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盼超 (中央民族大学 美术学院)
自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社会经济发展,我们已经初步解决了温饱问题,整个社会进入了追求较高层面生活水平的阶段。与此同时,伴随工业化大生产的推进,诸如产品质量低下、假冒伪劣、设计粗俗等问题暴露出来,成为大众生活水准提高的障碍。大众对生活中日用品的文化审美诉求日益增长,与工业产品特别是国产的日常生活用品无法满足这一诉求,形成了矛盾。价格便宜、设计粗糙、功能体验差的工业产品从某种程度上降低了大众对产品的信赖,或者说,大众已经不再把从超市或者商店购买的产品当作一种长远消费。在工业大生产时代,我们购买到的,往往是“过时”的产品。产品自从我们买入那一刻起,即已经被贴上了“过时”的标签,由此成为我们“厌恶的”、想要替换的对象。在物质条件允许下,我们不断地更换着、购买着更加“新潮”的产品。这导致了当代人的“厌物”倾向,特别是对自己使用之物、身边之物,更是抱有此种态度。在大众对产品外观设计、使用体验要求不断提高的前提下,质量低下的(商家为了降低成本导致的)、设计过时的(商家为了推广新产品导致的)产品,导致了“厌物”倾向的加剧。当然,不能完全把“厌物”的原因归结为产品质量或商家广告,消费者对待使用之物的态度已经与以往有很大不同,凝注于使用物之中的情感因素也逐渐减少,甚至说已经没有了,这是导致“厌物”这一现象发生的重要原因。与“厌物”倾向相关的另一个倾向是“恋物”倾向。我们在毫不怜惜地抛弃原来使用之物的同时,又对“新潮的”、“国外的”、“奢侈的”产品抱有向往与迷恋的态度,这可以称为“恋物”倾向。这里,我们所迷恋之“物”非日常之“物”,而是代表着“奢华”、“尊贵”、“小众”及与个人满足感有关的“虚荣心”。如果说“厌物”倾向来源于工业大生产时代的产品过剩,那么“恋物”,则源于现代化社会人们精神世界的匮乏。过于物质化的需求抑制了精神世界的追求。“厌物”与“恋物”,“物质迷恋”与“精神匮乏”,共同构成了后工业时代需要应对的社会问题,也导致了作为使用者的“人”与作为被使用者的“物”之间关系的脱离。
在古代,“物”的概念有着广阔的内涵,世间万物,皆可以统称为“物”1本文所论述的“物”,泛指“人造物”(器物)及“自然物”(自生物)。。在“物”的品类中,“人造物”即“器物”占有重要的分量,人与所用之物的关系,作为一对重要关系被古代思想家论述。“器物”作为由工匠制造的“产品”被使用者“消费”。“物”与“使用者”有着密切的关系。对于贵族而言,所使用之物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所以不能有一丝马虎。对于平民而言,所使用之物“价格昂贵”得之不易而倍加珍惜。无论从那个方面讲,借由手工制作的物品在古代数量有限、价格昂贵2日用器物价格昂贵多数情况下是由于农耕时代养活专门从事技术劳动工匠需要耗费大量财力,即需要生产更多粮食,而农业生产力的发展水平低下情况下,粮食产量是非常有限的。,无论对于贵族还是平民,购买日常生活用品都是不小的开支。当代的情况正好相反,机械化、合成材料、网络推广等因素降低了生产和销售成本,产品价格低廉。但同时,这也让凝注了制作者情感与手工痕迹的产品消失了,我们不再从工业产品上体味到温情,当然也不会透过产品看到背后所凝注的“至理”与“天道”。日本民艺学家柳宗悦结合日本的工艺文化对现代社会工业大生产对人与物之间良性关系的冲击提出了很多思考。他在《工艺文化》艺术中讲到了器物的功能所体现出的“用”与人的关系问题,他认为器物的功能“不能只从便利的一面来看,便利只不过是‘用’的一部分。在这里所指的,应该是使用的感觉,必须体现出使用的感觉程度上的性质。‘用’是体,而‘用’之本则还是‘用’。虽然使用只限于物质的方面,而不能看到生活的各个层面,但生活却是物与心的交融。‘用’是对物的使用,也是对‘心’的使用。这两个方面的性质兼而有之之时,功能就能充分地发挥作用”3[日]柳宗悦:《工艺文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1页。。虽然柳宗悦针对的是传统手工艺,但是对于当代人理解人与使用物之间的关系也有参考价值
“人”与“物”古往至今一直相依相存,甚至说,正是有了“物”,特别是人逐渐掌握了“制造物”以后,人才成为了有别于其他动物的“人类”。造物的思想在不同时期会有变化,相关研究已有很多,关于“用物”思想,关注者却较少,研究者亦不多。其实对“用物”的关注,即是对人与物关系另一层面的考察。不同历史时期使用者对所用物的认识和态度,即“用物思想”,或“用物之道”,反映出人们对自然、对世界、对社会的认识,反映出人们借由“物”来反观自我、认识自我的过程。儒家与道家作为中国本土文化衍生出来的哲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其中诸如“与物为春”、“物我为一”、“人与物齐”等论述,皆涉及人与物之关系,值得我们当代人吸收和借鉴。
在儒家体系中,人与物的关系是围绕着人物、器物与“天地”“仁义”“道理”的关系进行的。《论语·卫灵公》中载:“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贤者,友其士之仁者’”4孔子:《论语》,张燕婴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35页。。孔子认为,工匠要想把工作干好,就一定要有方便好用5按《康熙字典》“利”字部,“师古曰:利谓便好也”。张玉书、陈廷敬总阅:《康熙字典·子集下》,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6页。的工具。同理,要想修养仁德,住在一个国家,要侍奉大夫中的贤者,同时要交往士人中的仁人。孔子把“贤”、“仁”等君子所具有的品质用工匠所用的工具作比喻,认为仁人贤士就像工匠方便好用的工具一样,实际上就暗指了人与器之间的对应关系。孟子亦经常把人与物结合起来论述儒家的仁爱思想,他在《孟子·尽心章句上》中说:“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6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22页。,认为君子应该有亲民爱物的品德,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亲人亲,就会仁爱百姓,对百姓仁爱,就会爱惜万物。他的思想一方面分出了仁爱的层次,同时又强调了亲人与爱物之间的密切关系。
关于“道”与“器”关系的论述是儒家哲学体系中非常重要的范畴,如《周易·系辞上》载:“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1郭廉夫、毛延亨编著:《中国设计理论辑要》,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年,第14页。。《朱文公文集》卷30载:“道即器,器即道,两者未尝相离”2郭廉夫、毛延亨编著:《中国设计理论辑要》,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年,第92页。,强调“道”与“器”是互生共有的一体关系。作为器物来讲,其本身因蕴含“天道”而具备了高贵的身份,只有圣人及智者、贤者才能窥测其秘。正所谓“圣人制器尚象,载道垂戒”3(宋)李公麟《李伯时〈考古图序〉》,见郭廉夫、毛延亨编著:《中国设计理论辑要》,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年,第90页。,又有“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4《考工记·国有六职》:“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考工记译注》,闻人军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17页。这样的说法。从中可以看到,圣人作为人类智慧的集大成者,在人类与器物之间,架起了桥梁。圣人通过“含道暎物”、“澄怀味象”5(南朝)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言:“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象”。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583页。等过程领悟到了器物背后所承载的天地之理、宇宙之道,进而制作、创造出了器物,又藉由器物来“使民知神奸”6《左传·宣公三年》王孙满对楚子:“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 见郭廉夫、毛延亨编著:《中国设计理论辑要》,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年,第116页。,“使宏识之士,即器以求象,即象以求意,心悟目击命物之旨,晓礼乐法而不说之秘,朝夕鉴观,罔有逸德,此唐虞画衣冠以为纪,使民不犯于有司”7郭廉夫、毛延亨编著:《中国设计理论辑要》,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年,第90页。。作为百工来讲,根据圣人制作“述之守之”,这里的“之”不仅仅包括从圣人那里学习到了制作器物的具体技术、规范、方法,还包括学习到了器物背后所蕴含的规律、道理。故工匠地位虽不高,但其所作器物因蕴含天地法则及圣人智慧,是高贵的。人作为使用者,不应该把所用之物当作“死物”或者“奴役之物”,而是心存敬畏之心与珍惜之念,在使用物的过程中,体验感悟天道人伦之至理。同时,人在用物时要有主动性和选择性,不应受物的奴役和支配,正如荀子所说“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8北京大学《荀子》注译组:《荀子新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9页。。
自汉代确立的儒家体系,天、地、人在宇宙体系中形成对应关系。在这一体系中,“人物皆禀天地之理以为性,皆受天地之气以为形”9(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4。。虽然人与物皆是禀天地之理、受天地之气幻化而成的。但人与物并不是并列平等的关系,人的地位高于物,人是物的管理者。按汉董仲舒《春秋繁露》卷6载:“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万物之本不仅仅是“天地”,还包括“人”。这样就赋予了人更加高贵的使命。在儒家体系中,人一方面因地位高于物而成为管理者,可以成就物、使用物、享用物,另一方面,又必须要承担作为管理者的自我约束。因为除了人之外,物的管理者还有天和地,而且天和地的管理权甚至还要大于人。就如“三权分立”,人对物的管理权受到牵制,不能妄为。《管子·君臣上》中言:“古之良工,不劳其知巧以为玩好。是故无用之物,守法者不生”10郭廉夫、毛延亨编著:《中国设计理论辑要》,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年,第46页。。意思是说,古代优秀的、守法的工匠,是不会浪费自己的智慧和技术去制造奢侈、无用之物的。工匠守之“法”,不仅仅包括世间的法律,还有天地的规律、自然的法则。使用者亦然,要有规范、有克制地使用物,做到“取之有时,用之有节”11(宋)朱子集注:《钦定四库全书·经部·四书集注·孟子卷7》,影印版。。
图1 儒家体系:天、地、人构成宇宙主体
相对儒家体系,道家体系中物的地位要高的多。物与人的关系并不是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关系,而是平起平坐的平等关系。按《庄子·达生》载:“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12(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632页。。这里的“万物”是包括人在内的,也就是说,天地,是人和物的共同父母。又《庄子·齐物论》载:“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3(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79页。,说明人与物之间是“并生”和“为一”的关系。同时,在提及人、物与自然的关系时,认为“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则形虽弥异,其然弥同也”1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52页。,冯友兰按曰:“如人是人,狗是狗;人狗虽不同,然其是则一;所谓‘形虽弥异,其然弥同也’。既皆是其是,岂人独优而狗独劣?知此则优劣齐矣”2同上。。人和除人以外的其他事物,“优劣等齐”,是不存在管理和被管理、奴役和被奴役、使用和被使用关系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老庄思想中,有意弱化、消解掉了人的中心地位,而是强调宇宙间万物应该平等享受自然恩赐。
图2 道家:人与物的平等关系
图3 当代:人与物的奴役关系
人与物做到平等的一个重要前提是:人应该压制自身的欲望,克制无限制地向自然索取,保持与物的和谐共处关系。《淮南子·泰族训》中“失本则乱,得本则治,其美在调,其失在权”3郭廉夫、毛延亨编著:《中国设计理论辑要》,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年,第75页。的论述,即是提醒人应该尊重、遵守宇宙的秩序。人与物的平等关系还体现人不应受到周围事物的影响而改变本性,如《庄子·徐无鬼》中说:“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异己也”4(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852页。。意思是说完备的人不会改变自己的本心而追求外物,所以才能做到无求、无失、无弃。道家思想中人与物的和谐可以用“与物为春”来概括。《庄子·德充符》言:“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5《庄子》,孙通海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07页。。又如《庄子注疏》卷之三中所言:“夫物之所安无陋也,则蓬艾乃三子之妙处。……而今欲夺蓬艾之愿而伐使从己。於至道岂弘哉。故不释然神解耳,若乃物畅其性,各安其所安,远近幽深,付之自若,皆得其极。则彼无不当而我无不怡也”6(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庄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9页。如果人们思想上能够认识到“与物为春”,对待万事万物都像对待春天那样和熙温暖,那么行为上就会崇尚朴素自然,反对奢侈靡费,即使居住在蓬蒿与艾草之间也怡然自得,心满意足。道家力图把人的地位拉低到与物平等的程度,降低人对身外之物的索取欲,进而使人达到顺其自然,与万物和谐相处的状态。
总体而言,儒家在肯定了人的重要性的同时,又提醒人作为管理者要“以身作则”,顺应天时与地利,不“滥用职权”。即便是“天子”,如果不称职,也会被“有德者”替换掉,更何况是普通人。儒家的思想反映到“用物”上,就是要“适可而止”,要尊重、珍惜所用之物。以老庄思想为基础的道家,认为人与物是平等的,不存在谁奴役谁、谁管理谁的问题,人与物应该和谐共处,与物为春。故此,中国古代思想体系,都没有过分放大人的权利和活动范围,甚至借助天地之道、自然之理、万物之本来限定人的行为,以使人在一个潜在的秩序下做人、干事、用物。儒家与道家并没有赋予物以神灵之身,只是认为物的产生与物制造出来的方法,都是天道使然。人在与自然物或人造物相处的过程中,应该遵循一定的秩序和规则。反观工业时代,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器物不再被认为是神圣的东西,过度消费刺激下,人们频繁地把现有之物抛弃掉,取而代之以新的产品。在这一更新换代的过程,即使抛弃掉物,也不觉可惜,造成环境污染和资源浪费。在人失去与所用之物情感羁绊的同时,情感体验也随之降低了。与其说人不怜惜所用之物,不如说人不在乎在使用物过程中历经的岁月与记忆。与古代相比,当前人忽视了天地、宇宙、自然对人的制约关系,过分强化了自我为中心的地位,形成了宇宙万物皆服务于我的错误认识,加剧了人对自然界自生物以及借助自然资源创造出来的“人造物”的索取,破坏了人与物的平衡关系,进而导致了自然界对人类的报复。从中国古代儒道体系中的“用物思想”汲取有益营养,对丰富和提升当代人的生活观,形成更加科学、合理的社会发展观,以及对于人类探索未来生活模式,都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