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趾不正則心卓”“付孫”解*
——清華簡六語詞札記兩則

2018-11-30 06:47高中正
简帛 2018年2期

高中正

關鍵詞: 清華六 心卓 付孫 考釋

《管仲》“趾不正則心卓”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陸)·管仲》簡3~簡5:

從人之道,止(趾)則心之【3】本,手則心之枳(枝),目、耳則心之末,口則心之(窔—竅)。止(趾)不正則心卓,心不情(静)則手(躁)。心亡(無)(圖)則目、耳豫,【4】心(圖)亡(無)獸(守)則言不道。言則行=之=首=(行之首,行之首)則事之本也。尚廛之,尚詻之,尚勿之。

其中“趾不正則心卓”句,(1)以下釋文,如不特别標出,均用寬式。整理者認爲“應乙作‘心不正則趾卓’。卓,讀爲‘逴’,《廣雅·釋詁三》:‘蹇也。’即跋足。”(2)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陸)·〈管仲〉注釋》,中西書局2016年,第114頁,注九。蕭旭、蔡一峰等認同整理者的乙正,(3)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學術討論區”《清華簡六筆記》一帖第2樓(2016年4月21日)發言,http: //www.gwz.fudan.edu.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7827&page=1#pid43001;蔡一峰: 《讀清華簡第六輯零劄(五則)》,《古文字論壇》第二輯,中西書局2016年,第258頁。蔡先生理由是“該文段句式相類,尤以前三句齊整劃一,皆言如‘心’不如何如何,趾、手、目、耳就會有怎樣不好的結果”。蕭先生則將“卓”訓爲高。

這段話先言“趾(即足)”爲心之“本”,又云手、目、耳等部位是心的枝、末、竅。接着强調“本”的不正(“趾不正”)會影響到“心”如何,然後討論心對其他部位的影響,以至於言論、行事,邏輯關係明確。《周易·艮卦》的《象傳》“艮其趾,未失正也”,正可與“趾不正”比照。整理者乙正爲“心不正則趾卓”並不符合文義,而且從校勘原則來看也不可取。

本段文字,主要是管仲答齊桓公所問“從人”之道。根據文意,管仲是用心跟其他身體部位的關係來類比君臣。相似的話也見於《春秋繁露·天地之行》:

一國之君,其猶一體之心也。……任群臣無所親,若四肢之各有職也;内有四輔,若心之有肝肺脾腎也;外有百官,若心之有形體孔竅也。……臣賢,君蒙其恩,若形體之静,而心得以安。……臣不忠而君滅亡,若形體妄動,而心爲之喪。是故君臣之禮,若心之與體。(4)〔漢〕 董仲舒撰,〔清〕 蘇輿校證,鍾哲點校: 《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第460—461頁。

《天地之行》將國君比作“心”,四輔、百官各比作身體内、外部位。《管仲》則是以“趾”爲心之本,可見“趾”的地位相對重要。(5)《大戴禮記·千乘》有“國有四輔。輔,卿也。卿設如四體”,亦將“四輔”比作四肢。聯繫下文齊桓公接着問如何“設承”“立輔”。此處管仲的規勸,應該是將“承”“輔”比作“趾”。“承”“輔”即屬四輔,正可與《天地之行》將四輔比作肝肺脾腎合觀。《天地之行》所云“若形體妄動,而心爲之喪”與《管仲》“趾不正則心卓”意思也相類,都是反映臣下的穩固與否對國君的影響。再如《鹽鐵論·結合》將中國、邊境分别比作腹心與支體,認爲“支體傷而心憯怛”,也是相近的觀念。

《左傳》桓公三年的一段記載則與《管仲》更爲接近。這一年楚屈瑕將伐羅,鬭伯比以爲屈瑕必敗,原因爲“舉趾高,則心不固”。與“趾不正則心卓”一樣,《左傳》這一句講的是“趾”對“心”的影響,大概意思可理解爲“足抬高了(重心不穩),心就會不穩固”。古人常借用類似“常識性”的認知來比喻説理。《左傳》僖公二十四年頭須對晉文公重耳説“沐則心覆,心覆則圖反”,“心覆則圖反”可跟《管仲》“心卓”而“心無圖”“心圖無守”合觀。類似的記載也見《韓詩外傳》卷十:“臣聞沐者其心倒,心倒者其言悖。”(6)許維遹校釋: 《韓詩外傳集釋》,中華書局1980年,第338頁。類似的記載也見《新序·雜事五》。兩句意謂人在沐髮時因爲彎腰而導致心傾倒,心倒之人則會圖謀(言語)混亂。這跟《管仲》所云“心圖無守則言不道”也有同樣的内涵。

因此《管仲》裏的“心卓”,當與“心不固”“心覆”“心倒”一類意思接近,且與下文“心不静”“心無圖”“心圖無守”意義相因。我認爲《管仲》的“心卓”當讀爲“心掉”,“掉”常訓爲“摇”,見於《左傳》昭公十一年的“尾大不掉”即用此訓。“心掉”是指心的摇動不穩,它跟下文的“心無圖”“心圖無守”等詞,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左傳》昭公七年的“悼心失圖”,杜預解爲“在哀喪故”,對此楊樹達有不同意見:

杜意蓋釋悼爲哀悼之悼,然“悼心失圖”義不相承,恐非傳義也。今按“悼”當讀爲“掉”,《説文》手部云: 掉,摇也。掉心失圖,謂心摇撼不定,失其所圖也。昭二十三年《傳》云:“三國敗,諸侯之師乃摇。”此云掉心,猶彼云摇心也。《詩·王風·黍離》云:“行邁靡靡,中心摇摇。”知古人多以摇心爲言矣。(7)楊樹達: 《積微居讀書記》,中華書局1962年,第64頁。

昭公七年的這段話是薳啓疆對魯昭公所説的外交辭令,講述由於楚康王之喪,郟敖和大臣們“悼心失圖”。楊樹達理解爲“謂心摇撼不定”,與杜注相比,其實各有優長。(8)楊伯峻先生就認爲兩種説法均可通,參看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第1286頁。這種文意理解上的差異,可以從詞義引申的角度解釋。

我們知道,上古宵部的一些同聲符的可能有同源關係的詞,不僅有高、遠的意思,還有“摇動”之義。以《説文》爲例,“遥”(《新附》收)訓爲“遠也”,“摇”則爲“動也”;“卲”訓“高也”,“柖”謂“樹摇貌”,“招”謂“手呼也”。因此“卓”,《説文》訓爲“高也”,“掉”訓“摇也”,詞義上也可能有一定關聯。“悼”可以訓爲“動”。《詩經·檜風·羔裘》有“中心是悼”,毛傳解釋“悼”爲“動也”。“動”“静”爲一組常見的反義詞。由此,文中的“趾不正則心卓”與“心不静則手躁”當爲順接關係,“心悼/掉”即“心的摇動不静”。

就《管仲》用“卓”、《毛詩》故訓與《左傳》均用“悼”來表示“心動”這一詞義來看,我懷疑“悼”字起初可能是爲“心卓(心動)”所造的專字,(9)王雲路、王誠認爲“‘悼’的懼、憂、哀、痛諸義都由核心義‘内心振動、震顫’所統攝”。參王雲路、王誠: 《漢語詞彙核心義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1頁。由於詞義引申而有了“懼怕”的意思。古人由心的摇動不定聯想到内心的恐懼、悲痛、憂傷等情緒波動,今天來看也很容易理解。郭店簡《性自命出》簡30“哭之動心也慘怛”即是强調心的摇動對情緒的影響。類似的詞義引申之例如“動”可以用爲“動心”,《禮記·中庸》“明則動”,鄭玄注“動人心也”;還可引申爲“震驚”,《左傳》宣公十一年“謂陳人無動”,《史記·陳杞世家》作“謂陳曰無驚”。此外,《小雅·菀柳》“上帝甚蹈”,毛傳:“蹈,動也。”馬瑞辰説:

《一切經音義》引《韓詩》作“上帝甚陶”。陶,變也,變與動同義。蹈从舀聲,舀古音如由,陶讀如皋繇之繇,聲亦與由同,故通用。蹈通作陶,猶《鼓鐘》詩“憂心且妯”,《韓詩》妯作陶。……《檜》詩“中心是悼”,毛《傳》:“悼,動也。”是悼亦得訓動,與蹈同義。又《説文》:“掉,摇也。”悼與掉亦音近而義同。若《箋》訓爲悼病,則失之矣。(10)〔清〕 馬瑞辰撰,陳金生點校: 《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第771頁。

總之,《管仲》“趾不正則心卓”可以讀爲“掉”或“悼”,解釋爲心的摇動不穩,恐不當乙正。

《鄭武夫人規孺子》“付孫”

《鄭武夫人規孺子》簡16:

二三夫=(大夫)(皆)(吾)先君=(之所)付孫也。

“付孫”一詞,整理者以“付”爲“从肘省聲”,並將“付”讀爲“守”,引《玉篇》:“守,護也。”又引《禮記·表記》“詒厥孫謀”,將“孫”理解爲“子孫”。(12)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陸)·〈鄭武夫人規孺子〉釋文注釋》,中西書局2016年,第108頁,注四九。李守奎先生也懷疑“付”形从肘聲,與小篆“付”爲同形字的關係,“付孫”讀爲“由遜”,認爲即遵從。(13)李守奎: 《〈鄭武夫人規孺子〉中的喪禮用語與相關的禮制問題》,《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1期,第13頁。網友“無痕”認爲:“‘付孫’可讀爲‘附遜/附順’。‘附順’,依賴恭順,古書習見。如此讀和上下文呼應,同篇文主旨也相當吻合。可以看成是鄭莊公對先君與良臣大夫關係的高度概括,也是鄭武夫人規誡和想要傳達給鄭莊公的主要思想。”“暮四郎”則認爲“付”當作本字理解,即托付義。“二三大夫皆吾先君之所付孫也”意爲:“那些大夫都是我的先君將自己的子孫所托付給的人啊。”“白天霸”同意將“付”理解爲托付,又認爲“孫”指代大臣。(14)以上意見分别見武漢大學簡帛網“簡帛研讀”論壇《清華六〈鄭武夫人規孺子〉初讀》一帖第9樓(2016年4月17日)、第18樓(2016年4月18日)、第52樓(2016年6月6日)的發言,http: //www.bsm.org.cn/bbs/read.php?tid=3345&keyword=%E0%8D%CE%E4%B7%F2%C8%CB%D2%8E%C8%E6%D7%D3。

“二三大夫皆吾先君之所付孫也”,是一個判斷句。其中“之所”結構,是“所”字作結構助詞的一種變體形式。(18)參何樂士: 《古漢語虚詞詞典》,語文出版社2006年,第386頁。“所”字後的動作或行爲,常常對應前面的受事主語。類似的句式如《春秋繁露·官制象天》“此百二十臣者,皆先王之所與直道而行也”,《穀梁傳》莊公三年“王者,民之所歸往也”。故而將“付孫”之“孫”訓爲子孫作動賓結構來解釋,並不符合一般的語法規律。(19)按《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有句作“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傳”字所接賓語“寶”是對“和氏璧”的進一步解釋,而“付孫”之“孫”訓爲子孫,則與前面的“二三大夫”無法對應,故而無法類比。

“付孫”當與《春秋繁露》“與直道而行”、《穀梁傳》“歸往”相近,爲並列結構。李守奎、“無痕”二先生的理解相對契合文意。不過既然“付”非从“肘”聲,跟“由”聲母懸隔,恐怕無由通假;“無痕”認爲“附遜/附順”“古書習見”也不準確,檢早期古書,僅“附順”一詞見《漢書·王莽傳》,且“附”是下對上而言,用在此處也不合適。

我認爲“付孫”應與古書中常見的“撫循”及其變體“撫順”“拊循”“拊巡”等加以聯繫。古書中“拊”“撫”兩字多通用,(20)參見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 《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第366頁;《汗簡》“拊”注爲“撫”字,亦可證。見〔宋〕 郭忠恕、夏竦編: 《汗簡 古文四聲韻》,中華書局2010年,第35頁下欄;又東漢光和四年《逢盛碑》:“捬育孩嚶”,顧藹吉以爲“捬”與“撫”同。見〔清〕 顧藹吉: 《隸辨》,中華書局1986年,第93頁上欄。應是音義皆近的關係。而“拊”本就是“付”加“手”旁而後起的形聲字。(21)陳劍: 《釋殷墟甲骨文的“付”字》第37頁。《周禮·春官·大師》“令奏擊拊”,鄭玄注:“故書拊爲付。”《周禮》早期本子作“付”,在早期古文字中,也暫時未見“拊”字,可以證明。

“孫”在楚簡中常可表示“遜”“愻”等詞,(22)白於藍: 《戰國秦漢簡帛古書通假字彙纂》,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70—871頁。與“順”“循”古音同屬齒音文部,(23)从“孫”聲之字,多在心母,“循”及與“順”同聲符的“訓”“馴”在邪母。且常常互爲聲訓,例子衆多,不煩舉證。古書中“撫循”一類詞常指上/尊對下/卑的慰撫、存恤:

(1) 《墨子·尚同中》:“助之視聽者衆,則其所聞見者遠矣;助之言談者衆,則其德音之所撫循者博矣。”孫詒讓《閒詁》:“《荀子·富國》篇云‘拊揗之’,楊注云:‘拊與撫同。撫循,慰悦之也。’”

(2) 《韓非子·用人》:“人主立難爲而罪不及,則私怨生;人臣失所長而奉難給,則伏怨結。勞苦不撫循,憂悲不哀憐。喜則譽小人,賢不肖俱賞;怒則毁君子,使伯夷與盜跖俱辱。故臣有叛主。”

(3) 《漢書·匈奴傳》:“既服之後,慰薦撫循,交接賂遺,威儀俯仰,如此之備也。”

(4) 《後漢書·應劭傳》:“邊將恐怖,畏其反叛,辭謝撫順,無敢拒違。”

例(1)的楊倞注將“撫循”解釋爲“慰悦”,例(3)“慰薦”“撫循”連用,可知“撫循”有慰撫、存恤一類意思。而“撫”也有單用之例:

(5) 《左傳》成公十三年:“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領西望曰:‘庶撫我乎。’”杜預注:“秦撫恤晉。”

(6) 《左傳》定公四年:“若楚之遂亡,君之土也。若以君靈撫之,世以事君。”杜預注:“撫,存恤也。”

(7) 《左傳》閔公二年:“從曰撫軍。”《史記·晉世家》引服虔注:“助君撫循軍士。”

由上可知,“撫”“循”是同義複用。《説文》手部“撫,安也,一曰循也”,兩字互訓,段玉裁認爲該條中的“循”當作“揗”,爲古今字。又在“拊”“揗”條下强調這一觀點。(24)〔清〕 段玉裁: 《説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01、598頁。按照段氏所説,“撫”“拊”“揗”等字的“慰撫、存恤”之義,當是從“撫摩”這一類行爲動作引申而來。

“撫”“遜”“循”還有依從、依順一類意思。《皋陶謨》“撫于五辰”,僞孔《傳》解釋爲“言百官皆撫順五行之時”,這是用“依從”義的“撫順”來解釋“撫”。再如《離騷》“撫情効志”,王逸注:“撫,循也。”此外,《廣雅》卷一上《釋詁》“巽、婉、、揗、摩,順也”條,王念孫《疏證》説:

巽、順聲亦相近。《説文》“愻,順也”,引《唐書》“五品不愻”,今本作“遜”。字或作“孫”,又作“巽”,並同。……婉者,《邶風·新臺》篇“燕婉之求”,昭二十六年《左傳》“婦聽而婉”,毛傳、杜注並云“婉,順也”。者,卷四云“,循也”,《説文》“,撫也”,撫、循皆順也。”(25)〔清〕 王念孫: 《廣雅疏證》,鳳凰出版社2000年,第9頁。

可見“撫”“揗”除了有慰撫、存恤之義,還有順、順從義。這種詞義間的變化關係可以解釋爲詞義的引申,即“撫摩→使之順(即“慰撫”)→依順”。换句話説,上對下的“慰撫”包含“使下位者順從”(强調目的)以及“聽從、依順下位者(的意見、行爲)”兩種含義。總之,“撫循”“撫順”等的“順從”義和“慰撫、存恤”義應該是相通的。

綜上,“付孫”可以讀爲“撫循”等,理解爲“慰撫、存恤”或者“依從”。莊公强調鄭武公生前對老臣們的“撫循”,是爲了打消邊父等人的顧慮和惶恐,加以安撫並示以信任: 父親生前尚且如此信任、重用你們,讓你們放手掌管朝政等事,作爲嗣子而繼任的我當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