的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道理可言。”没有道理,就是最大的道理。李亚借助于李娃所凸显出的,乃是一种极其难能可贵的人性情怀。李亚关于李娃情感的相关描写,可以让我们联想到李泽厚关于“情本体”③的相关论述。我们应该从李泽厚“情本体”的意义上来理解李娃与大小姐与祝长官之间的情感关系。也正是依凭着这种强烈执著的感情描写,李亚的这部《花好月圆》方才抵达了一种更具超越性的生命与艺术境界。
同样把关注点投射向现代历史的,还有陈继明的长篇小说《七步镇》(载《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1期)。现代知识分子“我”即东声难以治愈的“回忆症”精神痼疾以及他与居亦之间的现实情爱故事之外,《七步镇》的另一条结构线索,是以“我”的“前世”李则广及其父亲金三爷为核心的上世纪战乱与畸形政治高压时代的历史故事。研究超心理学的心理学博士王龄借助于催眠术证实,现代知识分子东声很多年前的“前世”,竟然是一位杀人如麻、视生命如草芥的国军军官。在小说中,有机地把当下时代与既往历史联系整合在一起的,正是这个看起来煞有介事的“前世”故事。作家如此一种设计的意图,固然是要为东声的“回忆症”提供一种生成的根源,更主要地是要通过这种方式使得《七步镇》这部长篇小说,在充分关注透视现代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同时,也可以讲述以“我”的“前世”李则广及其父亲金三爷为核心的上世纪战乱与畸形政治高压时代的历史故事。从这个角度来看,所谓的“前世”云云,不过是陈继明的一种巧妙切入历史深处的艺术方式。
陈继明对既往历史的深度观察与思考,集中凝结体现在李则广与金三爷这两位人物形象身上。关于东声的“前世”李则广,有这么几个细节不容忽视。其一,是他在少年时不顾家人的坚决反对,主动报名当兵。那一年是1931年,少年气盛的李则廣成为了地方军阀马廷贤的兵。谁知,马廷贤的部队不堪一击,很快就兵败于邓锡侯的川军。李则广带着一伙部下躲进马家堡子做了打家劫舍的土匪。心理学博士通过催眠术让东声看到的李则广成为土匪头子,指令部下杀人的残酷场景,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对于李则广的残忍,作为他“今生”的东声给出两方面的解释。一个方面,他还没有体会过什么是爱:“这之前的李则广应该没有碰过女人,没有做过爱,没有享受过性爱和性温柔,凶狠和毒辣是非常有可能的。一个没有爱过的人,或者目前没有生活在爱中的人,会更凶狠更毒辣……”另一方面,少年气盛的他尚且完全沉浸在对土匪的想象之中:“社会上对‘土匪这种人有什么样的想象和传说李则广就有可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杀人,抢人,不讲理,要什么就是什么,人们对土匪的印象无非如此。”并不只是李则广,有多少后来冠冕堂皇地进入历史的大人物,在成名之前也都有过类似于李则广这样杀人越货的不堪经历,只不过后来通过各种方式洗白了而已。
其二,是他率部转投胡宗南当了团长之后,带领一伙视死如归的部下在潼关勇猛抗击日军。小说之所以要专门设定由一个名叫贾向喜的老兵在接受东声的采访时详细描述当年战场上的惨烈战况,正是为了从侧面凸显李则广的英雄豪气。“49团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夺回一个名叫伏龙山的高地。伏龙山因为山势险要,易守难攻,离黄河只有三十里路,是两军必争之地,不久前才被日军从国军手中抢走,如果重新拿回,一能提振士气,二能成为据点,进可攻退可守,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意义。全团的人都知道这是器重我们,更是欺负我们,把最难啃的骨头交给‘土匪团(我们团私下里被称作‘土匪团),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由于伏龙山是一个人字形高地,日军布置在正对面,两侧都是悬崖峭壁,绝对易守难攻,所以,李则广这个“土匪团”承担的任务其实特别艰巨。尽管足智多谋的李则广煞费苦心地想出了从绝壁上开出一条血路的计谋,但实际的战况却依然惨烈异常。单是贾向喜所在的五连,最后幸存下来的,竟然只有贾向喜一个人。到了1942年,“李则广只身回到七步。人们看见他,吓了一跳,不到三十岁的人,头发全白了。原因是,他的一团人绝大部分在中条山阵亡。他和几个卫兵爬在木板上渡过黄河,回到陕西,没脸回部队,各回了各家。身为团长,身为七步人,李则广应该在黄河东岸就以身殉职,却没有,这恐怕也是白头的原因之一。”尽管李则广没有阵亡在中条山,但他应该被看作是一位为抗日作出过很大贡献的民族英雄。
其三,是从部队返回七步镇后李则广的英雄末路。或许与他天性只适合做一个行伍的军人有关,重新回到七步镇后的李则广,彻底陷入到了生存迷茫状态之中。李则广的精神颓丧,是战争后遗症的一种典型表现:“战争结束后,当兵的男人们要么死了,要么回来了。回来的人,少数成了军爷,多数成了残废——当然首先是缺胳膊少腿那种身体残疾,最要命的则是精神残废。或者变得脾气暴躁,酗酒成性,经常拿最亲近的人撒野出气。或者呢,变得毫无脾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成为一个任人欺凌的人。”李则广毫无疑问是后一种。但即使颓丧软弱如此,李则广最后也没有能够逃脱命运的报应。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在一次批斗会上,前国军军官李则广,向七步镇的父老乡亲坦白了自己当年做土匪时曾经命令部下杀死了马家堡子二十七口人的罪恶。没想到,这一坦白,却给他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丁铁嘴的父亲丁连福,在得知李则广就是苦苦寻觅多年的仇人之后,便用一把杀猪刀残忍地割掉了他的脑袋。曾经一度纵横驰骋沙场的英雄李则广,竟然会这般窝囊地死在一把寻常无比的杀猪刀下。
其四,是李则广颇有些复杂的情感生活。李则广的生活中先后出现过两个女人。他的第一个妻子,名叫东梅,是以童养媳的身份进入李家的。尽管东梅很早就进入了李家,但李则广却没有喜欢过她。这样一来,多年行伍在外的李则广,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又漂亮又识字”的女人,就在情理之中。要害处在于,由于李则广常年在外,久而久之,东梅竟然和他的弟弟李则贤之间生发出了一种莫名的情感关系。这就是历史和人性的别一种复杂景观。一方面,从社会政治的角度来说,李则广与李则贤,一个是国民党,一个是共产党,各为其主,分属不同的政治组织。但在另一方面,哥哥不喜欢妻子,弟弟却不管不顾地和嫂子不明不白,其对道德伦理的背离与挑战,是显而易见的。
面对着李则广这样的人性构成复杂的历史人物形象,我们只能慨叹命运与造化弄人之残酷无情。
另一个人物是李则广的父亲金三爷。金三爷本来不姓金,但却被人们称作金三爷。“‘金字不是姓,可能是‘金口玉言的意思,说话算数,说一不二,上学不多,但博闻强记,能说会道,三国水浒、天文地理,样样能说出头头道道。”在海棠一带,金三爷就是一个并不多见的民间英雄形象。文本中,能够凸显金三爷性格特点的细节,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他是全镇唯一拒绝种大烟的人。由于地处西北偏僻一隅,且当时的地方政府多为拥兵自重的军阀,中央政府包括禁烟在内的很多政策,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切实的执行。当地海棠一带的老百姓之所以热衷于种大烟,是因为种大烟的收益要明显地超过种粮食。金三爷拒绝种大烟,原因有二。一是金三爷属于那种“知行合一”的忧国忧民者,二是有一种彻底禁绝家人沾染大烟的潜在意图:“我不种大烟,不挣种大烟的钱,我家里的人也不许抽大烟。”其二,他是一个特别慷慨仗义的人。别人向金三爷借钱借粮借盐,只要不是天大的数字,金三爷肯定不会立字据。一个重要的事件,就是早在1935年的时候,红一师三团的团政委邓华曾经向金三爷借粮一万斤。耐人寻味处在于,到了天翻地覆后的1954年,当邓华他们提出要还粮的时候,金三爷说:“粮食不用还了,把我家的两顶帽子拿掉就行。”两顶“帽子”,一是金三爷的地主成分,二是大儿子李则广的反对派(反动军官)。在中国现代历史中,类似于金三爷这样遭遇的乡绅,并不在少数。当年倾尽心力支持所谓的革命,等到革命成功后,他们反而因为财富的拥有而被打入政治另册,饱经人格的肆意凌辱。陈继明如此一种书写的历史质询与反思意味便十分突出。其三,金三爷的硬气或者说铁骨铮铮。金三爷的硬气,主要体现在两次坚拒外来者前来“要人”的行为上。第一次,是黑燕曾经的男人张团长带兵前来索要黑燕。虽然张团长先后以四颗人头相威胁,但金三爷始终不为所动,以自己精准的枪法和火炮逼退了来犯者。第二次是1937年的冬天,天水专员高增吉前来捉拿以二儿子李则贤为首的四名地下党。在掩护李则贤顺利逃脱之后,金三爷面对高增吉的烈火熏烤酷刑而始终没有屈服。到最后,还是凭借大儿子李则广是胡宗南麾下团长的身份而得以保得了一条性命。金三爷之所以一直在海棠享有很好的口碑,显然与他的这种硬气紧密相关。叙述者对硬气做过一番深刻的议论:“七步镇(包括海棠),其实是整个天水这一带,人们的确崇尚硬气。硬气,它的另外一种说法是,能豁出去,习惯于放纵和炫耀身体里雄强和勇敢的一面,视死如归,必要的时候以殉职捐躯为荣。‘硬气几乎是我们的图腾。我们同时又很在乎‘忠和‘义。”东声根本没想到,自己探寻历史的一个意外收获便是,一不小心找到的硬气这种性格的代表,竟然是“前世”的父亲金三爷。归根结底,在《七步镇》中,陈继明之所以要借助于所谓寻找“前世”这样一种艺术设定,将精神孱弱的现代知识分子东声与历史上铮铮铁骨的血性汉子李则广、金三爷们并置在一起,其潜在意图或许是要呼唤一种业已久违了的原始生命力量。
与以上三部作品集中关注晚近时代的历史相区别的是刘亮程的长篇小说《捎话》(载《花城》2018年第4期)。把这部《捎话》放置在刘亮程个人的小说创作历程中加以考察,就不难发现,作家的思想旨趣集中在对以宗教信仰为载体的文化冲突的深度关注与思考上。这一点,表现在作为这部历史长篇小说核心情节的“捎话”过程中。身为捎话者的翻译家库,不仅原以为只是捎一头可以被理解为一句话的小母驴给買生昆门,而且还一直以为捎话的秘密就潜藏在驴的叫声里。他根本未曾预料到,他的这一次捎话使命,其实与他此前的一次捎话行为紧密相关。更早一些时候,因为战争的原因而辗转一个月时间方才从黑勒返回到毗沙的库,受黑勒买生昆门的委托,捎给了毗沙王大昆门一句话:“方便译一部黑勒语昆经捎来。”正是这句话,给以“捎驴”为“捎话”的行为创造了机缘。致使库对自己的捎话行为产生误解的原因,是他临行前德昆门特别交代给他的一段话:“库,你记住了,不能让她的皮毛有丝毫损伤。还有,她是头小母驴,你要把她的完好身子交给买生大昆门,千万别叫公驴给爬了。”德昆门的这段话就严重误导了原本聪明无比的库的理解方向。一直到小说行进至后半段,在库带领着谢历经艰难险阻,终于抵达黑勒国的天寺(其前身为桃花寺),面见到买生大昆门的时候,所谓“捎话”的真正谜底才被彻底揭开。原来,德昆门之所以一再强调要保持谢的皮毛完好,因为真正的秘密就潜藏在小母驴谢的皮毛之下。王大昆门之所以煞费苦心地要以“捎驴”的方式达到“捎话”的目的,因为他所委托库捎送的“话”本身,是一部被译成黑勒语的昆经。在那个毗沙与黑勒两个西域国家因为宗昆或是宗天而发生百年战争的时候,要从毗沙将一部被译成黑勒语的昆经完完整整地捎送给黑勒桃花寺的买生大昆门,其实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搞不好捎话者就会因此而丢掉脑袋。然而,等到不知情的库终于千辛万苦把谢捎给买生大昆门的时候,买生大昆门已经不再需要这部黑勒语的昆经了。因为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曾经的宗教信仰,改宗去信仰堪称黑勒国新国教的天教了。好在买生大昆门没有彻底遗忘曾经的宗教信仰,他命人把这部特殊的黑勒语昆经埋在了漫漫黄沙之下:“我们改宗不信昆了,但这经是好经,把它埋在沙里,留给以后信它的人。我们信了一千年昆,百年千年后我们的子孙会信什么,谁都不知道。”
由小说核心情节“捎话”所进一步牵引而出的,就是买生大昆门与库这两位人物形象先后的精神信仰改宗。先是买生大昆门:“我念了几十年昆经,又念了几年天经,我能看见自己和别人的死。桃花寺被烧那一刻我就死了。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死了,逼我改信天。我假信了两年,现在真信。真信时我又活了。”当买生大昆门要王大昆门给自己捎一部被译成黑勒语的昆经的时候,虽然身在黑勒国,但他的内心世界其实还在信仰着昆像与昆经。此种捎话行为本身,就意味着某种不无激烈的文化与精神对抗。然而,等到库千辛万苦将黑勒语的昆经送达黑勒国桃花寺(即后来的天寺)的时候,买生大昆门业已在经过了一番痛苦的精神挣扎后,从内心里真正地改宗成为了天经天教的信徒。在精神改宗的过程中,买生的内心世界会经历激烈的自我碰撞与自我冲突。此种自我碰撞与自我冲突,就是一种以宗教信仰为载体的文化冲突。如此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激烈无比的自我精神碰撞与冲突,不仅仅发生在买生大昆门身上。翻译家库这样一位精通多种语言的捎话者自身,也不可避免地处于自我碰撞和冲突的状态之中。接收库千里迢迢捎来的谢这头小母驴之后,买生大昆门随即要求库随自己改宗信天。库给出的回答是:“我是一个捎话人,刚才你说的那句话,我会如实捎给我自己。从耳朵到心里的路,也许比从黑勒到毗沙都长。请您给我些时间,我一辈子为人捎话,现在,我给自己捎一次话。捎到了我的心认了我就随你信,否则你就砍了这颗头。”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犹豫徘徊之后,库最终还是接受了买生大昆门的建议,改宗信了天,但他在这段答语中所特别强调的“从耳朵到心里的路,也许比从黑勒到毗沙都长”,却以形象的话语真切道出了一个人要想改变自己的精神信仰到底会有多么艰难。从黑勒到毗沙,属于可以丈量的地理距离,从耳朵到心灵,属于无法量化的抽象距离,借助于前一种的可以丈量,来说明抽象距离的遥远。刘亮程借此写出的,是库内心深处文化冲突的激烈与漫长。在库被迫口头答应改宗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种隐形的文化冲突都没有能够消失。“那些心里装着昆的人,只要口头上答应了改信天,把命先保住,别人也看不见他心里有啥没啥。谢却瞒不过去,刻在皮子上的昆经,到哪都抹不去。人可以不信这个了信那个,她改不了,她就一张皮,变成鬼魂皮上还是密密麻麻的昆经。”驴无法在精神层面上骑墙,驴更无法抹去人刻在自己身上的昆经,但如同库这样的人,却不仅可以改变信仰,而且还可以口是心非。掩藏在口是心非深处的,其实是某种连库自己都感到束手无策的内在文化冲突。唯其如此,库才会感同身受地理解买生这样的精神信仰改宗者:“看上去买生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但库知道买生也会像他一样面对如此巨大的心灵变故,毕竟念了几十年的昆经还会在心里不会忘记,供了几十年的昆像也时常出现在梦里。被强迫改宗的黑勒人,以及处于战争中的其他地方的人,都跟库和买生一样,在经历这个世界上最剧烈的心灵惨痛。这可能是这块土地上最大的事情了。人们的心灵被改变,信了千年的昆走了,另一种东西将从此占据人的心灵。”出现在刘亮程笔端的买生与库们,所被迫经历着的,正是这样一种心灵的剧痛与精神的酷刑。
说到对以宗教信仰为载体的文化冲突的思考与表达,《捎话》中一段关于黑勒国建造天塔的描写,非常耐人寻味:“大天寺的天塔要高过毗沙西昆寺的昆塔,院墙要高过西昆寺的院墙。黑勒的远近昆寺都拆了,砖驮来修大天寺。修到一半又拆。说昆寺的砖不洁净,每块砖都浸透昆门徒念经的声音,建的天寺不洁净。远近砖窑起火烧新砖。新砖垒一半又拆,说这些窑以前烧砖建昆寺昆塔,窑不洁净。又四处建新窑。新窑的砖驮去又不行,说驮砖的毛驴子以前驮修昆寺的砖,驮昆经驮昆门徒,驴不洁净。说到最后人也不洁净,这里所有人以前都信昆。最后天寺大天门出来说话,正因为人都不洁净,所以要修大天寺让大家洁净。说得驴都糊涂了,不知道人要干啥。当然,驴从来不糊涂,全黑勒的牲口中,只有驴知道人改宗了。”黑勒国之所以要大兴土木建造天塔,正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区别于毗沙的昆塔。然而,在修建天塔的过程中,由砖的不洁净,到窑的不洁净,再到毛驴子的不洁净,一直到人的不洁净,如此一种带有几分黑色幽默色彩的推理逻辑,会让对中国的“文革”稍有了解的朋友,读后会心一笑。因为在那个极端背离常识的畸形政治年代,如此荒唐的推理逻辑,曾经一度广为盛行。而潜隐于其中的,其实是一种思想或者说精神被外在力量强制扭曲与改变后的巨大痛苦。作为一部书写遥远历史的长篇小说,竟然能够以如此一种方式深度折射表现现实生活,所充分凸显的,正是作家刘亮程一种非同寻常的思想艺术智慧。
正是从以宗教信仰为载体的文化冲突这一角度切入,刘亮程的这部《捎话》才会让我们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获得过“诺奖”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作品。刘亮程当年的长篇小说《凿空》,同帕慕克的作品一样,有着对“文化认同”或者说“身份认同”命题的深度凝视与思考:“或许正是因为帕慕克所置身于其中的土耳其地处欧亚两大洲交界之处,切身感受到了穆斯林文化与基督教文明之间不乏尖锐的矛盾冲突的缘故,帕慕克小说创作一贯的主题,就是对于不同文明之间文化碰撞的审视与表现。换言之,帕慕克小说所一贯关注表现的,乃是一种对于现代人而言十分重要的‘文化认同或者说是‘身份认同问题。”④尽管抵达艺术目标的路径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但很显然,无论是刘亮程当年的《凿空》,抑或是现在这部意在重返千年之前西域历史的《捎话》,就其思想意绪的基本指向来说,确实存在着不容忽视的异曲同工之妙。
或许与文体特质有关,刘醒龙他们的长篇小说关注着遥远的历史岁月,而尹学芸、胡学文以及徐则臣近期的若干中短篇小说,则把自己的关注点集中到了复杂深邃的社会现实生活领域。尹学芸称得上是当下时代中国最重要的一位以经营中篇小说这一文体为主的优秀小说家。2018年,在刚刚奉献出富有创造性的《望湖楼》之后,她的另一部中篇小说《天堂向左》(载《北京文学》2018年第5期)也很快引起了文坛的普遍关注。正如同尹学芸的大部分小说一样,这部中篇小说故事背景依然被设定在埙城,依然是作家一向得心应手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第一人称的叙述者,也依然是带有一定自传性色彩的王云丫。这一次,尹学芸塑造了朱千叶这样一位历经坎坷命运的带有突出悲剧色彩的理想主义女性形象。
阅读《天堂向左》,首先映入读者眼帘的一个象征性细节,就是朱千叶第一次到“我”家来,竟然花費两百八十元的“巨资”,为“我”买了一束花。借助于这束花,叙述者“我”对朱千叶做出这样的一种评价:“千叶还买花,证明千叶还是我印象中的文艺女青年,这种感觉相当不错,瞬间让我觉得虽然二十几年没见面,我们相隔并不远。”叙述者“我”把这束花当作了具有理想主义情怀的朱千叶的一种象征式表达。所谓“文艺女青年”云云,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被解读为对理想主义情怀的一种特别强调。正因为如此,等到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才会再一次专门提及这束花。由于“我”的无心之过,朱千叶专门送来的花,竟然在第二天就开始枯萎了。“我”不无自我检讨意味地叙述到:“我是个实用主义者,对任何虚无的东西有种本能的排斥。这束花没得到应有的尊重,她像千叶一样,是不速之客。回想那一天的点点滴滴,我忽然觉得怆然。”既然这束花可以被看作是理想主义者朱千叶的某种精神象征,那么,它不期然间的枯萎,在很大程度上暗示隐喻了这位女性无以更改的悲剧性命运。整部《天堂向左》所集中呈现的,正是朱千叶悲剧命运的全过程。在这种艺术呈现的过程中,尹学芸主要抓住了四个关键性情节。
其一,二十多年前,就是电视剧《渴望》火爆的1990年,朱千叶不管不顾地去了一趟西藏。那一次,朱千叶的同行者,是后来走上了仕途的聂新根。按照朱千叶后来的叙述,自己之所以有胆量与聂新根一起远赴西藏,其实得到了当时临时文化单位的一把手崔主任的默许。然而,等到朱千叶与聂新根去了西藏的消息传回单位的时候,崔主任却突然变卦了。因为崔主任态度的突然转恶,朱千叶以及那个时候尚且有着一定理想主义情怀的聂新根为此而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用“我”即王云丫的丈夫严先生事后的分析来说,就是:“千叶如果不去西藏,转正的肯定是她。老聂如果不暴露他也去了西藏,就不会影响到千叶,这事儿有点阴差阳错。”一次充满理想与浪漫色彩的西藏之旅,彻底影响并改变了朱千叶和聂新根这两个人的命运。聂新根的仕途尽管也受到影响,被恼羞成怒的崔主任发配到了乡下去任职。但没想到他最后却因祸得福,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扭转颓势,很快被提拔重用。相比较而言,真正受到命运重创的,其实是朱千叶。本来就是临时工的朱千叶,在失去了转正的机会后,农民身份的她,被迫嫁给了一位名叫苏连祥的农民。因此,一直到很多年后再见到“我”的时候,朱千叶还在感叹,自己的命运与“我”的命运,因为是否可以转正的问题而发生了某种未曾预料到的相互置换。这一情节设定中,除了朱千叶与聂新根的命运改变令人叹息之外,更令人感叹不已的,是崔主任朝令夕改翻云覆雨背后人性构成的复杂。
其二,在与苏连祥结婚之后,在乡里一家毛纺厂打工的朱千叶忍无可忍地发动过一场维护工人利益的罢工运动。这一次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是2003年。面对着个人利益的严重被侵犯,朱千叶“实在忍不住了,揭竿而起。”“写了一份罢工宣言,号召姐妹们为自己争取利益。”尽管说朱千叶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仗义之举,一时之间赢得了工人们的喝彩,但在我们这样一个群众往往是一盘散沙似的“乌合之众”的国度,这一事件导致的后果,实际上是非常糟糕的。一方面,苏连祥为了制止朱千叶的“犯傻”之举,竟然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本来就不怎么好的夫妻关系,因此而雪上加霜。另一方面,理想主义者朱千叶从此失去了继续在周边工厂打工的可能性。已经被迫无奈嫁给农民的理想主义者朱千叶,因为对理想主义情怀的坚执而再度受挫。
其三,在罢工运动之后,朱千叶主动为丈夫苏连祥出头,承担了本来莫须有的偿还十八万元贷款的责任。由于朱千叶当年与聂新根有过情感交集,所以,当聂新根碰巧成为他们那个乡的乡长的时候,朱千叶便利用这层关系为不仅好吃懒做而且有着不可救药虚荣心理的苏连祥谋得了一个信用社信贷员的合同工位置。没想到好景不长,在苏连祥任职后的第二年,就出事了。那一晚,苏连祥值夜班时,盗贼偷走了保险柜里的十八万元。这一天,一同值班的,除了苏连祥外,还有单位的司机,以及信用社的主任。只不过,事发当晚,主任竟然脱岗跑出去喝酒了。面对着主任以聂新根的政治前程为饵做出的诱导,朱千叶给出的态度是:“主任,娄子是苏连祥捅的,我们不能连累聂乡长,也不能连累您,就是出房子卖地,我赔。”最终,他们之间达成的协议是,移花接木地将这笔被盗的巨款以贷款的名义发放给朱千叶。主任这么做的原因,当然是为了逃避责任,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朱千叶为什么会同意这么做呢?“不连累别人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苏连祥不愿意失去这份工作。所以,除了把责任扛起来,哪有更好的办法。当然,我还有私心,不愿意让聂新根为此看轻了我们。人穷但不能志短。”尹学芸此处的情节设定,其实存在着某种难以服人的硬伤,那就是,即使苏连祥如愿以偿地继续在信贷员的位置上干下去,他要工作多少年才能够把这笔多达十八万元的巨款赚回来呢?不管怎么说,作家之所以要刻意让朱千叶毅然承担起偿还十八万元贷款的责任,正是为了强有力地凸显一种理想主义精神的存在。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来说,要承担偿还十八万元贷款的责任,简直就是背负了一座沉重的大山。理想主义者朱千叶在这个过程中所付出的惨重代价,自然可想而知。
其四,尽管朱千叶一生都在坚持践行一种朴素的理想主义精神,但她最终的悲剧性结局,却使得这种罕见的理想主义精神遭受了这个市侩时代无情而残酷的嘲弄。等到“我”和丈夫严先生最终赶到醉八里村去探寻朱千叶的时候,朱千叶已经因为罹患宫颈癌而病入膏肓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堆乱发铰得长短不齐,从头发缝里露出一张骷髅脸,已经没有人形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寡情薄义的丈夫苏连祥,对她依然存在误解与诬陷。当王云丫本能地感慨并质问“她怎么会得这种病”的时候,苏连祥给出的回答竟然是:“她不得谁得?医生都说得这种病是因为性生活过频过乱。不是我冤枉她,她稍微检点点儿,哪会得脏病。”病入膏肓后却依然被自己的丈夫大泼污水,理想主义者朱千叶的悲剧,至此就被推到了一种极致处。
除了以上四个关键性情节之外,尹学芸在小说中,还不动声色地将朱千叶与王云丫、聂新根以及崔主任他们进行着相应的对比。“我清楚,她的心恐怕在滴血。她来找老聂不轻松,跟老聂说些话不轻松,可老聂却没有给她机会,老聂以为她又是来有事相求的,让‘贷款两个字吓跑了。其实她是想告诉老聂,她把所有的贷款还清了,一分不剩。一分不剩。”也因此,“我有些羞愧,为老聂,也为我自己。与千叶相比,我们都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恐怕就是朱千叶身上那种坚持了一生的朴素理想主义精神。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方才明白尹学芸为什么要把这部中篇小说命名为《天堂向左》。当包括聂新根、崔主任以及王云丫在内的一众人等都本能地选择趋利的“向右”的时候,理想主义者朱千叶却依然不管不顾一意孤行地选择“向左”。两相比较,作家尹学芸深刻批判现实的思想意旨,自然也就昭然若揭了。
我们总是习惯于把“鲁奖”得主胡学文看作是一位取得了突出创作实绩的优秀现实主义作家。但或许与写作过程中所必然要经历的现代主义洗礼紧密相关,只要我们认真地阅读胡学文尤其是晚近一个时期的小说作品,就不难感受到作家一种真切的现代主义艺术诉求的存在。这一点,在他的中篇小说《龙门》(载《花城》2018年第3期)中,有着非常突出的表现。
胡学文的现代主义艺术诉求,集中体现在叙事位移如此一种艺术形式的特别设定上。虽然整部小说的篇幅并不算长,但胡学文却煞费苦心地设定了多达四位的第一人称交叉叙述者。四位叙述者中,庞丁或者扁头又或者李丁、范大同以及贺梅是曾经的小学同学,另一位则是与他们了无瓜葛的刮泥工毛头。从艺术结构的角度来看,《龙门》是由两条到结尾处才汇集在一起的并行结构线索组合而成的。如果说前面三位小学同学所讲述的故事构成了一条结构线索的话,那么,刮泥工毛头所讲述的故事,自然就构成了文本的另一条结构线索。我们之所以强调《龙门》艺术形式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叙事位移,意在强调整个小说文本就是在以上四位第一人称叙述者频繁不断的叙述视点转移的过程中完成的。第一位叙述者身世复杂。他之所以被称之为庞丁,乃因为他的生父叫庞有亮。他之所以又被叫做扁头,乃因为自己的脑袋生来就是扁的,所以就得了一个“扁头”的绰号。也因为他后来的继父姓李,所以又被称作李丁。少年时的庞丁与范大同关系特别要好,为了帮助范大同取得贺梅的好感,庞丁曾经两肋插刀地伴同范大同一起扎过贺梅的车胎。没想到,等到成年后面临就业问题的时候,范大同为了从事心仪已久的警察工作,竟然弃曾经狂热追求过的贺梅于不顾,而选择了能够帮助自己实现就业梦想的若云。借用庞丁不无激愤的话来说,他如此一种选择的最后结果,是“你他妈把两个女人都毁了”。因此,不僅贺梅与范大同反目为仇,即使是曾经关系非常铁的少年好友庞丁,也与范大同渐行渐远到了几近形同陌路的地步。
虽然在艺术形式上的设定很明显受过现代主义的影响,但胡学文通过如此一种艺术形式的设定所欲实现是对不公正社会现实的关切。作家真切的社会关怀,主要通过毛头这一条结构线索而凸显出来。毛头这一条结构线索,集中讲述的是他如何千方百计地想要让自家的小女儿小可进入市里的二小读小学的故事。毛头之所以一定要设法让小可去市二小读书,是为了不让可爱的小女儿重复自己的不幸命运。根本原因,在于当下时代中国社会日益严重的阶层固化问题。他希望女儿在未来能够从社会底层跃入到更高的社会阶层去享受更好的生活。在他看来,要想实现这样的愿望,除了让女儿一开始就进入最好的小学读书,不输在起跑线上之外,别无其他路径可走。不幸之处在于,与他自己所处的卑下社会地位紧密相关,毛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找到公交车司机黄理帮忙。或许是因为黄理所托之人不够给力,或许是因为黄理从一开始就在应付推诿,反正显在的结果是,眼看着都已经开学了,小可上学的事情却依然没有着落。万般无奈之下,走投无路的毛头只好自己出面去找市二小的孔侃校长。这样一种不按常规出牌的贸然举动,到最后酿成的,只能是悲剧性的恶果。一方坚持要送礼,而另一方却坚执不要,彼此争斗的结果,就是孔侃校长的不幸丧命。借助于校长被误杀这一事件,胡学文所写出的,是毛头成为无辜的杀人犯的结果到底是怎样造成的?在深度勘探挖掘毛头人性世界的同时,作家更是将尖锐的批判矛头指向了当下时代不尽合理的社会体制。
把毛头这一条结构线索与庞丁他们那一条结构线索紧密勾连起来的一个重要情节,正是毛头杀人这一事件。毛头无意间的杀人,最震惊的亲人之一,便是他那位早已病入膏肓的老父亲。为了减免儿子的罪责,这位已经成功地隐伏了二十多年的杀人犯,彻底坦白了自己当年的罪行。原来,二十多年前那位被认为盗走工厂财务室两万元现款后畏罪潜逃的庞丁生父庞有亮,早就惨死于毛头父亲以及庞丁的继父李叔之手了。两位杀人犯的作案动机有着根本的不同。如果说毛头父亲的动机是为了谋财,那么,李叔的动机就很显然是要“得人”。作为庞有亮的同事兼好友,李叔早就在暗中喜欢上了庞丁的母亲杨翠兰。尽管小说一开始,李叔就已经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李叔之所以要和毛头父亲联手作案,正是为了扫清情感道路上的障碍后,取而代之赢得杨翠兰的欢心。在庞丁的回忆中,母亲杨翠兰与生父、继父之间的夫妻生活,有云泥之别。庞有亮留下的回忆是懒惰成性的他成天只知道拉二胡,李叔留下的回忆充满着灿烂的亲情温暖。用庞丁或者李丁的话来说:“李叔脾气更好,嚷都不嚷,邻居们说杨翠兰因祸得福,掉进了蜜罐。如果当杨翠兰面说,杨翠兰总会叹息一声,还能怎么办呢,我和小丁总要吃饭。听上去是被逼无奈,其实心里美着呢,这个我知道。”正因为李叔与杨翠兰之间的夫妻感情过于圆满和谐,李叔因车祸而导致的意外死亡,才会对杨翠兰的精神世界形成极强烈的刺激,并使她一直沉浸在精神科医生贺梅所谓的“应急性障碍”中而无法自拔。这位曾经令杨翠兰如此着迷的李叔,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啊?这个问题,恐怕是理解胡学文这部中篇小说的核心所在。又或者,胡学文最主要的写作动机,正是要尝试着以一种艺术的方式对这一问题做深度的思考与探究。虽然李叔不是小说的叙述者,而且一开场就已经死于非命,但其实,他才是这部小说真正的主人公。除了毛头之外,对人性世界的深度检视就落脚到了李叔这一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身上。如果说毛头是一位毫无准备的无辜的杀人犯,那么,李叔就毫无疑问是一位有充分预谋的杀人犯。但关键的问题在于,两个杀人犯都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杀人犯。就李叔来说,除了预谋杀人这一点无论如何不可能被原谅之外,其他方面,尤其是他对杨翠兰发自内心的挚爱,几近于一个完人。因此,面对着李叔这样的一个人物形象,我们只能感叹人性本身的驳杂与深邃了。在一部篇幅不大的中篇小说中,胡学文能够把李叔这样一位一少半是魔鬼一大半是天使的半佛半魔的人物形象精准生动地刻画塑造出来,所充分显示出的,正是作家胡学文对人性的深度与宽度非同寻常的理解与认识。
在李叔的杀人罪行被确认之后,庞丁曾经专门上山去砸继父的墓碑。胡学文借助于庞丁的口吻写到:“再次举锤,双臂却抖起来。我不知何故,终于,胳膊垂下来,还有我的脑袋。我本该咬牙切齿,本该仇恨他,可鼻子一阵一阵地酸。我稀泥一样坐在地上。脑里过电影一样,全是他和杨翠兰那些事。”到最后,“墓碑砸碎了,但我没有把他挖出来。让他躺着好了,虽然墓地很贵。独自躺着吧,让他。”借助于庞丁的如此一种行为方式,胡学文所试图传达出的,其实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带有突出宽恕色彩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
近些年来,徐则臣的小说创作可以说进入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成熟期,长、中、短任何一种文体,他写来得心应手,他对现实生活与人性世界新的理解与开掘也引人注目。与余华长篇小说同名的短篇小说《兄弟》(载《大家》2018年第3期),就是这样一篇虽然篇幅有限但思想含蕴却相对丰厚的优秀短篇小说。
依然是徐则臣一向真切凝视与关注的那个“京漂”群体,依然是曾经出现在其他一些作品中的行健、米萝等非常不起眼的小人物,依然是以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现身的那位木鱼,但《兄弟》却凸显出了徐则臣对“京漂”底层群体艰难生存状况一种及时的关切与思考。一方面,如同行健、米萝他们这样的乡下人,之所以不惜千里迢迢跑到遥远而陌生的京城来过一种简直就是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肯定是因为这样的生活远胜于早已衰败不堪的乡下生活。但在另一方面,这些“京漂”在京城的生活,其实一样地悲惨无比。在一般情况下,这个底层群体可以凭借劳动力的过度出卖而维持相对稳定的生活,可一旦遭遇特殊情况,如此一种看似稳定的生活就无法维持下去了。“那段时间我们的活儿都停了,小广告不能再贴了。那是‘城市牛皮癣,警察见了抓,城管见了也抓,环卫工人见了也要追着你跑。”实际上,不只是“我”们这样的贴小广告者一时停了活儿,其他的“京漂”一样无法正常经营。不管是走街串巷的小商贩,还是摆摊卖水果的,不论是卖假证的,还是地铁口卖唱的,所有的底层“京漂”,全部处于“失业”的状态。为什么呢?只是因为要召开一个所谓的重要会议。到底是会议重要,还是民生重要?借助于如此一种描写,徐则臣提出的,实际上是这样一个不容回避的重要命题。到后来,这些艰难度日的“京漂”干脆就彻底失去了在京城城乡结合部的立足之地:“一直想整顿城乡结合部的社会治安和闲杂人等,这回逮到了机会。先是半夜三更突击检查暂住证,无证游民一律遣送回老家;接着清查周边的旧房危房和违章建筑,安全设施不达标者一律不得出租,限期加固整改或拆除。以安全的名义,又解决了一部分不安定因素,因为外来者的租住环境多半都有问题。”就这样,“京漂”底层群体的一场生存劫难骤然间降临:“被遣送的遣送,被驱赶的驱赶,想留下的赶紧找门路,剩下的烧香拜佛,自求多福。”面对小说中的如此一种艺术描写,联系当下时代的中国社会现实,我们就不难从中看到作家真正的关切与寄托之所在。
在关切社会现实的同时,徐则臣更是通过戴山川这一颇具特色人物形象的发现与塑造,把自己的笔触探入到了人性世界的深处,对自我的存在问题进行了别具个性的思索与表现。在包括叙述者“我”即木鱼在内的所谓正常人群看来,这位名叫戴山川的十六七岁的少年,其实是一位有毛病的精神异常者。他的精神异常,突出地表现在他专门进京寻找同样被称之为戴山川的“同一个人”的行为中。一个人,竟然要在北京寻找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同一个人”,这就难怪“我”们会感到分外震惊了。
关于戴山川所刻意要寻找“另一个人”此种境况生成的原因,徐则臣已经结合中国的社会现实给出相应的合理解释:“小时候不听话,父母就会说,早知道不要你了,要另一个了。另外哪一个呢?另外一个‘我,或者我的‘兄弟或‘姐妹。在父母的叙述中,那个‘我或者我的‘兄弟姐妹,因为养不起,因为不听话,因为某些其他原因,送人了。现在他们后悔了,因为我们让他们很头疼。必须承认,这一招挺好使,年少时我们的小神经都绷不住,担心真有个谁掉头杀回来,穿上我们的衣服,戴上我们的帽子和手套,端了我们的茶杯和饭碗,抢了父母给我们的爱,代替我们活在这世上,于是乖乖地做回个好孩子。”当然,具体到戴山川这里,情况还是有点特殊,由于他是家里备受宠爱的独生子女的缘故,家里人连假想敌都不舍得给他竖成别人:“这个世界上,能与他竞争的只有他自己。”
真正的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或许正是因为日常生活中太过孤独的戴山川过于依赖如此一个处于假想状态的戴山川,久而久之,他不仅真的相信世界上的某一处存在着这么一位与自己完全同名同姓的“同一个人”,而且居然真的跑到北京来寻找这位“同一个人”了。这样一来,才引发了这篇小说主体故事的发生。来到北京后,戴山川如法炮制,给年仅四岁的“京漂”下一代“鸭蛋”,凭空炮制出了一个被命名为“鸡蛋”的弟弟(小说的标题《兄弟》显然由此而来),到最后,他自己竟然会因为要从即将垮塌的房屋中抢出只存在于概念层面上的“鸡蛋”而葬送了性命。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此终结,一场生命的悲剧就此酿成。究竟谁才应该为这场骤然间酿成的悲剧承担责任?京城突然的大规模整顿行为固然难辞其咎,但曾经在中国实行多年的所谓计划生育政策,恐怕也无法逃脱所应承担的那一份责任。倘若戴山川不是独生子女,那他的父母自然也就不会给他凭空制造出另一个戴山川来。这样一来,《兄弟》中的悲剧,自然也就可以被避免了。
除了在社会学的层面上理解与戴山川紧密相关的自我命题之外,我们也不妨从精神分析学的层面上来理解这一命题。戴山川的两段话语需要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一个是:“我们需要另外一个自己。你想想,如果还有另一个你,想象出他的一整套生活,多有意思!我从小就想,那一个我,我一定要看看他是怎么生活的。”另一个是:“你就没想过,这世界上还会有另一个自己?或者,你还有一个孪生兄弟?而你和你的孪生兄弟正好被互换了名字,你其实是作为你的孪生兄弟生活在这里,而你,现在正由你的孪生兄弟代替着生活在另一个地方。”盡管从科学逻辑的层面上说,在自己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存在,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但如果超越科学逻辑,从一种对于神秘的敬畏,或者从哲学的意义层面上说,是否存在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即另一个自己,其实是饶有趣味且值得探究的一个话题。徐则臣对于另一个自己这一命题的艺术设定,从艺术渊源的角度来说,既能够让我们联想到《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甄宝玉,也能够让我们联想到《西游记》中的真假美猴王。
(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3&ZD122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王春林《方志叙事与艺术形式的本土化努力》,载《文艺报》2015年3月6日。
②王春林《人道主义情怀映照下的苦难命运展示》,载《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6期。
③关于李泽厚的“情本体”哲学,请参阅他的《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4月版)与《中国哲学何时登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6月版)等相关著作。
④王春林《边地现实的别一种思索与书写——论?骉凿空?骍兼及刘亮程的整体文学写作》,载《扬子江评论》2011年第1期。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