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漢簡《儀禮》形成時代綜論*

2018-12-01 01:06陳松梅張顯成
简帛 2018年2期

陳松梅 張顯成

關鍵詞: 武威漢簡 《儀禮》 形成時代

弄清楚出土文獻的形成時代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武威漢簡《儀禮》作爲現存最古、書寫規範、保存較好的經籍寫本出土已近六十年,(1)1959年7月,甘肅省武威磨嘴子六號墓出土了比較完整的《儀禮》竹木簡469枚,經過整理分爲甲、乙、丙三本,共九篇。武威漢簡《儀禮》,以下多簡稱爲《儀禮》簡。但《儀禮》簡形成時代問題仍未達成共識且争議很大。確定簡本的形成時代,有助於平息《儀禮》簡的版本和家法之争,解決簡本的今古文問題,推進相關禮學研究。

目前關於《儀禮》簡的形成時代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陳夢家先生認爲“木簡甲、乙本屬於西漢晚期的抄本,丙本的年代早於甲、乙本”。(2)甘肅省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武威漢簡》,中華書局2005年,第52頁。《武威漢簡在學術上的貢獻》一文認爲“武威禮的抄寫時代應在宣帝以後”。(3)甘肅省博物館: 《武威漢簡在學術上的貢獻》,《考古》1960年第8期,第31頁。陳邦懷先生認爲“甲本木簡抄寫年代是新莽時期”。(4)陳邦懷: 《讀武威漢簡》,《考古》1965年第11期,第585頁。陳戍國先生根據日忌木簡的内容,推斷《儀禮》簡是西漢成帝河平年間或之前的抄本。(5)陳戍國: 《中國禮制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181頁。王鍔先生認爲“武威漢簡《儀禮》是一個早於鄭玄注本,並且未被鄭玄以後諸家學者見過的《儀禮》版本,很可能是由古文本向今文本過渡的一種抄本”。(6)王鍔: 《〈儀禮〉白文經版本考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8年第1期,第43頁。可見,學界對《儀禮》簡的形成時代觀點不一而難成定論。

討論《儀禮》簡的形成時代,既要論證其形成時代的上限,也要論及其下限。通過對比簡本與今本《儀禮》,結合六號墓出土器物時代特點,我們認爲武威漢簡《儀禮》的形成時代爲新莽時期,即始建國二年至地皇四年之間(10年—23年)。以下分三個方面進行論述。

一、 從簡本的特殊用字判定其時代不會早於新莽時期

新莽時期使用的一些數字有明顯的時代特徵,是進行簡牘斷代的重要依據。(7)饒宗頤、李均明: 《新莽簡輯證》,新文豐出版公司1995年,第103頁。“四”“七”“卅”“卌”的寫法通行於西漢,止於始建國二年;始建國二年及以後,“四”作“亖”,“七”作“桼”,“廿”作“二十”,“卅”作“三十”,“卌”作“亖十”。《儀禮》簡甲本正面下端頁碼編號所用數字的寫法,是始建國二年及以後的寫法,這是其形成於新莽時期或其後的明顯標誌(參見表1):

表1 武威《儀禮》簡甲本各篇頁碼編號“亖”“桼”“二十”“三十”“亖十”統計表

從原簡頁碼編號所用數字的寫法可以推斷,《儀禮》簡甲本應形成於新莽時期或以後。乙本、丙本多已殘斷,簡牘下端編號也多不可見,故乙本、丙本的頁碼編號所用數字的寫法不太清楚,但從情理上推,應當與甲本相同。

“亖”“桼”“二十”“三十”“亖十”具體寫法時間亦有先後,學界通過對居延漢簡、敦煌漢簡及銅器、漆木器銘文等研究,得出這些文字在新莽到東漢期間使用的起止時間(參見表2):

表2 新莽至東漢時期“亖”“桼”“二十”“三十”“亖十”寫法出現的起止時間

由上表可知,這些數字寫法的起止時間爲: 始建國二年至建武七年(10年—31年),可推知《儀禮》簡的形成時代不早於新莽時期的始建國二年。

此外,將簡本與今本《儀禮》相對照,發現簡本與今本正文的文字差異較大,且簡本與今本文字的轉换似有一定規律可尋。例如,屬於同義字轉换的“不”改“非”、“若”改“如”等;屬於同音(音近)字轉换的“衆”改“終”、“舅”改“咎”等;屬於反義字轉换的“進”改“退”、“下”改“上”等。我們知道,新莽時期曾對地名進行過大規模改動,譚其驤先生説:“莽之改易漢郡縣名其取義於當地之歷史山川風土者僅極少數,大半者皆著意於字面之音訓,有以音義通而更名者,有以義同而更名者,有以音通而更名者,有義相反而更名者。”(8)譚其驤: 《新莽職方考》,《二十五史補編》,中華書局1955年,第1748頁。據此,我們懷疑形成於新莽時期的武威《儀禮》簡的文字改易,或許與當時對地名的改動有某種關聯。王莽改易地名有“應經”的思想,經書是其改易地名的範本,其前提是對所據經書進行改動。因此,從武威《儀禮》簡本的文字改易的特徵看,其形成時代當不會早於新莽時期。

二、 從簡本内容的删改判定其時代不會早於新莽時期

《儀禮》簡的題名、篇次做了較大改動,内容經記大量删改。《儀禮》簡“與鄭注今文相同的有76事(文詞25事),在字形上同於古文者33事,不同於今古文者也近20事。可知簡本近於今文,而又有不同於今古文的内容”。(9)甘肅省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武威漢簡》第46頁。這種情況可能與新莽時期的政策有關,因爲“王莽對待今、古文經學的態度應該是不分軒輊的,作爲一名政治家,他又雜用今、古文經義,提倡爲我所用的經世致用精神”。(10)王繼訓: 《王莽與漢代今古文經學之辨析》,《齊魯學刊》1999年第5期,第51頁。因此,《儀禮》簡可能是王莽改制的産物,兼顧今古文内容,成爲新朝統治的工具。

王莽早期因尊禮、重禮、深諳禮制,實力不斷擴大而登上王位。王莽曾上書自言:“臣以外屬,越次備位,未能奉稱。伏念聖德純茂,承天當古,制禮以治民,作樂以移風……使臣莽得盡力畢制禮作樂事,事成,以傳示天下,與海内平之。”(11)〔漢〕 班固撰: 《漢書·王莽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4071頁。居攝三年九月“攝皇帝遂開秘府。會群儒,制禮作樂,卒定庶官,茂成天功”。(12)〔漢〕 班固撰: 《漢書·王莽傳》第4091頁。天鳯三年“莽意以爲制定則天下自平,故鋭思於地里,制禮作樂,講合六經之説”。(13)〔漢〕 班固撰: 《漢書·王莽傳》第4140頁。因此,新莽王朝一定會在“制禮作樂”方面多有行動,就會大規模新造禮書或修改禮書,其結果是“顛倒五經,毁師法,令學士疑惑”。這種現象與《儀禮》簡今古文並存,文字、内容大量删改,不同於兩漢時期版本的情況相符。

通過簡本與今本的對照發現,《儀禮》簡删改内容不少,現擇其要者列表如下:

表3 武威漢簡《儀禮》删經改經表

簡本有兩類重要的删改:

其一,删改“邦”字。公元八年王莽以金匱圖策、符命之説登上王位。《肩水金關漢簡(貳)》中有一條涉及王莽登基的詔書,即簡73EJT23∶767:(14)劉樂賢: 《肩水金關漢簡中的王莽登基詔書》,《文物》2015年第3期,第78—80頁。對此問題有過專門論述,可參看。

皇天上帝隆顯大右(佑),成命統序,符契(栔)圖文,金匱策書,神明詔告,屬予以天下兆民。

以上簡文與《漢書·王莽傳》:“漢氏高廟有金匱圖策‘高帝承天命,以國傳新皇帝’”的記載一致。(15)〔漢〕 班固撰: 《漢書·王莽傳》第4113頁。可知,居攝三年王莽假託高祖之命登上皇位,即位之初的王莽會對漢高祖劉邦之名進行避諱。通過上表可見,甲本《士相見之禮》、丙本《喪服》出現了將“邦”改爲“國”的現象,這是王莽爲確立威望、鞏固統治的權宜之策。

隨着政權的鞏固,王莽則要磨滅劉氏政權的影響。王莽認爲:“明漢劉火德盡,而傳於新室。”(16)〔漢〕 班固撰: 《漢書·王莽傳》第4113頁。“今百姓咸言皇天革漢而立新,廢劉而興王。”(17)〔漢〕 班固撰: 《漢書·王莽傳》第4119頁。《漢書·王莽傳》:“莽夢長樂宫銅人五枚起立,莽惡之,念銅人銘‘皇帝初兼天下’之文,即使尚方工鐫滅所夢銅人膺文。”這種鐫滅銅器銘文的内容與《儀禮》簡甲本、乙本《服傳》删除與“邦”字相關内容的情況相似。新莽時期的地名也有“改漢爲新”的情況,如“安漢”改爲“安新”,“漢陽”改爲“新通”等,都有避免、避而不談之意,避免劉氏政權復辟的寓意。

陳夢家先生認爲:“全簡只諱邦字(日忌木簡不避邦字),其他一律不諱,故從避諱一事上,不能幫助我們推定其年代。”

通過上表,我們發現: 《儀禮》簡只有甲本《士相見之禮》和丙本《喪服》出現避“邦”諱的情況;爲避免“邦”字出現,簡本還大量删除了與“邦”字相關的内容,主要出現在甲、乙本《服傳》中。這種删改與“邦”字相關内容的情況,是可以幫助我們推定簡本形成時代的,這是九篇《儀禮》簡形成於新莽時期的證據。

國家政治發展變化對思想文化會産生很大的影響。《儀禮》簡删改“邦”字的情況,體現了王莽對劉氏政權的態度變化,反映了不同時期王莽的治國統治心理,是新莽政權不同時期政策的反映。因此,從簡本删改“邦”字情況看,《儀禮》簡的形成時代不會早於新莽時期。

其二,删除“庶人爲國君”“諸侯爲天子”等内容。爲鞏固新朝政權,王莽會對不利於其統治的言論進行控制,《儀禮》簡甲、乙本都删除了“庶人爲國君”“諸侯爲天子”等内容,所删内容正是王莽篡漢立新不光彩的史實。修訂後的《儀禮》實際是新朝意識形態的反映,爲鞏固其統治,這樣的傳統經書必然要廣爲傳播,讓天下人熟知,自然會成爲郡縣學校的必修課程。六號墓主是教授《儀禮》的經師,也説明《儀禮》簡在當時的傳播程度。

通過以上論述,可知《儀禮》簡形成時代的上限是新莽時期的始建國二年(10年),不應在西漢時期或之前,而應形成於新莽時期或之後。

三、 從六號墓形制、出土遺物判定其時代不會晚於新莽時期

武威磨嘴子六號漢墓未發現明確紀年的器物。從墓葬形制以及出土的“河平”日忌簡、“大泉五十”貨幣等,當可推斷六號墓主應下葬於新莽後期,即《儀禮》簡形成時代的下限不會晚於新莽後期。

何雙全先生認爲,六號墓反映墓葬時代下限的典型器物是隨葬陶器,如釉陶器、釉陶倉、灰陶罐,這些器物與西漢晚期有較大區别。墓室内人字形頂的結構,西漢晚期以前均爲拱頂,這也是武威地區新莽後期墓葬採用的形式。(18)何雙全: 《雙玉蘭堂文集》(下),蘭臺出版社2001年,第504頁。筆者曾就墓葬年代等問題向何雙全先生當面請教,得到先生無私的幫助,深表感謝。此外,新莽時期夫妻合葬墓盛行。因此,從墓葬形制看,六號墓的下葬時代在新莽時期是可信的。

六號墓出土了日忌木簡十一枚,“河平”簡屬日忌木簡甲,簡文如下:

河平□年亖月亖日,諸文學弟子出穀五千餘斛。

(正面)

□□□不乏蹇人,買席辟(避)壬庚,河魁以祠,家邦必揚。

(背面)(19)《武威漢簡》和學界不少人對這枚簡的正面、背面的判定有誤。一般簡牘先定紀年爲正面,此枚日忌簡“河平□年亖月亖日,諸文學弟子出穀五千餘斛”書寫正規,故爲正面,“□□□不乏蹇人,買席辟(避)壬庚,河魁以祠,家邦必揚”爲《日書》的内容,與正面内容没有聯繫,且書寫潦草、隨意爲之,實爲簡的背面。

陳夢家先生曾認爲以上簡文是“墓主在河平□年自書的一行字”。(20)甘肅省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武威漢簡》第8頁。不過,我們覺得,這枚日忌木簡應該是新莽後期墓主下葬時,由後人所書追憶前事的文書。關於這一點,我們可從以下三方面加以分析:

1. 書寫方式

“河平”日忌簡“四”作“亖”具有明顯的新莽時代特徵。據前表可知,兩漢時期“亖”的寫法在始建國四年(12年)才出現。漢成帝河平年間的寫法使用“四”,如:

(EPF22∶705)

河平四年七月辛亥朔庚午,西鄉有秩嗇夫誼守斗食佐輔敢言之……

(73EJT37∶527)

河平三年四月己未朔己巳,張掖肩水都尉曼丞□

(73EJC∶444)

因此,漢成帝河平年間仍寫作“四”,新莽時期才出現“亖”的寫法,更始二年恢復“四”的寫法。故這枚日忌簡不應寫於漢成帝河平年間,而應寫於始建國四年到更始二年之間。

2. 紀日方式

王莽以前簡牘多用干支紀日,如:

河平元年八月戊辰朔戍子,居延都尉誼

(74EPT51∶189A)

河平四年十月庚辰朔丁酉,肩水候丹敢言之,謹移傳驛馬名籍

(284.2A)

數字紀日的用例多見於新莽後期,如:

□始建國天鳳三年正月十二日□

(74EPT59∶306)

天鳳三年正月十二日

(74EPT59∶316)

地皇三年十月三日

(74EPT59∶236)

由此可知,“河平□年亖月亖日”的紀日方式出現在新莽天鳳三年(16年)後。(21)可參何雙全: 《武威儀禮簡再議》,甘肅省博物館編: 《甘肅省博物館學術論文集》,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56頁。

3. “石”改“斛”

“河平”日忌簡記“諸文學弟子出穀五千餘斛”。“石”改“斛”的問題,學界多有論述,如森鹿三先生認爲“崇尚古風的王莽把已經成了慣用重量單位的十斗一石改爲‘斛’”。(22)森鹿三: 《居延出土的王莽簡》第13頁。李均明先生認爲“西漢簡牘皆以‘石’爲容量詞,居攝年間亦然。始建國至天鳳年間‘石’‘斛’並用,新莽後期(天鳳三年後)或僅用‘斛’”,(23)饒宗頤、李均明: 《新莽簡輯證》第112頁。這與前述紀日方式出現的時間恰好一致。綜合以上幾個方面,“河平”日忌簡作爲追述前事的文書,應由後人寫於墓主下葬之時的新莽後期。

4. “大泉五十”幣

六號墓出土錢幣十二枚,錢幣上鑄有“大泉五十”。《漢書》所述新莽貨幣中的“錢”,出土實物均作“泉”。(24)李均明: 《新莽簡時代特徵瑣議》,《文物春秋》1989年第4期,第2頁。“泉”通“錢”,貨幣名稱與貨幣單位“錢”寫作“泉”,是新莽簡又一顯著特徵。(25)饒宗頤、李均明: 《新莽簡輯證》第112頁。

新莽時期曾進行過四次幣制改革。“大泉五十”從居攝二年(7年)始鑄至天鳳六年(19年)廢止,是新莽時期通行時間最長、數量最多的貨幣。居攝二年“更造大錢,徑寸二分,重十二銖,文曰‘大錢五十’”。(26)〔漢〕 班固撰: 《漢書·食貨志》第1177頁。天鳳元年(14年)“罷大小錢,行‘貨泉’‘貨布’二種。”(27)〔漢〕 班固撰: 《漢書·食貨志》第1184頁。“罷之,恐民挾不止”,仍允許流通,與貨泉一起使用“並行盡六年,毋得復挾大錢矣”。(28)〔漢〕 班固撰: 《漢書·食貨志》第1184頁。據“毋得復挾”的控制手段推測,“大泉五十”可能在地皇元年(20年)該貨幣廢除後用以隨葬。(29)何雙全: 《武威儀禮簡再議》第157頁。而且從民間信仰“視死如生”的觀念看,民間隨葬的錢弊應是死者生前使用過的貨幣,改朝换代後,前朝貨幣不再流通,冥間不會使用,自然也不會用以隨葬。可知,“大泉五十”應爲新莽時期的隨葬錢幣。故從“大泉五十”看,六號墓主應下葬於新莽後期的地皇時期,即公元20年—23年。

通過對六號墓墓葬形制及出土的“河平”日忌簡、“大泉五十”的考證,可知六號墓的下葬時代是新莽後期的地皇時期。六號墓主可能生於西漢元帝時期,學成於成帝河平時期,一生以授經爲業,亡於新莽地皇時期。(30)何雙全: 《武威儀禮簡再議》第155頁。因此,《儀禮》簡的形成時代的下限不會晚於新莽後期。

綜上,武威漢簡《儀禮》的形成時代當爲始建國二年至地皇四年之間(10年—23年)的新莽時期,其上限不會早於新莽時期,下限也不會晚於新莽時期。武威《儀禮》簡可能是新莽時期的新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