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了深刻彻底的批判,科学阐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矛盾和历史趋势。当代资本主义的系统性危机,正是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主义根本矛盾的演化和展开。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世界资本主义体系陷入长期衰退中,经济持续下行,产业结构严重失衡,利润率长期低迷,过度金融化的经济脆弱不堪,资本主义似乎很难再次从康德拉季耶夫长波的衰退阶段转入上升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衰落不可避免,而且正在进一步深化,这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矛盾决定的。
关键词:资本主义;资本积累;危机
中图分类号:F03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9-0135-09
作者简介:姬旭辉,中共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北京100091)
马克思主义自诞生之日起,就承担起为人类自由和解放而奋斗的使命,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了史无前例的最彻底、最严厉的批判,阐明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矛盾和历史趋势。在马克思诞生两百周年后,马克思主义仍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正如特里·伊格尔顿所说,马克思“毕竟不是一个从水晶球窥探天机的占卜术士,而是一个谴责世间非正义的先知”。①我们不能苛求马克思给资本主义的危机和消亡列出精确的时间表,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本质与逻辑的分析,使我们受益至今。经历了建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废墟上的黄金时代之后,资本主义体系陷入了长达近半个世纪的长期衰落。在“后工业时代”,面对过度积累的危机,资本主义将过剩资本向外转移,转而依靠金融霸权和对信息技术、知识产权的垄断权在世界范围内掠夺和转移剩余价值。资本主义表面上似乎有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实际上暗流涌动、危机四伏。资本永无止境的积累是资本主义无法超越的边界,当代资本主义的系统性危机,正是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主义根本矛盾的演化和展开。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阐明了资本主义的起源、发展、运动规律和历史趋势,在揭示资本运行逻辑的过程中指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矛盾。资本主义与其它生产方式相比,最特殊之处在于它的矛盾性。从最基本、最抽象的商品所固有的内在矛盾,上升到价值的生产与实现的矛盾,都是资本主义无法克服的根本矛盾,这些矛盾蕴含在资本积累的逻辑中,成为资本主义的组成部分,也决定了资本主义的历史局限性。资本主义的一系列根本矛盾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资本为了克服一个矛盾的努力结果,却是在另一个更高的水平上创造出了新的矛盾。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兴盛与繁荣,也决定了资本主义的危机和衰落。
在马克思生活的年代,资本主义就已经爆发过数次危机,特别是1857年的危机促使马克思“发狂似的通宵总结我的经济学研究,为的是在洪水之前至少把一些基本问题搞清楚”。[英]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传》,王珍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94页。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远远超过了马克思生活的时代,但是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矛盾,仍然深刻地蕴含在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在生产力的快速发展和生产关系的持续变革中一次次地尖锐起来。资本主义体系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陷入持久的衰退,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根本矛盾深入演化的结果。
一、一般利润率的下降趋势与长期衰退
在竞争的压力下和对剩余价值的追求过程中,资本积累的趋势倾向于提高资本有机构成,可变资本与不变资本的比例下降,而剩余价值和利润只能来自对活劳动的剥削,可变资本相对量的下降会使一般利润率在长期存在下降的趋势,这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分析的结论。马克思也提到了利润率趋向下降規律的各种反作用因素,但是这一规律会作为一种长期的趋势发挥作用。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成为资本主义体系的主导者,资本主义经济在战后重建中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时期。资本主义的黄金时期自1973年结束,此后,美国和其它资本主义国家从繁荣转向长期衰退,利润率的下降从制造业开始,从美国扩散到西欧和日本。整个资本主义体系陷入了长期停滞,资本回报率和盈利能力持续低迷,经济活力长期衰弱。美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布伦纳对美国、日本、德国等主要资本主义国家战后以来的经济进行了深入研究,发现资本主义体系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利润率显著下降,产出、资本存量、劳动生产率和实际工资的增长率萎靡不振,其根源在于产能过剩和总需求的不足,以及国际范围内的不均衡发展和过度竞争。在20世纪70年代以前,美国保持着世界市场的主导地位,后来受到日本和德国制造业的有力竞争,于是在世界范围内出现了持续性的生产过剩和利润率下降。面对总需求的不足,资本不愿意在竞争中退出,资本主义体系通过公共和私人的借贷吸收供给超出需求的剩余部分。资本主义体系在全球范围内的利润率下降持续了30余年,造成更具破坏性的资产价格泡沫、金融不稳定和严重的周期性衰退。[美]罗伯特·布伦纳:《全球动荡的经济学》,郑吉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如图1和图2所示,本文计算了经济实力最强的两大资本主义国家美国和日本自二战后至今的制造业利润率变化趋势,从图中虚线部分的趋势线可以看出利润率呈持续下降的趋势。除了美国和日本之外,根据布伦纳计算的包含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七国集团(G7)成员国制造业的利润率,它们在二战后特别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都呈现出下降的趋势和低迷的状况。由于统计口径和数据来源不完全相同,本文计算的美国制造业利润率结果与布伦纳不同,但变化趋势一样。布伦纳关于德国、日本和七国集团制造业利润率的计算结果参见罗伯特·布伦纳《全球动荡的经济学》,郑吉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114、148页。以制造业为代表,整个美国实体经济的利润率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都存在下降的趋势。谢富胜、李安、朱安东:《马克思主义危机理论和1975—2008年美国经济的利润率》,《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制造业是生产性部门的支柱,代表了经济生产价值的能力和经济的活力,制造业的利润率是衡量资本主义经济健康状况的最重要决定因素。制造业利润率的下降迫使整个资本主义经济的一般利润率走向下降的趋势。
利润率下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为了缓解资本与劳动之间的对抗性矛盾,资本主导的生产过程的变迁导向是通过机械化、自动化、智能化等手段替代劳动,通过精细劳动分工和集中化的组织等手段控制劳动过程,“剥夺工人对产品和过程的控制权”[美]马格林:《老板们在做什么?——资本主义生产中等级制度的起源和功能》,柯唱、李安译,《政治经济学评论》2009卷第1辑。,把劳动者降低为生产过程中的一种工具。资本在向劳动者夺取生产过程控制权的过程中,提高了资本有机构成,降低了生产所需要的活劳动的相对量。从福特汽车工厂的流水线,到苹果代工厂富士康在生产线上引进的“Foxbot机器人”,都在加强资本对劳动的控制和剥削能力的同时大幅提高了资本有机构成,降低了生产所需要的活劳动的相对量。资本之间的激烈竞争也为资本竞相采用新技术、更新生产设备、提高劳动生产率以降低产品的个别价值提供了动力,导致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和一般利润率的下降。为了避免利润率的持续下降,只能通过周期性的资本贬值来实现,但是它“会扰乱资本流通过程和再生产过程借以进行的现有关系,从而引起生产过程的突然停滞和危机”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78页。。阻碍利润率的下降,只能不断依靠危机这种暴力的形式来实现。
利润率的低迷表明资本主义经济活力的丧失,决定了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增长速度的萎靡。图3显示了世界上GDP排名前四的国家经济增长率的走势,除了中国以外,美国、日本和德国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典型代表,它们的经济增长速度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逐步放缓,美国、日本和德国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的平均增长率分别仅为1.3%、0.4%和1.1%,至今尚无从衰退中显著恢复的迹象。
资本主义体系的衰退和利润率的下降始于制造业,资本之间的竞争迫使各企业竞相投入大规模的固定资本以提高劳动生产率,由此所导致的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给利润率带来下降的压力;世界范围内资本之间竞争的加剧,进一步导致生产过剩,资本面临大规模沉淀的固定资本无法轻易退出,不得不承受低迷的利润率。要恢复利润率和经济活力,只能通过周期性爆发的经济危机来实现——固定资本在危机中贬值,资本主义在阵痛中使利润率下降的趋势得到缓解,但是改变不了利润率下降的长期趋势和资本主义生产的长期衰退趋势。
二、资本永无止境的积累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地理扩张的极限
资本永无止境的积累倾向与资本运动的停滞,是现实资本流通中的突出矛盾。 “资本作为财富一般形式——货币——的代表,是力图超越自己界限的一种无限制和无止境的欲望。”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6頁。资本不仅是一种物,更是一种运动过程,资本必须时刻处在永不落幕的资本流通和循环中,寻求自身的增殖和扩张。但是在现实中,资本无限度积累的愿望常常落空,不能顺利地经过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商品资本形式的循环,社会生产的两大部类和各部门之间往往不能保持合理的比例关系,制约着社会总资本的流通和再生产,使资本的流通陷入停滞。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切矛盾,最终都表现为价值的生产与实现之间的矛盾。资本的持续流通依赖于价值生产和实现的统一。相比于生产过程内部,在市场上实现产品中所包含的剩余价值时所遇到的障碍和限制是资本难以克服的。在竞争的压力下,每个资本要不断创造和积累更多剩余价值,从资本主义社会的总资本来看,生产出的商品和价值总量是无限增长的;但是,价值的实现取决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动人口的需求和消费力,马克思指出,价值的实现“不是取决于绝对的消费力,而是取决于以对抗性的分配关系为基础的消费力;这种分配关系,使社会上大多数人的消费缩小到只能在相当狭小的界限以内变动的最低限度”。参见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73页。而资本对劳动的剥削使劳动者的收入受到很大限制。资本积累的内在趋势,一方面使资本不断增殖扩张,生产出越来越多的价值和剩余价值,另一方面却没有为这些价值提供实现的能力。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了这种矛盾:“一切现实的危机的最后原因,总是群众的贫困和他们的消费受到限制,而与此相对比的是,资本主义生产竭力发展生产力,好像只有社会的绝对的消费能力才是生产力发展的界限。”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48页。
为了解决价值生产和实现的矛盾,资本必须不断创造更大的流通范围,开拓世界市场,“在一切地点把生产变成由资本推动的生产”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8页。,把资本主义主导的生产方式席卷全球。资本还要千方百计刺激人们消费,不仅创造出价值,还要创造出“需要”——“生产出新的需要,发现和创造出新的使用价值”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8页。。正如苹果手机的创始人乔布斯所说:“人们不知道想要什么,直到你把它摆在他们面前。”[美]沃尔特·艾萨克森:《史蒂夫·乔布斯传》,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518页。凡勃伦在《有闲阶级论》中概括的“炫耀性消费”[美]凡勃伦:《有闲阶级论》,李华夏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就是资本创造的促进价值实现的手段。通过信用体系,资本可以突破人们的收入水平实现价值,但是使得资本之间相互联系的链条变得更加脆弱。世界市场的开拓在一段时期缓和了价值生产与实现的矛盾,但并没有真正克服这一矛盾,反而为危机在更大的范围爆发创造了条件。
资本主义在原始积累阶段就通过欺诈和暴力的手段掠夺土地,驱逐农民,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扫清障碍、开辟市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主导国民经济后,迅速把国内各个角落全部纳入到资本主义市场中。资本无限积累的趋势像一头急剧生长的猛兽,很快就不满足于国内的资源和市场。资本追求无限的价值增殖的欲望与有限的国内资源和市场之间的矛盾,迫使资本向外扩张,开拓世界市场。无论是马克思阐述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资本—殖民—战争”的历史发展逻辑,还是沃勒斯坦在其基础上概括的“中心—半边缘—边缘”的世界体系结构,都是资本主导的开辟世界市场以攫取剩余价值的运动路径,形成了资本主导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胡键:《从个体的资本到世界联系的体系——关于马克思恩格斯世界体系理论的研究》,《社会科学》2013年第10期。
资本无限积累的趋势使资本主义永远面临价值的生产与实现之间的突出矛盾。巴兰和斯威齐在《垄断资本》中分析了资本主义进入垄断阶段后的主要特征,即资本主义体系生产出越来越多的剩余,却无法为这些剩余提供吸收的途径,资本主义必须在制度内部产生的“内源”投资之外寻找“外源”投资。[美]保罗·巴兰、保罗·斯威齐:《垄断资本》,南开大学政治经济学系译,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第89页。资本和劳动力周期性地过剩,无法找到吸收的途径,资本主义不得不面临过度积累的危机。过度积累危机是资本向外开拓市场的动力,也会随着世界市场的开辟使过度积累的危机在世界范围内蔓延。
当代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家大卫·哈维把资本主义解决过度积累危机的办法概括为“时空方法”和“掠夺性积累”。[美]大卫·哈维:《世界的逻辑》,周大昕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296-302页。20世纪70年代以来,全球资本主义经历了长期和痛苦的过度积累问题,资本主义试图通过时间推移、地理扩张和空间重组来解决这一问题:对长期资本项目开展投资来进行时间再配置,将现有过剩资本推至未来进行积累,同时通过开辟新市场进行空间再配置。然而,时间推移和地理扩张只能暂时缓解过度积累的问题,大规模投资的固定资本无法移动,在未来难免出现直接贬值,资本积累开辟的新地域最终也会出现过度积累,也要进一步通过地理扩张来缓解过剩。在二战以后的资本主义的进程中,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等地都成为发达国家的资本输入国,但是很快就转为资本输出国,进一步向南亚、拉美等地转移产能。各资本积累中心在世界范围内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加剧了资本主义体系过度积累的危机。
资本主义在全面地理扩张中,周期性、局部性地缓和了过度积累的危机,进一步在全球范围内积累资本。在五百多年的历史进程中,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周期性地经历着从上升到下降的康德拉季耶夫长波,每一个周期平均持续50至60年。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家、历史学家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把资本主义体系的周期性发展称为垄断和竞争性生产活动的“核心—边缘”关系,世界体系的核心地区在扩张期处于准垄断地位,能够进行大量资本积累,随着半边缘地区的竞争威胁,降低了利润率和大量资本积累的可能性,迫使资本从核心地区向成本更低的边缘地区转移,寻找新的扩张机会和增长点。可是,在过去五百多年里,向外转移的资本几乎耗尽了所有可供迁移的地区,资本主义体系无法通过以往的有效机制回归平衡状态,结构性的危机使资本主义无法继续无止境地进行资本积累。[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结构性危机:资本家或无法再从资本主义中获利》,载《资本主义还有未来吗?》,徐曦白译,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特朗普声称要把苹果公司等制造业从中国等地“搬回”美国,反映了美国所面临的过度积累危机和新兴经济体的有力竞争的困境。正如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所指出的,边缘地区的资源和市场终将会枯竭,全球所有地区都会被纳入资本主义市场中,“再没有多余的安全阀,也没有新的地区可以剥削;资本主义的利润就此枯竭”。当所有的外部地区都被吸纳进来时,核心地区和半边缘地区对利润的争夺就无法再通过寻找新兴地区的办法来解决了,[美]兰德尔·柯林斯:《中产阶级工种的终结:再也无处逃遁》,载《资本主义还有未来吗?》,徐曦白译,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 资本主义体系将持久陷入结构性的危機中。
三、金融化与资本主义的非生产性趋势
非生产部门的发展是资本主义解决价值生产与实现矛盾的一种手段。生产劳动与非生产劳动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重要概念,马克思认为对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区分是“理解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基础”。参见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第一册,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305页。根据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生产劳动,是指同资本相交换、生产剩余价值的劳动。例如马克思指出“生产劳动只是生产资本的劳动”、“劳动只有在生产了它的对立面时才是生产劳动”,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64页。非生产劳动是不创造价值的,例如金融活动、商业活动等,这些活动不仅不创造价值,而且转移和消耗生产部门创造的剩余价值。为了解决价值生产与实现的矛盾,资本主义通过非生产部门的发展,消耗了大量生产部门所生产的、无法实现的价值与剩余价值,暂时缓解了生产与实现的矛盾,却埋下了长期衰落的祸根。
面对生产部门利润率的长期低迷和价值实现的困难,资本从生产部门抽出转而流向金融等非生产性领域以缓解过度积累的危机。20世纪70年代的“滞胀”使资本主义从凯恩斯主义转向新自由主义,政府对资本和企业的干预降到了最低程度,资本的权力和自由程度大幅增强。在生产领域陷入危机之后,资本运动的重心从产业资本转向金融资本,通过金融投机扩大货币资本,依靠金融化进行积累,导致了金融部门的膨胀,资本主义进入了福斯特所称的“金融帝国主义新阶段”[美]约翰·福斯特:《资本积累的金融化》,《当代资本主义经济新变化与结构性危机》,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44页。,金融资本取得了统治性的主导地位。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体系生产部门盈利能力的低迷和停滞,导致了金融化进程的不断加剧,经济的全球化和金融资本的跨国运动使得全球经济体系步调一致地迈向金融化。与高歌猛进的金融扩张相伴的是急剧膨胀的金融泡沫,泡沫的破裂导致的危机不再局限于某一个国家内部,成为跨区域和世界性的危机,2008年美国的金融危机爆发后迅速向经济领域渗透,并蔓延至整个世界经济体系。低迷的利润率和金融资本的统治性地位使得生产部门不断萎缩,金融部门持续扩张,成为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新常态。
以金融化为典型特征,资本主义体系的非生产性发展趋势愈加明显。非生产部门的大幅扩张会侵蚀生产部门创造的剩余价值,减少可用于积累和再生产的剩余价值量,对经济增长产生负面影响。关于资本主义体系非生产劳动的发展情况,参见姬旭辉等《非生产劳动与经济增长》,《经济学家》2016年第1期。资本主义在经历了以消耗资源环境为代价和经常性的生产过剩的工业资本主义之后,开始了“去工业化”进程,逐渐转入了以信息经济、金融化和商业部门为主导的“新经济”,这种“新经济”仿佛不需要大量的物质和资源消耗,依靠非生产性部门就能持续获得高收入。根据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沃尔夫Wolff, Edward N,Growth, Accumulation, and Unproductive Activity: An Analysis of the Postwar US Econom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谢克Shaikh, A., and A. Tonak,Measuring the Wealth of Nations: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National Account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和莫恩Mohun, Simon, “Unproductive Labor in the US Economy 1964-2010”, Review of Radical Political Economics,2014,46,3 pp.355-379.等的统计结果表明,二战后美国经济中的非生产劳动无论在规模上还是在比例上都呈现出显著增加的趋势,美国非生产工人数量比例从25%提高到了50%,非生产工人薪酬比例从33%提高到了66%,几乎翻了一倍。本文统计了美国、日本、英国、法国这四个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非生产部门从业人员的比重,结果与上述学者的研究一致,资本主义国家中生产部门在经济中的比重逐渐萎缩,不创造价值的非生产性部门呈扩张趋势(如图4所示)。
在生产部门日渐缩减的情况下,资本主义国家为什么仍然能够持续获得较高收入呢?实际上,根据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金融业和商业等非生产性部门根本不创造价值,它们所获得的收入来自对生产部门所创造的剩余价值的转移和掠夺。而谷歌、苹果、微软等信息经济部门,虽然创造了一部分价值,但是它们所获得的高收入得益于对知识产权的垄断,能够保证这些公司在全球范围内掠夺生产部门创造的剩余价值。资本主义国家通过对金融资本的娴熟运作和知识产权的垄断,从生产部门夺取剩余价值,并在世界范围转移其他国家所创造的剩余价值,成为当前资本主义体系解决自身过度积累危机的一个避风港。
我们需要清醒地认识到,价值和财富的唯一源泉是生产性劳动,“世界经济总的价值增加值,由当年生产性劳动时间总消耗量的货币价值来表现”[美]邓肯·弗利:《反思金融资本主义与“信息经济”》,谢富胜、张书平译,《中国社会科学内部文稿》2014年第5期。 。资本主义体系通过非生产部门剥削和转移生产部门的价值,从长期来看是不可持续的,过度金融化的经济是脆弱的,极易引发泡沫破裂和危机,资本主义国家也不可能长久保持对知识产权的垄断,来自新兴经济体的竞争会逐渐削弱其垄断地位,抵御资本主义国家的掠夺。经济全球化虽然为资本占有剩余价值提供了更大空间,但也为危机在更大范围内爆发和蔓延创造了条件,资本主义经济的非生产性趋势愈发显著,其经济的脆弱性和潜藏危机的破坏性就越大。当资本主义体系的过度积累危机无法消除,无法从外界转移和争夺剩余价值时,资本主义必将陷入更大的危机中。
结语
在《资本论》第一卷即将结束之际,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结局做出了铿锵有力的判语:“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74页。《资本论》第一卷出版至今所经历的一个半世纪仍然是历史长河中的一小段,一种制度并不会“沿着一条直径迈向自己的毁灭”[美]罗伯特·L·海尔布隆纳:《马克思主义:赞成与反对》,马林梅译,东方出版社2016年版,第89页。,资本的适应力和恢复力仍然是巨大的,资本主义的危机并不一定导致它的崩溃,但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衰落的历史趋势是不可避免的。
资本主义在马克思去世之后经历了世界大战、大衰退、民族独立运动、冷战对峙、金融危机等一系列考验,正如布罗代尔和阿瑞吉所言,从资本主义发展史来看,资本主义具有无限灵活性和应变能力,[意]阿瑞基:《漫长的20世纪》,姚乃强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资本主义在一次次危机中幸存下来。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的预言和论证失败,马克思本人也认识到了资本主义的消亡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就提出了“两个决不会”的科学思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资本主义结局所做的预言是为了说明资本主义这一社会形态的历史性,是为了揭示资本主义发展的长期历史趋势,而不是头脑发热的激情鼓动。对于资本主义的消亡和未来具体的社会形态,马克思并没有开出菜单,但马克思帮助我们加深了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理解。虽然资本主义短期内不会消亡,不过资本主义体系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当代资本主义此次经历的衰退和危机,让人们重新开始思考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和未来前景,正如约翰·福斯特所言,“个人独占和人类社会需求之间的冲突从未如此赤裸裸。因此,革命的需求也从未如此迫切。世界资本主义制度已经完全从属于货币收益,所以我们需要创造一个全新的社会来取代它,一个旨在实现真正平等和人类可持续发展的社会:21世纪的社会主义。”[美]约翰·福斯特:《资本积累的金融化》,《当代资本主义经济新变化与结构性危机》,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45页。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衰落相对应,社会主义在中国焕发出强大的生机活力。在资本主义陷入经济危机之后,中国成了世界经济发展的动力源,成为世界经济增长的主要贡献者和带动者。
资本主义自18世纪末期英国的工业革命开始迅速发展,在萧条、衰退、复苏和繁荣的周期性循环中不断进行资本积累和扩张,资本积累的中心和资本主义体系的霸主地位交替更迭,资本主义在康德拉季耶夫长波中上升与衰退相互交替。从20世纪70年代起,美国从世界体系中的全盛期进入霸权衰退期,被迫从传统的权势霸权转为制度霸权,既硬实力的衰退之后,美国的软实力和制度霸权也在走向衰落。胡键:《从“程序暴力”到“软干预”——冷战后美国霸权衰落的历史轨迹》,《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20世紀70年代也是资本主义体系最近一次长期衰落的开始,世界范围内的资本主义体系陷入了“现代世界体系历史上范围最广、持续时间最长的投机泡沫以及最大水平的多重债务之中”[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世界体系的结构性危机:我们将何去何从?》,《当代资本主义经济新变化与结构性危机》,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220页。,在持久的慢性危机中,经济持续下行,产业结构严重失衡,利润率长期低迷,过度金融化的经济脆弱不堪,爆发于2008年的金融危机更是把资本主义体系的衰退推进到了新的阶段。
危机和停滞在资本主义的历史上是周期性发生的,但是资本主义体系此次遭遇危机的周期性逐渐淡化,经济停滞成为常态。资本主义似乎很难再次从康德拉季耶夫长波的衰退阶段转入上升期,至少无法再次回到以往的均衡状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衰落不可避免,而且正在进一步深化,这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矛盾决定的。当世界市场开辟完毕,金融泡沫最终破裂,资本主义无法在全社会合理配置资源,资本的无限积累与有限的消费需求之间的冲突将变得异常尖锐,价值的生产与实现的根本矛盾无法得到彻底解决,资本主义终将无法突破它的真正障碍即资本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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